移情別戀

第二章 宮家花園(2)

這天正好是農曆十五,又是夏夜,明媚的月光透過石榴樹的枝蔓照在他的臉上,他的臉龐就因此變得黑一塊白一塊。他抬頭看了下天,希望能找到他兒時常看到的那顆特別明亮的星星,但天空被繁茂的樹蔓遮擋的殘缺不全了,就像被人用得千瘡百孔的破抹布,倒是滿樹的石榴花在月光下光彩奪目,美麗動人。他記得母親曾告訴他,人死後就會變成天上的星星,那麽真是這樣,明天的夜空裏就會多一個星星閃爍了。他盯著石榴花看了很久,就像久別的情人相見一樣。他突然產生了一個奇異的想法,那就是用石榴花紮一隻花圈,獻給祖宗也獻給自己。獻給祖宗是因為他自覺愧對祖宗,獻給自己是因為他自知他死後不會有人來給他送行。他在房前找來了一把凳子,踩上去,伸手摘下了一朵朵石榴花,並很快紮成了一隻美麗的花圈。他舉著花圈抬頭看著天在院裏轉了一周,他發現月亮此時也正微笑著看著他。他孩子似的衝月亮做了個鬼臉,然後就這麽舉著花圈慢慢地走著。他希望已經變成了星星的祖宗能原諒自己,因為宮家走到這一步畢竟不是他的過錯。他曾想給老婆孩子留下點什麽文字,比方“好好活下去”之類的東西。但是,他沒有,他想自己已經選擇了死亡怎麽能要求別人好好活下去呢,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宮天飛再次踩上凳子已經是清晨時分了,東方的天際已有霞光微露。在這之前他抽了無數支煙,還在自來水管上喝了口生水,衝了下已經苦澀難忍的口腔。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喝生水,他將最後一口水吐在了花圈上,並把花圈套進了自己的脖子。他本想回房取一根麻繩或者那條柔軟的圍巾送自己上路,但又怕驚醒了妻子隻好作罷。他解下了自己的腰帶,掛在石榴樹枝上,又像紮腰一樣將其緊緊地扣起來,然後就從容不迫地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那根樹枝並不粗壯,宮天飛兩腳一蹬身體離地的時候,它差點折斷了。它最終沒有斷,顫了幾下便頑強地挺住了,隻是有數不清的花瓣紛然而落。

宮天飛如願以償地走了,走得無聲無息,就像那紛落的花瓣。那隻站在牌樓上鳴叫的花貓目睹了他走向死亡的全過程。這是一隻正在渴望愛情呼喚愛情的貓,它的叫聲在夏日靜謐的夜裏顯得更加洪亮,回聲悠遠,就像驀地從母親懷抱裏跌落的嬰兒在哭。花貓看到宮天飛的兩腿一蹬就突然不叫了,還被凳子倒下時並不大的聲音嚇了一跳。它有些好奇地看著宮天飛晃動的身體漸漸地靜止下來,心想人類真是世上最偉大的動物,因為隻有人類才會發明如此美妙絕倫的遊戲。

宮天飛的自絕於人民成了宮家徹底敗落的裏程碑。上世紀五十代的某一天,宮天飛家人臉上的淚還沒有完全擦幹,人民食物店的兩名職工高高興興地在宮家花園裏分到了房子,搬進了新居。李家住北屋,高家住西屋,不見太陽的南屋就留給宮家自己住了。

南屋一共三間,原來是蓄存麵粉的倉庫,邊邊角角甚至牆縫裏都散落著陳年麵粉,因此便常有老鼠在黑夜裏東躥西跳,歡度美好時光。宮家老小三代人就這麽與老鼠為伴,住到上世紀80年代。到了上世紀80年代,宮家隻剩下了兩代三口人,宮小軍和母親素真以及妹妹小蘭。這時候就改革開放了,就有人開始給宮家落實政策,歸還原房。但是,政策有是有了,可遲遲落實不下來,因為人民食物店早已入不敷出,麵臨破產的境地。李家和高家的人搬出去住哪兒?

宮家不想管李家和高家的人搬出去住哪兒,就像他們當年搬進來時不管宮家的人住哪兒一樣。素真帶著小軍和小蘭頻頻**,幾乎跑遍了本市大大小小能管點事兒的政府機關,待到主管部門下來過問的時候,人民食物店已經成了中外合資美特美食品有限公司了。人民食物店的老職工外方老板一個不要,被迫提前退休下崗,隻發基本生活費。如此這般,宮家收回房子就勢必牽一發而動全身,在某種程度上還會給社會增加幾分不安定因素,主管部門將工作的重心不失時機地做了調整,勸說宮家顧全大局,為國家的安定團結著想,還告訴他們,房子的產權已經收回了,李家高家隻不過是臨時借住,並從市場經濟出發,給他們提了個創收的好建議,按房管局的標準收取房租,當然還可以高一點兒。宮家**的目的不是為了創收,再說一個院的老鄰居又怎麽好意思去收錢?這樣,宮家花園一直就不能姓宮,就像是過繼到別人家去的孩子。

宮家受人蔑視了幾十年,就不能再忍受劉洋的蔑視。素真嫁到宮家裏來的時候,宮家已經沒有了往日的興盛。不過,宮家人的氣質在宮小軍的父親宮達仁身上還有遺傳,在宮達仁的父親宮天飛死後,宮達仁的母親不但堅持生存了下來,而且像當年宮家的祖輩一樣,她把宮達仁送進了大學。於是,宮家人的氣質裏麵既有商人的精明,也有文化人的高雅。而且,素真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被宮達仁的這種氣質所吸引。她曾試圖將這種氣質在宮小軍身上發揚光大,但是,她失敗了。1978年剛剛恢複高考,已經下鄉多年的宮小軍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考上了個城市人幾乎沒願上的省農業學院。沒有適宜的土壤,是不會長出好莊稼的。畢業後,成了“農業專家”的宮小軍分到了省農業科研所,幹了不到三年就同所長鬧頂了,一氣之下辭了職,受聘到一家公司當小職員。不久他又嫌工資低,再次辭職了,幹起了小本生意。沒想到,掙的不如賠的多,他索性關門什麽也不幹了,成了無業遊民。無論從哪個方麵講,宮小軍已與宮家的遺傳基因相去甚遠。對於兒媳劉洋,素真也同樣打心眼兒裏看不起,就像劉洋蔑視宮家一樣。素真常想,你劉洋是什麽家庭?你的祖輩不就是吃鐵路喝鐵路的流Lang兒嗎?怎麽能和宮家相比?你嫁到宮家來不就是看中了宮家的房子嗎?

素真站在院門想這些的時候,女兒宮小蘭下班回來了。宮小蘭生得小巧玲瓏,就像一個布娃娃,她說話的聲音也細聲細氣,好像總怕嚇著什麽似的。

“媽,”宮小蘭支下自行車,看著不遠處正和高點點說話的哥哥宮小軍,說,“我哥到底上街賣西瓜了?”

素真深深地歎口氣,說:“要是你爸能活到今天就好了。”

宮小蘭隻在照片上見過她的爸爸宮達仁,她還在素真的肚子裏時,宮達仁就因車禍死去了。

宮小蘭不再說話,推起車子準備回家。

“小蘭,”素真說,“去,替你哥哥看著西瓜攤,叫他把宮亮接回來。”

宮亮今年隻有四歲,是宮小軍的兒子,現在正跟他的母親劉洋住在姥姥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