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邊一步是地獄

第46章 如血的親情

許非同去找石羽後,辛怡決定到學校看彤彤。

她先到超市買了一大包彤彤愛吃的東西:有巧克力、開心果、果丹皮和炸薯片。她本想打車,彤彤的學校在郊區,沒有直達車,倒兩次公共汽車還要走上兩站的土路。出租車都停在身旁了,辛怡猶豫了一下還是沒舍得,揮揮手讓出租車走了,氣得那個司機探出頭來罵了一句:"不打車,亂招什麽手?你當你是樂隊指揮呀!也配,嘁!"

辛怡抱歉地衝司機陪著笑臉。

公共汽車上人很多,辛怡怕把薯片擠爛了,便頂在頭上,惹得別人直拿白眼看她。那意思是,至於嗎,不就是兩包薯片嗎?

辛怡不在乎,為了女兒她什麽苦都可以吃,什麽屈辱都可以受。想起來,這一輩子她覺得最對不起的就是女兒了。俗話說懷胎十月,可是女兒不到九個月就落地了。原因是她在分娩的前兩天,幫助一個行動不便的孤寡老太太洗了一次頭。老太太曾是許非同的房東,對許非同一向很好,病在**幾個月,頭上都長了虱子。她在北京沒有親人,視許非同如己出,就托人捎來信,讓你的婆娘給我洗個頭吧。許非同想起老人對自己的種種好處,又看到老人晚年的淒苦,不禁落淚,就打發已有了八個月身孕的辛怡去了。辛怡蹲起蹲下,忙活了一個多小時,給老人洗了頭,沒想到回來的第二天肚子就突然痛了起來,許非同用自行車把妻子馱到醫院,還沒進急診室,羊水就破了。因月份不足,先天營養不良,彤彤小時候沒少鬧病。上小學以前,每年都得一次肺炎,打針打得胳膊和屁股上沒一塊兒好地方。因為辛怡和許非同工作忙,辛怡的父母也沒有退休,彤彤從托兒所到幼兒園一直是整托。上學後,脖子上就拴了一把鑰匙,孩子懂事,怕父母操心,下學就把自己反鎖在屋子裏。好容易女兒上了初中,本該讓她享受一下家庭的溫馨了,因為身陷股市,家裏又硝煙不斷,彤彤沒有過過幾天風輕雲淡的日子。

辛怡來到學校,已近中午了。鋪了膠皮地毯的操場上,有的同學在打籃球、踢毽子,還有一群同學敲著飯盆向食堂走去。辛怡問一個梳了馬尾巴的女同學,認不認識彤彤。馬尾巴用手一指一座淺灰色的六屋磚樓,她呀,在宿舍呢,二零一室。

辛怡來到二零一室,屋裏沒有其他人,隻見彤彤正一個人坐在電腦前敲擊鍵盤,一見辛怡,彤彤忙用鼠標點出桌麵,問您怎麽來了,媽。

辛怡把東西放在桌子上,說我來看看你。

彤彤有些狐疑地望望辛怡,問是不是因為股票又和爸爸吵架了?

"沒有。"辛怡掩飾地站起身來,給自己倒了一杯水。

"別騙我了,沒吵架,你的眼睛怎麽又哭腫了。"

辛怡眼圈一紅,沒有說話。

彤彤起身抱住辛怡的肩頭,說媽,股票咱們不再炒了,行嗎?您沒聽人說過嗎,這世上有兩樣東西不能沾,一個是賭場,一個是股票。

辛怡回過身,輕輕攏了攏女兒額前的秀發,慈愛地望著女兒:"彤彤你還記得小時候送你上幼兒園,你抱著媽媽的腿哭著喊著不鬆手的情景嗎?"

"媽,您別打岔,這股票以後咱們不炒了行不行?您說。"彤彤搖晃著辛怡的肩頭,目光裏充滿期待與無奈。

"不炒了,真的不會再炒了。"辛怡一把抱住女兒,把臉緊緊貼在女兒的臉上,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彤彤大了,懂事了。媽媽不在你身旁,你要學會照顧自己,你爸爸身體不好,你也要知道心疼爸爸,懂嗎?"

"媽,您這是怎麽了?"

彤彤還要說什麽,門"啪"一聲被推開了,馬尾巴風風火火闖進來,大聲說,學校舞蹈隊排練,老師叫我喊你去!見到辛怡,馬尾巴有些不好意思,阿姨,你是彤彤的媽媽吧?要不,我去給彤彤請個假?

辛怡忙鬆開女兒,背過臉擦了擦眼睛說,不用了,我這就走。臨出門又回過頭對女兒說,我走了,彤彤,星期六媽媽給你做清蒸黃花魚,好嗎?

離開了女兒的宿舍,辛怡悄悄站在樓角,目送著彤彤的背影在自己的視野裏一寸一寸地走遠,心也隨著女兒的腳步被一寸一寸抻長。當女兒的背影終於消失在學校教學樓的玻璃轉門裏時,她的心也被扯斷了,渾身無力,順著樓角坐在了地上。一個路過的學生過來問:阿姨,您需要幫助嗎?辛怡擺擺手,掙紮著站起來,穩了穩神,才拖著沉重的腳步離開了學校。

在學校門口的小攤上,她買了一份三塊錢的盒飯,吃完了,又擠上公共汽車去看母親。母親住在團結湖的一處居民小區裏。這是朝陽區的模範小區,一條條方磚鋪地的小徑縱橫交錯,把一幢幢樓房連接起來。小徑旁,是一排排塔鬆和一塊塊鮮嫩的草坪,草坪被一尺高的鐵護欄圍著,走不多遠便有一塊做成小兔或小狗形狀的木牌插在草坪上,上麵寫著:小草在睡覺,請勿打攪。幾幢樓的中間,還修建了一座街心公園,靠近大門是兒童樂園,往裏再走十幾步便是健身園。

辛怡走在小徑上,離老遠就聽到一陣類似於廟宇中拖著長腔的誦經聲,清一色老年婦女。她看看表,是下午兩點,就直奔健身園而去。這是每天午飯和晚飯後母親必修的功課:和一幫老太太在練一種什麽健身功,據說能使濁氣下降、清氣上升、祛病驅邪,延年益壽。辛怡對這功法實在不感冒,總覺得有些旁門左道的味道,但一想甩甩胳膊,晃晃腦袋,對身體總是無害,也就隨母親去了。再者說,母親自工廠退休後,找點事情做,精神上也算有了寄托。

健身園裏,十幾個老太太正圍成一圈,閉目仰臉,雙手前後甩動,口中念念有詞。

母親果然置身其中,並且似乎還處於領誦的位置:注意!心要靜,氣要平,去除雜念,精力集中。來,重新開始:思、維、溝通——,老太太們齊聲跟上:心、情、舒暢,超、常、能量——就、在、身旁

辛怡站在一旁耐心等待。她知道這幾句話周而複始要念上幾十遍。望著母親陶然自得的神態,辛怡心裏說不清是什麽滋味。記得母親把許非同領進家中,悄悄問女兒感覺怎麽樣時,自己和許非同牽著手在婚禮上向母親深鞠一躬時,老人也是這樣的神態:滿足、欣慰,流淌著像濃濃的蜂蜜一樣的幸福感。可那時的母親還年輕,五十歲不到的生命像一本正讀到一半兒的書,更為精彩的篇章還在後麵;像一條剛剛匯入大河的小溪,更為暢快的歌唱正在開始。可眼前的母親呢?儼然已是一位遲暮歲月的老婦人,體態臃腫、白發如雪。時光真像一個貪婪的蝕蟲,於不知不覺中竟將人的生命之樹慢慢蛀空。又一想,晚年母親還有這樣一份滿足與幸福,自己呢?不由悲從中來,眼眶突然就濕了。

母親已睜開眼,見到辛怡很是意外。哎,你怎麽來了?辛怡忙忍住就要落下的淚水,說下午沒事我過來看看。母親沒有察覺到女兒的異樣,走過來有些得意地說,今天十五樓的雍姐有事,讓我領著姐妹們練,怎麽樣,你看你媽還像那麽回事吧?辛怡忙點頭,說像,像,當年的工會主席幹這點事還不是小菜一碟!母親很受用地打了辛怡一巴掌,然後接過辛怡手中的提兜問,這是什麽東西啊,怪老沉的。辛怡說是六必居的黃醬,您和我爸不是愛吃炸醬麵嗎?我想給你們炸出點醬。好家夥,母親張開提兜口看了看,這得有十幾袋吧,夠我們吃一年的了。辛怡說,我工作忙,以後可能沒時間總過來看你們了。母親瞪一眼女兒,嗔怪地說,忙,忙,再忙不也在一個城市裏住著,又不是離著十萬八千裏!

辛怡跟母親回到家,父親一個人在客廳裏看電視,見到辛怡隻嗯了一聲。父親退休前是一家出版社的副社長,為人嚴謹,不苟言笑,從小對辛怡管教甚嚴。上小學三年級時,辛怡有一次和幾個同學去遊泳,為了省下錢買一根冰棍,躲在大人身後逃了票。這件事被小夥伴無意中告訴了父親,一向反對棍棒教育的父親勃然大怒,抬手就給了女兒一個耳光,並給了她五分錢,叫她馬上去打一張票,還跺著腳說,蟻穴雖小可潰千裏長堤,你今天貪圖五分錢的小利,明天就可能貪汙五萬、五十萬!辛怡從小對父親敬畏有加,參加工作後也時刻記著父親的教誨,從未動過公家一根草棍。眼下怎麽就利令智昏,私自動用四百萬公款炒股,以致深陷其中無力自拔!

捫心自問,辛怡自覺對錢並無太多的。

她是那種賢妻良母型的女人。錢多多花,錢少少花。隻要有女兒天真的笑臉可以撫摸,有丈夫寬厚的臂膀可以依靠,有錢沒錢並不重要。細想起來,所以走到這一步,或許是太愛許非同的緣故。許非同天性善良,談戀愛時常有髒兮兮的小孩把一張紙條遞到相偎而坐的他們麵前,上麵無非是家裏發了大水需要救助,親人病危無錢醫治等等一些理由。許非同也知道,指使他們的大人也許就躲在不遠的樹後,但他每次還是掏出一兩塊錢遞給孩子。

他說,人最珍貴的就是自尊,當一個人手心向上時,就已經丟棄了自尊,作為一個同類還能無動於衷嗎?辛怡有時也覺得他的理由有些迂腐,但也恰恰是這迂腐所折射出來的善良使她心動。結婚後兩人晚飯後出去散步,他們兜裏常備一些零鈔,以備沿街乞討的流浪者索要。散步時許非同愛異想天開,常常孩子氣地指著路旁的高樓說,這座樓要是我的就好了,我要讓所有的流浪者每人都有一間房子住。他還愛幻想自己有了很多很多錢,說那時候我們就站在這兒,給每個過往的窮人一張百元大鈔,你說那會是一種什麽感覺?正因為這樣,當她把許非同十幾年辛辛苦苦攢下的一點血汗錢大都賠於股市時,心中便覺得愧疚、自責,她是多麽希望許非同能實現自己的願望!大街上發錢不過是笑談,但有了錢,建一所希望小學,救助一些貧困兒童卻是可以做到的。

辛怡一遍遍地問自己,鳳凰科技第一次買進後,不是還有過一個百分之五的升幅嗎?二百多萬,就是十多萬的收益。那時候如果全身而退,損失就打回不少了,許非同不知道,自己是很清楚的,為什麽還想著再撈一點,以致深套其中,又動用二百萬公款入市!如果那個時候抽身股市,何至於有今天啊!

辛怡突然想起來了父親小時候給她講的一則伊索寓言:一隻貓變成了一個女人,安安靜靜地坐在餐桌前,但當一隻老鼠出現的時候,她就情不自禁地撲了上去。

父親講完這則寓言後說:人的天性是很難克服的,它可以在你警惕的時候潛伏下來,當你放鬆時又溜回來。所以幸運的美德是節製。一個人要懂得節製,節製自己的,節製自己的貪婪!並且,時時也不能鬆懈!

想起往事,辛怡恍如夢中。麵對父親更是羞愧難當。她想,如果一輩子清正廉潔的父親知道了女兒犯下的罪孽

她不敢往下想了,冷汗從她額上一層層滲出,像是把她體內的活力一齊帶出了一樣。辛怡感到渾身發軟,坐在沙發上閉著眼呆了一會兒,才漸漸又有了一點氣力。

母親在廚房裏忙著炸醬,一股香味在房間裏彌漫。

"辛怡,非同怎麽沒一起來?他現在忙不忙?"

"忙,他正在籌備出畫冊呢!"

辛怡強打起精神,一邊回答母親的問話,一邊起身到小立櫃前打開磨砂玻璃的拉門,拿出一副理發用具,對父親說,爸,我給您理理發吧。辛怡剛參加工作的時候在理發館學過徒,後來考上大學學了企業管理,但理發的手藝一直沒扔。前些年,父親的頭基本上被辛怡"承包"了,這些年因為事情多,加上心態不好已很久沒給父親理發了。

老人摸摸頭,有些意外地望望女兒:"給我理理發?好!那就給我理理發。"

辛怡捏捏推子,因久未使用已有些生澀,她上了兩滴機油,又使勁捏了幾下,便為父親圍上圍裙,小心翼翼地理起來。

"彤彤的學習怎麽樣?"母親走出廚房,問辛怡。

"我剛從她們學校過來,彤彤挺好的。"

辛怡輕輕用梳子梳著父親花白的頭發。記得前些年給父親理發時,老人的頭發還像一把刷子,又硬又密,間或有一些白發,不仔細看都看不出來。現在呢,頭發已經脫落了許多,借著日光,可以清楚地看見油光發亮的頭頂。不但頭發稀疏了,老人的胡須也沒有了先前的堅硬和濃密,軟塌塌地貼著下巴和兩腮,像是一片荒地上長出的茅草。閉上眼,父親用硬硬的胡楂在自己稚嫩的臉上磨蹭的情景恍如昨日,父親如洪鍾一樣的笑聲猶在耳畔。那時小,還無法體會到父親的一片舐犢之情,現在自己也有了女兒,才理解了父母給子女的愛原本是那麽深厚,那麽無私。

"爸、媽,彤彤這孩子身體比較弱,以後你們要多照顧她。"

"看你這話說的,好像彤彤不是我外孫女一樣。"母親忽然做出一副神秘狀,說:"十五樓雍姐的女兒在協和醫院當大夫。我已經托她了,什麽時候有新鮮的胎盤球蛋白,給彤彤打一針。據說,那東西大補,能增強人體的抵抗力!"

父親抬頭瞪了母親一眼,嘟囔了一句:"人血製品不要隨意打,傳染病!"

辛怡一走神,推子夾住了父親的頭發,老人唉喲一聲,痛得倒吸了一口冷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