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邊一步是地獄

第52章 辛怡之死

夏利"吱"一聲停在樓下。

許非同拉開車門跳下車,見單元門口停著一輛"殘摩",車上坐著一個五六十歲的壯年男人:他的頭歪著,嘴角留著口水,右手顫顫巍巍地指著許非同,發出嗚嗚的叫聲。許非同看了他一眼,這不是和妻子一起炒股的老張嗎?他曾去過遠方證券營業部幾次,見過麵,他怎麽成了這個樣子?到這裏來找誰?

許非同顧不得細問,衝老張招了一下手就向樓上跑去。因為著急,老張臉漲得通紅,話又說不清楚,許非同經過他身旁的時候,他囉囉嗦嗦地伸手去抓許非同,沒有抓住,於是衝著許非同的背影嗚嗚地叫著,似乎是在發泄著什麽。

剛一進樓道,許非同就聽到一陣猛烈的砸門聲,咚咚咚,咚咚咚,像擂鼓一般。他急跑幾步,砸門聲越來越響,來到自家門口,隻見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正用拳頭擂門。

貝貝在裏麵拚命地叫著,用前爪撓著門。

許非同責問:"你要幹什麽?"

小夥子見到許非同,說:"我找辛怡,他們公司說她沒上班,這臭娘們在家不開門,做了虧心事不敢見人了!"又像想起了什麽,問:"你是誰兒?你管得著嗎?"

"我是她愛人,請你說話放尊重些!"

小夥子不砸門了,上前一把揪住許非同的衣領:"你來得正好。放尊重些?你剛才上樓時看見我爸爸了吧?他因為聽了辛怡的話,買了鳳凰科技,賠得得了腦溢血,現在半身不遂了,你說這事兒怎麽辦吧!"

許非同掰開小夥子的手,掏出鑰匙,慌慌張張地打開門,貝貝騰地一下躥起,紮向他的懷中,像是受了多大的委屈。許非同沒有心思和它親昵了,用手擋了一下,急著向屋裏走。房間裏沒有開燈,辛怡不在家!許非同隨手扭亮桌上的台燈,見台燈的底座下壓著一張信紙,他用顫抖的手拿起來:

非同: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走在通向另一個世界的路上了。我所以選擇死,因為這是我目前惟一可以選擇的結局。我誰都不怨,如果要怨的話,隻怨我自己的貪心。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人到悔時恨已遲!

十幾年的夫妻恩怨,就此了結。我忘不了我們一起度過的那些苦樂交織的日子。人生一世,這是我能帶走的最大一筆財富了。現在,我要鄭重聲明的是,我前後兩次動用公款四百萬元入市炒股,你直到昨晚一直一無所知。不知者不為過,你可以拿著這封遺書去向有關部門說清楚,這也許是我生前能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了。但願那筆沉重的債務因為我的遠離而化為烏有。

我真的很對不起你,把你辛辛苦苦攢下的幾十萬血汗錢全部賠於股市。如果真的有下輩子,我當牛做馬也要補償對你的歉疚。

我們已經無力支付彤彤昂貴的學習費用了,我死以後,你為她辦理轉學手續吧,代我向她道歉,告訴她,媽媽是愛她的,盡管這愛已經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帶走了你為我買的珍珠項鏈,但願它能使我在另一個世界裏不會孤獨,不會無助。

看在十幾年夫妻的份上,再一次請求你的原諒。

愛你的妻子絕筆於午時

他知道,他最害怕、最擔心的事情已經發生了。他太了解辛怡了,她肯定是不願意死在家裏,讓丈夫和女兒觸景生情,一個人找僻靜的地方去自行了結了。貝貝狂叫著咬住他的褲腿,扯著他向門外走。許非同想起狗可以根據嗅覺信息識別主人,它辨別氣味的能力是人的一千倍,就衝出家門,跟著貝貝跑下樓。貝貝出了樓道門,一邊叫著一邊向樓後跑。樓後有一塊十幾米的空地,空地上有一張石椅,正對著小區的鍋爐房,因噪音和汙染,平時很少有人坐。一拐過樓,許非同就看見了石椅上那熟悉的身影——辛怡穿一件新風衣,安詳地坐在石椅上,一動不動,頭發沒有紮起來,隨傍晚的風悠然飄起。

貝貝不再叫了,耷拉著尾巴放輕腳步走過去趴在了辛怡的腳邊,爾後把目光投向許非同,那目光中竟充滿了悲切。

正值秋日的傍晚,太陽已經落到高樓的背後,暮色正如一張張開的巨網罩住了世間萬物。天空呈灰黑色,雲彩的形狀也變得模糊不清,好像洗過硯台的水盆,深淺不一,混混沌沌。空地上的蒿草已經敗落,葉子開始泛黃,不時被秋風吹落的一片片殘葉,飄落到辛怡的腳下;石椅旁的銀杏樹也搖動著一頭將掉未掉的葉片,發出一陣陣嘩嘩的聲響,像是在秋日的風中發出了一聲聲悠長的歎息。

許非同的腳步陡然收住。他望著石椅上的辛怡,一時心如止水,腦袋中一片空白。從這個角度望過去,石椅、落葉、辛怡,簡直就構成了一幅描繪秋天蕭瑟之氣的油畫:幾樹楓楊紅葉墜,路途煙雨故人稀。依稀黯淡野雲飛,水寒荷破人憔悴。隻怕是:玄鳥去,枯葉飛,憔悴之人魂已歸。

許非同真希望妻子是在靜坐歇息。他放慢腳步,一步一步向妻子走去。他看清楚了,妻子雙目微閉,似已酣然入睡,那神態和平時入睡沒有什麽兩樣。他走過去挨著妻子坐了下來,他企盼著輕輕呼喚一聲,妻子會睜開雙眼還他一個恬靜的笑:瞧,我怎麽在這兒就睡著了?他知道這注定是自己的一個夢,但是他依然不願意驚擾了她,好像隻要不驚擾了她,過一會兒她自然就會醒來。

剛才,妻子坐在這裏,一定是為了看城市的落日。她喜歡看落日,她覺得落日的肅穆更能使人陷入遐想。是的,一隻巨大的火球緩緩地沉入了高樓林立的穀底,它噴吐著最後的餘輝沿著高樓的頂端向深淵滾去。於是,太陽與高樓在晚霞飛舞的天幕並列,頌歌與挽歌波起濤湧,瞬間有如永恒。第一盞路燈喚出第一顆星星時,天空漸漸變成了暗夜。新與舊、生與死、過去現未來、珍重與忘卻,就這樣融合了,如同落日的景致與辛怡的心象之融合。

他把手搭在了妻子的肩上。談戀愛時,他曾這樣搭過妻子的肩頭,將妻子相擁入懷;結婚後的前幾年,他也曾這樣搭過妻子的肩頭,卻比談戀愛時少了幾分浪漫,多了幾分親情;有多久沒有這樣搭過妻子的肩頭了?想一想,遙遠的如同隔了一個世紀,親近得又仿佛就在昨天。他的手上分明還留著妻子的溫熱,他的身上分明還沾染著妻子的氣息。

辛怡!他輕聲地呼喚。辛怡!他把妻子摟進懷裏。辛怡!辛怡!許非同呼喚妻子的聲音一聲高似一聲,可是妻子已經沒有任何反應了。許非同明白了,他從恍惚的狀態中清醒過來!他知道妻子永遠永遠也聽不到自己的呼喚了。他真恨自己,為什麽沒有早一點發現妻子的反常跡象,恨自己從紅蜻蜓文化發展公司出來後為什麽不趕緊回家。死,原本是那麽抽象的概念,此刻竟變成一具屍體實實在在地擺在了自己麵前,他無法接受這個現實。

日色落盡,雲彩無光。摟著妻子,許非同已泣不成聲。

辛怡確實太累了。工作、家庭、股票,她柔弱的雙肩如何擔得起這樣的重負?每天,她最早起床,收拾好房間,為許非同準備早餐;晚上她又睡得最晚。吃過了飯,她要刷碗、掃地、料理家務,然後打開電腦看盤,分析股票的技術走勢。那股票的技術圖形就是一個布滿陰雲和陷阱的陣,你看看MACD金叉了,預示股票要漲,也許那個金叉就是莊家抹在刀口上的一點蜂蜜;你看著KDJ拐頭向下,預示股票要跌,沒準那正是莊家為誘使你割肉出局的一個誘餌。以辛怡的股票知識和實踐經驗,她對圖形的判斷每每失誤,經常看了一晚上圖形,關機的時候仍理不出半點頭緒。她像一個陀螺,被生活的鞭子抽得嘀溜溜亂轉,除了睡覺的四五個小時,幾乎沒有片刻的停頓。即便在睡夢中,她也常常被股票纏繞,或因為股票漲了喜極而泣;或因為股票跌了驚恐萬狀。許非同有幾次就是在睡夢中被辛怡的尖叫驚醒,睜開眼睛一看,辛怡坐在**正直愣愣望著黑暗發呆!

她太累了。她需要好好睡一覺。許非同呆呆地望著懷裏的辛怡。早晨,辛怡還為自己扣鈕扣,還為自己撫平衣領,他還能感受到妻子手上的溫度,這溫度太熟悉了,談戀愛時在電影院裏,他們手拉著手,那溫度傳遞的是彼此的依戀;結婚後,許非同因為失眠而睡不著覺時,辛怡也愛拉著他的手,那溫度傳遞的是對自己深深的關切。可是此刻許非同拉過妻子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那手已經冰涼了,沒有了任何知覺,許非同覺得自己的臉會把這雙手捂熱。因為沒有這雙手與自己相互攙扶,他會心如死灰,悔恨終生!

"非同,趕快送大姐上醫院吧。"

許非同木然地回過頭,見身後已經圍了一群人,小雨站在自己的身後。和許非同通完電話後,小雨仍不踏實,她急於見到許非同和辛怡,就找到了許非同家。正趕上許非同隨著貝貝向樓後跑,於是跟了過來。許非同注視著小雨,心想,如果不是這個女人,妻子會買鳳凰科技嗎?如果這個女人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讓他們守倉,能夠賠得這麽慘,以致辛怡搭上性命嗎?他記起了妻子罵她的那些話,望著望著,在許非同的眼裏,小雨已經不是那個純潔恬靜的女孩兒,而是一個麵目猙獰的惡魔。

"你走吧,我不想再見到你!"

"非同!"小雨的眼眶中也充滿了淚水,"這一切,也是我不願看到的,我"

許非同正欲答話,手機響了。《田園交響樂》那悠揚的前奏,和此時此刻的情景是那麽格格不入。

許非同摁下接聽鍵,一個女孩兒的聲音傳了出來:"是許先生嗎?我是麗麗,我們見過麵的,您想起來了嗎?"

"有話快說!"許非同粗暴地打斷了對方。

"噢,是這樣。"麗麗的語調急切而哀怨,似乎還帶著哭腔:"柯小雨剛才上我家勾引我老公,正好被我撞上。她是個**;是個小婊子!她說愛你全是假的,你聽見沒有?"

小雨從汪海那裏跑了以後,麗麗越想越生氣,她真的萬萬也沒有想到,小雨會做出這種事。她也暗自慶幸,那次在溫馨庭院沒有把自己的那段經曆告訴小雨。她不能饒了小雨,她要揭穿小雨的虛偽,就氣急敗壞地打了許非同的手機。

許非同曾見過麗麗,知道麗麗是小雨最好的朋友,也聽小雨說過,她傍上了一個有權有勢的大款。麗麗的話讓他如五雷轟頂,內心更加痛不欲生。麗麗沒有必要挑撥他和小雨之間的關係,他可以從她的語調中感受到她的憤怒與傷心,那是當一個人被最好的朋友傷害時才會有的情緒。許非同實在難以置信,對他一往情深的小雨竟會背著他去勾引另一個男人,隻因為這個男人有錢、有權!

麗麗還在電話中喊叫著什麽,許非同已無心聽了,他關掉手機,望著小雨,一下子覺得她非常陌生,陌生得好像來自另外一個星球。小雨已感覺到這個電話是麗麗打來的,她漲紅著臉,欲言又止:"非同,我"

"你這個混蛋!你給我滾!滾!"許非同因為悲傷和憤怒,臉漲得通紅,本來端正的臉龐也變了形,樣子有些猙獰:"滾得越遠越好!聽見沒有?混蛋!"然後用手機撥通120,絕望地哭喊著:"急救中心!急救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