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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0章 賭徒

邵氏的話,頓時如同晴天霹靂劈在夢兒頭上。

她跪在地上,仰頭看著邵氏,滿臉的血色倏然褪去,身軀微微顫抖,搖搖欲墜。她曾經想過,邵氏可能會趕她去莊子上,但是她從來沒有想過,邵氏連她的兒子都要趕走!

“他們可是老爺的兒子!老爺屍骨未寒,你就這樣對待他的兒子,你不怕你死了之後,無顏去見老爺?!”夢兒一想到自己的孩子,膽子就大了一些。當著眾賓客的麵叫了起來,又指著被邵氏養大的穆夜來的兒子道:“他也是庶子,你怎地不把他趕出去?!”

“我又沒說他們不是。”邵氏淡淡地道,“也沒讓他們改姓,你還要怎樣?按照律法,老爺過世,我有兩個嫡子,家裏的產業,都由嫡子承繼。至於老爺的爵位和官職,你剛才也聽見了,陛下諭旨,分封給我的大兒和二兒。至於你們,老爺不在了,還住在這裏做什麽?你三夫人,從來就沒有把我當這個家的主母對待。這麽多年,從來沒有晨昏定省,你兒子沒有,你更沒有。你說,你不把我當主母,你兒子不把我嫡母,我又有什麽理由要照顧你們?”

頓了頓,邵氏又指著穆夜來的兒子道:“至於二夫人的兒子,當然也要分出去的。我也給他一所宅子,一千兩銀子,讓他出去一個人單過。”

一個十幾歲還沒有成親的少年,就這樣離開家,住到外麵,能過得好還是壞,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邵氏這些年並沒虧待這孩子,但是她也不想再看見他。

夢兒麵上一抖,明白邵氏這是將多年的怨氣發作出來了。

當年封裴敦活著的時候,邵氏被她擠得連站的地方幾乎都沒有。自從她進門,邵氏就跟守活寡差不多。十幾年來。她自己過得興高采烈的時候,可曾想過邵氏會如何想呢?

也許她想到了,也不在乎吧……

在她眼裏,隻要討好封裴敦就可以了。

有封裴敦。就有她的一切,也有她兒子的一切。

她隻是萬萬沒有想到,封裴敦最後會連她和她的兒子也疏遠了。

明明隻要他厭棄嫡係那一房就可以了,為何連她這一房都厭棄了!

夢兒想到“進讒言”的杜恒霜,還有她兩個兔崽子,更是恨得牙癢癢。

可惜杜恒霜已經回了範陽,和家裏人在一起其樂融融,哪裏想到她一句話,就能讓她和她的兒子天都塌了!

夢兒還想再為自己的孩子爭取一些利益,把封家宗族搬出來為自己說話。世家大族。總是重視子嗣的吧?

結果早就對她恨之入骨的封二伯母站出來道:“你就別不知足了。當初你是幾兩銀子買回來的丫鬟,在我家裏勾引我兒子,將我好好一個兒子勾引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後來年紀輕輕就過世了。你被賣入青樓,也是活該!要說你最後攀上我大侄子。也算他心善,你命好。結果你還不知足,做妾室還不能滿足你,非要去癡心妄想嫡子的待遇,還想把嫡子壓下去,好為你那幾個兔崽子謀前程。——天底下怎麽有你這樣貪心不足的東西!我大侄媳婦有哪裏對不起你的?照律法來說,她把你們幾個人光著身子趕出去都沒有人說個不字。但是她還給你們宅子。讓你們有瓦遮頭,還給了你們銀子,不至於餓死在外頭。這樣賢惠的主母,到哪裏找去?!”

夢兒被封二伯母罵得麵紅耳赤,卻一句話都不敢反駁。——封二伯母一直是她主子,從她還是個小姑娘。被賣到封二伯父家做小丫鬟開始,封二伯母就是她的主子了……

邵氏早料到夢兒要出這一手,因此早早地把封二伯父和封二伯母請了來。

他們兩人在封氏宗族還是有些地位和份量的,又加上邵氏的兒子承襲了爵位和職位,封氏宗族當然是向著邵氏的。

要說兒子。封裴敦又不是沒有嫡子?

對於大齊的世家大族來說,庶子隻不過是備胎而已。給碗飯吃養大就行,更何況夢兒的幾個兒子從小到大過得不比嫡子差呢……

夢兒見沒人再為她和她的兒子說話,知道若是再糾纏,惹惱了邵氏,說不定連宅子和銀子都沒有了,隻好悻悻地住了嘴,從邵氏手裏接過房契和銀票,帶著孩子離開封伯爵府。

她自己這些年也有些私蓄。

邵氏並不是那等趕盡殺絕的狠人。她允許夢兒帶走自己的衣裳首飾,還有多年來積攢的私房。

幾個孩子的衣裳用度也都讓夢兒帶走了。

若是夢兒能夠精打細算,省著點兒過,將四個兒子養大,再娶上媳婦,也能晚年無憂,過上老封君的日子。

可惜夢兒能省著點兒過,她的兒子不肯。

一家五口住到南城,吃穿用度還不能儉省,一千兩銀子不到兩年就花得精光。

“娘,給我銀子,我要去翻本!”夢兒的大兒子回到家裏,惡狠狠地道。

夢兒不肯,大叫道:“你別想再去賭了!咱們家能有多少銀子讓你賭?就連飯都要沒得吃了!”

“沒得吃就沒得吃!隻要我能翻本,咱們能過得比大哥他們還要舒服!”夢兒的大兒子這兩年在長安南城跟著那些人混,已經染上賭癮。

“沒有銀子了!不信你自己去看!”夢兒氣得直哭,深深後悔自己怎麽生了這個敗家精!渾然忘了當初她剛生下這個大兒子的時候,那股欣喜若狂的心情。

夢兒的大兒子進去尋了一圈,確實沒有銀子了,便把心一橫,將房契偷了出來,拿到當鋪當掉,繼續去賭。

本來翻了本,可是他還想更多,結果幸運之神沒有再光顧他,下一把,他把剛才贏回來的又輸出去,而且輸的精光。連當票都輸掉了。

這孩子還要賭,賭場的人見他身上的油水都榨光了,也不讓他再賭,將他打了一頓扔了回去。

他被打得渾身是傷。回家不久,就有人來收房子。

夢兒這才知道,他們的房子都被大兒子拿去賭輸了,恨得牙癢癢,可是看見大兒子被人打得奄奄一息的樣子,也不舍得再讓他傷上加傷。

一家五口人被人趕了出去,在街頭做幾天乞丐之後,夢兒的大兒子因為傷勢複發,又沒有錢看郎中,一命嗚呼了。

將大兒子葬了。夢兒沒有法子,想再次賣身為奴,可是牙婆知道她的過往,說沒有人家敢買她。像她這樣勾搭過小主子、大主子的丫鬟婆子,哪一家的主母都不敢買。——惹不起還躲得起。

大兒子死了。還有三個小兒子,都麵黃肌瘦,也不會做活。

夢兒狠狠心,將這三個孩子送去做學徒,雖然天天被師傅打罵,但是到底有口飯吃,有瓦遮頭。不會餓死。

孩子都送走了,夢兒自己也要吃飯。她不擅女紅,也不願意做粗活,這輩子最能耐的本事就是服侍男人,因此想來想去,還是去窯子裏發揮特長去了。

隻是三十多的女子還要跟十幾歲、二十幾歲的花娘們搶生意。她的日子也不好過罷了。

而這幾年間,邵氏給自己的兩個兒子娶了媳婦,又主持了分家,然後就住到封娘子府上去了。

寡居大嫂和立誓終身不嫁的小姑子一起住,互相照應。正是好事,就連封家人都極讚同。

邵氏的日子過得極滋潤,自不用提。

這一日,封娘子很晚都沒有回家,讓人給邵氏送信,說宮裏這些天有事,她暫時不回來了,讓邵氏自己小心門戶。

原來宮裏麵,媚娘出事了。

媚娘自從永徽十三年進宮,到現在永徽十五年,還從來沒有侍過寢。

永徽帝對她不冷不熱,也很少召見她。

這些日子,永徽帝得了一匹寶馬獅子驄,放在馬苑,讓手下人馴服。但是一直馴服不了。永徽帝很是煩悶。

媚娘知道後,自告奮勇要代永徽當服這匹烈馬。

永徽帝一時興起,便允了她,讓她去馴馬。

結果媚娘去了一趟馬場,回來就說,她把那匹難得的寶馬給殺了!

永徽帝怒不可遏,若不是太子齊治攔著,他就要提劍將媚娘給殺了!

“你……你……你不是說要馴馬!怎地去殺了朕的獅子驄!——你以為有蕭家做後台,朕就不敢殺你嗎!”永徽帝氣得臉色發白,用劍指著媚娘問道。

他持劍的胳膊卻被太子死死握著,不許他再往前推進一步。

媚娘跪在地上,毫不畏懼地抬起頭,道:“陛下,媚娘確實是去馴馬。陛下若是不信,可以召太常寺的官員一問便知。”

“宣太常寺寺丞覲見!”永徽帝扔下手裏的利劍,瞪了太子齊治一眼,氣喘籲籲地坐回到龍椅上。

太常寺的官員早就等在宮門外了。

楚媚娘在馴馬場殺掉了陛下新得的獅子驄,實在是把他們所有人都嚇壞了。他們知道陛下肯定是要宣他們進來問話的。

太常寺的寺丞戰戰兢兢走進來,躬身道:“見過陛下。”

“你給朕說說,楚才人是如何馴馬的?”永徽帝冷聲問道。

那太常寺的寺丞低頭道:“楚才人帶了三樣東西去馴馬場。她帶了鐵鞭、鐵錘和匕首。”

永徽帝坐直了身子,肅然道:“鐵鞭、鐵錘和匕首?這是要殺人嗎?朕可從來不知道,馴馬需要這三樣東西?——楚才人,你如何解釋?”

楚媚娘仰頭看著永徽帝,大膽說道:“陛下,臣妾隻是覺得,獅子驄桀驁不馴,一定要用非常手段。臣妾先是用鐵鞭抽,它不服。然後臣妾用鐵錘錘它腦袋,結果它還是還不服。臣妾就想,陛下要你這畜生,是騎馬射箭用的。你既然不讓人騎,還有什麽用呢?於是臣妾就拔出匕首,最後一次威脅它。它還是置之不理,臣妾隻好一刀宰了它。——陛下,不管是千裏駒還是劣馬,都要為陛下所用。如果用不上,留著反與人說嘴,帶動更多的馬不受馴服。而且浪費糧食,有百害而無一利。”說完。她定定地看著永徽帝,希望永徽帝明白她話裏的意思。

她知道,永徽帝喜愛有才德的女子。這一次,恐怕是她最後一次機會。

如果永徽帝真的如她想象的一樣雄才大略。一定不會接受不了她的進言,甚至會因而對她賞識不已。

如果她料錯了,也隻會和現在一樣,繼續在冷宮裏待著。在她想來,結果不會比現在的情形更糟了。

她覺得,她的日子已經在穀底。所以她不管往哪個方向走,都隻會是向上的……

結果她發現,自己還是料錯了。

永徽帝也靜靜地看著楚媚娘。

楚媚娘話裏的意思,他完全聽懂了。

這個小才人,說的根本不是馴馬。而是借馴馬之道,在跟他說用人之道。

為君者,最重要的一個品質,就是要會用人。

不然天下之大,事必躬親。肯定要把自己累死。

而如何選拔合適的人才到合適的地方,是為君者最要學習的東西。

楚媚娘才學可能不是最好的,但是她的眼光卻是不容置疑的。手段更是雷厲風行,比男人還要果斷。

永徽帝的目光飛快地瞟了瞟自己的兒子,見齊治滿臉憂慮的表情,他的目光,幾乎毫不掩飾地都在楚媚娘身上。

楚媚娘卻在緊張地看著永徽帝。根本就沒有意識到太子齊治在看著自己。

對於自己的兒子,永徽帝非常了解。齊治很聰明,也很有見識,學識才幹都是一等一的好,品行嘛,孝順父母。寬厚仁德,今後應該是一代明君仁主。隻是他的性子有些軟弱,不知道以後能不能震懾住他手下那些驕兵悍將。

比如安國公安子常、柱國公蕭士及,還有東山節度使崔三郎,以及好些軍中老將。

這些人。如今都臣服在永徽帝手下,絕對不敢輕舉妄動。

而等自己去世了,這些人還會不會一樣老老實實在齊治手下做大將,就不一定了。

自己的妻子慕容蘭舟當年也算是深謀遠慮,將齊治送到範陽節度使府,跟蕭家人住了幾年,應該有幾分香火之情。

但是永徽帝知道,這些情份,永遠比不上權勢對人的吸引力。

如果他還能多活幾年,把這些驕兵悍將都熬老了,也還好說。

可是他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已經也是風燭殘年,苟延殘喘而已……

永徽帝再次看了看齊治臉上眷戀的表情,又看了看地上跪著的楚媚娘一臉堅韌的神情,終於下定了決心。

不管怎樣,這個女子,是不能再留在宮裏了。

如果她有造化,以後自然知道如何回到齊治身邊。

如果她沒造化,她就為她今日的莽撞,贖一輩子的罪吧……

自從慕容皇後去世之後,永徽帝對女人的興趣大為減少。

經常十天半個月也不會召妃嬪侍寢,在男女之事上早就看淡了。

對於召楚媚娘進宮,他真的有些後悔。當初,他是真的不知道兒子會對楚媚娘日久生情。

齊治不滿三歲就去範陽節度使府,那時候,楚媚娘大概是六歲。

在一起待了五年分別的時候,齊治也隻有七歲,楚媚娘十一歲。

三年後,楚媚娘進宮,她十四歲,齊治十歲。兩人已經三年不見。

誰也沒想到,就楚媚娘進宮之後的這些年裏,他們兩人居然越來越“熟悉”了。

十七歲的楚媚娘如同姣花軟玉一樣嬌嫩,十三歲的齊治已經長成了翩翩少年……

不能再讓他們繼續下去了。

永徽帝臉一沉,冷冷說道:“傳旨,楚媚娘膽大妄為,殺死朕的寶駒,奪去她的才人之位,發於感業寺出家為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