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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許偌

九月之後,便是一場秋雨一場寒。

四合院中,一個七八歲的男孩正在練劍,用的是一把木劍,一招一式雖然稚嫩,倒也是像模像樣。一套劍法練完,在旁等著的少女手中拿著一件外袍,急忙要幫他披上,小男孩卻抹了抹臉:“我在練一遍。”

少女本想勸阻的,身後有人走過來,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讓他練吧。”

小男孩一見到她,小的眉眼彎彎:“姑姑,我練給你看。”

“姑姑看著呢。”韓維桑笑道,“練完咱們再一道吃飯。”

她是在一個月前見到阿莊的,時隔三年多,小家夥長大了不少,個子也到了自己的腰間,比起小時候肉乎乎的樣子,眉宇間已經是顯出了一絲清秀俊朗來,就像他的父親。小家夥剛見到自己的時候,愣了愣,並沒有同她十分親近。她立在原地,也隻是微笑著看著他,眼眶卻已經是濕潤了。

“是……姑姑嗎?”小男孩終於遲疑著跨出了一步。

她衝他伸出手。

小男孩仰頭看著她,終於撲進她懷裏,喃喃地說:“姑姑,你騙我……你說三個月便回來的啊……”

如今望著那個小小的身影,韓桑偉心中覺得既慶幸有滿足,她在外流落了三年多時間,留下侄子一個人。她也曾經害怕他獨自留在錦州。因為當了三年多的傀儡而變得膽小懦弱。可如今再見,他雖然有些認生,行為舉止彬彬有禮,不失一位小小君侯的尊嚴。

阿莊練完了劍,未晞便帶著他去擦臉換衣,厲先生推門進來,都總嘟囔著:“餓了,何時用午膳?”

韓桑偉抬起眸子,笑道:“先生來了,今日備下了梅子酒,想來先生會喜歡。”

厲先生慢悠悠的走過來,似乎連話都懶得說,搭上了她的手腕。

“比起昨日好了些,午後還是要記得去泡藥浴。”老人施施然往裏邊走,直言不諱,“每日這麽做,雖不能拔除你身上的蠱毒,但也能保你無恙。”

厲先生嘔心瀝血,終於尋到一張古方,上邊要用到一洮地特產的名貴藥材,喚作赤箭。因新鮮摘下的赤箭葉舒緩氣血的功效最強,江載初便將她送到了川西產赤箭的山

穀附近住下,如今也有近兩個月了。

午膳十分簡單,是新鮮的竹筍燒肉和炒青菜,桌上三個人,吃的津津有味。

“姑姑你下午還是要泡藥水嗎?”韓東瀾放下碗筷,禮儀十分周全,“那我去練字了。”

午後略略休整,便是固定泡藥澡的時間。

韓維桑是真的不大願意去,偏是厲先生和未晞盯得緊,她隻能回到房中。

屋子裏飄淡淡的藥香,韓維桑遵照厲先生的囑咐,每日午時要泡整整一個時辰。她的身子如今十分畏寒,泡在這藥水中,渾身上下像有無形的小針密密紮著,這一個時辰著實十分難熬。

韓維桑閉著眼睛忍受著身上的痛癢感,聽到身後大門響動的聲音,低聲懇求道:“未晞,今日泡半個時辰好嗎?”

未晞並沒有理她,隻是往水桶中加水,她心知這件事上未晞很是堅持,隻能輕輕歎口氣道:“那你幫我把頭發挽一挽,有些落下去了。”

未晞放下了水桶,回身找了會,才找出了篦子。

長發被放了下來,重新挽了挽,紮上去的時候卻有些笨手笨腳,韓維桑被扯到了幾縷頭發,忍不住低低呼了聲痛,回頭道:“輕點——”

屋內蒸騰的熱氣中,她的視線裏出現一張年輕男人的臉。

劍眉星目,比起數月前,麵色略有些黝黑,眸子是異樣的黑沉,深邃得望不到盡頭,一瞬不瞬地看著她,接著,在那黑沉的漩渦之中,泛起了幾絲笑意。

韓維桑眨了眨眼睛,那一瞬間,隻覺得自己病發了,以至於出現了幻覺。

她魔怔一般,將手伸出來,直到濕漉漉的指尖觸到他的臉頰,咦?那樣真實的觸感。

“你可以再用力掐一下自己。”他的聲線低沉悅耳,“不是在做夢。”

韓維桑終於反應過來,驚駭之下,整個人沒入藥水中,隻一雙水靈靈的眼睛看著他,一言不發。

“我在外麵等你。”他明秀的眼中含著笑意,揉了揉她的頭發,轉身離開。

屋外是匆忙趕來的厲先生,因為剛從午歇中被叫醒,見他從韓維桑房間出來,老人有些不悅得皺起眉。

江載初一路風塵仆仆而來,尚來不及換衣休整,顯出幾分風霜之色來:“先生,她現在身子如何?”

“不是每日都給你遞書信嗎?”老先生橫眉冷對,“男女授受不親……殿下怎的這般隨便?”

江載初臉上掠過一絲尷尬,從容道:“本就是內子,我關心她有何不妥?”頓了頓,心中卻隻關心一件事,“先生,蠱毒有辦法拔除嗎?”

“當年韓姑娘將血凝放在自己的體內……我找遍了法子,也沒辦法化去。”說起這個,厲先生又愁得揪起胡子,“如今隻能以赤箭強壓著。”

如此說來,赤箭隻是治標不治本。

盡管信中早已得知,課江載初這近一個月快馬加鞭兼程來此處,心中到底存了念想,以為會有些進展,隻是聽到此處,他心中重重一沉。

“寧王叔叔!”身後忽然有童聲傳來,還帶著幾分驚喜。

江載初回身一看,卻見阿莊正興奮的向自己跑來。隻是跑出了數步,孩子又停下了腳步,上下打量江載初,俊秀的小臉上露出一層淡淡的倔強隔閡來。

江載初大步走向孩子,半跪下來與他對視,摸著他的頭道:“長這麽大了。”

阿莊下意識的想要避開,最後終究還是沒有動,低聲道:“姑姑和你都騙我。”

胸口的酸澀難以抑製,江載初深深吸了口氣,苦笑道:“阿莊,是叔叔不好。”

“可我想,大概你們都忙不過來吧,所以,早就不怪你們了。”阿莊努力挺直腰背,小大人似的,認真道,“叔叔,在姑姑麵前,我們就不說這個啦!不然,她好像很難過呢。”

他站起身,笑道:“我知道。”

說話間未晞走來,牽過阿莊的手,笑道:“咱們練字吧,小姐醒來還要檢查呢。”他拉著阿莊走開,經過江載初身側時,目光猶自惴惴。

因為赤箭有安神之效,每日浸泡完藥水,韓維桑總要沉沉地睡上一個時辰。

未晞給她換上衣裳,扶她走至床邊,低聲道:“上將軍來了。”

“嗯。”她眼神已經微倦,正欲躺下去,卻見未晞為難的樣子,又問,“怎麽了?”

未晞至今還能記得在長風城他對小姐凶神惡煞般的樣子,忍不住打了個寒噤:“若是他問起之前的事……”

“他不會問你的。”韓維桑安慰般輕輕拍她的手,閉上了眼睛。

因為藥效,往日裏這一覺皆是無夢,仿佛墜入了黑暗的深淵。韓維桑又體寒,即使早早在被內放了湯婆子,沒沒覺得那個深淵總是又暗又冷。

可這一次,不知怎麽回事,仿佛有人生了火,他覺得前所未有的暖和,以至於神智慢慢回來時,竟貪戀這夢裏的溫暖,不願睜開眼睛。

她隱約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事,強迫自己睜開眼。

江載初就睡在身邊,蓋著統一床棉被,自己枕著他的手臂,正縮在他懷裏,向來冰冷的雙腳因為貼著他的腿,竟也暖烘烘的。

他亦是沉睡,許是剛剛沐浴,頭發還是濕漉漉的,隨便撥在一旁,眉眼鬆弛,嘴唇勾著笑意,不知在做什麽美夢。

韓維桑睜大了眼睛,適才匆忙的一瞥,她並未看得如何仔細。

可現在再看,他是真的瘦了,兩頰都凹陷下去,更顯得五官的深邃立體,眉骨處幾乎凸出來,而劍眉斜斜揚起,幾乎插入鬢間,隻是如同裁剪過的鬢裏,竟混雜了一絲白發,是老了嗎?

就像自己照鏡子時,也能發現眼角下極為細微的皺紋。

她的眼眶微微發燙,身子輕輕動了動,他在夢中仿佛察覺到了什麽,手臂更加用力,將她扣在懷中,不讓她離開。

韓維桑慢慢降頭低下去,額頭抵著他結實的胸口,重新閉上了眼睛。

而她並不知道,在她又睡去之後,江載初卻悄無聲息睜開眼睛,用一種緩慢而堅實的力量,一點點地將她更深地嵌入自己的懷抱。

韓維桑第二次醒來時,對上他清醒的雙眸,雙頰緋紅,掙紮這便要起來。

“陪我躺一會兒。”江載初靜靜地說,輕撫著他的肩膀,仿佛在懇求,“就一會兒。”

他的手臂抱著她,這樣用力,他也無從選擇。

“每一日我在軍中,和匈奴人對陣的時候,都在擔心……擔心你有一日悄無聲息就走了。”他將臉埋在她烏黑如瀑的秀發間,喃喃地說,“幸好你還在。”

“上將軍……你怎麽會在這裏?”韓維桑遲疑著問,“匈奴人被打敗了?”

江載初不答反問,“你還叫我上將軍?”

她在他中怔了怔,如今她早已習慣稱他上將軍。

“有一件事,我還未謝你……”韓維桑鼓起勇氣道,“這三年,多謝你一直照看著阿莊。我一直怕他獨自留在錦州,做著有名無實的洮侯,終日被人擺布,變成了怯懦遲疑的性子。多謝你將他保護起來,他如今……和我預想的,很不一樣。我……很高興。”

這三年時間,江載初一直扶持楊林,又將洮侯接到一處別苑,由專人看管。阿莊每日心無旁騖地習武練字讀書,從未收到政局影響。

江載初輕描淡寫道:“將來天下大定,川洮這一帶,終究還是要還給他的。我怎能看著他自小成為傀儡,你試了自己的性子。”

她怔怔地自他懷中抬起頭,他亦低頭看著她,聲音溫和:“再者,他也是我的侄子。我本該這麽做。”

韓維桑此刻心中一片茫然,全然不知他一句“也是我的侄子”是何意,想要說些什麽,卻無從說起,隻能愣愣的看著他。

“我曾想你求親,是你不願意。我為你傷痕累累,反出洛朝,這些不是你對別說的嗎?”江載初長長歎口氣,伸臂抱緊了她,嘴角笑意輕柔,“我江載初這一生,也隻遇到了一個你,如今,你可還願意嫁給我?”

她目瞪口呆的看著他,不知所措。

這幅樣子極是可愛,江載初忍不出湊過去,與她鼻尖廝磨,有動情的吻了下去。

良久,韓維桑用力推開他,微微氣喘,卻搖頭,堅決道:“江載初,我不願意。”

他深深看著她,並不意外她的回答,隻是眼神有一瞬間黯然:“你還是不信我。”

韓維桑掙紮著坐起來,抱住自己的膝蓋,並不望向他,輕聲道:“我不是不信你……是不信我自己。”

“我信將來總有一日,四海升平,九州清晏。可我怕是看不到那一日了。”她的眼神有些輕微的迷離,遙遙地望向那裏,最終聲音變得清晰,“江載初,會有那樣一日的。所以,你絕不能娶我。”

他坦然望著她,想了想,低聲道:“是擔心沒有子嗣嗎?”

“不,我並未想那麽久遠……”韓維桑靜靜道,“隻是過往的那些事,便是你原諒我了,我也沒法原諒自己。”

如今再提起那些事,江載初總覺得仿佛隔了前世今生,那些記憶都變得模糊不清,至於其中的愛恨,他也不願再去分辨了。

可他知道她素來固執,也知一時間無法勸她回心轉意,索性略過這個話題不說,隻是貪戀一般看著她,此刻她在自己身邊,便已心滿意足。

韓維桑心中還有許多疑問:“你過來這裏,誰替你鎮守中原?”

“元皓行。”

聽到這個名字,韓維桑眼神略略閃爍了一下,欲言又止。

倒是江載初不甚在意道:“他還不知道自己替你和景雲背了黑鍋吧?”

韓維桑頗有些心虛地望向他:“你早就知道了嗎?”

“你何時和景雲串通的?”江載初淡淡看她一眼,“那是送走薄姬,冷靜下來,我就知道這件事沒有那麽簡單。”

韓維桑轉開了視線。

“你來青州府找我,心中自然是存著幾分對過往情分的把握I。可元皓行,你同他毫無淵源,怎會求他相助?”江載初頓了頓,“我隻是氣你,即使到了後來,亦不肯對我說半句實話。”

他亦坐起來,口中說著氣她,可眼神卻是平靜而和煦的。又問:“那個時候你自顧不暇,為什麽要將薄姬送回我身邊?”

他有些別扭地看她一眼,其實心中想問的是另一句話:“難道你對她,真的沒有半分介意?”可到底說不出口,良久,才沒好氣地說,“你以為我行軍打仗,帶個女人在身邊很方便嗎?”

韓維桑從容地回望他,不知為何,清透的眸子裏露出淡淡的悵然,輕聲道:“我錯了……那時我總以為,你心中定是在乎她的。而我又是必死之人,何必再拖累你……所以找了景雲,求他替我劫出阿莊。這樣,你會覺得我又一次背叛了你,會真正對我死心。”

她在說話時,長睫如同蝶翼般在輕顫,江載初專注地看著她,伸手將她攬進懷裏:“你還錯在哪裏?”

“我還錯了許多。”她將頭放在他的肩膀靠著,“我不該以為,自己這般逆來順受,你心中會覺得高興一些。”

他不輕不重地擁著她,閉著眼睛,鼻中能嗅到溫暖的藥香味道,內心深處隻覺得溫熱踏實,語氣繾綣至極:“還有呢?”

“……還有?”

“還不懂嗎?你最錯的是……隔了三年,隔了這樣久,才來找我。”江載初側過頭,去親吻她的臉頰,喃喃道,“三年,等得我都老了,等得我……以為你不再會回來了。”

淚水終於決堤而下,韓維桑靠著他的肩膀,抽噎著說:“江載初,可我不敢去找你……”

他微笑,繼續尋覓著她的唇:“對我,你還有不敢做的事嗎?明知道我頂多就是生氣,也不會殺你。”

“我不是怕你殺我……”她被他含住了唇,聲音有些模糊不清,“我隻是怕見到你看我的眼神,像是看陌生人一樣……對不起,江載初,真的對不起……”

他漸漸加深這個吻,不依不饒,仿佛在她唇邊舔舐蜂蜜一般,呢喃道:“我知道。”

“後來找你,是因為我體內的蠱毒越來越頻繁地發作,我很想……能在死前看一眼阿莊……”韓維桑微微將他推開,慢慢地說,“可我更想看一看你,我想知道,你過得好不好……”

她說了一個“死”字,江載初心中一痛,可麵上卻若無其事,隻替她擦去眼淚,哄她道:“不許再說死字。你身上的毒,總會有辦法治好的。”

她明知他是在安慰她,卻隻含淚點了點頭,說:“好。”

睡了整整一下午,此刻已經入夜,廚房單獨為他們做了些飯菜。大廳內,江載初剛坐下,一名麵孔陌生的親衛走進來,目不斜視,彎腰在他耳邊低低說了句話。

韓維桑手中筷子頓了頓,等到侍衛出門,方不經意道:“無影沒跟著來嗎?”

江載初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你還有多少事瞞著我?”

“你把他怎麽了?”她隻說這一句,韓維桑便知道無影的身份已經被識破,略略有些驚慌,“他……他雖瞞著你在先,可是是我讓他這樣做的。”

他終於長歎一聲,握住了她的手:“我很承你的情。”

他的掌心因為有著薄繭,顯得有些粗糙,卻很溫暖。

韓維桑垂下頭,任由他握著,良久,才輕聲道:“我也隻能這麽做。”

這終究還是他們之間的心結,即使他不在乎,可她心中始終記掛著,負疚至今。

江載初看著她黯然的側臉,目光又落在桌上,晚膳吃得很是清淡,不過兩碗清粥,再加上涼拌的幾碟小菜。

如果……他們隻是普通人的話,這幾年,就能一直這樣相伴而過,煩惱的也不過是些柴米油鹽的小事,或許孩子都已能學步走路,牙牙學語。

終究,在彼此的身份麵前,連這樣簡單的念想都隻是奢念罷了。

江載初放開她的手,拿起自己麵前的碗筷,笑道:“不分晝夜行了十多天,終於能吃上一頓熱飯菜。”頓了頓,又道,“你放心,蕭將軍無事,隻是受了些傷。”

韓維桑想了想,雙眉蹙得越深:“能傷的了無影,敵人必然已經離你很近,是匈奴人嗎?”

他麵色如常,隻道:“上了戰場,難免要受傷,又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事。”

“你有事瞞著我。”韓維桑忽然道,“厲先生每日都與你傳書,告知我你暫時無恙。你雖牽掛我身上的蠱毒,可匈奴入關這樣的大事,你怎會不在意。我不信你會放下蒼生不顧,隻為了來見我一麵。”

江載初眉宇間有意含了輕薄怒氣:“維桑,你真的不願陪我安安靜靜吃了晚飯,再談那些倒胃口的軍國大事嗎?”

韓維桑隻得不語,吃了小半碗粥,她便沒了胃口,放下碗筷,看江載初吃了足足五碗粥,方知他是真的餓得狠了,隻怕這些清粥小食不能填餓,正要叫廚房再做些吃的,江載初卻擺了擺手,眼角眉梢都含著滿足笑意,道:“夠了,你吃什麽我便吃些什麽吧。”

碗筷收拾幹淨,廳內隻有他們兩人,江載初卻有幾分躊躇,沉吟良久,方道:“維桑,我若想要向洮地借兵,你可會答應?”

韓維桑怔了怔,麵色凝重起來:“外邊的局勢已經這般緊張了嗎?”

江載初不願瞞她,點了點頭。

她沉默下來,跳動燭火將她一張象牙白的小臉映得明暗不定。

“你若不願意,也可與我直說。”江載初淡淡一笑,握住她的手,“畢竟中原與匈奴交戰百年,川洮之地少有波及,強征你們出戰,也無甚道理。”

“不。”她抬起頭,秀麗的臉上是一種令人覺得平靜的堅定,“川洮子弟自當與你們並肩而戰。”

江載初怔了怔,當年洛朝強征世子和三萬士兵隨禦駕親征,全軍覆沒,淒慘之景曆曆在目。彼時她深恨洛朝,未想到現在竟然能完全放下心結。

“我雖愚鈍,也知道如今這情勢不能與當年相比。那年我兄長與三萬士兵皆是枉死。”韓維桑看出了他的錯愕,低聲道,“這次若是洮人不同你們站在一起並肩抗敵,下一處遭到屠戮的,便是這裏,這數月時間,亦要多謝你們在外拒敵。”

江載初看著她,唇上漸漸帶著笑意,握緊了她的手。

“你笑什麽?”韓維桑隻覺得他的笑意有些古怪,“我說的不對嗎?”

“不,很對。”江載初抿唇道,“我隻是在想,得妻如此已足矣。”

她怔了怔,表情卻漸漸轉為苦澀,不置可否地抽開手:“還有一件事,我想請你幫忙。”

他目光灼灼:“你說。”

“韓東瀾年紀雖小,可我還是想請你帶她出去曆練,總好過在我身邊,事事無憂。”她思及往事,又低聲道,“我當年,便是太過驕縱了……”

江載初低低一笑,應承道:“這件事我答允你。”頓了頓,又道,“韓維桑,這一次征兵,並非如你所想。”

“何意?”

“這次要征得兵,卻隻有你能征來。”他含著笑意道,“因為我要招的,不是普通士兵。”

韓維桑略略好奇:“那你要征什麽人?”

他詳細向她說了鐵浮屠一事,以及目前洛軍麵臨的窘迫局麵。

“我的軍中,缺的是川西馬賊。”江載初一字一句道,“韓維桑,你能幫我嗎?”

“他們真的能克製鐵浮屠嗎?”韓維桑躊躇著問,聽上去那是非常可怕的重騎兵。

“我雖沒十分的把握,可衝著三年前那些人能將我砍成重傷,你還不信他們嗎?”他目光含著促狹笑意,有意同她玩笑。

她臉頰有些微紅,認真想了想,方道:“我明白了,那明日我們就啟程吧?”

“你告訴我如何找到他們,我去就行了。”江載初搖了搖頭,“你的身子不宜遠行。”

“隻怕你頂著堂堂大司馬、寧王的名號,他們不會見你。”韓維桑淡淡笑了笑,“況且此處離他們所聚之處也不算遠,兩三日便能來回。”

他到底還是不放心:“明日問過厲先生再說吧。”

說活之間夜色已深,未晞過來提醒道:“姑娘,該歇下了,不然老先生又該嚷嚷了。”

“好。”她起身,又問道,“隨你來的那些侍衛都安排下住處了嗎?”

江載初明亮的眼神中含著淺淺笑意:“安排了。那我呢?我睡在哪裏?”

遣走了未晞,江載初到底還是跟著韓維桑到了房門口,伸手便要推門進去,她卻躊躇了片刻,低聲道:“這裏屋子很多,我已經讓人準備好了隔壁這一間。”

他的手還伏在門上,臉上笑意卻凝注了,終究沒說什麽,隻是有些失落地收回手,悶悶說了句:“那你早些休息。”

韓維桑有意忽略心中的不忍,正要伸手合上門,忽然一雙手伸進來,卡住了門,他的聲音低沉,似乎還帶著一絲懇求之意:“維桑。”

當真是臉皮厚的很。

韓維桑卻輕輕歎了口氣,終究沒有那麽冷漠,其實在他麵前,那些堅強都是易碎的琉璃,隻要他略略執著,便能輕而易舉地擊碎吧?

“像以前那樣,我隻想看你睡著。”他閃身進來,臉上掩不去的得意。

燭火吹滅,江載初坐在床邊,如同那是一般握著她的手。

“這三年的時間,很多個晚上,我都夢到這樣的場景……”他的聲音在暗夜中分外柔和,“你的頭枕在我膝上,可我每次想要碰一碰你的臉,你卻不在那裏。”

韓維桑身子微微動了動,半張臉埋在錦被中,淡淡道:“可你枕邊也並不是沒人啊。”

氣氛詭異地沉默下來,似乎還有些尷尬。

他的聲音良久才響起,有些不自然道:“嗯。”

韓維桑翻了個身,被子忽然被掀開,涼涼的,有風灌進來,隨即男人躺下,順勢將她圈住了。

韓維桑掙了掙:“你幹什麽?”

“沒什麽,隻是忽然想到,反正也是無恥了,不妨再過分一些。”他用一種半是認真,半是賭氣的語氣道。

韓維桑無聲笑了笑,她並不是有意提起他的那些寵姬,事實上,薄姬對她做的那些事,她也並未如何放在心上,於是順便問了一句:“如今薄姬在何處?”

、“逃回南邊了。”

韓維桑伸出手,輕輕按在他胸口,低聲道:“江載初,你信嗎?其實……我很羨慕她。”

她的掌心分明不帶什麽溫度,卻將他的體溫撩撥得滾燙。

“她的眼中隻有一個你,所以願意為了你,去做任何事情。”韓維桑的聲音帶著悵然,“你不知道,我有多羨慕她……”

江載初慢慢靠過去,輕輕吻她的額頭。

“我也想像她那樣,喜歡一個人,就不顧一切地對她好,有別的女人覬覦他,可以不用裝作大方,想吵就吵,想鬧就鬧。”韓維桑的聲音漸漸帶了哽咽,“可我喜歡一個人,卻要騙他,利用它……”

他的薄唇貼在她的額上,秀長的雙眉輕輕蹙著,明明想要安慰她,卻又無話可說,隻能慢慢地低頭,親吻在她的唇上,鼻尖廝磨,又慢慢探入她的口中,一點點地加深,糾纏。

她沒有像以前那般去抗拒,雙手鬆鬆攔在他的頸後,許是因為難以承受這樣的柔情蜜意,星眸亦帶了一絲迷蒙。

不知吻了多久,江載初的手撐在她的頸側,將自己的身子支撐起來,輕輕覆壓在她的身上,薄唇從她的唇齒間往下,至尖俏的下頜,又遊移至鎖骨間。

她的身子終於僵硬起來,下意識地伸手去推他,他一抬頭,對上那雙清泉般的眼眸,驀然看到了幾分懼意。

那一次在馬上,他本就因為她想要逃走而怒極,加之她那副生死不顧的決然,真正令他一時間措手不及,於是帶了刻意折辱的心思要了她,令她再不敢離開自己身側。

事後時時想來,那一晚的自己,真和瘋了一樣。

將她撥轉至身前,明明見到了她絕望恐懼的眼神,還是衝動到無以複加。

那時她所有的保護隻剩下殘存的幾分驕傲,可他毫不憐惜地傷了她的自尊。

江載初停下了動作,重新在她身邊睡下,將她攬在懷裏,低聲道:“對不起。”

韓維桑努力將呼吸平緩下來,卻不願再想起往事,隻是側過了頭,隻是閉上了眼睛。

翌日醒來的時候,江載初已經不在枕邊。

時辰還早,外邊淅淅瀝瀝地下起了秋雨。韓維桑簡單洗漱了一下,剛走進前院,就看到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正在細雨中比劃著練劍。

韓維桑放輕了腳步,側身在一根廊柱之後,不想打攪他們,就隻靜靜看著。

江載初換了一身深藍色的長袍,正半蹲著,耐心糾正阿莊刺劍時的姿勢。

兩人不知在這細雨中淋了多久,比劃之間卻是興致勃勃,沒有要停下的意思。

未晞悄悄在韓維桑身上加了一件衣裳,笑道:“我都勸小公子不要在雨中練了,他不肯聽。”

“沒事,讓他練吧。”韓維桑淡淡道,“是男孩子,總要能吃苦些。”

江載初將阿莊的手肘往上抬了抬,點頭道:“再站一炷香時間,今日就練得差不多了。”

阿莊很是懂事,維持那樣的姿勢一動未動。

江載初走向韓維桑,低頭含笑道:“這裏風大,我先陪你進去。”

兩人用完澡膳,阿莊才跑進來,一臉的水,也不知是雨是汗,口中卻嚷嚷著:“叔叔,我練完了!”

“未晞,帶他去把衣服換了,小心著涼。”韓維桑摸摸他腦袋,誇道,“今日練得很好。”

“我還想再練一會兒。”小男孩卻盯著江載初,認真道,“叔叔,你趕緊將整套劍法都教我!若是這幾日不教完,往後又見不到了。”

“韓東瀾,要切記練武之事,不能心急.”江載初含笑道,“叔叔答應你,往後時時會指導你,這樣可好?”

“不能很快學會那套劍法嗎?”阿莊有些懊惱,“可我想快些學會,這樣……我就能保護姑姑了。”

韓維桑心底柔軟之處被這孩子簡單的一句話擊中了,幾乎要落下淚來,卻又怕孩子多想,將他拉至身邊,柔聲問:“阿莊,你還有多久才及弱冠?”

阿莊心中數了數年份,很是糾結,不由大聲道:“寧王叔叔很早就去戰場曆練了,那時他也未曾弱冠吧?”

“可即使是拿寧王叔叔的年歲來看,你還差著好幾年呢。”韓維桑溫柔地替他撥開一絲落下的頭發,“在這幾年裏,姑姑會在你身邊好好照顧你,待到你長大了,那時,便是你照顧姑姑了,可好?”

終究是孩子,阿莊高高興興地答應了,又跟著未晞去換衣裳,韓維桑看著他的背影,心中輕輕歎了口氣,又是在哄騙他……自己這身子,還能撐到什麽時候呢?又能照顧他多久呢?

回過神來,才意識到江載初一直看著自己,將她每一分表情都收在了眼底。韓維桑連忙收斂了思緒:“我已經問過厲先生,他說離開兩三日無關緊要,一會兒咱們就走吧?”

江載初猶自不放心:“你這身子,能騎馬嗎?”

商議了半天,帶上了厲先生熬製的丸藥。兩人趕在午膳前出發,韓維桑便和江載初同乘一騎,他拿一件防水的大氅將她密密裹起來,幾乎隻露出一雙眼睛,牢牢攬在胸前,方才催動馬匹。

江載初來時帶的二十多人,並未全數跟去,隻挑了四人隨行。

雖下著綿綿密密的細雨,韓維桑躲在大氅中,倒是全無知覺,隻是馬匹總比大車顛簸些,江載初不敢弄得太快,途中停停歇歇,不遠的路程,卻到了傍晚時分,一行五人才入了一個名為“十崖”的小鎮。

小鎮外是大片大片的竹林,細雨洗過之後,露出賞心悅目的深淺綠色來。層層疊疊,如波浪般鋪展開。韓維桑推了推江載初的手臂,示意他在道邊停下來。

他身後濕了一大片,卻小心替韓維桑拉下了頭上風帽,又觸了觸她的臉頰,並不覺得冰冷,方才鬆了口氣。

煙雨中,一個穿著灰袍的中年男子快步向他們走來。

韓維桑迎上去,那人麵無表情地向她行了一禮,轉過身走入深巷中。

“走吧。”韓維桑悄聲道,“他們的首領叫顧飛,喚一聲顧大哥便好。”

小巷竟是異常的綿長,東擱西繞,走了一炷香時間,方才停到了一座深門大院前。

門口立著一個身量頗矮的中年男人,麵色有些黑黃,容貌極為普通,站在那裏十分不起眼,韓維桑上前一步,笑道:“顧大哥,許久不見了。”

顧飛連忙行禮,笑道:“郡主。”

待到直起身子,看見韓維桑身後的江載初,顧飛的臉色頗有些複雜,冷冷道:“這不是寧王殿下嗎?”

江載初並不意外他能認出自己,隻以為是韓維桑事先遣人告知了,笑道:“顧大哥。”

顧飛陰陽怪氣地看了他幾眼,冷冷哼了一聲:“當年寧王殿下洮地剝皮的名聲,當真響亮的很。”

他對江載初這般不敬,四名侍衛頗有怒容,江載初卻對他們輕輕搖頭,示意不可惹事。

韓維桑隻當做沒有聽見,顧飛伸手相扶:“裏邊有熱茶,郡主請。”

屋內果然奉了茶,卻隻有一杯放在首座。韓維桑並無不悅之色,徑直坐了,捧起茶盅笑道:“這天氣忽然就冷了。”

她轉頭看了江載初一眼,重又向顧飛道:“寧王一路送我過來,身上都已淋濕,顧大哥可否允他換件衣服?”

江載初深深看了韓維桑一眼,拱了拱手道:“有勞顧大哥了。”

待江載初離開,堂內隻剩兩人,韓維桑喝了口熱茶,開門見山便道:“顧大哥,這一趟來,實是有事相求。”

顧飛摸了摸鼻子,爽朗笑道:“郡主開口的事,顧某義不容辭。”在她開口之前,他又補充道,“隻是郡主也知道我的規矩,洛人的事是不幫的。”

韓維桑從容放下茶盅,淡淡道:“顧大哥這樣特意關照我,是覺得我會做出一些對不起自己身份的事嗎?”

顧飛怔了怔,忙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空氣中漸漸沉寂下來,似是有看不見的張力橫亙在兩人之間。

韓維桑十指交疊在膝上,輕聲道:“這一趟來,是為了寧王,卻也不盡然是。”

顧飛不置可否。

“匈奴入關,中原大亂的事,大哥一定比我還清楚。”

“他們洛人也有這一日。”顧飛噙著一絲冷笑,眼神十分狠戾。

“我便是想請顧大哥能出關,助寧王抵抗匈奴。”

顧飛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神色看著韓維桑,良久,方笑道:“郡主說笑了。”停了停,言辭間毫不客氣道,“郡主忘了當年狗皇帝強征我洮人出征,三萬子弟盡數埋骨關外的慘劇了嗎?郡主忘了洮地大旱,朝廷的稅率逢五抽一卻不變,各處賣兒鬻女,盜賊四起的往事了嗎?若是我沒記錯,當時的轉運使便是這位寧王吧?”

窗外的秋雨越下越大。

“我都記得,甚至記得比你清楚得多。”韓維桑終於開口,聲線清晰而堅定,“我的兄長在關外戰死,我的父親和大嫂因此病逝,我卻要嫁給皇帝……這個世上,沒有人比我更記得這些深仇大恨了。”

顧飛有三年多未見到她了,那時候匆匆見過一麵,印象中是個極漂亮又帶著幾絲天真的少女,可如今看,她的容顏依舊,隻是眼神中多了幾分曆經世事的從容與滄桑。

他心中一動,低聲道:“是。”

“我記得父親說過,顧大哥當年是因為家中母親病重,卻無力醫治,才做了馬賊。其情可憫,其因可歎,是以,他想盡方法救了你們。後來蕭將軍又找到你,顧大哥和弟兄們答應他的囑托,不惜劫持我入京的車隊,傷亡極重。這些韓維桑皆記在心中。

顧飛聽她提起劫持送親車隊一事,心知有異,隻是他當年並不知道其中內情,全然是出於對蕭讓的信任,方才答應下來。

此刻便忍不住問道:“郡主,當年一事,我始終不明白原因。”

韓維桑慘然一笑,並不避諱,直言將原委說了。

她平鋪直敘,並無一絲刻意的轉折,其間動人心魄之處,卻令顧飛脊背上出了一身冷汗。

“……我洮地三年的休養生息,一半功勞是顧大哥和兄弟們用命博來的,維桑很承你們的情。”

顧飛眼中看著這個嬌滴滴的年輕女孩,心中便是多了敬重之意:“那,那寧王這般深仇大恨,他如今……”

韓維桑心中泛起一陣苦澀:“我很感激他到了今日,卻還是這般包容我,可是顧大哥,我今日來求你之事,並非是因為他的緣故。”

“中原抵抗匈奴的統帥,如今以他為首。可即便不是他,是元皓行,是別人,我也一樣會來救你。”

“匈奴若當真滅了大洛中,下一步,必然是吞並我川洮。顧大哥覺得,以我川洮的兵力,能抵抗他們的鐵騎嗎?”

顧飛心中衡量了片刻,搖頭說:“的確不能。”

“洛人的骨子裏的貪婪,卻也講究假惺惺的禮義廉恥,便是要盤剝我們,也作出一副斯文的樣子,可是換了匈奴呢?”韓維桑低聲道,“他們燒殺搶掠,毫無顧忌,顧大哥,咱們好不容易掙來這三年平和,很快又要毀於一旦。”

被一語驚醒,顧飛思及這般前景,越是覺得可怖。

“況且,此時我們選擇幫助洛朝,還可以提出條件:他日平定了中原胡亂,他們必得遵循約定,廣設學堂,減輕賦稅,再不能如往日般在這裏橫行。

“隻是……洛朝人信得過嗎?”

韓維桑微微一笑:“我信得過江載初,也請顧大哥能信得過我。”

顧飛手指在桌麵上輕叩,良久,終於抬起頭,決然道:“如此,顧某願聽君主調遣。”

韓維桑亦鄭重站起,輕輕一道:“此戰艱難,維桑先行謝過諸位了。”

江載初“拾好”換好了衣裳,緩步走進大廳。

顧飛再看著他時,便無初始那般排斥,隻拱了拱手,命人端上了茶。

“這杯茶喝的可不易。”江載初意味深長道,“此行前來,所求之事,不知郡主告知顧大哥了嗎?”

他已見到韓維桑如釋重負般的微笑,心知此事已成,倒也不再憂心。

“顧某答應了。”顧飛徑直道,“不知殿下要多少人?”

江載初伸出手,比劃了一下。

“五千……”顧飛沉呤道,“郡主和殿下有所不知,三年前川西馬賊遍地,後來皇帝老兒死了,這邊賦稅倒是減了許多,兄弟們眼看著種地也能活下來,紛紛金盆洗手,我這邊組了個鏢局,留下些武藝最精深的,大約是數百人,旁的……要重新籌募。”

“多久能籌到?”

“最起碼也得三五日吧。”

“如此,還請顧大哥即刻招募,川的弟兄們此次仗義而出,與我洛軍並肩抗敵,本王絕不會虧待各位,將來平定叛亂,每位的酬勞……”

顧飛冷冷打斷了江載初:“寧王殿下,我們兄弟這次答應幫你,並非為你洛朝能出得起的金銀。”

這個其貌不揚的漢子挺直了腰杆,一字一句道:“你為你的洛朝百姓,咱也是為了川父老家眷,死在戰場上也不後悔,你若用金銀來補抵,卻是小看

了我們!”

江載初心中敬意油然而起,鄭重站起,深深躬身道:“是本王失言。”

顧飛方看他一眼,冷哼一聲:“我這便去讓人傳信。兩位先在這府上住上

三日,三日之內,我帶五千人馬跟你走。”

長途奔波至此處,韓維桑已不勝困倦,顧飛讓人收拾了房間,江載初扶她

去休息。

遊廊外風雨聲漸急,不時有風帶著碎雨落進來,江載初伸手攬著她消瘦的

肩膀,笑道:“你同顧飛說的話,我聽到了。”

她停下腳步:“聽到哪句?”

很多句,幾乎都聽到了。可他隻記得她說:“我信得過江載初,也請顧大

哥,信得過我。”

他的嘴角越發含著笑意,卻不說,隻淡淡看著她,伸出另一隻手,將她的

掌心包裹其中。

“我並非同他信口開河。”韓維桑卻認真起來,“廣設學堂,減低賦

稅,不可派人來此地總領政事耀武揚威……這些事情,你答應我,將來定要做

到。”頓了頓,猶自不放心.“立字為憑。”

他將她的手舉起,放在唇邊,輕輕吻了吻:“你便是不說,我也會做

到。”

她放下心來,笑容亦變得明媚。

江載初看著她躺下,方才俯身在她額角親了親。低聲道:“我還得和顧飛

去商議些事,你先睡一會兒。”

她乖順地閉上眼睛。

江載初等她呼吸變得平緩,方才離開,去前廳找顧飛。

征募令已經發出去,顧飛略有些懷疑道;“我雖是草莽之人,卻也知道

中原騎兵以殿下的神策軍、虎豹騎、關寧軍為首,如今殿下舍棄自己的兵團不

用,指望咱們一幫匪寇能克敵製勝嗎?”

江載切分明聽出他的嘲諷之意,卻也不惱,淡然道:“這正是江某要與顧大哥商討的事。”

他簡略地將鐵浮屠說了,顧飛麵上浮起難以胃信的神色:“真有這麽可怕的

的騎兵?”

“說來也不怕顧大哥見笑,我麾下關寧軍與鐵浮屠交戰兩次,皆大敗而

歸。我雖有破解之法.奈何手上無人可用,才想到了你們。””

“我們?”

“鐵浮屠衝擊力雖大,行動卻緩慢,是以我四處尋覓一支負重輕、馬術又極為精湛的騎兵,可以用最短的時間,破他們的陣法。”江載初定定看著顧飛。

“這世上,若說有著最輕便鎧甲、騎術又個個精湛的,真正隻有你們了."

言罷,江載初示意顧飛靠近,手中蘸了蘸茶水,在桌麵上邊畫邊說。

顧飛時而沉思,時而點頭稱是,聽到後來,站起道:“口說無用,殿下,咱們去馬場試練一回?”

兩人去了練馬場,直到深夜才回。

韓維桑見他滾了一身泥回來,駭然道:“你去做什麽了?顧大哥找你打架了嗎?”

江載初也渾不在意,不經意問道:“你曾救過顧飛?”

韓維桑想了想,輕笑道:“還是瞞不過你。”

“那年朝廷下令我爹剿滅洮道馬賊,我爹自然不敢違抗,官兵清繳了許多

賊寇。可我爹也知道那些都是活不下去的農民,加之他們也算盜亦有道,搶掠

時並不殺人……所以.最後並沒有殺那些人,隻是遠遠地流放了。”

“那是在你來錦州之前,那時為了堵住周景華的彈劾,阿爹還給他送了

許多財物……後來旁人以訛傳訛,不知怎麽的,就成了我救過他們。”韓維桑

抿唇笑道,“他們雖是賊寇,卻很感念阿爹。果然,有好幾年未再做馬賊,這

洮道也清靜了許多。後來朝廷賦稅又加重。民不聊生,他們便重又幹起了這勾

當,當時蕭將軍才將他們請了出來,劫掠你我入京的車隊。”

“原來如此。”江載初點頭道,“顧飛雖是草莽,倒是有錚錚鐵骨。”

“你覺得他們能破鐵浮屠嗎?”

“十成中總有五六成吧。”江載初輕描淡寫道,“莫想太多了,你早些睡

下吧。”

翌日,小鎮上果然人馬喧嘩,四下的鄉親們牽著自己的馬,負著一套看上去許久未用的藤甲,陸續趕來了。

川洮的男子個子不高,看上去黑瘦,卻又不失精悼.往往是某一鄉裏來兩三人,彼此間熟絡地打著招呼,叉結伴去顧飛設下的數個接儔處。

最後被招募入伍的每個士兵.皆是顧飛遴選過的。

韓維桑看著一張張樸素、平淡無奇的臉。分明還足農夫模樣,著實難以想象他們也曾經舉著大刀,做過馬賊。

身旁有個男子牽著馬往前走,不經意間撞到了韓維桑.忙略帶欺意道了聲“抱歉”。

韓維桑卻覺得他有些眼熟,出聲喊住他:“你——你不就是——”

那中年男子隻得停下腳步,訥訥笑道:“小姐還記得我?”

麵皮黃瘦,下頜上幾根稀疏的胡子,就連江載初都認出來了,那是他剛到錦州時偷他錢包的小賊。

“我,我不是來偷東西。”那人結結巴巴道,“我是去打仗的。”

“你?”韓維桑有些吃驚.“你曾經做過……馬賊嗎?”

“之前做過,後來大家都回家種地了.也養得活老婆孩子,我也就改了那偷摸搶劫的毛病。”那人抓了抓頭發,“昨天有人來村裏.說是那些洛人不頂用,快打不過匈奴人了,咱雖不喜歡他們,也不能看著那些蠻子打到自己家裏來啊!”

“你家中老小呢?”

“都存著糧呢,夠他們吃個半年一年的。”那人笑了笑,竟也沒了當日那股子油滑的味道,“那日的事,實在對不住了,也多謝這位公子沒有將我送官。”

“你此去戰場,不怕死嗎?”江載初忽然靜靜問遒。

那人抹了抹臉,低頭想了半晌.方道:“昨晚來募兵的兄弟道理說得明白,這仗咱們不打.將來就是老婆和娃子受苦.那時為了一象老小,我馬賊也當了,錢袋也偷了,都是九死一生的勾當,打仗還有什麽好怕的!”

韓維桑看著他平凡甚至有些醜陋的臉。他的辭藻並不華麗。甚至結結巴巴的.她卻覺得眼眶微熱——

這幾年的時間,她做的一切,皆是為了守護腳下的這片土地和這些再普通不過的人。

她也曾經覺得太過疲倦,難以支撐.

可到了這一刻。她真正覺得。自己所做的那些。都是值得的。

遠處有人喊;“張二,我替你簽了!”

他遠遠答應了一聲,一骨碌翻身上了自己牽著的那匹瘦弱的馬匹,朝兩人拱了拱手:“我先過去了,兩位,再會了。”

韓維桑看著她瘦弱的背影,無意識地握緊了江載初的手,輕聲道:“你答應我……會帶著他們打勝仗,讓他們能……回家。”

江載初微微偏過頭,聲音低沉:“將他們盡數帶回來,我或許做不到。可是,維桑,我允諾你,隻要在戰場上一日,我就會和他們在一起,絕不背棄。”

韓維桑握緊了他的手,他的眉眼沉靜,溫暖堅定的力量,也一並傳遞而來。

到了第三日,小鎮上便容納下了遠不止五千人。

因十崖鎮上有數個曬穀場,被辟為新兵操練營,顧飛開始著手訓練新入伍的士兵們。

江載初午時過後匆匆回來,“我下午送你回去。”

韓維桑怔了怔:“這麽快?”

他淡淡看她一眼,又若無其事轉開目光,隻說了一個“嗯”。

顧飛抽身出來,親自將他們送至小鎮外,臨別之時,這個其貌不揚的漢子朝韓維桑拱了拱手,大聲笑道:“郡主,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了。”

身後江載初將韓維桑的風帽拉起,烏金駒歡嘶一聲,直往前奔出去。隔著風帽,他的臉頰在她側臉輕輕摩挲,溫暖而貼切,忽聽她輕聲問:“你何時走?”

他的目光注視前方,並不願回答她這個問題,卻也不得不說:“明日。”

她在他懷裏微微蜷曲起身子,並沒有什麽反應,隻說:“哦。”

入夜時回到穀中,江載初鬆開韁繩,懷中韓維桑已經沉沉睡去。他小心將她抱下馬,徑直送去了臥房。侍衛遞了封急信過來,江載初拆開看過,有片刻怔忡,隨即將信紙放在燭火上點燃了。眼看著紙片化為灰燼四散,他目光遠眺東方,低聲道:“準備一下,淩晨起程。”

韓維桑迷迷糊糊間睡到半夜醒來,屋內點著一盞燈,江載初坐著的背影看上去有些孤寂。

她並不是有意想要驚動他,可是稍稍翻了個身,他卻已經察覺,走至床邊道:“我吵醒你了?”

她搖了搖頭,江載初的表情有些僵硬,雖是刻意放低了聲音在同她說話,卻帶了些沙啞。

“你怎麽了?”韓維桑想去拉住他的手,他卻隻是向她微笑道:“我陪你躺一會兒。”

躺下後,韓維桑才覺得他的睡相不太規矩。翻來覆去,似乎藏著心事。她並未開口詢問,將臉貼在他的脊背上,一時間竟舍不得睡去。

江載初忽然一個翻身,薄唇落在她纖細溫熱的頸上,像是孩子一樣,蜷縮在她懷中。

“你怎麽啦?”她終於遲疑著問他。

他的聲音略略有些沉悶:“皇帝病重。”

韓維桑想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指的是如今不過三歲多的小皇帝。她心中有個模糊的想法,卻又不敢去求證,隻能沉默下來。

“不是我做的。”江載初忽然說,“周景華給他下了藥。”

驀然間被他猜中心思,韓維桑有些尷尬:“我知道不是你做的。”

他自她懷中抬起頭,似笑非笑:“你心中從沒這麽想過?”

韓維桑轉開了視線,沒有說話。

“我找到他的時候,希逸就已經不能說話了。”江載初歎了口氣,“加之一路難逃,路上難免艱難困苦,又受了風寒,如今病重不起。信上說,恐怕會早夭。”

“他叫希逸嗎?”

江載初並不知道她在胡思亂想些什麽,低聲道:“名字好像是他母親取的。”

希逸希逸是希望孩子無拘無束的意思嗎?

韓維桑忽然想起孩子的母親,她是元家的小姐,本是江載初的未婚妻,最後卻嫁給先帝……那時也曾在含元殿見過她一麵,是個溫柔美麗的女子。他們……皆算是名門出身吧?可是,若能夠自己選擇,那位年輕的太後大概會和自己一樣想,寧可安安穩穩地生在尋常人家,遠勝留在帝王家,整日擔驚受怕。

“你打算瞞著元皓行嗎?”韓維桑輕聲問道。

江載初一時間沒有回答,這些天元皓行與自己攜手抗敵,一是因為國難當頭,而是為了自己手中掌握著皇帝生死。若是小皇帝一旦駕崩,自己手中變沒了可以掣肘他的把柄。

韓維桑摸索著去握住他的手,輕聲道:“元皓行那邊,我想,若是皇帝駕崩,與你們反倒是一次轉機。”

他抬起眸子,嘴角抿緊,如同刀鋒。

“你父皇隻有兩個兒子,你兄長那一支血脈若是斷了,本就應將天下交還你手。”她的聲音平靜,“元家向來忠君,元皓行除了向你效忠,還能再去輔佐誰呢?”

微弱的燭光之中,她的聲音很輕,卻極為清晰。一字一句刻在他心上,殘酷,帶著血腥彌散的味道。

他知道她說的是實話,卻隻是輕輕合上眼睛:“維桑,這三年時間,我一直在想……若是在含元殿我未刺他一劍,總有一日,我與他也會反目,或是他將我賜死,或是我反出朝廷,將他逼死。”他的聲音有些恍惚,又笑了笑,“你說,我這樣想,其實不過是因為心中不安,極自私地找個借口吧?”

韓維桑隻覺得自己心尖的每一寸,皆被他這恍惚的語氣生生剪出了豁口。

他哪裏是在給自己找借口,他分明是……是在給她找借口。

當年若不是她,又怎會把他逼到這條路上,自此背負弑君弑兄之名?

敘事察覺到她忽然間地落下的情緒,江載初伸手攬緊了她,低聲道:“不說了。這些朝堂上的事,總是不令人省心罷了。”

她知道他隻是在安慰他,心下卻是一片空洞洞的涼:“我們這樣的人,錦衣玉食,榮華富貴,可常人所有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卻是最難得到的吧……江載初,有時我也慶幸自己沒有孩子。”她喃喃地說,“即便上天給了我一個孩子,我也想要他,永不入帝王家。”

她的話說的慘烈,他並沒有接話,也沒有安慰。

良久,燭火明滅,他側頭去看她如明玉般的側臉,長睫輕輕顫動,仿佛蝶翼,擦在他的心間。

忽然間便醒悟過來,他們彼此的人生,終究已是這樣不完整了。

隻留了當下而已。

他抬起頭,輕輕吻著她的下頜,最後遊移至唇上,吮吸般的親吻由輕至重。最後幾乎變得如同狂風暴雨般,瞬間將她拉入極熱烈的情緒之中。

韓維桑勉強握住他開始不大安分的手,努力睜開眼睛,卻隻在他一雙如同深淵般吸噬光亮的眼眸中,看到了浸湧的深情。

“江載初……”她的聲音漸漸變得破碎。

他滾熱堅實的男性身軀已經覆蓋在她身上,一隻手輕柔地托著她的後頸,仿佛身下這具纖瘦的身子上抹著甜美的蜜糖,他正一寸寸地探索,不願錯過分毫。

他的吻纏綿動情,用盡了全力,想要讓她放鬆下來,卻終於還是頓了頓。

韓維桑並沒有再抗拒,隻是微微側過了臉,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眼角落下的**,溫熱而細微的,卻那樣的鹹澀。

江載初直起身子,捧著她的臉,拇指滑過她的臉頰,微微帶著粗糙,低聲說:“對不起。”

男女間的情事,本該是相愛之人自然而然的發生,是他那時強迫了她,而在那之後,她心中的陰影便一直橫亙在心間未化。

“我,我不是害怕。”韓維桑低低抽了抽鼻子,強自克製住微微發顫的身體,聲音低弱下來,“我真的……沒有害怕。”

蠟燭快要燃盡,靜謐的夜中發出嗶剝聲響。

他安靜地看著她,又俯下身,重重吻在她唇上:“從今以後,我隻有你一個。”

他修長的手指有力地按在她柔軟的胸前,似乎要讓此刻的話深深銘刻進她的心上。

淚水接連地滑落下來,這個瞬間,韓維桑不知道自己是喜是悲,過往的一切撲麵過來,塵煙紛繁間,他待她,卻猶如初識。

若是隻有初識,沒有後來種種,又該多好?

韓維桑的手臂攬在他堅實精瘦的腰身上,指尖輕輕扣攏,這樣輕微的一個動作,他卻讀出了暗示,伸出手,之間拂過她的額發,低聲道:“你真的可以嗎?”

她眼角還帶著淚光,卻隻是溫柔地努力抬起頭,在他唇上輕輕觸了一下。

那盞油燈噗的一聲滅了。

像是有人將火折扔進了鬆油之中,升騰而起的熊熊烈火,刹那間吞沒了江載初所有的理智。

秋雨瑟瑟的夜,兩人交疊的身影,在這落下的床幃間,從疏離漸至交融。

而他竭盡全力的,隻是將他自己的體溫,傳至她的身上。

寅時。

因為他折騰了她半宿,最後韓維桑睡去的時候,鬢邊的黑發還帶著濕漉漉的汗意。

他卻舍不得睡,輕柔的吻一再落在她眉心、臉頰,乃至唇邊,她便不自覺地躲著,直到大半張臉埋在了錦被中。

起身穿衣的時候,他終是回頭看了她一眼。

這一刻,她是真的睡得極沉,他又俯下身,在她眉心烙下一吻。

薄唇輕輕一動,他說的是兩個字。

便是那時他留給她的手書——等我。

戰場上磷磷白骨,生死等閑,可我會為了這兩個字,努力活下去。

我亦知你重病纏身,一日日活得艱難,可你為了這兩個字,也請努力地活下去。

如此而已。

江載初輕輕帶上門,侍衛早已在院外候著。

阿莊是睡夢中被抱過來的,猶自揉著眼睛:“叔叔,要去哪裏?”

他伸手將他放在烏金駒上,淡淡笑著,並不回答:“韓東瀾,以後我不是你叔叔。”

小男孩懵懵懂懂看著他,他摸了摸他的腦袋:“我是你姑父。”

“你不早就是了嗎?”阿莊又揉了揉眼睛,不解地問,“有什麽差別?”

他爽然一笑,正要上馬,身後卻是厲先生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過來了:“殿下!”

“老先生。”江載初走至他身前,伸手扶住,鄭重道,“內子的身子請務必上心,我不求蠱毒拔盡,隻求……她還能活著。”

厲先生神色複雜地看著他,在他耳邊說了句話。

江載初聽完垂眸,淡淡一笑:“明白。”

翻身上馬時,終於還是轉身,望向她的方向,心中卻隻有三個字:“我信你。”

雨水漸漸變大,這二十多騎快馬在小道間大氅飛揚,終於消匿在這一川煙雨中。

因是快馬,出洮道不過花了五六日時間。

阿莊是在第二日清早時,徹底醒了過來。

一行人停下歇息,阿莊呆呆地看著江載初:“姑姑呢?”

他塞了塊餅子給他,淡聲道:“韓東瀾,前幾日你不是還說要隨我去打仗嗎?”

“你真的帶我去?”阿莊立刻站了起來,雙眼放光。

江載初拍著他的肩膀,重新讓他坐下,慢聲道:“自然是不能讓你上戰場的,可怎麽打仗,怎麽治人,你可以慢慢學。”

阿莊埋頭狠狠咬了幾口餅子,驀然間又抬起頭:“那姑姑怎麽辦?”想了想,皺眉道,“我和你都走了,姑姑一個人留在那裏,誰來保護她?”

他終於還是忍不住笑了:“你姑姑比誰都要勇敢,也都要堅強。不過阿莊,我答應你,咱們打完了仗,就馬上回去找她,好嗎?”

小男孩將一塊餅子吃完了,默默點頭,自覺地爬上了馬匹:“姑父,咱們快點走吧!”

江載初應了一聲,翻身上馬,往東北方向疾馳而去。

前方戰報已經如雪片一般飛來,匈奴可汗冒頓入關,即將和左屠耆王冒曼會師函穀關。而中原軍隊主力亦在向函穀關移動,雙方如今尚未正式對陣,但是不日的一場決戰不可避免。

江載初策馬卻沒有直接馳向函穀關,出洮道至陳縣,又花了足足兩日時光。

縣城前的官道上,已經有一隊人馬停在那裏,似是在等人。甫一見到西南方向來人,便有人疾馳而出,翻身下馬道:“殿下,我家大人等候許久了。”

江載初策馬至那株大榆樹下,目光落在侍衛們簇擁著的年輕男人身上。

他無聲地點了點頭,勒轉馬頭,當先入了縣城,一行人在城西一座獨宅大院停下。

元皓行早已發現,此處守衛極其森嚴,他走近江載初身邊,冷道:“殿下費了不少心思。”

江載初亦不否認:“天子所在,便是皇城,本王豈敢大意。”

元皓行麵色不善:“如今我可以進去了嗎?”

江載初做了個請的姿勢,隨他一道入內。

遊廊上亦是站滿了士兵,最後一間屋子門口,元皓行聽到了裏邊低低的抽泣聲。他隱約識得是妹妹的聲音,心下一緊,用力推開了門。

屋子倒是通透明亮的,裏邊一股藥香苦澀,撲鼻而來。

年輕的太後半跪在床前,大約是在給皇帝喂藥,不時發出抽泣聲。

“阿逸,阿逸,張開口……”

她勸說的聲音忽然被一道尖銳又有些蒼老的女聲打斷了:“哭什麽哭!哭了皇帝就能聽到嗎?!”

太皇太後坐在床下靠榻上,背對著他們,聲音顯得煩躁不安:“的嘴掰開,喝不下去,就灌下去吧。”

兩位侍從正要上前,卻被太後擋住了,她轉過頭,幾乎用一種狠戾的目光看著那兩人,嘴唇微微顫抖者,正要斥責,倏然見到元皓行,手中藥碗幾乎要翻到:“——大哥!”

元皓行幾步上前,踢飛了兩名侍從,扶起妹妹,低聲問道:“皇帝現在如何了?”

她心慌意亂,隻是垂淚:“從昨晚起,就什麽都吞不下了。”

元皓行接過她手中的碗,一隻手扶在小皇帝的額上,低聲道:“阿逸,是舅舅來了。”

小皇帝臉色青白,肌膚是滾燙的,起先沒什麽反應,慢慢地,眼皮竟動了動。

元皓行連忙試探著將勺子放在他唇邊,他竟吞下去了。隻是未吞兩口,太皇太後霍然站起,指著元皓行道:“元大人,你帶走的十萬多精兵,如今終於來救駕了嗎?”

元皓行恍若未聞,將一碗藥喂完,才轉向太皇太後,麵如寒霜:“十萬多精兵盡數交給寧王殿下,抵抗匈奴,這是陛下頒下的旨意,太皇太後忘了嗎?”

“你,你好大膽子!居然和逆賊勾結!”大皇太後倒吸一口冷氣,眉目猙獰,“好,你們元家也是要反了嗎?”

元皓行小心地替皇上拉上被角,平靜道:“太皇太後縱容周景華與匈奴勾結,釀下滔天大禍,此等叛國之大事,太皇太後又準備如何自處?”

太皇太後被噎得說不出話,嘴唇氣得發抖,用指尖指著元皓行,又指向太後,尖聲道,“你們都是勾結好的!”頓了頓,又道,“妍妃,我知道你心中一直喜歡的是那個逆賊!現在好了,皇帝若是不治,你正好去投靠他!”

她本是出身名門,身份極為尊貴,可如今神智已失,一句比一句不堪。

太後先是怔怔聽著,臉色越來越白,沒有絲毫血色,兩行眼淚便撲簌滾落下來。

“皇帝還在,豈容你瘋了一般胡言亂語。”元皓行踏上半步,他素來溫和,此刻琥珀色的眼眸中直欲噴出火來,“把太皇太後請下去,勿要吵到殿下。”

屋內的紛亂告一段落,江載初終於緩步而入。

恰好兩名侍衛“扶著”太皇太後出門,她一見到江載初,真正如瘋了一般便要撲上去。

“江載初!你還我皇兒命來!”她尖聲叫著,眼中布滿了血絲,“你這個賤婢生的逆賊……”

江載初腳步頓了頓,微微側頭,望向她的目光錯綜複雜。

他的聲音並不大,卻輕而易舉地壓倒了她的胡亂尖叫,平靜道:“三年前我殺皇兄,並非本意,可事後我想,我若不殺他,遲早也會被你們所殺。”

他諷刺地笑了笑:“所以,走到這一步,我不悔。你們也是咎由自取。”

太皇太後一時間沒了聲響,隻是死死盯著他,嗓子裏發出類似嗚咽的聲音。

他終是不再看她,侍衛將她拖走,呼喊聲也漸漸遠去了。

床榻邊,太後不敢相信一般,看著緩步而來的寧王。

數年不見,他和記憶中那個清貴明秀的少年,似乎大相徑庭了。

那時的他,遠沒有此刻這般沉著內斂的氣度和這樣舉重若輕的眼神。

江載初看了病榻上的皇帝一眼,終究依著規矩,向他和太後行禮。

太後眼睜睜地看著他給自己行禮,身子輕輕顫抖著,卻遲遲不能說出一句“免禮”。

這個男人,她曾以為是自己相伴一生的夫婿,最終自己的丈夫卻死在他的手上……

而當她僅有的兒子,頂著“天子”的名號,被迫逃離皇城,甚至被灌下啞藥……卻又是他派人將他們救走,留在此處悉心醫治。

她最不想見的人,見到了她最狼狽無助的時刻。

多麽諷刺……這一刻,即使他跪在自己麵前,她卻真的已經欲哭無淚。

江載初並未久留,稍稍看望了皇帝,便走出屋外。

不多時,元皓行出來,同他並肩站在遊廊拐角處,極目遠眺:“阿逸是個好孩子。我教他的那些,他都記住了。”

被後世稱為“鐵血宰相”的禦史大夫微微合目,記憶紛至遝來……

小皇帝固然是天下人的皇帝,卻也是他的親外甥。沒有旁人在時,他很愛爬到舅舅的膝上,聽他講故事。他給外甥講自古以來皇帝們的故事,講他們如何思社稷,如何守國門,他聽懂了,便說:“舅舅,以後我也要做那樣的皇帝。”

那一日小皇帝的腦袋圓圓的,眼睛也是圓圓,聲音亦是稚氣,可元皓行卻並不知道,小家夥真正記住了這句話,且在朝堂上,親口駁斥了周景華“棄守南逃”的提議。

“我知道。”江載初頓了頓,低聲歎道,“畢竟,他也是我的親侄子。”

說起來荒謬,他雖然弑殺了先帝,可畢竟和這孩子有著相同的血緣,真正到了這一刻,心中竟也不算好過。

“寧王,這句話我不得不問,若是皇帝薨了……”元皓行深深吸了口氣,放把這句話說完,“朝中重臣又皆在你掌握之中,你想如何?”

秋風自花窗外掠進來,兩根男人的脊背挺直,眼底皆是無聲的肅殺。

“秘不發喪,待中原平定,再行喪禮。”江載初一字一句。

元皓行身子微微一震:“你願意以他的名義,平定這場胡亂?”

“他本就是一個好孩子,卻承受了太多醜惡之事,身後不該再留下罵名。”江載初輕聲道,“這大概是我這個叔叔,唯一能替他做到的了。”

“周景華呢?”

“可以交給你,任由你處置。”江載初毫不猶豫。

元皓行沉默半晌,心中不由得想到,你若得知當年賜婚之時,正是因為周景華橫插了一腳,才令世事凋零至此,隻怕未必能如此刻這般淡定了。

江載初停了停,又道:“我還需趕去函穀關,此間的事物,便勞煩元大人了。”

“這般信任我?”

“驅逐匈奴之後,你心中願奉誰為主,我心中並無把握。可至少現下,你我目標一致,無需多言。”

元皓行定定看著他,輕聲道:“若是我願輔佐殿下呢?”

江載初淡淡掃他一眼,依舊沒什麽表情:“我自是樂意之至。隻是來日尚且方長,大人不妨長思慮後再決斷,以免搖擺不定,傷人傷己。”

江載初離開時,玄色錦緞長袍被風帶著微微掀起,腳步沉穩而堅定。

這是元皓行心中尋覓已久的帝王,敏銳,擔當,智慧,冷酷……可惜,並不完美。

他尚有一個弱點,元皓行心中那個念頭一閃而逝。

既然決意奉他為主,元皓行所要做的便是替他拔除那點瑕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