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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登基

永嘉三年九月,各路人馬調動,漸漸匯集在函穀關下。

此時距匈奴入關,已過去半年時間,中原大地烽煙四起,難民們背井離鄉。洛軍分為兩支,寧王率部堅守永寧關數月,盡管城牆工事並不甚牢固,卻也未讓匈奴人再往南踏入半步。景貫景雲一路西進,雖未能將匈奴後續援軍完全隔絕於關外,卻也極大地牽製住了敵軍後部。雙方接戰數十次,互有勝負。

匈奴軍隊按著遊牧民族的習性,就地掠奪糧草。後皇帝下令各地堅壁清野,退守南方,各地的糧倉在軍隊退守前被毫不吝嗇地燒毀,洛人在這一戰中開始表現出破釜沉舟的勇氣與決絕,而匈奴人的補給漸漸短缺。

隻是對匈奴人來說,數百年來擺脫寒冷貧瘠的土地,入住富饒中原的夢想近在此刻,他們也絕不會放棄。匈奴可汗冒頓入關,同左屠耆王會師意圖在最短時間內徹底擊潰洛軍。

江載初趕到函穀關以東數十裏外,已能察覺到此處地勢極為險要。據說前方更是壁立千仞,所謂“車不方軌,馬不並轡”,此處偏偏又是關中平原與腹地威夷平坦之途,是以兩軍不約而同選擇此地決戰。

遠處一小隊人馬急速趕來,尚未至身前,為首那年輕將領就已經翻身下馬,單膝跪下,他仰頭看著來人,神情隱隱有些激動。

輕車簡騎而來的江載初扶起了他,臉上帶著笑意,用力拍肩:“起來吧。”

“殿下……”景雲心神激蕩,這個許久未喊的稱謂脫口而出。

自長風城一別已有近半年的時間,江載初仔細打量他,景雲自小便跟著他,遠勝親弟,如今雙鬢依稀染上風霜,遠比半年前沉穩得多了。

“西北這幾仗打得不錯。”江載初拍拍他的背,笑道,“比起往日更磨得下性子了。”

說起這個,景雲臉上卻有了慚愧之色:“殿下你是在安慰我嗎?我若是打得好,匈奴可汗冒頓就不會入關了。”他語氣中還帶著不忿,顯然對此事耿耿於懷。

“若是這麽說,這幾月我不能盡殲左屠耆王的軍隊,豈不也是失職?”江載初輕輕搖了搖頭,“景雲,你我能堅持住這段時間,這函穀關下的決戰,我便多了幾分把握。”

“殿下何意?”

“匈奴入關後,直取千裏,大破京城,銳氣不可當。但之後我們守住了陣腳,不就不算輸。如今時間已過去半年,這個時節,關外已開始飄雪,他們不思鄉嗎?”江載初緩緩道,“軍人也是人,最大的弱點在於心誌軟弱。所以,我必得要拖上半年時間,才同他們決一生死。”

他的語氣雲淡風輕,景雲卻莫名地覺得心中一塊巨石落地。

他心知,這或許便是江載初作為統帥之於全軍的意義所在,隻要有他在,他們便覺得一切都是妥當的,麵對再強的敵軍,都能覺得心安。

“對了,那些鐵浮屠究竟是什麽怪物?”景雲翻身上馬,同江載初並行,“我前天剛從西北趕來,尚未與其接戰,為何連秀提起便是一副咬牙的樣子?”

“他是被打怕了。”江載初莞爾一笑。

“哦?關寧軍也有被打怕的一天?”景雲哈哈一笑,“那神策軍和虎豹騎就更不能錯過了。”

“你的神策軍,也被打怕了。”江載初淡淡看他一眼,“所以這一趟,我是去找救兵了。”

“普天之下,還有哪支軍隊,能強過咱們?”景雲臉上頓時有些驚訝。

江載初也不答,隻回身望了望。

景雲隨著他的目光,竟看見另有一支隊伍,緩緩地從視線盡頭出現。

其實道路並不寬敞,密密麻麻的騎兵們湧出來時,景雲有些愣住了。

他本以為會看到一支極威武的雄師,甲胄精良,眼神無畏,卻不想眼前這支軍隊,騎著的皆是洮地所特產的矮腳馬,偏生那些馬還都瘦骨嶙峋,皮毛稀拉,著實不是什麽良種。至於那些士兵,個個黑瘦,身上穿著黃色的古怪護甲,哪有半分精兵的樣子。

“是他們!”景雲看清他們的護甲時,恍然大悟,“他們不是……那時劫持過我們的馬賊嗎?”

“是他們。”江載初直接道,“是韓維桑帶我去找的他們。”

“這麽說,當年的馬賊,果然是她安排下的?”景雲咬牙道,“殿下,你怎麽——”

“你做的那些事,我也不同你計較了。”江載初安靜道,“如今她遠在故土,自然也不會再禍及我,你不必憂慮過重。”

景雲漲紅了臉,看江載初的臉色,明白正是因為他沒傷害到韓維桑,才這般好說話。

當時是她親自來找自己,言明隻要能救出侄子,她便有方法令江載初心死。本就合了他的心意,他自然一口答應下來。

後來韓維桑遇上薄姬卻是巧合,隻是他們索性順水推舟,想來那番話讓薄姬說出來,更能令江載初死心罷了。

“那些人如何能信得過?”景雲此時也不去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難以置信道,“強盜小賊,如何上得戰場?”

江載初皺眉不答,徑直道:“入了軍營之後,你替我做一件事。”

“何事?”

“將軍中最好最快的馬,換給他們。”

“什麽?”景雲幾乎要跳起來,額上起了青筋,“殿下,這如何可以?!”他目光中又帶著幾分不屑回望,“他們能抵擋得住匈奴人的馬刀嗎?殿下你不知道以往洛軍軍中,他們洮人也隻配運送輜重嗎?”

江載初勒停了馬匹,甚是冷靜地看了景雲一眼。

“知道我為何讓你去做嗎?”

景雲心中一凜,心知他心中真正是已動怒,可自己如今能這般胡來?將麾下精銳騎兵們的戰馬讓給這一幫來曆不明的馬賊,他又如何跟通遼將領們交代?

“讓你去做,是因為要破鐵浮屠,非得如此不可。”江載初一字一句道,“與敵寇的決戰就在來日,主帥的命令,你如今也不聽嗎?”

他們在戰場上並肩,從來就極有默契,他也從未同景雲說過這般重話。

景雲愣了半晌,方才低聲道:“是。”

往前行了數十裏,終於見到函穀關。

這連接關內外的重地,在夜色中透出一股肅殺之氣。關口以西如今被匈奴人占據,隔著厚重工事和城樓,江載初默然抬起頭,高懸的燈籠透出瑩瑩光亮,是這殺伐之地唯一的暖色。

兩軍各自的陣線之前,是一塊極大的空曠之地,足以承載雙方騎兵們的慘烈廝殺。

他微微閉上眼睛,鼻中仿佛能嗅到血腥味彌散開來。

“殿下,元大人傳來的迷信。”

江載初接過那枚蠟丸,捏碎之後,卻見裏邊隻有兩字:帝薨。

早就知道這一日遲早會來,小皇帝的狀況一日比一日糟,可真正得知之時,他還是覺得胸口透涼——是一種十分寂寞的哀涼。

這個世上,比起自己居更高位、更難以選擇自己人生的那個人死了,盡管他隻是個孩子。

而剩下的這一切,家國、戰爭、權謀,自此全然落在自己肩上,他再無路可退。

江載初深深吸了口氣,聽到親衛低聲道:“還有件事,將周景華自永寧城押往陳縣途中,他……跑了。”

“何時的事?”

“半個多月前了。”

“他不會武功,如今又沒有同夥,如何能跑?”江載初聞言一怔,皺眉道,“捉回來了嗎?”

“沒有。”

如周景華這般敗類是該殺,可他若是跑了,對如今戰局亦毫無影響,況且他這般小人,如今沒了權勢,很難掀起波瀾,頂多是讓元皓行覺得心下不爽罷了。

江載初待要將這件事放在腦後,卻驀然間覺得,心底有一絲難以言明的不安。

此時匈奴軍營中,一輛馬車正緩緩駛入,最終停在主營帳口。

從車上跳下的男人略有些消瘦,敘事因為精神不佳,臉色暗沉,又像是頗富態之人倏然間瘦下去,麵皮都是鬆鬆垮垮的。

在這精兵圍繞之中,男人略有些緊張與拘束,腳步又急又快,幾乎是踉蹌著跪倒在營帳中間,頭都不敢抬起。

上座的男人開口,卻是一口極流利的中原話:“周大人起來吧,無需多禮。”

“謝左屠耆王。”

男人顫顫巍巍站起來,小心抬起頭,卻見手臂粗的牛油蠟燭間,那人身材高大,濃密的長發紮成一條條小辮,又匯成一股極粗的束在腦後,五官極為深邃,一望便知不是中原人。

“周大人所說的‘厚禮’何時能到?”

“在,在路上了。”

冒曼又審視著男人,克製住心底冷嗤聲,若不是他找了人送來一封密信,直言有辦法對付江載初,他早就忘了當日能入關來,便是托了這位仁兄的福,竟異想天開地許諾萬金“借兵平亂”。

為了以防萬一,冒曼派人將周景華救出,聽他說的那個方法,他卻覺得頗不靠譜。

若不是可汗親臨此處,自己又頂著巨大壓力,想要在最短時間內迅速擊潰洛軍,他也不會聽著周景華的建議去做那件事。

“還有幾日能到此處?”冒曼沉吟了片刻。

“三日內必到。”周景華忙道。

乍聞這個名字,周景華臉上頓現扭曲的表情,良久,方道:“大王隻要這件事聽我的,便是要他下跪臣服,也不是難事。”

“周大人,如今江載初著實對鐵浮屠一籌莫展,連戰連敗,我救你不過因了往日的情分。”冒曼冷笑了一聲道,“你那些手段,當真是洛人風格,下作得很。”

周景華用力咬了咬牙,眼中閃過一絲毒蛇般的光亮,低下頭道:“是。”

冒曼揮了揮手,示意他可以先下去。

這個夜晚,已經可以察覺到對方正在頻繁調動方陣,冒曼一伸手掀開厚重的幕簾,遠眺這函穀關。決戰就在近日,關山萬裏,戎馬半生,先輩們用了數百年未曾做到的事,就要在自己手中完成。冒曼隻覺得自己一顆心跳得如同戰鼓。

這一夜洛軍的營帳中,確實頗不平靜。

副帥營帳中,擠滿了高級將領。

景雲看著底下一張張不甘的麵孔,隻覺得腦袋如針刺般,一波接著一波的痛。

“景雲!為何讓我虎豹騎讓出一千五百匹戰馬?!”孟良從進帳至今,就是暴跳如雷的模樣,“我的士兵沒了馬怎麽打仗?!”

他開始還在耐心解釋,無奈進來的將領越來越多,漸漸地,景雲沉了一張臉,一言不發。

吵了好半天,景雲的耐心耗盡,終於猛地拍了桌子,大聲道:“你們鬧夠沒有!”

帳內安靜了半晌,景雲站起來,麵色陰晴不定,看著眾人道:“不願換馬,你們怎麽不願去向殿下請命?一個個在我這裏鬧算什麽英雄!不知道我也是奉命辦事嗎?!”

“你虎豹騎換了一千五百匹,可知我神策營換了多少?”景雲狠狠盯著孟良,逼問道。

孟良怔了怔,猶自不甘心,嘟囔道:“反正我不願換!我這就去找上將軍,就說虎豹騎明日願首戰出征。那鐵浮屠就交給我們來對付好了。”

景雲不怒反笑:“好,你去找上將軍!”

營帳中火藥味漸濃,忽聽有人道:“關寧軍願意換出這一千匹戰馬。”

人人轉向那個方向,連秀麵容平靜道:“我這便去布置。”

“連秀!你可是被鐵浮屠打怕了嗎?”孟良聞言脖子一梗,沒好氣道,“你可知這些戰馬是換給誰的嗎?那幾千人我已去看過,個個蔫巴巴的,哪像能打仗的樣子!回頭你怎麽對得起你手下的兵!”

“連秀正是為了對得起手下將士的命,才願意將戰馬換出。”連秀深吸一口氣,“在座各位,可曾和鐵浮屠交戰?”

無人應聲,隻是從他們的臉上,能看到不服與好奇之色。

“關寧軍五千精銳,追擊匈奴時與他們撞上,上將軍同我親在前線指揮,五千人還是被打殘,隻剩一千多人回來了。”回想起當日慘痛戰況,連秀用力咬牙,臉頰上肌肉微微鼓起,“諸位或許覺得是關寧軍不夠勇武,可我現在敢這樣說,關寧軍若是和鐵浮屠重遇,我們眉頭不皺就能再上!可是五千人還是會如上一次這般,折損大半而歸!你說我怯懦也好,膽小也罷,這一次,我還是信上將軍的安排,自然有其道理所在。”連秀說完,頭也不回地離開營帳。

剩下的人麵麵相覷,良久,孟良等人終於不甚甘願地點了頭。

江載初在淩晨時召集了諸將領,陣圖展開,指著劃成片區的左右中三部道,直接道:“我軍與匈奴皆已備戰多日,天亮後戰端開啟,再無退路。”

麾下眾人眼神皆是一亮,他們從各地趕來,等這一日,亦是等了許久了。

“左翼,孟良領虎豹騎。”

“是!”

“右翼,景雲領西北軍。”

“是!”

“中陣——”

江載初頓了頓,目光巡視眾人。

按照往日的習慣,他從來都是自領中陣。而中陣被選中的軍團,亦是覺得能和上將軍並肩作戰,極為榮耀。尚未領命的諸位將領皆都屏息,眼神中卻是極為期待。

“景貫將軍,請你領神策軍與你原本麾下四萬精銳,坐鎮中央,務必向前推進。”

景貫是軍中將領年歲最大之人,聞言起身,拱手道:“必不負殿下期望。”

“上將軍,那你呢?”孟良抓了抓腦袋。

江載初淡淡笑了笑:“我領五千洮軍,居後策應。”

不顧在座之人錯愕的臉色,江載初霍然站起,一字一句道:“諸位將軍,中原氣數在此一戰,請務必竭盡全力,驅逐胡虜,不死不休!”

天亮之時,雙方不約而同擺出陣勢。

朔風已起,旌旗獵獵。

在左屠耆王和休屠王的簇擁下,冒頓可汗登上高台。

左屠耆王麾下近二十萬士兵,加上自己入關帶來的十萬,此次己方兵力之盛,直逼當年自己橫掃漠北各大部族之時。

“開始吧。”冒頓簡單一句話,傳令兵飛馳而去,高台之下的人浪開始湧動。

黑壓壓的一片片如同巨型齒輪,往前翻滾。

“父汗,我去掠陣。”冒曼手握長刀,單膝跪下。

冒頓揮了揮手:“去吧。”

同以往每一次都是由匈奴軍隊先行挑釁不同,這一次,卻是由洛軍率先發起攻擊。

左右兩軍先行,勢不可擋,如同雄鷹展翅一般,將匈奴軍陣包裹在兩翼之間。

而匈奴軍隊順勢被壓成錐形,尖峰處已經同洛軍中部衝撞到一處。

在將領的催促下,騎兵們開始一次次反複地往前衝擊,洛軍試圖包圍對方後圍剿,而匈奴軍隊則意圖中央突破,期冀但時間內將洛軍中央方陣一割為二。

如此拉鋸戰最是考驗士兵的戰意和耐力。

戰爭開始之時,往往他們還能殺紅了眼。可是持續兩三個時辰後,還能活著的士兵們手中多少已有了數條人命,砍殺的動作也成了本能,疲倦得隻想停歇下來。

“那人是誰?”冒頓指著遠處陣中一員黑甲猛將問道。

“可汗不記得了嗎?當年洛朝皇帝親征我匈奴,被打得大敗而歸,入關時還險些被活捉,是當時土木關守將前來救駕。”

冒頓尚有些印象:“原來是他。”

“嗬,又是江載初。”冒頓環視這烽煙四起的戰場,並未發現他的身影,疑惑道,“他向來站在一線,這次為何不在?”

“想必是洛人要留有餘力,對付鐵浮屠。”

冒頓點頭微笑起來。即便是好幾年前,江載初率軍在漠北所向披靡,冒頓也沒有出手下這支最為強悍的重騎兵。

時至今日,他已不用再等了。

可汗揮了揮手,淡聲道:“讓左屠耆王下令吧,出動鐵浮屠。”

兩下相持的軍隊忽然間起了一絲異動。

洛軍明顯察覺到敵軍開始有了退意,景貫經驗極為豐富,緊緊抓住這一瞬的機會,下令中軍全軍突進。洛軍狂飆猛進之下,匈奴軍隊開始節節後退,然而一炷香時間後,低沉整齊的鐵蹄聲開始在匈奴軍後部響起。

景貫聽到前方急報,並不驚慌,隻略一揮手,身旁傳令官點起了一枚火炮。

尖銳的聲音響徹天空,老將軍沉穩下令:“所有騎兵停止追擊,盾牌手往前,弓箭手在後,步兵就地待敵。”

中軍雖有六七萬之眾,令旗一到,鼓聲一變,變陣卻迅捷。

景貫眯起眼睛,已經能看到視線盡頭,鐵浮屠黑色身影,如同憧憧鬼影,在地平線另一端出現。

待他們近一些的時候,才發現用“鬼影”一詞又不足以形容這支重騎兵,不如說他們是一座移動的堅實巨型城堡,輕而易舉地就能絞碎對手的抵抗。

行軍打仗這麽多年,景貫沒見過這樣可怕的敵人,凝神屏息,正欲發令,忽然掩護用的左翼軍中起了混亂。

一支騎兵全力往前突進,直直衝向鐵浮屠,為首那名勇將一身黑甲,口中呼喊著“虎豹騎兒郎跟我上”,身後騎兵們亦是豪邁熱血,揚起無數塵土。

“這——”景貫很快反應過來,定時孟良心中不服,不等寧王指令便擅自突擊。

可如今,說什麽也晚了。

眼看著虎豹騎已經要撞上鐵浮屠,老將軍一咬牙,令旗重揮:“中軍掩護虎豹騎,全軍突進!”

大戰已到正午,孟良的虎豹騎也已經初到了鐵浮屠的鋒芒。

這個生性勇猛的將軍這才發現,之前自己對鐵浮屠的種種猜測,真的隻是想象而已。

他不是沒有暗中嘲笑過連秀的謹慎和膽小,心中認定一樣的戰況發生在自己身上,虎豹騎必能撕開對方戰線。可是今日一戰,方知鐵浮屠真正如同銅牆鐵壁,上邊還有無數利刃刀鋒,輕而易舉地就絞殺了自己的士兵們。

後背不由起了一身冷汗,孟良抹了把臉,單手勒住馬匹,大聲向士兵們喊道:“重整隊伍,再衝!”

虎豹騎不負江載初麾下最為勇猛騎兵的稱號,聽到主帥這般呼喝,紛紛勒住馬頭,身子伏低,義無反顧地準備第二次衝鋒。

然而幾次衝鋒之後,鐵浮屠傷亡不大,虎豹騎卻已折損近三分之一。

這是極危險的數字,跨過這條線,再勇猛的軍隊也會麵臨士氣崩潰。

所幸此時中軍開始填補虎豹騎逐漸薄弱的陣容,他們人雖多,確實一點點用血肉阻攔鐵浮屠的推進,場麵堪稱慘烈。

而匈奴軍隊在鐵浮屠之後,意識到對方左翼力量的薄弱,全力開始猛攻。

整個戰場的局勢因為鐵浮屠的加入,驀然實現了逆轉。

左屠耆王百忙之中往後張望一眼,看到高台上父汗的身影,忽然更有信心,伸手一揮,下令道:“權利突擊,爭取在傍晚前擊潰洛軍!”

此時江載初正落在洛軍後方,收到了前方急報,孟良擅自出戰迎擊鐵浮屠,景貫不得不上前應援,合兩軍之力,卻無法拖住鐵浮屠,已落了下風。

江載初側眸,鋒銳之色一閃而過:“顧大哥,是時候了。”

顧飛在他身側,翻身上馬,淡聲道:“那就上吧。”

他的身後,五千洮兵身著藤甲,背後皆負著長刀,也都上了馬,動作雖然不齊整,可這支隊伍莫名帶著令人心寒的詭異殺氣,無聲望向遠方。

江載初在馬上回過身,目光從左至右,聲音清晰地傳至每一個人耳中:“我的妻子是洮人,這一戰,是她將諸位請至此處,也是她要我答應,將你們活著送回故土,再見到你們的親人。”

黑瘦的漢子們沉默地望著這個挺拔的年輕統帥,眼神中閃爍光芒。

“可我無法答應她,因為我們中的一些人,必將把這條命留在函穀關!”江載初頓了頓,“我能答應她的是,無論如何,我與你們並肩在同一個戰場,為了父母妻兒,不死不休!”

漢子們的心怦怦跳動起來,這樣冷的天氣裏,竟也出了薄汗,血液也是熱的!

“不死不休!”

隨著雄渾的呼喊聲,三枚響箭依次射出。

這是軍中最高等級的指令,前線將領一旦收到,無論何種情況,都要立刻命令下屬撤退。

虎豹騎和中軍當即開始後撤,而鐵浮屠依然用不緊不慢的姿態往前推進,碾碎一切阻力!

大片的戰場空了出來,冒頓可汗看著戰況,仰頭大笑道:“讓孩兒們再衝一把,今日就全線擊潰洛軍!”

正當此刻,一支數千人的騎兵用一種快到不可思議的速度向鐵浮屠突進。

一盞熱茶的工夫,就已經距離鐵浮屠不過數十丈遠。

左屠耆王第一眼在那些騎兵中看到了江載初的身影,一身銀色鎧甲,手持銀槍,與周遭士兵土黃色的藤甲格格不入。

五十丈,三十丈,二十丈……

最後五丈,所有士兵竟然翻滾下馬,借著馬匹衝力,迅疾往前打滾,從腰間抽出數把明晃晃的短刃,輕巧至極地在鐵浮屠的馬蹄下滾過。

在他們滾進鐵浮屠陣仗之後,戰場似是沉寂了片刻。

一聲巨響——

無數披著銅盔精鐵的馬匹轟然倒地,鐵浮屠的士兵們因為穿著連接馬身的盔甲,隨之摔倒在地上,一時間無法起身。

塵土夾雜著血腥的味道,直直地撲到每個人鼻間。

洮兵們一個個敏捷無比滴爬起來,扔下短刃,抽出後背所負長刀,精準地劈向那些摔倒士兵的腰間——這是全身武裝的重騎兵們渾身上下,唯一的連接之處,隻要刀法精準,便能一擊即中。

對於這些出身馬賊的士兵來說,滾落下馬後避開鐵蹄,專割馬蹄筋骨,就好似以前他們在劫貨時,用最快的速度挑開捆綁貨物的粗繩,雖有不同,但大同小異。練了一個多月,個個駕輕就熟。

果然一戰而勝!

左屠耆王尚未反應過來,就見到大批鐵浮屠已經倒在地上,如同待收割的麥子,輕易便被砍倒了。他不禁急怒交加,喝令輕騎兵上前掩護。

變故來得太快,匈奴輕騎兵們正要上前時,洛軍的中軍與右翼已經上前,同時掩護洮兵後撤。

瞬息之間,戰局依然是膠著,卻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於匈奴軍來說,王牌鐵騎慘遭覆沒,自然是對信心的極大摧殘。而對於洛軍來說,去除了鐵浮屠這一巨大心理負擔,鬥誌為之一漲!

雙方都好不吝惜兵力,開始往戰場上填人。

日頭慢慢挪移,光纖越發的慘淡。

左屠耆王已打算親自上陣,忽然又親兵奔近:“大王,那漢人說的人到了!”

殺紅了眼的冒曼聞言一怔,視線觸及遠處的江載初。

他在陣中左突右砍,如入無人之境。

冒曼已知道今日這一戰無論如何勝不了,唯一要做的就是趁著夜色尚未降臨,挫一挫洛軍銳氣,明後日再行來過,也未必會輸。

他勒轉馬頭,向後營疾馳。

清晨至傍晚,天邊的雲彩多了幾分血腥一般的玫紅。

“殿下,夜戰嗎?”

江載初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和血水,沉聲道:“一鼓作氣!絕不能停!”

“是!”

虎豹騎和中軍開始後撤,關寧軍、黑甲軍填補了主力位置,數個軍團輪回上陣進行車輪戰,是洛軍的拿手好戲。

“殿下,你看那高台上……”

江載初停下手中動作,抬眸望向高台。

原本冒頓可汗站在那裏,如今卻換了一男一女。

遠遠的,他本看不清是誰,可是那女子的身影……那種強烈的不安又泛了起來!

江載初夾緊**烏金駒往前直奔而去,那高台原本築造在匈奴軍內部,因為洛軍的突進,如今離自己不過十數丈而已。

他終於還是看清了!是韓維桑!

似是一支無形的箭刃射中心髒,周遭的殺伐之意刹那間如同被虛幻了,他的眼中,便隻剩下那道素衣白裳的身影。

她怎麽會被他們抓住?

種種紛雜年頭一閃而逝,台上的兩人又有了動作。

冒曼伸手將韓維桑推至高台欄杆邊,她的半邊身子都幾乎折往下方,她的一頭黑發在朔風中飛揚而起,那張原本蒼白的臉上,此刻更帶著決絕的淒豔。

“江載初!這是你的女人嗎?”冒曼目光投射而下,聲音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由近及遠,士兵們停住了手中的動作,皆望向高台。

“你們洛人,就是這樣保護自己的女人的嗎?”冒曼一把拽起韓維桑的長發,逼她抬起頭來,目光與江載初相觸,狂放笑道,“江載初,你若跪下向我匈奴可汗磕三個頭,我便暫時饒了她。否則,今日便剝下她的衣裳,讓你我的士兵皆看一看,你的女人究竟長什麽樣。”

冒曼的話傳進了江載初的耳中,嗡嗡作響。

可他恍若未聞,自下而上,同韓維桑的眼神對望,那裏沒有驚恐,也沒有顫抖,隻是無聲的悲愴。

冒曼見江載初在原地未動,心中大是快意,略略放開韓維桑,伸手喚了親兵來,作勢便要撕開韓維桑的上衣。

“你敢!”最先反應過來的是洮軍,他們一個個認出了韓維桑,直欲跳起來拚命。

江載初伸手,示意他們靜下來,聲音沉靜,卻又極為清晰。

“冒曼,戰場之上本是男人間的你死我活,不辱婦孺。”

“你當年以戈穆弘之名,縱容洛人殺了我匈奴多少婦孺!”冒曼咬牙切齒道,“如今抓你一個女人又如何?”

江載初眼神掠過高台一角,卻是一道熟悉身影站在那裏——周景華。

一切頓時都明白了。

必是他同冒曼勾結,獻上此計,從洮地劫了韓維桑來威脅自己。

這樣的陰毒小人,本該一早就千刀萬剮!

“江載初,你究竟跪不跪!”

江載初周圍數位將領疾馳而來,搶在他前翻身下馬,單膝跪地道:“殿下,不可!”

江載初半生倥傯,大小戰事無數,也曾九死一生,可當此時刻,往日的決斷皆不見了。他隻是定定看著她,他們明明在同一個戰場上,視線可及,彼此間,卻又隔了那樣遙遠的距離!

江載初此刻隻想仰天大笑,任憑自己英雄半生,可這一世,他從未真正照顧好她。

她的故土被橫征暴斂,她被強行指婚、家破人亡之時,他從來都是無能為力!如今更是身陷敵營,便是得了這天下,卻無力救回最愛的女人,他要這天下何用?

江載初翻身下馬,仰頭望去,卻見韓維桑嘴角輕抿,笑容如水般溫柔。

那親兵已經撕開韓維桑第一層紗衣,嗤啦一聲,很輕,卻極為刺耳。萬千目光注視下,韓維桑口角處流下細細一道血痕,隻是眼神依舊無畏無懼。

江載初眼中不再有其他,正欲上前一步,忽然與她目光交融,耳邊響起低聲呢喃一般的咒聲,心神俱蕩。

他不是第一次經曆這樣的感覺,清醒的神智正漸漸褪去,他不由得反手抽出背後負著的強弓,手法如流水般,架上狼牙長箭。

“你們看到了,我的女人,被匈奴人這樣折辱!”他的聲音渾厚低沉,在戰場上響起來,送入每一個士兵的耳中,“若是不將他們打敗,下一個被折辱的,便是你的妻子,你的母親,你的女兒!”

長弓拉滿,江載初的雙臂已經負荷到極致,可是頭腦中隱約還有一個聲音在叫喊:那些話不是我說的!這箭……絕不能射!

高台之上,韓維桑能感受到他在竭力抵抗自己,又一次用力咬了舌尖,血腥的味道再次在口腔中散開。

是,她又一次對她用了迷心蠱,因為血凝還在自己體內,她便隨時能迷惑他的心智。

這一次,她要他做的,是射出那一箭。

“我知這是你最不會原諒我之事,可我本就是必死之人……九泉之下,若能得見天下太平,得見你君臨天下,亦是欣慰。”

她最後對他一笑,唇形比的是三個字。

這三個字,她一次一次,對他說過很多遍:“對不起。”

很多年之後,經曆函穀關一戰的士兵們尚能回憶起那一幕。

寧王手中的強弓已經被拉滿,那支長箭直指高台,射向匈奴左屠耆王!

那是要怎樣的臂力與精準!

那支箭如同流星一般直直射出,最終,匈奴王推搡了身前的女人,用她纖細的身子,擋住了那一箭之威!

女人胸前鮮血飛濺開,身子亦軟倒下去。

士兵們不忍地挪開了視線……而寧王站在那裏,已成石雕。

“為郡主報仇!”顧飛紅了眼睛,飛騎而出。

他的身後,是許許多多早就沒了戰馬,卻徒步奔襲的洮兵們。

他們被洛軍騎兵們追趕而上,適才驚心動魄的一幕,已經讓他們真正明白,一旦匈奴入主中原,自己所麵臨的,便是這般殘酷的種族。

這一戰,他們必須要勝!

而匈奴人因見主帥在眾目睽睽下欺淩弱女,這個民族骨子裏的英雄情結被這一幕折損耗盡,驀然間沒了戰意。且戰且退,終於在深夜時分,數個洛軍兵團的輪番轟炸下,匈奴士兵開始漫山遍野地往西逃竄。

“殿下!清掃了好幾遍戰場,沒有找到郡主的……遺體。”

親兵們在這幾日裏反複地告訴寧王這句話,可是江載初魔怔一般,走在累累屍骨之間,用手翻起那些殘骸和斷肢,心中存了萬一的念想。

他甚至將追擊匈奴殘部的重任一並交給了景雲,留在此處,細細尋找。

那一箭……他知道的確射進了她的身體。

可無論如何,他要將她找到……

便是死了,這一縷孤魂,他也不能放任她在這裏遊蕩。

士兵們開始掩埋屍體,以免造成軍中的瘟疫。這個戰場不複那一日嗜血的輝煌,安靜到如同一幅壯闊且亙古不變的畫,無聲而泣血。

時間一日一日地過去,江載初不知道自己還在等待什麽。

夕陽餘暉下,他坐在一塊巨大的石頭上,極目遠眺。

“殿下。”忽然有人叫他。

“你還或者?”寧王看著那個人,黑黃麵皮,身材瘦小,帶著一身血腥味道。

“斷了三根手指。”張二舉起草草裹著的右手,咧開嘴笑了笑,“還活著。”

江載初沒再和他說話,聽任他在自己身邊坐下,耳邊是呼呼而過的朔風。

“以後可能沒法做農活了,得靠家中的婆娘了。”他歎了口氣,又從褲腰帶裏翻出了些劣質煙草來,扔進口中咀嚼起來。

江載初從他手裏抓了些,學樣扔進自己嘴裏,刹那間口裏滿是苦到清醒的味道。

“活著總比死了的好。”張二忽然啞聲道,“每個人都這麽想。”

活著總比死了的好,真是每個人都這麽想嗎?

江載初忽然想笑,為什麽他的維桑,從來不這樣想?為什麽她從來隻想要他好好活著,卻從不顧慮自己?

那一箭,她逼他射向冒曼,可冒曼又怎會拿她來擋箭呢!

他看得分明,那是她自己刻意靠過去,卻假裝是被冒曼扯到了胸前,她用這樣蠢的法子,讓冒曼在族人麵前顏麵盡失;她用這樣蠢的法子,將這場勝利送給了自己。可她給的,從來都不是自己想要的啊……

臉頰上有冰冷的**滴落,江載初仰頭看了看天,聽到身邊那漢子輕聲道:“嘿,下雨了。”

永嘉三年九月,寧王江載初率洛軍於函穀關下大破匈奴。

匈奴可汗與左屠耆王率殘部西退,景雲一路追擊,收複太原、平城等地,追至關外,匈奴入關時的精兵四十萬,最後隻剩四萬多人。

江載初留在中原,收整各路軍隊,前往陳縣迎皇帝禦駕回京。

十月,傳皇帝禦駕回京途中感染惡疾,薨,諡號明帝。

後世的史書這樣記載這位年幼而亡的皇帝:“帝雖幼,其誌堅。佞臣周景華引匈奴叩關,後欲棄守京城南逃,;帝於朝堂之上,朗朗開口曰:‘天子守國門,君王思社稷,寧戰不逃!’後景華藥之,帝自此聲啞體虛。然心智清明,召寧王,命其節天下兵權,力抗敵寇。九月匈奴敗走;十月,寧王迎帝還都,帝薨於途中,諡號明帝……若非早夭,明帝之建樹,不知幾何。”

史書的記載自然成王敗寇,真假參半,其中的曲折經過,卻也帶著依稀的真實,多少留下了當年的影子。

十月,寧王率眾臣回京。

這一年的冬日來得分外的早,路上隨處倒著饑寒交迫的平民,江載初一身黑色盔甲,手按瀝寬,仰頭站在丹鳳門下,昔日輝煌的帝都經曆了匈奴鐵騎的踐踏,大肆燒殺搶掠之後,大片的宮殿燒成焦土,已頹敗之至。

而就在這樣蕭瑟的天地間,禦史大夫元皓率眾跪倒在地,請立寧王為帝。

寧王三辭三讓,天地間忽然飄起這冬日第一場細雪。

他的鬢邊沾染了那些新雪,仿佛青絲驟白,一雙清亮鳳眸望著瑟瑟發抖的文武百官,麵上無波無瀾:“起來吧。”

群臣間對望數眼,不約而同叩首,額頭貼在地麵上,隻覺冷如生鐵。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十二月,新帝登基,改國號永維。

國庫因連年戰事告罄,百廢待興,修築宮殿的事便一再推後。

江載初如今暫居在保存完好的太極宮內,群臣議事亦大多安排在此處進行。這一日剛剛送走幾名即將去西北守關的將領,內侍急急來報:“厲先生到了。”

江載初扔下手中狼毫,急聲道:“請。”

厲先生是顫顫巍巍地被人抬進來的,老人家腿上肩上猶負著傷,掙紮著要跪下行禮,卻被江載初扶住了:“先生免禮。”

老人定定地看著皇帝許久,歎道:“老頭子知道,終有一日,殿下能走到今日。”

他一時間改不了口,皇帝也不怪罪,隻淡淡看著他:“先生,當日的情景……能再告訴我嗎?”

老人想了想,輕聲道:“你走後沒幾日,就有一隊人進來劫人。那時老頭子在穀外散步,韓姑娘不放心,又讓未晞陪著我,我二人方才逃過一劫。等到回來之時,家中的仆役、侍衛被殺得幹淨,屍橫遍地……那丫頭已經不知去向。回來之時……桌子上還隔著廚房剛端出的辣椒炒肉,那是丫頭最愛吃的……”

江載初怔怔聽著,他說得越是詳細,自己心中便越是能勾勒出那幅畫麵來。

她必然鬆鬆挽著長發,穿著半新不舊的襖子,笑眯眯道:“這辣椒還不夠辣嘛!”

“殿下,那丫頭……真的死了嗎?”

江載初木然搖了搖頭,並不願說出一個“是”。

“老頭子有一個法子,能知道她是不是走了。”老人躊躇道。

江載初眼睛一亮,鄭重道:“先生請說。”

“先前我告訴過殿下,韓姑娘體內的血凝一日不除,迷心蠱便一直有功效。”

江載初嘴角輕抿,是啊……青州府雲榭台他們別後初見,她受盡他的淩辱,卻默然承受。原來……那時迷心蠱一直在,隻要她願意,便能讓他屈從己意。

可她再沒有催動迷心蠱。

知道函穀關下,她要他,親手取她性命。

心神恍惚之時,卻聽厲先生道:“若是你血中猶有此蠱,那麽韓姑娘便還活在這世上。若是沒了……”

江載初命人取來一枚銀針和一隻淨瓷碗,親手在食指上刺破小口,滴於碗內。

老先生全神貫注地取出藥粉,灑入碗中,又靜候片刻,舉起細觀。

等了很久,久到皇帝覺得這時光這麽漫長,日晷大約都已走了半圈。

老先生放下來碗,嘴角邊是一抹苦澀的笑意。

江載初隻覺得自己的聲音驀然間啞了,竟不敢開口詢問。

“陛下,須知生死有命。即便沒有匈奴人,丫頭身中劇毒,亦是熬不過一年。”

九月至今這四個多月的時間,江載初不曾放棄,四處遣散了暗探去追尋她的下落,皆因堅信未見她屍首,她必然還活著。

“陛下,你身上迷心蠱已解。”老先生已不敢再看他的神色,“意味著,蠱主已亡。”

他卻比老人想象的平靜得多,隻是命內侍送老人出去休息,獨自一人坐在殿內,安靜地望向窗外大雪。

天空被撕破了一角,無數雪白蓬鬆的棉絮飛落而下。

景雲進來之時,便見到這樣一幕:皇帝的背影分明是挺直的,卻又那樣蕭索,仿佛這天地間漫漫的白雪,皆落在了他身上。

“陛下……”景雲輕聲喚道。

江載初便循著聲音回望一眼,眼神卻是空落落的,仿佛什麽都沒看到。

“阿雲,日後你找妻子,定然要找一個溫順聽話的。”江載初的聲音低沉悅耳,似是在和景雲閑聊心事,“最重要的是,她絕不可騙你。”

景雲心中澀然:“我知道。”

江載初嘴角卻浮起一絲模糊的笑,低聲自言自語:“你可知道,我寧可她還活著,騙我說死了,也不願她如今這般……真的死了。朕這心裏,就這麽空出一塊。”

永維元年四月,朝廷罷黜偽洮侯楊林,還權於韓家。

隻是韓東瀾年歲尚幼,皇帝留其在身邊親自撫養,最終派遣去洮地的朝廷大員,卻讓所有人驚訝——派遣去的是元皓行。

人人皆知元皓行使輔佐寧王登基的大功臣,匈奴入關之初,兩人更是並肩抗敵,私交甚篤。絕沒想到皇帝會把元皓行派去川洮任職。

臨行之前,元皓行最後一次去太極殿見了皇帝。

彼時江載初淡淡抬起眸子:“你該當知道,朕為何將川洮交給你。”

“臣知道。”元皓行微微弓腰,“七年之後,待韓東瀾成年重回川洮,臣自然會交還他一片富庶之地,禮儀之邦。”

江載初點了點頭,不再看他一眼,示意他可以離開。

“陛下,臨走之前,臣還有數件事啟奏。”

“你說。”

“臣的族弟元豐佑,能識善斷,性子秉直,臣想推舉他為大理寺卿。”

“準了。”

“元家如今如婦孺,若是舉家南遷,深恐他們體弱……”

“元家家眷留在京中,朕會照應著。”

元皓行爽然一笑:“如此,臣無他事了。”

他正欲離開,江載初卻叫住他,若有所思道:“元皓行,你可知朕為何不殺你嗎?”

元皓行毫無懼色,淡淡道:“臣也覺得古怪。陛下對臣,著實是寬容。”

周景華與冒曼之間的暗線,是他讓人牽上的,至於韓維桑的所在,也是他令人告知周景華的。函穀關大戰之時,元皓行留在陳縣,看似什麽都沒做,卻又將一切做絕了。

韓維桑一死,江載初再無弱點。

他所要的,便是這樣一位冷酷、毫無缺陷的帝王。

他做到了。

真正到了這個時刻,他便是死,也已無憾。

江載初的目光重新落在折子上,意興闌珊地揮了揮手,在他即將跨出大殿時,沉聲道:“好好治理洮地,便算是你欠著她的吧。”

元皓行腳步頓了頓,回想起那個女孩,他們相處過一段時間,他覺得她沉鬱卻又聰敏,病弱卻又美麗,隻是偏偏不該,被帝王所牽掛。

元皓行仰頭深吸一口氣,極目遠眺西南:“是了,臣欠她的,便還給她的故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