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惡中突圍

二百四十、歸宿

突然有一天,葉明的父親打電話要他回家,說家裏有重要的事情。當然是要他回父親的家。家裏就兩個老人,會有什麽要緊的事呢。葉明一進家門,便見母親在哭。

一見葉明,母親委屈地道:“你爸爸要和我離婚。”

父親激動地說:“我就是要離婚。”

父母都已過花甲之年,怎麽突然間鬧起離婚來了。中國的離婚Lang潮,也波及到了老一輩人身上了?葉明著實覺得奇怪,也想知道緣由。

雖然和父母住在一起快一年了,但葉明基本上是早起晚歸,也很少在父母家吃飯,周末又要回自己家,真正和父母在一起的有效時間並不多,交流的時間就更少了。他隻知道,父親話很少,母親話很多。當然,葉明還知道,他們都十分關心他。他們是否快活,是否生活得幸福,葉明卻並不知道。他們這一吵鬧,葉明才知道,其實自己對父母的了解和關心真的太少太少。

母親僅僅是為了能到新疆,或者完全可以說是為了生活,才嫁給了父親。和那個時代的大多數人一樣,他們隻能談生活而不能談愛情,婚姻的基礎不是愛情而是生存。葉明的母親上過中學,在解放初期應該算為數不多的文化人,雖然當時生存環境非常惡劣,但她吃不得苦受不得累,比不識字的女人的心卻更高,真是說得上心比天高命比紙薄。自從一到新疆,她就不願意在新疆呆下去;自從嫁給了葉明的父親,她就看不上他。她嫌棄新疆氣候不好,嫌棄葉明的父親年齡偏大,出生微賤;盡管木已成舟,但她沒有一天是真正安心在新疆並和葉明的父親過日子。她不能忘記曾經有過的美好生活,總希望能回四川,回到曾經有過的過去。自從葉明他們三弟兄到四川以後,葉明的父母就再也沒有在一張**睡覺,而是在一個屋簷下過起了長時間的分居生活。

那次,葉明在新疆和父母在一起生活了整整十個月,但他沒有看出他們之間有什麽問題。母親的話非常多,非常喜歡嘮叨,記憶力也非常好;所有她經曆過的大小事情,她都一一記得,而且三番幾十次地嘮叨,總是那樣地興致勃勃、沒完沒了。葉明的父親聽煩了,便沒好氣地說:“成天就聽見一個人依哩哇啦的念,煩死人了。”母親則立刻回敬道:“我依哩哇啦啥啦?你說我依哩哇啦啥了?”仿佛你得把她說過的話重複出來,才能作為她嘮叨的證據。父親隻好無語了,然後摔門而去。

葉明的父親工作非常賣命,技術非常過硬,工作也非常出色。他每年都是先進工作者,在連隊裏和修造廠裏非常受人尊敬。葉明到新疆時,父親的戰友和好多徒弟,經常拎著東西來看葉明。葉明父親特別喜歡打乒乓球,有時候騎自行車到很遠的戰友那裏去打球。父親的球雖然打得很臭,可是他對乒乓球的癡迷程度,許多小青年也自愧不如。在新疆的時候,葉明經常和父親一起打球。每次打球,都是從早打到晚,中午也不回家吃飯,而是吃幹糧。父母之間的性格差異太大了。葉明這才理解了父親的苦惱,理解了他為什麽那麽沉默,為什麽那麽喜歡乒乓球,為什麽那麽在乎自己的技術是否卓越,在乎自己工作是否出眾。正是這種不和諧的夫妻生活,加劇了他們性格上的反差;正是這種性格上的差異,加劇了他們夫妻生活的不和諧。沉默和熱心自己的工作,表明父親生活在自己的內心世界裏。乒乓球運動則是他的一份寄托;對乒乓球的癡迷表明父親在逃避家庭生活,也表明他選擇了一種完全屬於自己的生活方式。

退休以後,父親一天天老了,跑不動了,再也打不了乒乓球了。不過,他還是很喜歡也很想打球,隻是年歲大了,找不到和他一樣的老頑童一起打球,又不大好意思和小青年一起玩耍,因此他沒有機會打球了。這之後,他開始學下象棋和拉二胡。父親的棋藝一天比一天有長勁,二胡卻拉得跟老太太哭一般,永遠都拉得沒有水平。但對父親來說,水平的高低與象棋和二胡帶給他的快樂沒有任何關係。

這是葉明的父親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在兒女麵前提起自己的生活,打開自己的內心世界。所有的不滿和苦惱,在發泄了一通之後,也就減輕了,因此他們最後並沒有離婚。過去他們之所以沒有離婚,主要是考慮孩子,其次在那樣的年代離婚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甚至比結婚艱難得多。有的人通過八年十年的“抗戰”,才最後取得勝利;離婚,對一代中國人來說是一個漫長而又痛苦的過程。今天的人們,即使在離婚這一問題上,也享受到了社會進步和人類文明的成果,也應該為之感到慶幸。而作為父輩們,現在再離婚,冷靜下來時一想,似乎已經太遲,已經沒有什麽實際意義了。一切都已經過去了,已經沒有從來的可能了。老一輩人的婚姻的可悲之處在於:離婚比結婚更難。

雖然沒有離婚,不過,這一鬧以後,父親病倒了。

讓葉明感到驚訝的是,父親的某些煩惱和年輕人的煩惱居然那麽相似。甚至,他擔心父親的遭遇會不會在自己身上重演。葉明再次相信,人的某些煩惱是共通的,甚至可以跨越時空。隻是,很多人漠視它的存在,不願意正視它的存在,因此對這些煩惱感受的程度不同而已。

葉明仍然每周回家。家,理論上或者從法律的角度說,賈家還是他的家。他不再向李馨借錢,不再期望家庭應有的溫馨和溫暖。他所熟悉和曾經那麽依戀的家,已經使他感到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陌生,甚至對這個家產生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失落感。他回家僅僅隻是做給別人看的,包括自己的女兒。他隻是讓人覺得葉明還是李馨的丈夫,是這個家裏的成員,是孩子的父親。他隻是為了別人,而不是為了自己才回家的。

一進門,葉明的心就沉重起來。他不想說話,不想理睬李馨;心中的不滿已經溢於言表,已經寫在了他的臉上。他相信李馨不可能不知道,但她對他的不滿情緒置之不理,假裝什麽也沒有感覺到。他們甚至很少說話。他們之間已經有了越來越大的距離,有了越來越深的隔閡。令人更加失望的是,她並沒有意識到這點,或者說她並不在乎這點。有時候,她還會惡聲惡氣地說:“把你的衣服換了!看到都夠了!”她嫌他身上髒,嫌他那副風赴塵塵的打頭。葉明卻清醒地感覺到,他們已經背道而馳,彼此將如此地向著相反的方向越走越遠。而他,已經不願意為了維護他們的關係而再作努力了。他認為自己已經盡到了責任。他認為自己隻能做到這一步了。

雖然有過想要逃離家的感覺,但時間久一點,仍然想回家。可現在,那種想要回家的感覺已經變得越來越淡。

如果不回家,他還是會給她打個電話。和過去不同的是,她不再追問他有什麽要緊的事。不想回家和不回家是有區別的;從不想回家到不回家,問題又更嚴重了,但她仍然漠視問題的嚴重性。讓葉明真正失望的,是她那種無所謂和漠視一切的態度。

她說過這樣的話:“生活壓力本來就夠重了,何必活得那麽累呢。”這樣的話出自她的口,讓葉明感到很吃驚。過去她對葉明的一言一行都非常在乎,說得過火一點差不多把他當犯人打整了,但如今她連電話也很少給他打,好像完全不再約束他了。看來她真的是長了見識,人也整個兒變了樣。

在單位上,她基本上沒有休息日,一個月隻有兩天假,多數時候卻並沒有休息。一個女人,經常出門也很累。但看得出來,她很喜歡自己的工作,工作也比較地得心應手。葉明在家裏,上午躺在**看電視或者寫稿子,下午打麻將或者上網,晚上他們都躺在**看電視。即便回到家裏,他們真正在一起的時間很少。沒有多餘的話,甚至已經無話可說。

最大的變化,還是在**。

一上床,葉明喜歡向右側身睡,李馨喜歡向左側身睡,兩個人便背對著背。有時候葉明想轉過身,想抱住她,可是這種是那麽微弱,她的一點點的不情願,都會完全打消他的這種。

那種**澎湃、那種忘我的快感,似乎已經太遙遠了。過去,兩個人都有主動的時候,但現在,都不想主動了,似乎都隻是在簡單地應付對方。夫妻間的**,也會變得如此機械和索然無味。

他不會強硬地和她過**。這是兩個人共同的生活,反之,還有什麽快樂可言呢?這此一來,他們的夫妻生活越來越少。

沒有語言,沒有笑臉,沒有溫暖,家庭也就成了一種有人有物有景的荒漠。沒有了這一切,家還成其為家麽?還有什麽實際意義?

葉明再一次感到失去了歸宿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