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惡中突圍

二百四十三、夕陽西下(2)

2003年上半年,停辦縣級報紙的消息傳到了陽安市。老油子們都認為,停不了,這麽多年以來,年年都在喊停辦縣報,但報紙照樣辦了下來。眼下好多事情都這樣,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喊歸喊,做歸做。不過,這一次給農民減負的聲音特別響,而停辦縣報又和減輕農民負擔掛上了鉤,情形和往年有所不同。如此一分析,報社的人都有些坐立不安了。

葉明比過去任何時候都寫得多,也向外投稿,有少量的稿件也被別的報刊采用。不論當記者和編輯,稿子寫得多,和梁豔的接觸自然就多。她看葉明的稿子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認真。她讓葉明感到親切,感到自由自在,沒有絲毫的壓抑感。葉明總覺得有話想和她說,其實也用不著說什麽,在她身旁就覺得輕鬆愉快。她說她喜歡葉明的文章,樸素而真實。葉明覺得她對自己的文章的評價很到位。水平說不上,但文風樸素,情感真實,正是葉明所追求的。文如其人,或者說因為水平有限,葉明隻能追求平實的文風,而他的文章也真實地反映了他的真實水平。

有時候他們會工作到很晚,他們就會一起在外麵吃晚飯。他們不在乎吃什麽,主要想說說話,不論說什麽都行。不過,他們說得最多的,還是葉明的家庭問題。

她認為葉明和李馨目前沒有大問題,但如果任其發展下去,誤會越來越深,隔閡也越來越深,那就難說了。“建立一個家庭不容易,既然你們都為這個家庭付出了那麽多,就應該珍惜。你們的問題的關鍵是缺乏溝通。夫妻也需要溝通。而且,男人要大量一點,要主動一點。”如果女人把什麽東西都藏在心裏的,男人就應該去打開她的心扉,解讀其中的內容。她說得沒有錯,其實葉明也明白自己和李馨需要溝通,但他始終覺得他們之間最主要的問題是彼此並不真正的愛對方。沒有愛就沒有幸福;沒有愛他們就看不到對方身上的優點,就不能原諒對方身上的缺點,就無法進行真正意義上的溝通。

“你以為別的家庭都陽光燦爛,充滿了愛情?你不會這麽天真幼稚吧?”她比葉明小正好小十二歲,但她在葉明麵前說話好像一個大姐姐。除此之外,他們會談到報社的前途。

“聽說報紙可能要取締。”

“有些人說取不了。”

“我很擔心。我覺得這次不一樣。”

“如果取了,你有什麽打算?”

“我不知道。我覺得要在陽安找事做很難,因為我的歲數大了,又沒有文憑。實在不行,恐怕我隻好回家去了。不過,如果我找不到事做,讓老婆養活,日子一定很不好過。”

“我一點也不覺得你的歲數有多大。我覺得你還沒有長大一樣。我在一本書讀過,說男人永遠也長不大。這句話對你可能真的很合適。”

“我自己並不覺得自己老了,但看見自己的出生年月,簡直不敢相信那是自己的,不免也擔心別人對我的年齡的看法。”

“現在用不著想那麽多,過一天就要快活一天。如果報紙真的要取締,如果你要離開這裏,生活還是要進行下去。”

“當然。你呢?如果報社關門了,你又怎麽辦?”

“不知道。可能會在陽安找份其它工作,或者回老家。現在想那麽多沒有用,到時候再說。”

她的老家在另一個小縣城,離陽安不算太遠。

這樣的談話越來越多。葉明感覺到和她交談很容易,也很輕鬆。

葉明和李馨之間進入了長時間的冷戰。

那種壓抑了太久的反叛精神,終於在他心裏抬頭了。於是他便由著性子來,難以自恃地與她冷眼相對。本來,他暗自希望自己的冷眼可以引起她的注意,但結果適得其反。她的權威神聖不可犯,葉明的冷眼使她變得更加冷漠起來。不論是麵對著麵還是在電話裏,即使他們說的是生活瑣事,說不上三句話她的聲音就提高了。再不然就是一聲幹脆的:“好了哇?還有啥子沒得?”然後談話就中止了。如果葉明說的是比較嚴肅的話題,她就會沉默不語,然後不癢不痛地說一句,“管得你的喲,自己考慮。”好像他說的事與她無關。如果談的是他們的關係,她就什麽話也不說。葉明用很大的勁,準備了好久,結果一拳打空了,非常讓人失望。這一過程越來越長,葉明的心也就越來越冷了。因此,他們差不多到了無話可說的地步。葉明越來越不想回家,也不願意麵對她。他越來越清楚地意識到,他們之間存在的問題越來越嚴重。氣餒的時候他就這樣想:“看看我們之間究竟會發生什麽事,看看這一生還有什麽磨難在等著我。”

葉明感到,她不尊重自己對她曾經有過的愛,不尊重他的感情,他曾經為此痛苦過也努力過,但一切都成了過眼煙雲。在殘酷和浮躁的現實生活麵前,人情越來越淡了。如今,葉明暗自決定放棄了。聽其自然好了。他再一次體會到,人的感情並不可靠,如果現在還要為此痛苦和付出,未免太幼稚了。因此,他是非常清醒和理智地決定了自己的生活走向。他和李馨之間,如果有什麽變故的話,無論什麽樣的結局,他都會平靜地接受。

他比任何時候都更加努力的工作。工作可以使他忘記煩惱,使他在經濟上稍微寬鬆一點兒,也使他能夠逃避現實。

但無論多麽忙,幾乎每天晚上,他都抽時間去醫院看望父親。

天氣漸漸熱了起來。據說暖和的天氣對病人有好處。然而就在葉明這樣想的這天深夜,醫院打來電話,說父親病情加重,要他趕快去醫院。

父親的心髒和肺功能都已經衰竭。請了專家進行遠程會診,該用的藥已經用盡,但父親的病情卻一天天在惡化。大家心裏都有數,父親的時日不多了。不過接到醫院的電話,仍不免讓人感到意外和沉重。當葉明和葉亮趕到醫院時,醫生正在對父親實施搶救。

父親臉色蒼白,呼吸困難,不停地呻吟和掙紮。看他的樣子,心裏一定非常難受。醫生征求葉明和葉亮的意見,要不要立刻實施手術,進行插管幫助病人呼吸。手術是有風險的,如果搶救得過來,可能延緩父親的生命。但是葉明父親這麽痛苦,身體又如此虛弱,是否經得起手術連醫生也不能保證,因此葉明和葉亮都沒有同意對父親實施手術。最後的方案是用呼吸機幫助他呼吸,但剛把呼吸機接上,父親已經長眠了。

父親去世的第三天,就被送去火化了。除了姨媽一家外,葉明一家在陽安別無親戚。父親是老黨員了,在生也表示過,希望喪事盡量從簡,因此沒有必要停放遺體。

當父親的遺體從運送屍體的翻滾車上掉進火化爐裏時,好似一個什麽堅硬的物體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發出了一擊沉悶的聲音,葉明的心裏不禁為之一震:一個生命真正地結束了。轉眼間,一切都化作了塵埃。

這時,葉明在心裏想:“我可憐的父親,春秋數十載,我們卻很難在一起吃一頓好飯,甚至沒有真正談過一次心;如果真有來世的話,我一定要好好地孝順你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