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倚籠

第280章 醒悟

容妤不急不惱,麵色平淡,一張素臉背著光,顯出幾分蒼白,對於容夙的質問,她隻是平靜的回應道:“便是對豬狗有情,也是不會對他沈戮有情的。你大可不必擔心我會反悔,如今已是箭在弦上,誰人都沒有回頭的餘地了。”

話雖如此,容夙心裏還是有些不信。

他餘光瞥了一眼床榻上被藥湯迷睡的沈戮,見他睡意沉沉,絕無半點醒來的意思,卻也心裏不踏實,便拉著容妤朝屏風後麵走去一些,借一步說話。

無非是叮囑她不要再來探望沈戮,還不停地說起是沈戮害得他們容家變成如今家破人亡的境地。最後,容夙懊惱地歎道:“若你能抓住機會了結了他性命,咱們早就能扭轉勢態局麵了。可惜了啊,你到底是婦人之心,錯過了那麽多個不會再有的絕佳良機。到了眼下,他已病重,更是不能出現差頭,否則朝臣必定會懷疑到咱們兩個的頭上,阿滿也會一並收到牽連,自是沒有機會來做這事了。”

容夙所言,不無道理。

隻有沈戮死了,她才能從這場糾纏多年的男女情事中徹底解脫。

此前,在私下裏,容夙也不止一次問過她為何沒有動手。她的回答與如今照舊是相同的,隻說:“他算是一個好皇帝。”

征兵、修城、減稅、改革……他的確在為百姓創建盛世。哪怕,他之於她,卻是惡夢,是深淵。

古之君子,蓋恥得之而弗能治也。

“死生,命也。”容妤沉聲道:“雖說竹杖芒鞋輕勝馬,一蓑煙雨任平生。然而,終究是人各有命。”說罷,她抬頭看向容夙的眼睛,語氣堅定道:“我信命,但不認命。”

容夙卻是喟歎一聲:“妹妹,你我能避過眾多耳目走到今日,實屬不易,這些年來,咱們表麵做戲,背後相認,其中艱辛自然不必多說,可彼此的弱,也是該清楚的。於皇權相比,你我隻是一顆砂礫,即便是如今的沈戮,也還是難逃皇權的反噬,沒人能鬥得過權勢,你我要提高警惕,助阿滿周全才是。至於你自己的命,不認,也得認了。”

可就算這是她的命,隻要還有一線生機,她就試圖去抓住那微弱的希望。如何能剛剛逃過一個沈戮的魔爪,又要被容夙控製住呢?

難道身為女子,就隻能做玩物、做傀儡不成?

思及此,容妤心中滋生出一絲不滿,她情不自禁地回頭去看屏風後麵的人,他躺在朦朧的帷幔之中,呼吸緩緩地起伏,那麽輕,好似隨時都可以斷掉一般。

容妤忍不住問道:“你還打算迫他喝那藥湯到幾時?”

“你舍不得了?”

容妤回過頭來,“容夙,你最好不要以這樣的語氣來和我說話,就算你如今已經成了個假丞相,可你永遠都是容家的庶子,更別想淩駕在我這個貴妃的頭上。”

容夙不由間失笑,“你的貴妃,是沈戮賜給你的,待到日後,可就未必能保得住了。”

“你竟是在威脅我?”容妤眯了眯眼。

容夙頷首道:“下官,不敢。”頓了頓後,再道:“但,如今已是幼主坐在了禦座上,還請娘娘能看得清時勢,莫要貪戀過往歡愉。”

這話的語調雖是輕描淡寫,可字裏行間滲透出的意圖,卻堪比尖銳毒刺。

容妤什麽也沒有再說,她也在不停地告誡自己,走到今日,是她一直渴求的結果,絕不可有惻隱之心,畢竟那躺在床榻上的人害了她全家,更害得她母子之間的關係詭異惡劣,她想要挽回阿滿,就必須要走此險棋。

然而,當容夙即將離開時,他大概是太過開心了,竟有些忘乎所以地沉聲道了句:“若父親泉下有知,亦能滿意他當年的壯舉了。”

容妤錯愕地蹙眉,她怔怔地望著容夙出去房外,心中彷徨起來。

再重新看向屏風後的沈戮,想他曾多次說過“是定江候害我在先”……

難道他所指的“害”,並不僅僅是當年的篡位密謀一事?

不。

不會的。

容妤決定不去細想此事,即便知曉了真相,又能如何?

即便……知曉了過去……

這樣一想,容妤像是起了惻隱之心,她最先想到的是自己那雙目失明的伶兒。

難道還要讓無辜的孩兒替她背負這厚重的罪孽麽?

而長久起來,她瞞著沈戮與容夙密謀了此事,連同傅禮做他們兄妹二人的替罪羊,眼下倒是能將傅禮滅口了,可容夙是不會甘心隻讓阿滿做傀儡君主的。

他的野心極其清晰可見,目的就是要沈家改姓成容,以此來報壓抑多年的血海深仇。

臥薪嚐膽,匍匐多年,其中多少低眉順眼、含辛茹苦,容妤也是能夠感同身受的。

隻不過……

沈戮若真是受容家迫害在先——

容妤漸漸地皺起了纖眉,她到底還是繞過屏風,重新走回到了沈戮的床榻邊。

他連日服藥,氣色慘白如蠟,容妤深知那藥是容夙使的勾當,隻要停下藥湯,沈戮的身子便會重新好起來。

容妤緩緩地坐到他的床邊,探出手,撫過他的眉心,隨即又驚醒一般地收回了動作,她心跳如鼓,迅速站起身來,疾步出去了沈戮的房,死死地咬著嘴唇,像是不允許自己有片刻的陷落。

是他害她到今日這般田地的,都是他一手造成!

哪怕他也曾把一顆真心挖出來般地呈在她麵前,奈何血海已釀成,如何能抽幹一望無盡的海水?

然而迎麵一陣冷風來,吹散的是糾纏在容妤心口多年的恨惡,吹來的,是曾經他為她所做的一切心甘情願。他也曾為她許下情話與誓言,為她提詩寫詞,為她描眉點唇,也為她溫一壺酒,也將她抱在懷裏,低念她的名字:“妤兒,我們重新開始吧。我願意放下那些仇恨,你也放下,好嗎?”

容妤猛地站定住了身形,聽見“啪嗒”、“啪嗒”的水滴聲濺碎在地。

抬手去抹,竟是滿麵淚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