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 局中局

沈戮與容夙之間的仇恨，的確不是一朝一夕能消除得了的。

此時此刻，沈戮正獨自坐在暗寂空曠的書房裏。

而將沈戮帶到此處的人，正是徐展，他如今已與容夙同心協力，隻為將沈戮手上的玉印徹底奪下，好助幼主登基成帝。

沈戮正靜默地站在逆光處等待著，直到木門被推開的“吱呀”聲響起，他才抬起眼，果真見容夙從門外走了進來，喚了他一聲：“陛下。”

沈戮冷眼望著他，向他點了點頭，方才落座。辜嶠恭敬地跟隨他一同走進了書房。

今夜逢雨，本是寒涼，容夙從自己書房裏取出珍藏的一餅好茶，對沈戮道：“晝短苦夜長，微臣想著與其孤單賞雨，不如邀人來一同試茶，不知陛下可有此雅興？”

沈戮沉默不語，容夙自顧自地找到平日裏的紫木茶壺，一邊熟練地溫起熱水，一邊再道：“微臣能為陛下煮茗，自是微臣的福分。畢竟，這福分在日後，也是不會再有的了。”

這偌大的書房內隻有他君臣兩個，燭光昏黃，映著彼此的輪廓與心思。明明都已心知肚明，卻又都還在試探，就仿佛誰先泄露了意圖，誰就輸了一半。

直到談起了年少時的光景，容夙忽而話鋒一轉，道：“十餘年前，陛下意氣風發，然而想起那時，始終有一事令微臣對陛下心懷有愧。”

沈戮握著茶盞的手輕動了動，他沉著眼，明知故問般地冷聲道：“卻不知你所言……是何事？”

“陛下那時不過十幾歲，正值風華正茂之際，偏生因誤會與家妹分離，其中罪過，微臣要占盡大半。”

沈戮眼中的光亮黯了下去，手指一顫，茶水從盞內漾出了幾滴，濺在手背，略有熾熱。

容夙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他的表情，沉聲繼續道：“若陛下如今知曉了此事，可會怪罪微臣？”

沈戮似笑非笑道：“容丞相言重了。”這一聲“容丞相”極盡諷刺，尤其是接下來的那一句：“畢竟，你何時將寡人真正當成過你的陛下呢？”

容夙緊抿著嘴唇，麵色逐漸變得蒼白，他緩緩地將茶盞放去一旁的案桌上頭，而後掀起長袍，站起身來，“陛下，微臣身為沈家朝的臣子，從始至終都未有過半分部不敬之心，更是從未忘記過本職身份，是陛下一次次地將微臣視作敵人奸細，令微臣漸漸死了心。”

“丞相這話又是何必？”沈戮端起自己的茶盞，湊近嘴邊輕輕喝下一口，又道：“你輔佐寡人多年，向來都是鞠躬盡瘁、矢忠不二，寡人原本是從未懷疑你的忠心，隻不過——”

這三字一轉，容夙的神色一凜。

“隻不過，你做出的那些肮髒勾當，到底是遮掩不了的。”沈戮似有若無地低歎一聲，“寡人給過你許多次機會，奈何你從不珍惜，如今又將寡人帶來此處，當真以為憑你與你黨羽的力量，就能要了寡人的性命麽？”

“難道陛下還沒有看清眼下的形勢嗎？”容夙失笑道：“陛下的身邊連一個得力的心腹都沒有了，你如同是沒了利牙的病龍，再無一統山河之力。已到了這種節骨眼，你如何還不願交出玉印？反正你已隻是個被兒女情長亂了陣腳的君主，是不配統領重臣的。”

沈戮聽見這話，默然許久，在這夜深雨涼，萬籟俱寂的黑暗裏，呼吸仿佛已凝固成冰，醜惡與猜疑似蟒蛇的信子一般纏繞著君臣二人。

帝王想到的是這擁有謀略與文才的臣子若是放下仇恨，還有回旋的餘地；而臣子心中在意的，卻隻有逼迫帝王親手交出最後的生存權利。

一麵是家國道義，一麵是長情誓約，沈戮知曉今夜必要做個了結。

然而，門外忽然傳來了通報聲，容夙命侍從進來後，那侍從悄聲在容夙耳邊說了幾句，容夙瞥一眼沈戮後，像是給予臨終關懷一般的側過身，示意來者是見沈戮的。

沈戮鎖緊眉頭，起身出去書房，隨著那侍從朝前走去。

雨幕未停，馬車在暗夜中似虛幻圖騰。沈戮並未撐傘，淋著雨看到了停靠在院門外的馬車，侍從同他道：“陛下，人在車裏。”

沈戮也懷疑其中是否有詐，猶豫片刻，到底還是上了馬車。

坐在馬車中是一位女子，樣貌有幾分熟悉，她悄聲喚了沈戮一聲，並道：“陛下，奴婢是阿婉。”

這個名字令沈戮略一恍神，很快就想了起來，他驚愕道：“你是怎麽會……”

阿婉忙道：“說來話長了，更何況，眼下也沒時間同陛下解釋。”她像是怕馬車外的侍從會偷聽到對話，隻以手勢示意自己外衫下的裝扮，沈戮瞧出了燕山衛的衣襟領子。

沈戮恍然間明白了許多。

她扮成燕山衛出了皇宮來尋容夙，又被怕容夙身邊的人察覺了端倪，才在燕山衛的衣裳外頭披著她自己的華服，眼下見了沈戮後，她將一支簪子交給他。

沈戮定睛一看，自然知曉簪子的主人是何許人也。

他將其握緊，以口型問阿婉道：“她人在何處？”

阿婉不敢出聲，在沈戮掌心裏寫出一個字：逃。

沈戮露出錯愕的神色。

阿婉再次寫道：此地危。

沈戮驚覺她是來為自己通風報信的，而說服她來到這般危險境地的人，必定是容妤。

隻是……她如今在哪裏，又是否安全，沈戮一概不知，她到底還是沒有聽從他的交代，竟私自出了皇宮，若是被容夙抓到的話，不僅要成為威脅他的利器，搞不好……還會令他二人就此再難謀麵。

沈戮心下不安，而侍從已經在這時撩開了馬車簾子，他對阿婉道：“姑娘，丞相催你過去了，可不能耽擱了。”

阿婉立即起了身，她被容夙交代的任務本就是要把容妤的死訊告知沈戮的——且容夙同意阿婉與沈戮單獨見麵，也是阿婉假傳了消息給侍從，她謊稱容妤已死，沈戮知曉後，也必定不會獨活的。

於是，阿婉在走下馬車的那瞬與沈戮使了個眼色，一切必要按計劃來行。

沈戮略一點頭，他必要裝得足夠真，說不定，能借機帶走這輛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