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6章 不信人間有白頭(三)
伶兒雖看不見,但聽她這麽說了,就非常驚訝道:“那這裏難道是——”
“自然是天清門。”姑姑立即拍了兩聲手,有女弟子前來,姑姑同她道:“為這位姑娘端來熱水,好梳洗一番。”
女弟子躬身回道:“是,姑姑。”
姑姑又對伶兒道:“這位姑娘,你既然已醒,就同我說說你是為何會來到這裏的吧。”
伶兒一聽這話,悵然若失地垂下了眼。
她雖然貴為公主,可權朝被奪,她又被指婚給哥舒外族,是為了逃難,她才與宮人逃了出來。
本來的日子也還算好,隱姓埋名,躲得過外族的眼睛,也就能多自在一陣子。
猶記得那是兩年前的事情了,為了助自己出宮,孟大人和嫡子孟翮幫襯了許多。他們為伶兒提供了住處,連侍女也好生照顧著,一直住在香洲東城,離皇宮是極遠的。
可這樣祥和的氣氛估計也維持不了多久時日了,雖說大家都有一種禍不臨頭、事不關己的悠然態度,但是近來城裏的行人儼然變得稀少,好多富庶人家都在托關係去各遠的地帶,都是為了躲避蕭帝部下的搜查。
沈姓之人難逃屠戮,上一站是北城,很快就會來東城搜人了。
與城外霍亂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城內的安然太平。百香樓君子蘭號的廂房裏,圍坐在桌旁三人打扮各異,其中兩名是富商模樣,另外一位是年輕公子、翩翩少爺,一身黛藍色長衫,雖樣貌清秀,卻也不會弱不禁風,倒要歸於儒雅一類。
桌上一人撚動著手中的大串佛珠,陰陽怪氣一句,“這戰事多如牛毛,關卡重重,不管走個什麽東西都要查了又查。唉,外族的皇帝登基之後,咱們中原人的日子可不好過了,還不如把貨賣給那些蠻夷了。”
“蠻夷就不是外族了?一樣的道理,且都要被世人謾罵。”瘦臉的那人嗤笑,不由長歎,“要我說啊,現在這世道,還是明哲保身咬緊。”
長衫那人嘖嘖嘴,“如此一來,商賈可如何混日子啊。”可轉念一想,他眼裏登時亮光,“要是能有人穿針引線,和朝廷做起買賣交易,可就不愁貨會壓箱了。”
於是乎,兩雙眼睛便都直勾勾地看向了那位黛色衣衫的年輕少爺。
“怎麽都這樣看著我?我臉上有奇怪的東西麽?”孟翮不由笑道。
長衫那人趕忙陪起笑,“看孟公子說的,這普天之下誰人不曉你孟家勢力?而你長姐又進宮做了陛下的佳麗,於情於理,孟公子都算是陛下的妹夫了。”
孟翮笑的風輕雲淡,講得也漫不經心,“二位之意我懂得,實不相瞞,我倒也考慮到貨物問題,待有合適的時機,我會與長姐說起此事,讓她探探陛下口風,也好讓我們今後的買賣流通起來更為便利。”
一聽此話,二人便笑吟吟地對孟翮獻起了殷勤,又是倒酒又是夾菜。可孟翮並不以為然,他並不情願對蕭帝低頭,隻是近來買賣冷清,家中的父親也在為此煩心,他總得想些對策。
而自打蕭帝繼位以來,其殘暴的名聲倒是漸漸響徹了大江南北。百姓們日子過得苦,官僚們迫害得深,連前朝公主都不肯放過。
尤其是那改名為蕭奪的哥舒外族,仗著自己是蕭帝的外親就想納前朝公主為妾。
孟翮思及此,總會對那哥舒一族感到憎惡。不禁念著,忘了才好,這樣大家就都會清淨。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急迫的女子聲音,大概是同外麵守著的人發生了爭執。孟翮越發覺得那聲音耳熟,同桌旁二人示意了下,便迅速站起身走出去,果然見是阿畫站在廊內。
“出什麽事了?”孟翮看她神色焦急且慌張,心裏也不安起來,“是不是伶兒有了麻煩?”
阿畫無可奈何地苦著臉,“公子,咱們小姐昨天起就病了,可是外郊那邊又有傷兵送了過去,她非要去幫忙。奴婢真怕她會感染了什麽,反倒加重自己的病情。但她不聽奴婢的,奴婢隻好來找你了。孟公子,你快去把她接回來吧,她隻聽你的話。”
孟翮一蹙眉,立刻點點頭,隨著阿畫便走下樓去。
晚冬雪深,寒來霜落。
蕭軍自入駐東城已過去了半月,當地縣令自當是萬分感謝蕭軍的相助,巴結之人自是絡繹不絕。
當地縣令對於蕭奪的到來更是做到了足夠殷勤。待到戰勢稍有緩和之際,縣令便帶著蕭奪逛遍了東城。百香樓是必去的,結識城內數一數二的富少也是應當的。索性蕭奪是愛熱鬧之人,在如此硝煙四起的時期,他也是不會忘記享樂的。
這天,正逢天氣不錯,縣令邀請蕭奪去城外靶場射獵。同行的還有縣令的表妹素湘。那靶場地理位置偏遠,附近沒有人家,隻一處廢棄的村落,受了傷的傷兵都是送去那裏的,是一群江湖郎中在護理。
作為被蕭帝暫放在蕭奪身邊的心腹,崔夙看得出來,縣令是有意要撮合蕭奪與素湘。那姑娘與蕭奪年紀相仿,又生得俊俏,騎馬射獵樣樣在行,笑起來的樣子很是嬌媚。每當蕭奪打中靶心,她便歡笑著鼓掌喝彩。
蕭奪時不時地朝她那邊望去幾眼,笑道,“素湘姑娘也來試試看?”
素湘說:“蕭將軍又拿我說笑了,我那點小皮毛哪裏比得了蕭將軍精湛啊,我可不敢當眾出醜。不如——”她眼神靈動,嬌笑說:“蕭將軍教我好嗎?”
縣令口不對心道:“素湘休要胡鬧,蕭將軍日理萬機,哪有閑工夫陪你小姑娘家家。”
“練練射獵罷了,又不是什麽大事。”蕭奪笑縣令小題大做,卻也沒有教素湘的意思,隻管將弓弩放下,從懷中取出煙銃,道:“來人,點煙。”
崔夙本想上前,不料縣令已向素湘使了個眼色,後腳便見她笑盈盈地湊到蕭奪麵前,為他點燃了煙。
蕭奪吐出一口煙霧,略微側過眼,“崔夙,前線戰況如何了?”
崔夙瞥一眼縣令,繼而匯報道:“回劍將軍,今早哨兵傳訊,軍營駐紮與咱們距離東城城同樣的城郊外,至今仍未有絲毫前進的意思。依我所見,那些滿意的按兵不動,是打算誘敵深入。”
蕭奪問:“前陣子抓來的那些俘虜呢?”
崔夙道:“傷勢太重,問不出有用的東西,本想當場殺掉,誰知外郊那邊的郎中跑來多事,硬是給拉去治傷了。”
蕭奪吸掉最後一口煙,淡淡一句:“崔夙,去外郊。”說罷便上馬離去,縣令對素湘歎息一聲,心裏念她怎麽這麽沒用,連留蕭奪多在這裏待會兒的能耐也沒有。素湘一臉悻悻,她隻得跌跌撞撞地跟著縣令追上蕭奪。
此時的外郊村莊裏正亂成一團麻,傷兵們陸陸續續地送進來,其中不免有蠻夷的人。一些守在外麵的蕭軍不肯讓郎中將受傷的蠻夷帶進去,醫者們連連求情,倒惹怒了其中的一名蕭軍,怒喊著:“再吵,再吵殺了你們!”
窗外幾聲響,屋內的伶兒怔了怔,有人示意大家出去看看,伶兒便隨著大家一起走去外麵。
站點外圍著滿滿的人,地麵擺著三個擔架,分別有傷勢極重的士兵躺在上麵。隻不過他們身穿蠻夷盔甲,這才是他們不被允許進入的原因。
“他們需要先止血。”有人驚呼,拍拍伶兒的肩膀說,“我去拿紗布過來,你們先去處理傷口!”
伶兒點點頭,可是身側的醫者卻勸她不要過去。她一個瞎子,也幫不上忙的。可伶兒卻掙開他們,循著平時記憶裏的路徑飛速地跑上前,扯下自己的衣裳布條,摸索著蹲下身去,為其中一名蠻夷士兵的小腿進行粗略的包紮。
“你幹什麽!”蕭軍命令道,“不許救敵兵,不然將你視為亂黨處置!”
她充耳不聞,快速地包紮完畢,突然一聲箭矢劃破空氣的聲響。
她停下動作,箭矢射在了地麵。她鬆了一口氣,同時也渾身疲軟得像是病入膏肓。孟翮與阿畫在這時趕了過來,越過人群找到伶兒,雙雙架起她往後拖。目睹方才景象,孟翮驚魂未定地在她耳邊說:“你不要命了嗎?自己病得那麽重,還跟人跑來這裏行俠仗義,你當真以為那箭矢是長眼睛的嗎?”
伶兒回過神來,還有些不服氣地掙脫幾下。
其他人也來安撫道:“是啊是啊,現在不是逞強的時候,他們人太多了……”
恰逢這時,人群外麵傳來馬蹄聲,一個士兵喊道:“是將軍來了!”
眾人便自覺地分開到兩側,士兵們立刻筆直地挺起胸膛。
孟翮拉著伶兒往人群外麵走,想趁亂離開。伶兒咳嗽得厲害,她大概是發了高燒,額頭熱得燙人。阿畫催著快走快走,小心又惹出什麽事端。
伶兒卻憤憤不平地轉頭,站住腳。
雖說她是看不見的,但周遭的人可以看見人群深處,身姿英勇的男子如同眾星捧月,背對她而站,像是在低頭審視著擔架上受傷的蠻夷士兵。
而後,那名男子走到剛剛放箭的人麵前,俯身低問一句:“方才是不是你?”
對方被他冷酷的聲音嚇得直哆嗦,那男子吼著又問:“回答!”
“是!”
語畢,男子揚起手中的鞭子狠狠地抽下去,一下、兩下、三下……全部都打在他扛著弓弩的左臂上,他說:“蕭軍不殺無辜,要不是戰時需要人手,我今天定押你當眾遊街!”
士兵連連求饒,叫著將軍小的錯了,小的知錯了!
這些都被伶兒聽到了,她忍不住高聲脫口而出,“他並沒有傷及到我!與其去責怪自己的手下,不如救人要緊!死亡麵前又怎分敵我?都是命,都貴重,你們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死了,就真的能打贏勝仗嗎?我還以為蕭軍長官都是分得清青紅皂白的人!”
孟翮急了,大喊一聲:“伶兒!”
伶兒?
這名字滑進蕭奪的耳中,他回憶了片刻,猛然僵住了身形。
說來也真諷刺,中原戰火漫起之日,他一路奔波於沙場,心心念著國難當頭,倒也漸漸無心顧及他的那份兒女私情。
蕭奪的眼裏在霎那間亮起了幽然火簇,透出明亮的光。他轉頭看去,見她站在那裏,恍然間如同回到了皇宮裏的那些時日。
“伶兒?”他蹙起眉心,轉過身形,使得崔夙也一同望去。
崔夙不由心下一驚,那站在人群裏的女子,可不就是前朝公主嘛!
伶兒像是意識到了什麽,神情忽然變得駭然。孟翮自然也是措手不及,會與蕭奪在這種地方重逢,他做夢都不會料到。好在他尚且保持著最後的理智,一把拉住伶兒與阿畫,隻能是倉皇逃離。
外麵滴答滴答地下起了雨,天空陰鬱,晚風乍起。
戰事蔓延以來,除了繁多的軍情要務,崔夙總要在他的耳邊苦口婆心地念叨:將軍聰明過人,卻總是故意做一些糊塗事。
而此間時刻,蕭奪背靠著椅子,總會讓他想起她雪白的麵容與纖細的身段,柔和的眉眼和蒙昧的眼神。
崔夙在這時敲門進來,蕭奪沉聲問道:“查到她的住處了麽?”
“回將軍。”崔夙低下頭,哂笑道,“幾個小兵偷懶打盹,不巧在路上跟丟了。”
蕭奪嗤一聲,“一個大活人,竟也能讓你們跟丟。”
“將軍息怒,我再讓他們去查就是。”
“不必。”蕭奪一擺手,倏然起身,抓過大衣披在身上,他說,“我親自去找。”
崔夙試圖阻止他,可見到他的臉色難看得很,話到嘴邊又不敢直言,最後斟酌著勸道:“還請將軍聽崔夙一句,再多幾日,東城城就會守下,你又何必為了一個匆匆一麵且不會再見的女子費這般心思?外麵雨勢漸大,哪怕是等到明天——”
蕭奪的目光陰沉,他一腳踹上身後的椅子,怒斥道:“給我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