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倚籠

第387章 不信人間有白頭(四)

窗外的雨還是下得如瓢潑一般,嘩啦啦地砸落在地,積水滿街。

伶兒站在窗邊感受著雨幕出神,她心亂如麻,已經不知是第幾聲歎息。孟翮在她身後的桌子上寫著信,是打算寄去給父親的。

見她臉上寫滿了憂心忡忡,他也極為擔心,心中同樣是亂到了極點,可他至少要維持住表麵的鎮定。

當初她逃出了皇宮,險些無處可去。幸而他因父親在生意上的往來而前去東城,便偷偷帶上了她,將她安頓在新的宅邸裏。時日一久,她也已經重新振作,漸漸地,她將不愉快的往事都拋去了腦後。

後來的某日,不知怎麽地談及到了蕭奪。那是唯一一次講到他,她沉默半晌,最終道出自己其實並沒有任何招惹過他的地方。

孟翮在當時苦笑道,“你沒招惹他,他來招惹你,不是一樣的道理麽?”

話雖如此,他卻也擔心這樣一來,更是沒辦法同家中說起自己與伶兒之間的事。起碼目前看來,想要娶她,已是很難被父母親同意的了。

“伶兒。”他輕聲喚她,“不如——我們離開東城吧。”

伶兒聽到這話,隻覺得心中一跳,不知道是什麽滋味。她轉頭去看著他,眼裏堆滿了歉意與自責,“孟二哥,好端端的,怎麽說起要走了?莫不是因為今天……”

“哪兒的話呀,你看你,亂想些什麽呢。”孟翮放下手中的筆,寬慰地笑了,“我是覺得東城現在有些亂,都是被戰事搞的,早點離開也好,誰知道這裏哪天會不會兵戎相見。”

伶兒卻還是默不作聲地站在窗邊,隻是臉色稍有變化,蒼白如紙,她不知還能說些什麽。

孟翮便走過來握住她的手,撫慰道:“你又在亂想了,我從來沒有怪過你。”

伶兒微微蹙眉,搖了搖頭,“孟二哥,我是覺得怕,我很怕……”

“你怕什麽呢?”

“我不知道。孟二哥,我就是覺得心裏不安生。”

孟翮將露出頑皮的笑容,“現在好點沒有?有我在,伶兒就什麽都不怕了。”

伶兒的笑容苦澀又僵硬,怕他擔心,她隻好努力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可那日的景象又再度回**在她的腦海裏,她好不容易逃出皇宮的,險些是要被指婚給外族,而蕭奪又是那樣陰冷之人……她本以為忘得掉,偏偏他又出現了。

或許孟翮說得對,惹不起,總躲得起。趁早離開東城,這裏的確是是非之地。伶兒望向窗外,她能聽見雨水的聲音似乎小了些,想來多年來都要是盲的,她的聽覺要比常人敏銳百倍,便對孟翮說:“孟二哥,時候不早了,送我回阿畫那裏吧。”

孟翮含笑點頭,打趣道:“這倒是。你再不回去,阿畫可真要急壞了,還以為我硬是留你住在我這,明早還要替你和那些郎中們找借口搪塞過去。”

伶兒有些窘迫,隨後,倒也慢慢地抿著嘴角笑了。

雨夜的風涼,好在伶兒吃了些藥,除了偶爾的咳嗽外,熱度已經退了下來。街上的行人稀少,地麵的積水流淌著粼粼波光。一炷香的功夫後,她撐開傘從孟翮的車輦上走下,站在宅邸門口回過頭來朝他擺手笑著:“你回吧,我這就進去了。”

孟翮撩開車簾,稍稍探出頭來,向她伸出手。她心領神會的立刻把手放上去,孟翮眷戀不舍地握著她,雨水砸上兩人的手背,幾簇微涼的觸感。

他輕言細語,望著她道:“今晚和阿畫好好的道個別,我們明天一早就走。”

她笑笑:“這麽突然地走,她該埋怨我不提前知會她了。”說罷,便笑著轉身了。

孟翮望著她的背影看了好一會兒,讓車夫駕馬往回時,卻見到來時的路被封了。

一群蕭軍攔在前處,見到孟翮的車輦過來,其中一位蕭軍長官抬手擺出了“停下”的手勢。

孟翮困惑地望著那名蕭軍走過來,撩開他的車簾,往車內尋摸一圈,繼而用公事公辦的語氣對他說:“就你一個?”

“是。”孟翮覺得他像是在盤查奸細,失笑一句,“你不都自己瞧見了麽?”

“沒辦法,我們也是奉上頭命令查人。沒事了,你先走吧,咱們過會兒還會見著。”

孟翮皺皺眉,直行離開。餘光瞟向外頭,這附近的人家裏都有蕭軍士兵進進出出,搞不好是在挨家挨戶的搜。怪不得那名蕭軍會說那句“過會兒還會見著”的話。

他心中有些不寧靜,又嘲笑自己胡亂猜測。然而眼前晃過去的是蕭奪的那張漠然臉孔,孟翮是真的越想越後怕,他想著必須要盡快帶她離開了。可當時的他尚且不知,若是場劫難,費盡心思,終究逃不過。

伶兒回到宅邸裏時,阿畫和其他人其實都已經睡下了,這裏收留了許多無家可歸的郎中與醫者,伶兒好心地照顧著他們,而阿畫也不像是伶兒的婢女,更像是同齡的朋友。見她回來了,阿畫忙問道:“你怎麽才回來?奴婢好生擔心,生怕出了什麽差頭。”

伶兒微笑:“我這不是回來了嘛,你別大驚小怪的。”

看她不慌不忙的,阿畫也就不再問,扯上被子打算睡,誰知房門突然被人叩響。

兩人皆是一驚,阿畫忙下了床榻去開門,見是一位醫者端著盞小油燈站在黑漆漆的走廊裏。她對伶兒道:“伶兒姑娘,張郎中有請。”

這麽晚?伶兒蹙起眉心,隨著醫者出去了房內,臨行時,她回頭對阿畫說了句:“你先不要睡,等我回來後,我有些事要交代你。”

阿畫愣愣地“哦”了聲。待伶兒離開後她才如夢初醒似地回過神,聽到院外傳來一聲尖銳的馬兒鳴叫,她飛快地跳下床趴到窗邊向下望,好幾輛車輦在下麵,一群蕭軍站在雨中。

士兵們站在百姓的宅子外麵做什麽?阿畫很不理解,然而她回頭去望向敞著的門外,伶兒已經走了有陣子了,不知道為什麽,她竟覺得這是此生最後一次見伶兒了。

“吱呀——”

醫者在這時推開了門,側身讓伶兒進來:“你先在這裏等著,郎中很快就會到。”

伶兒點點頭,摩挲著桌子坐下來,她對這屋子倒還算熟悉,平日裏也是常來的。

屋子裏靜得很,伶兒忽然聽到由遠及近的烏皂靴走路的聲音。她迅速轉回身,房門被推開,由於看不清麵前的人,她原本也沒有過多表情,直到一股熟悉的味道飄散開來,伶兒整個人都愕然了。

雨未停,天際有隱隱的雷聲漫過。伶兒定睛看著眼前的人,蕭奪已走進屋子,不疾不徐地轉手,“啪嚓”一聲關上了門。

她心跳得厲害,隔著這樣短的距離,她再不敢抬頭,隻覺他在看自己,眸中那兩道視線冰冷又熾熱,她怕到顫抖起來,全身動彈不得。怎麽會是他?他又是怎麽找來了這裏?伶兒咬著唇,思量著接下來還如何是好。

蕭奪察覺到她的驚慌,本想待她平靜下來再靠近,可滿屋子裏都混進了她身上的辛香,他多少有些意亂神迷。加上暈黃的油燈將氣氛烘托得些許曖昧,此刻見她,就像是畫一樣好看。

這麽久了,她仍舊是他的魂牽夢繞。他以為他放得下,也該放下,偏偏整個心都裝滿了她。她一如那杜鵑花,淡淡芬芳,令他忍不住要去撫弄花瓣,又擔心會傷到了她。

等他意識到時,自己已經與她近在咫尺。手指不知何時撫在她臉頰上,令她如觸電般地別開臉去躲,心髒“撲通撲通”地跳得劇烈。

“怎麽怕成這樣?”他的眼神像刀子般遊移在她身上,仿佛要一寸寸地割開她的所有外衣,“瑟瑟發抖的,莫不是我嚇到你了?”

她回答不出,背脊繃緊,突然間,她飛快地就要逃——門在哪邊竟都看不清了,她險些撞到牆壁上,而他一把抓住她手臂,輕而易舉就攔住了她去路。

“你這是要去哪?”

她很怕,語無倫次的,“是郎中要我過來,我要去找他過來……”

“傻子,這就是個幌子。他自然是要聽我的吩咐把你叫過來,不然,我就帶著我的千軍萬馬把這些個老房子給踏成平原了。”

他要的,誰敢不給?不就是一個伶兒嘛,給就給了,哪會有人想要得罪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蕭將軍。

伶兒在刹那間懂了這道理,她真蠢,若是早點看出來,就不會被騙來這裏了!想想就會知道,郎中怎麽會在這種時間找她?再想想今天,她明明見到了他!既然這般,那麽一切都是他設計好的了。如此一來,她竟也將那莫名的懼怕一掃而光,浮上心頭的反而是惱怒與憤恨。

她麵紅耳赤地推開他,質問他:“你到底想要做什麽?”

蕭奪居高臨下地望著她,眼中的熱烈緩緩退去,他冷冷道:“我要什麽?你還是喜歡這樣明知故問。”

伶兒被他的眼神懾到,她知道說什麽都沒用了,卻還是忍不住哀求道:“求求你放過我,我有什麽值得你這樣窮追不舍?就算是憐憫我,讓我過些安穩的日子,我再別無所求!”

蕭奪笑了一聲:“你怎麽說得這麽絕情?我隻知道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伶兒雖聽出他在笑,卻也聽得出他笑裏的刺骨冷峻,這讓她心中再度慌亂起來,不覺地放緩了語氣,竟稱呼他:“蕭……將軍……”

話音剛落下,蕭奪已經抬手將桌子上的書籍與墨汁掀翻。黑色的墨水濺了滿地,書籍劈裏啪啦地落下,他踩在上麵勃然大怒:“伶兒,你不要不識抬舉!你知不知道我今日為了找你,幾乎把東城城給掘地三尺地翻了個遍!”

她不知道,她也不想去知道。

他卻怨她:“你明明清楚我在皇宮裏對你所說所做,卻偏要用將軍二字來故意奚落我!今天你要給我聽好了,伶兒,這輩子我在哪,你就得跟著我在哪!”

她一口回絕:“我不!”

“由不得你!”

“蕭奪,即便如此,你從我這裏也什麽都得不到!”

“得不到?”蕭奪幾個大步邁上前來,死死抓住她肩頭,“你以為我隻是為了得到你?倘若真是如此,我當日在皇宮,又或者是今天、現在、這一刻就可以把你納為己有!這世上沒什麽東西是我蕭奪得不到的!”

“可我是個人!”

“就因為是你!伶兒,就因為你是我第一個動過那麽點心思的人,我想要娶你回去,我想去珍惜你、疼你,我是要把你帶回皇宮裏的!”

“是你不顧他人死活,我不是你,我沒有要風的風要雨的雨的造化,我也不該和你有交集!”伶兒拚命掙紮起來,他使了一個大力道就將她按到了桌子上麵。

天旋地轉之中,她一時慌亂,下意識地胡亂踢打,指甲一劃,竟在他臉頰上劃出了幾個血道子。

突如其來的刺痛令蕭奪鎖緊了雙眉,她這樣不情不願,真是惹怒了他。末了他揚起手來就要打她耳光,她一仰頭,倒也不怕他會真的打下來。

他咬牙切齒地盯著她,好不容易將怒火平息,緩緩放下手來。

“伶兒。”他心意已決,冷嘲一聲道,“你這次死活都是要跟我走的,最好別和我耍什麽花樣,我奈何不了你,可我奈何得了你那位孟二哥。”

伶兒猛然一怔,憤怒地看向他:“此事與他無關,你若敢害他,我絕不會原諒你!”

他勾起嘴角,冷聲威脅著:“這就要看你了。”

她不由得流下淚來,“你為什麽要逼我到如此地步?”

他則攥緊了她的手,無視她的淚水,也假裝看不見他的痛苦,作為十七八歲的年紀,他隻知道要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你是蕭帝親自指婚給我的人,可你竟敢逃跑,讓我在文武百官麵前丟盡了臉麵,這是你自找的,可不是我逼了你,你得用這輩子來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