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王

【14】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這就叫做九死一生啊。九死一生,九死一生。不過,死九次活一次,這句話也滿奇怪的喔。」島飲盡中杯啤酒後,說:「也可以是『球史』上的『一勝』(注)。」

我眼前的女孩露齒大笑:「哈哈哈,好好笑喔。」她身上穿著一件疑似叫做細肩帶的衣服,肩上隻掛著一條繩子,白色的上衣簡直跟內衣沒什麽兩樣。

發生遊樂團意外的兩天後,我接到島的電話。「出來好好聊聊嘛,一起懷念一下學生時代啊。」

後來我們決定到位於車站內的居酒屋。這家店和先前我和滿智子一起去的「天天」屬於同一連鎖體係。或許隻是單純的偶然吧,也說不定這家居酒屋哪天會稱霸全國。

我的麵前擺了炸雞塊、炸豆腐、毛豆和烤魚,還有大杯的啤酒。

「島你好有趣喔。」女孩扭動著身體說。

「對吧對吧,我很有趣吧。那待會見我們就去開房間吧,開房間。」島露出低級的表情,伸長了脖子。女孩是島的客戶公司的員工,他完全沒有征求我的同意,就把這女孩帶來了。還說要懷念學生時代,這個女孩在場隻會製造麻煩而已啊。不過,最後我還是決定不要抱怨了。

「那家遊樂團後來怎麽樣了?」

「聽說要歇業一陣子。」

「那可麻煩了,在那裏上班的人會很傷腦筋的,大家都要生活啊。」

「維修人員應該會被開除吧?」

我看著島為了一些根本不認識的遊樂圍維修人員擔心著他們的生活,心想雖然他頭發變短了,不過這部分倒是一點都沒變。

「島念書的時候是怎麽樣的人?」女孩問我。雖然她看起來對島並不是那麽感興趣,但說不定她也想努力避免冷場增加大家的話題。

「他那時候頭發很長喔,到肩膀。」我用手比劃自己的雙肩。

「不會吧?真的假的?」女孩轉過上半身,從稍遠的距離處打量著島的臉,可能在想象長發版的島是什麽樣子吧。「真令人無法想象。」

「而且他對胸部大的女生或女高中生毫無招架的能力。」女孩聽我這麽說,便傻傻地笑了起來。「現在也一樣。」

「我愛**!」島用近似破音的語氣說。「女高中生棒呆了!」

「真是低級。」我窺探著女該說:「妳覺得這樣種男人如何?」

「是還滿可愛的。」女孩皺了皺眉,「不過這種男人說正經話的時候沒什麽說服力就是了。」她又搖搖頭說:「就算原本感覺很有威嚴,也會完全破滅。」

「男人就是要可愛啊。」島自豪地說。接著又打鬧道:「如果是女高中生又有**,就更無敵了!」

「無敵啊。」我心情黯然地說。的確沒有成年人的威嚴。

店裏靠近出入口處突然傳來一陣歡呼聲。接著卻聽到一些沒有格調、語帶威迫的叫囂。

「怎麽啦?」我回頭往後看。島說:「就是那個啊,今天不是有足球比賽嗎?店門口附近有一台很大的電視,很多人在那裏看球賽。」

「日本代表嗎?」

「是啊,對中國隊。照這個氣氛看來,比賽應該很激烈。」

我心想,這時機真是不好。因為中國以強硬的態度挖掘天然氣,再加上伴隨而來的事故引發環境破壞,讓很多日本人都對中國人抱持反感。足球本來就是一項會令人激動的運動,看樣子不管是哪邊獲得勝利都可能引起糾紛。

「中國真的很恐怖。」女孩鼓著臉說。

「為什麽?」我問。

「他們土地那麽大,人口又多。我覺得中國政府一定沒辦法徹底管好國內每個角落。」

「這一點日本也一樣吧。」

「這麽說是沒錯啦。不過,我總覺得中國如果認真起來,日本應該根本不是對手吧?」

「不是對手是什麽意思?」島問:「妳是指經濟?還是軍事?」

「兩個都是,都有可能吧。」

「嗯,都有,的確都有。」島頗有感觸地搖了搖頭,接著對從身旁經過的店員說:「再來兩杯啤酒,還有比薩,油漬鯷魚比薩。」點完餐後又說:「說到這個,安藤可能又會不舒服了,但是啊,犬養真該好好教訓他們了。」

「你說的犬養,是那個犬養嗎?」女孩探身向前說:「我滿喜歡他的。長得又帥,人又很認真的樣子。最重要的是,他很年輕。」

「啊,對了。」島突然翻起自己的公文包。

我一麵等著島,心情不禁低落起來,果然事態已演變到這種地步了。隻要繃緊神經,似乎就能聽見聲響。那是轟隆奔流在身邊響起的聲音。那種令人不舒服的西瓜籽排列,或是在無意間所形成的潮流,或許就是像我們這種群眾所創造出來的。不快逃跑的話事情就嚴重了、不趕快研擬對策的話就無可挽回了,洪水來了,洪水來了啊。難道隻有我一個人感到驚慌嗎?我不禁這麽想。

「之前那個一頭亂發的總理大臣不是讓大家很失望嗎?」女孩不知道什麽時候叼了一根煙,吐了一口煙之後,說:「隻會說些大話。」

她說的應該是現任佐藤首相之前的前任總理大臣吧。議員第二代的他可說是執政黨最後一張王牌。和以往的政治人物相比。他看起來精明能幹,給人特立獨行的感覺,或許因為如此,出馬參選執政黨黨主席時,才會獲得空前的支持吧。他經常大叫:「我要消滅這個國家的貪腐!」舉起拳頭大喊:「進行改革!」

當時的國民無不抱著期望。他說的話充滿新意,似乎也很幽默,起初內閣支持率也相當高,社會上的有識之士對他的評價也都不錯。

但是隨著時間一點一點過去,貪腐不見任何改善,也沒有人知道究竟進行了怎麽樣的改革,大家都失望了。原來這個政客和以前的政客完全一樣,隻是個中產階級出身、光說不練的家夥,而且不但巴著自己的財產不放,連別人的財產也不肯放過。所有人都懊悔當初為什麽沒有看穿這一切,甚至為自己的不察感到羞愧。

不過,一般民眾還是用「至少他跟其它政客比起來好多了」這種令人害怕的論調繼續支持他。結果,執政黨便在獲得人民支持的情況下為所欲為,就這樣虛度了十年。

也因為如此,整個社會彌漫在「不管誰當家,這個社會都不會有所改變」的虛無感中。

「我已經厭倦這樣模棱兩可、敷衍了事了。」

「模棱兩可?敷衍了事?」

「對啊,因為政客做任何決定都隻顧自己的利益,如果對自己沒好處,他們就會說『尚無法對民眾提出充分說明,所以須再觀察』。十年前我也曾想過,為什麽派遣自衛隊的時候不用做任何說明,但提到廢除議員退休金時,就變成討論不充分?結果還不是少數服從多數?我真的搞不懂。」

「民主主義原本就是少數服從多數。」我居然說出了連小學生都不想說的陳腔濫調。

「所以啊,」女孩嘟起嘴,「如果不要少數服從多數不也很好嗎?我覺得呀,如果有人能站出來把事情都做好決定,我就隻要跟著做就好了。」

能夠做到這樣的,不就是犬養嗎?我差點就脫口說出了這句話。這個擁有和墨索裏尼相似經曆的男人,散發出年輕武士般的正直與活力,「五年內做不到就砍頭」的發言激起了年輕人熱情,讓大家對他有著「如果是他的話,即使麵對所謂的『自由國家』或『十三億人口的國家』也能夠抱持堅決態度」的期待。

「相較於前任和現任首相,犬養實在好太多了。你不覺得嗎?」女孩彈了彈煙灰。

島隨口附和著女孩,終於從公文包裏拿出一本文庫本。「有了有了,就是這個。」

「你還沒看完啊?」

「什麽還沒看完,是他的書太好看了,我一本接著一本看,懂不懂啊。」

「這是什麽?」可能女孩視力不好,隻見她眯起眼睛,整個臉湊上前去。「宮澤賢治詩集?」

「現在改讀詩了啊。」

「我覺得你不適合讀詩喔,你真的看得懂嗎?」

「雖然我完全看不懂詩,但是這裏麵有些句子讓我很有感覺喔。」

「是嗎?」我從以前就對詩詞沒興趣,所以隨便回了一句。

突然背後傳來了「哇!」的歡呼聲,又是那群看足球賽的客人。看樣子並沒有射門得分,其中不斷聽到有人咂嘴和歎息聲,可能是讓大家捶胸頓足的場麵吧。

「聽好了,」島翻開了書。「裏麵有一段讓人感動得不得了。」

「你該不是打算現在朗讀吧?」女孩露出半嘲弄半輕視的表情說。

「朗讀詩不是很丟臉嗎?」

「詩就是為了被朗讀而存在的啊。這段很棒喔,會讓人感動得不得了喔。」

「感動得不得了嗎?」

「對了,安藤,你一直都誤會了喔。」島指著我。「誤會?」

「你是不是以為宮澤賢治很抒情,像聖人一樣?」

「我本來也以為這樣。但是最近讀了之後才發現,這都是我們對他的既定印象。」

「什麽印象不印象的。」

「也就是說,一提到他,我們就想到『童話』與〈不畏風雨〉。這給人的印象太強烈,所以大家才認為他是樸素抒情、和平,或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啊。」

「其實並不是嗎?那宮澤賢治是怎麽樣的人?」

「這個嘛……。不過,自從我讀了詩之後,就更了解宮澤賢治了。我想,宮澤賢治是一個有遠見的人喔。」

「遠見?」總覺得這個奇怪字眼應該是宗教家常掛在嘴上的。

「是個有想法、能看見未來的人。」說完島便拿起書,看了看我,再看看女孩,「我來念一段其中一首我個人很喜歡的長詩。」接著咳了幾聲,清了清喉嚨。

不隻是不是我的錯覺,電力所有人在島開口念詩的時候都噤聲不語。沒想到居然會有這樣的氣氛。島操著清楚鮮明的語調,朗誦起這首詩。

嶄新的詩人哪

從山嵐、從雲端、從光

獲得嶄新而透明的能量

向人類和地球暗示他們所應有的姿態

這時我的耳裏已淨是島的念詩聲,揮也揮趕不去。我默默地咽了一下口水,等待拿著詩集的島繼續往下念。但是,,這算是一首詩嗎?應該比較接近宣誓文或某種訊息吧。店內非常安靜,仿佛大家都豎起耳朵聽著島朗讀詩句。我聽見島吸了一口氣。

新時代的馬克斯啊

把這個因為盲目衝動而轉動的世界

改變成完美且美好的結構吧

我發現自己胸口激動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