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第一部 南楚篇 第二十七章
依稀記得昨天這裏好像有不少人,雲深也睡在他的旁邊,不過現在已隻剩下他一個了。
聽到裏麵的動靜,有兩個姑娘走了進來,一見到他,眼裏全是愛慕之色,滿臉緋紅。
寧覺非一直不善於跟女孩子打交道,這時也不知該說什麽才好,隻是微笑著朝她們點了點頭,便要出門。
兩個姑娘卻客氣地阻住了他,隨後對外叫了一聲,立刻就有幾個大漢抬了浴桶進來。
寧覺非便知是雲深體貼,特意關照的。昨天的比賽,他跑得滿身大汗,晚上又是喝酒笑鬧,直到不支睡下,現在全身又是汗味又是酒氣,確實有些狼狽。
看著他們把幹淨的軟巾和替換衣物放下,他連聲道謝。
那些人似乎已得雲深吩咐,知道他不喜歡有人在旁邊侍候,便躬身退出,替他把帳門放了下來。
他已來此將近兩個月了,雲深叫裁縫給他做了不少衣服,有北薊的樣式,也有南楚的款式。這一陣因為要練習賽馬,他一直穿著北薊的那種窄袖短上衣、馬褲和馬靴。這時他洗好了澡,從浴桶旁拿起來的,卻是地地道道南楚的服飾,寶藍色的綢緞寬袖長衫上繡著鬆鶴圖,十分清秀脫俗。這種服飾他是熟悉的,利落地穿好,用發帶將濕發隨意一束,便走了出去。
雲深正坐在外麵,跟族人一起吃著牛羊肉和奶酪,喝著奶茶。他仍然穿著慣常的色彩淡雅繡工精美的絲緞長袍。那是融合了北薊和南楚風格的樣式,就像是他的招牌一樣,整個北薊隻有他一個人才這麽穿。
他悠閑地坐在那裏,看寧覺非出來,便笑著向他招了招手:“覺非,過來吃飯。”
許多人看到寧覺非一露麵,便都是眼前一亮,遠遠近近有無數驚豔的目光投向他,很少有人像雲深這樣,無論他是什麽樣子,他的神情都永遠不變。
寧覺非沒去管別人的眼光,微笑著走到他旁邊坐下。
旁邊有姑娘遞給他一碗奶茶,他笑著接過,有禮地說道:“謝謝。”
雲深對他說道:“今天上午是摔跤,下午是射箭,這裏好手雲集,很精彩的。”
寧覺非想了想,輕聲道:“我不看了,要回城裏一趟。”
雲深溫和地看著他,低聲問道:“有什麽事嗎?”
寧覺非喝了口奶茶,抬起頭來,認真地說:“雲深,你我相交至誠,我不想瞞你,昨日我才知道,我大哥荊無雙來了薊都,我今日想去看看他。”
雲深似是沒想到他會不欺不瞞,坦誠相告,不由得一震,深深地看了他片刻,才笑道:“覺非,你果然是值得相交的朋友。我沒告訴你這件事,隻是不想你分心。我也派人邀請過他,請來他觀看比賽,他卻謝絕了。我知他恨我們,所以也不勉強。本來打算等賽馬節結束了再告訴你的,既然你已知道了,便去看看也好。”
寧覺非輕鬆地笑著點頭:“雲深,你不必解釋,我可沒半點責怪你的意思。大哥既然來了,我自是要去看望他的。我告訴你,其實也沒其他的意思,你不要多心。我與大哥已很久未見了,如果聊得晚了,就不回來了,你不用等我。”
雲深略一猶豫,看著他道:“覺非,你大哥……現在已不是在逃欽犯,也不是占山為王的草寇,而是一品大將軍了,身份已是今非昔比。”
“我知道。”寧覺非淡淡一笑。“我與他,隻是敘舊。”
雲深看了他良久,終於不再多說什麽,隻讓他多吃點東西,若有什麽需要,盡管去他府裏吩咐便是。
寧覺非草草吃完,便與雲深道別,騎上馬,疾馳而去。
雲深看著他遠去的背影,無聲地歎了口氣。
這時,盛裝的澹台昭雲騎馬奔到了帳前,笑逐顏開地叫著“雲深”,下馬跑到他的身旁。
寧覺非開心地跑進皇家驛館,找到侍者一問,便知道了南楚來的使者住在後院的貴賓樓。他大步流星地向裏急急奔去,臉上滿是即將看到親人般的愉快之情。
剛到貴賓樓門口,便看到幾個身著南楚兵將裝束的人正按劍守在那裏。
他放慢了腳步,正準備說明求見之意,其中一個頭戴纓盔、身穿戰甲的大漢卻笑著迎了上來:“寧兄弟,你可來了。”
寧覺非一愣,才認出是荊無雙的副手陸儼,不由得哈哈笑道:“陸大哥,你這一換裝,我都差點認不出來了。你這是做了什麽官啊?”
陸儼興奮地握拳重重地一捶他的肩,隨後一把摟住他的肩頭,邊搖晃著邊往裏走:“兄弟,你這就是取笑我了。咱也不過是唯荊大哥馬首是瞻。他要入山為寇,咱們便跟著當賊。他要入朝做那護國大將軍,好名正言順地保境安民,我們當然也要緊跟左右。我也就是掛了個副將的名兒,反正鞍前馬後,跟著將軍努力殺敵便是。”
寧覺非笑著,跟著興衝衝的陸儼往裏走,門邊的士兵們個個都向他微笑著行禮,寧覺非趕緊抱拳還禮。陸儼早已將他拽進了門,口中道:“兄弟,你怎麽還是這麽多禮?”
寧覺非忍俊不禁,正要調侃他兩句,便看見了荊無雙。
他未穿甲胄,仍是一身銀衣,負手立於院中,臉上仍然是那種令他感到溫暖的笑容。
寧覺非對他一抱拳,叫道:“大哥。”
荊無雙上前挽住了他的手,便往房裏走,邊走邊回頭對陸儼道:“你在這兒守著,別讓人打攪。”
陸儼立刻答應:“是。”便站在了門口不遠處,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凝神注意著周圍的動靜。
荊無雙站在廳中,退後兩步,仔仔細細地打量著寧覺非,半晌方歎道:“兄弟自離燕屏關後,種種作為,真英雄也。愚兄聞之,也為兄弟自豪,隻恨不能隨在兄弟身旁,親眼見識兄弟的豪邁。”
寧覺非微笑著:“大哥每見小弟,總是褒獎有加,其實大哥才是英雄氣概,胸襟廣闊,令小弟欽佩。”
荊無雙笑道:“賢弟請坐。”
這時已有隨從端上茶來。那隨從身穿南楚軍服,顯然不是北薊的侍者。
荊無雙坐到一邊,感歎道:“我知道賢弟為何如此說。朝廷當初殺我父親,誅我滿門,追根究底,還是因為中了北薊的離間之計。此次武王平亂,不但盡殺太子一黨,而且將當年挾私報複,在其中推波助瀾,終令我父親蒙冤的奸臣也斬首示眾。我父親一生精忠報國,如今被平冤昭雪,便在九泉之下,也定不願我與朝廷為敵。愚兄當年遭此大難,榮華富貴在愚兄眼中已成等閑事爾,但邊關百姓何辜?愚兄接受朝廷冊封,非為荊家光宗耀祖,實為千萬百姓之安危。”
寧覺非聞言十分感動:“大哥,我知你心性定是如此,因此當日離去時便不曾勸阻。大哥不必跟小弟解釋,你所做一切,我都理解。”
“是,你我兄弟肝膽相照,是我多慮了。”荊無雙開朗地笑了起來。
這時,上茶的那個隨從卻仍未離開,寧覺非一向並沒有等級觀念,但卻知各國的規矩都是大同小異,主人說話時,婢仆都是上了茶便離去,每隔一段時間再進來添水或者收拾,像這個侍從如此沒有規矩者,他卻是從未見過,這時不由得瞧了一眼。
那位隨從捏著托盤,正眉開眼笑地一直盯著他看。
寧覺非臉上的笑容漸漸褪了下去。“真沒想到,醇王爺的膽子這麽大。”他淡淡地說。“寧某佩服。”
淳於朝笑嘻嘻地將托盤往幾上一放,便坐了下來,關切地道:“覺非,我來看看你。”
這一刻,寧覺非恍惚間像是忽然回到了臨淄的翠雲樓。房外是燈紅酒綠,浪聲笑語,房裏是紅燭高燒,香氣撲鼻。淳於朝每次一踏進他的房間,便會這樣笑著說:“小樓,我來看看你。”
倒沒想到,這個似文弱書生般的尊貴王爺喬裝使者隨從,跋涉千裏,對他說的卻還是這麽一句:“我來看看你。”
此時,外麵卻是陽光和煦,安靜祥和,屋裏明亮清爽,空氣清新。
寧覺非喝了口茶,平靜地道:“多謝王爺。”
淳於朝仍然是那種書生氣十足的微笑,親熱地道:“覺非還跟我客氣什麽?我早就當你是朋友了。有些話,我大哥讓我帶給你。本來也可以讓荊將軍轉達,但我大哥怕覺非認為表達的誠意不夠。況且我也很是惦記著覺非,便跟著荊將軍來了。”
寧覺非冷靜地道:“王爺有話請講。”
淳於朝笑容一收,十分認真地道:“不久之前,太子與靜王意圖謀反,已被我大哥拿下,太子餘黨盡皆被除。一些朝臣雖私節有虧,但並未有大惡,故仍然留用了,請覺非勿怪。武王府的所有侍衛已換,全部派往了定國將軍處效力。現在,由護國將軍荊無雙鎮守燕北七郡,定國將軍遊虎已前往鎮守西北。如今,朝中風氣已然大變,人人崇尚節儉修身,行止嚴謹。半月後,我大哥將被冊立為太子,父皇在朝堂已有言在先,他已年邁,不能理政,現由大哥監國,半年後便將大位禪讓給我大哥,自居為太上皇,頤養天年。”
寧覺非隻是聽著,卻是一言不發。
荊無雙看著他道:“此次武王爺雷厲風行,重振朝綱,讓許多忠義之士都看到了希望。如此下去,南楚也會有揚眉吐氣的那一天。”
寧覺非看著門外的陽光,淡淡地說:“那就要恭喜王爺,恭喜大哥了。”
荊無雙一直都看著他,眼中似有深深的漩渦在不斷盤旋,一時卻又找不到最適當的語言來勸說。
淳於朝卻是態度從容,緩緩地道:“對了,數月前江月班最紅的台柱殷小樓去世,隆重發喪,轟動一時呢。就連翠雲樓的江老板和那些孩子們也都去送他了。本來,我大哥說翠雲樓那地方藏汙納垢,要一並鏟除的,隻是一時沒騰出手來。過些時日,待把重要的事料理停當了,也是斷不會容它再開的。”
寧覺非聽著,忽然想起了前世的那些所謂“人間蒸發”的種種行徑。或是為了保護證人,或是為了逃避追捕,總有人整了容,換了身份,將過去存在過的一切痕跡全部抹掉。想著想著,心裏卻覺得有些好笑。
真的能抹掉嗎?
他看了看眼中透露著關切的荊無雙,再看一眼始終微笑的淳於朝。這兩個人大概是南楚官場中惟一令他有好感的吧。荊無雙自不必說,那淳於朝那時便常去看他,卻從未侵犯過他,以他們兩人那時的身份,淳於朝能如此自律,且從未在言行舉止中輕賤於他,實屬難得。淳於乾此次派他二人前來,也真是煞費苦心了。
半晌,他輕聲道:“翠雲樓的那些孩子,個個都是苦命人,那江老板更是救過我很多次,為我請醫抓藥,又派人照顧得無微不至,若不是他,早就沒有今日的覺非了。他們也謀生不易,就不必跟他們為難了吧?”
淳於朝立刻道:“既是覺非這樣說,我大哥定會聽從。便是大哥事忙,我也會照應那江從鸞的,你就放心吧。”
寧覺非輕輕點了點頭:“那就多謝醇王爺了。”
荊無雙似是忍無可忍,在一旁沉聲道:“覺非,過去之事,便過去了,你就別放在心上了,更不必再提起。”
寧覺非卻麵無表情地轉頭看向窗外,淡淡地道:“覺非經曆的過去種種,想必大哥已盡皆知曉,便是覺非從此不提,難道在大哥心中當真就會不存在了麽?”
荊無雙一聽,想起當日聽聞此事時所感到的震驚、不忍、憐惜、痛楚、憤怒,以及回到臨淄後了解到的更加詳細的種種事故,心中酸楚,眼中忽然落下淚來。他霍地起身,大步上前,將寧覺非一把拉起,緊緊抱住,在他耳邊說道:“那過去種種,隻有讓我更敬你惜你,永不會變。” 第二十八章
這一天,寧覺非過得依然很開心。他本就有很強的心理承受力和自我調適能力,過去種種,荊無雙他們再也不提,他自然神色從容,更加不提。
淳於朝一直對他很熱情,他也就禮貌周到,既不給他臉色看,更不冷嘲熱諷。
陸儼和幾個當日在臥虎山上當頭目的好漢現在也都跟著荊無雙封了官,或是偏將,或是校尉,這時與寧覺非也著實親熱了一番。
高高興興地吃完午餐,幾個人便挪到院裏喝茶。看著藍天,他們聊了一會兒賽馬節的事,荊無雙便關切地問他要不要歇會兒。
寧覺非卻似想起了什麽,沉思著搖了搖頭。
剛才他們提到賽馬節的時候,他便心裏一動,隨即很快便想起了一些事來,於是微笑著對荊無雙說:“大哥,我上山那麽久,還從未見過你練槍呢,今天讓我見識見識可好?”
荊無雙一愣,看了他一眼,便笑著點頭:“當然可以。你在山上時每日一早就出去跑步了,愚兄總是比你晚起,慚愧啊。”
寧覺非笑著擺手:“大哥事務繁忙,自應多休息片刻,小弟一直都是遊手好閑的,才真是慚愧。”
兩人談笑了兩句,陸儼已去取了荊無雙的金槍過來。
荊無雙脫下長衫,過去接過長槍,站到院中,笑道:“那愚兄就獻醜了,還請賢弟多多指教。”
“大哥客氣了。”寧覺非站起身來,含笑退到一邊。
荊無雙臉色一凝,雙手握住金槍,便使了起來。
那柄槍長有一丈,十分沉重,槍尖以精綱打造,鋒利無匹,槍身韌性極強,確實是件極厲害的兵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