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看斜陽

第二十六章

第一部 南楚篇 第二十六章

一早,所有的人都站在了活佛要來的道路兩旁,手裏捧著各式各樣的獻祭,神情十分虔誠。

寧覺非很好奇,聽雲深要他站在自己身旁,便也沒怎麽推辭。

所有的人都分了族群站著,族長盛裝排在雲深兩旁,似乎是順著自己家族的名望高低和勢力大小排列,寧覺非也都沒怎麽注意。

不斷有探馬陸續報來,告知大活佛一行已走到了哪裏。

直等了一個時辰,那隻隊伍終於來了,前麵不斷有人拋灑著五顏六色的紙片,上麵畫著各式各樣的與他們的信仰有關的圖案和符咒,在陽光下閃動著各種鮮豔的色彩。

很快,誦經聲便在等待的人山人海中響起。

護送的馬隊最先馳過,接著有大批僧侶戴著各種鬼麵具,手中拿著各式宗教用具,手舞足蹈地跳了過來,然後便是騎著白馬的大活佛緩緩而行。那位大活佛身穿金色袈裟,須發皆白,臉上容色平靜莊嚴,白馬的額上戴著黃金打造的蓮花瓣,散發著一派神聖華貴的氣息。

待他走近,人山人海便如潮水一般跪了下去,並停止了唱頌之聲。人們虔誠地俯伏在地,向活佛獻上各種各樣的祭品。

活佛向大家緩緩地揮手,臉上滿是和藹的微笑。

寧覺非卻沒有跪下去。

他不信仰任何宗教。

在跪伏著的人海裏,他便顯得異常醒目。

馬隊的前導十分氣憤,認為他對大活佛大大不敬,紛紛以馬鞭指住他,厲聲喝斥。寧覺非聽不懂他們說的話,想了想,轉身便要離開。

跪在地上的雲深一把拽住了他。

寧覺非低頭看著他懇求的眼睛,誠懇地說道:“我不信仰你們的神,若我跪下膜拜,便是對你們的神的欺騙,也是對我自己的不尊重,那才是褻瀆了你們的信仰。我離開,做旁觀者好了。”

雲深從未聽到這樣的說法,他周圍的人也都驚怔在那裏。

一片寂靜中,他的聲音十分清晰。

在他說話之間,大活佛已走到近前,聞言勒住了馬,深深地看著他,眼中漸漸閃動著奇異的光。

寧覺非想了想,對他合什以禮,表示敬意,隨即又要走開。

那大活佛卻說話了:“先生乃非常人,自有非常事。拜與不拜,都是意願,不必勉強。先生已知死亡之力量,也盡知輪回之痛苦。先生當持六度,布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般若,便可淨化五蘊,圓滿智慧心,得脫輪回之苦,至不生不滅之大涅盤境界。”

此時這裏聚集的人怕有數十萬之眾,卻是鴉雀無聲,唯有清風徐來,將大活佛平和悠長的話語遠遠傳揚開去。

寧覺非聽懂了他那話的前半部分,後半部分卻不大明白,想了想,便有禮貌地說道:“多謝大師教誨。我成年之時,便知我命由我不由天,其後更知死亡之事,又經地獄之苦,如今再世為人,自會珍惜生之不易。”

他十八歲參軍時,身為軍人的父親曾對他說:“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此話他一生謹記,從未貪生怕死,也堅決不做俘虜,不投降,許多次生死之間,他都憑著這股心氣力戰脫困,也因此立下赫赫功勳。

大活佛聽了,雙手合什,對他微笑道:“先生已知前處,若能開悟,必能得證大道。”

寧覺非也微笑:“多謝大師指點。”

大活佛對他微微點頭,便繼續前行,一行人很快進入了薊都最大的寺院**寺。

儀式便至此結束。

人們於是散開,準備吃午飯,然後等待下午的賽馬。

雲深卻緊緊抓著寧覺非的手,凝神看著他,問道:“覺非,大活佛的話是什麽意思?你……死過?知道輪回之苦?”

寧覺非這時自也明白自己有過的經曆實可謂驚世駭俗,便不再詳細解說,隻是笑道:“世人有誰不死?有誰不經輪回?”

雲深卻不肯罷休:“可是,你怎會知道?”

“我是飛過奈何橋的,沒喝那碗孟婆湯,那些大鬼小鬼也都拿我沒轍。”寧覺非握著他的手,眼裏滿是愉快的笑意。“所以我有前世的記憶。”

雲深以為他開玩笑,便也笑了:“那你前世是什麽人啊?”

寧覺非嘻嘻笑道:“是位百戰百勝的大將軍。”

雲深一本正經地說:“這我相信。”

最近兩天,雲深一直從早到晚都陪著他,理由是怕他偷懶,監督他訓練。寧覺非便沒再去鮮於氏的大帳,也沒再瞧見另一匹紅馬,心裏卻也無可無不可,並沒有什麽牽掛。

下午的短途賽馬分成一撥一撥的,人們隨意地守在賽道兩旁,一見賽手起跑了便開始揚手大叫,笑鬧之聲不絕於耳。

寧覺非騎的“烈火”一入眾人眼簾,更是引起極大的喧嘩。人人一看便知那馬的神駿,倒沒怎麽注意騎手。

他們沒什麽計時工具,每一組的第一名最後再決賽一次,便定出了名次。

寧覺非得的卻是第二名,第一名是澹台牧的三弟澹台德沁。

寧覺非知道“烈火”的啟動速度不是的,它最擅長的是長距離奔跑,而且最關鍵的比賽也是後天的六十裏越野賽。所以他行若無事,隻是對澹台德沁抱拳恭喜,便施施然地回去了。

第二日的障礙賽卻是有點類似於英國著名賽事的味道,要躍過樹枝搭成的高牆、原木搭成的橫欄、水塘、各種角度的坡坎。這次卻是寧覺非拿了第一。第二名是鮮於氏的將軍鮮於驥。寧覺非聽他姓鮮於,不由得多看了兩眼,接著便覺得有些麵熟。鮮於驥哈哈笑道:“寧兄弟,等賽完了,咱們再來痛飲。”

寧覺非便知狂喝濫飲的那晚,這位將軍也在其中,便也爽朗地笑道:“好。”

等分了手,他心裏才想道:“他應該在戰場上與西武軍常常作戰,怎麽會認不出獨孤及?”想是想,卻不敢去探問。

寧覺非在前世隻是喜歡騎馬,也與馬會的工作人員請教過參加比賽的一些訣竅。那些工作人員中有些是退役的運動員,甚至有人曾慫恿他去報名參加奧運會的馬術比賽。那些人都不知道他的真實職業,而他自是從未參加過任何比賽。

此時,在萬眾歡騰中向前衝刺,那感覺真是刺激之極。

第三日的比賽因是長程越野,便不再分組,一賽定輸贏。隻見萬匹賽馬立在起跑線外,數十萬觀眾均身穿盛裝,站得漫山遍野。各部族的彩旗迎風飄揚,更是渲染出一片喜慶氣氛。人人臉上都掛著開朗的笑意,不時的吹著口哨,大聲呼喝著。

參加比賽的馬也被打扮了起來,有的馬尾被編成了辮子,有的馬鬃被修剪成了漂亮的鋸齒狀,頗似莫希幹人的發型,有的馬的額頭被用朱砂點了各種各樣的圖案,有的馬上還披著紅綢,非常有意思。

寧覺非沒打扮“烈火”,原來是什麽樣現在還是什麽樣。他自己則穿著雲深給他準備的雲氏族人的騎馬裝,白衣上鏽著金色的圖騰,襯著他唇紅齒白,很是漂亮。

略略準備了一下,便有一枝響箭升空,上萬名賽手立時揚鞭摧馬,射了出去。

草原上頓時歡聲雷動,大家拚命揮動著手上的帽子、旗幟、長帶,高聲吆喝著。

還沒跑過半程,寧覺非便已一馬當先了。

“烈火”興奮至極,速度不但沒減,反而越跑越快。

草原上的人看著這火紅色的駿馬和馬上的白衣少年,全都欣賞地大叫起來。

寧覺非全神貫注地與“烈火”融為一體,如馭風奔馳,穿越遼闊草原,率先衝過勝利的終點。

歡呼聲更是如雷貫耳。旌旗翻卷,如彩色浪潮一般。人們跳動著,高叫著,臉上全是極度的喜悅。

這一刻,寧覺非渾身的血液都已沸騰。當“烈火”撞過終點線上金黃色的綢帶時,他不由得右手握拳,向上猛力揮出,全身的力量似乎要漲**上的白衣,噴礴而出。

“烈火”也是馬首高昂,前蹄人立而起,口中發出勝利的長嘶。

這一幅充滿了力與美的畫麵將氣氛推向了頂峰。數十萬人瘋狂地大叫著,一起向這邊湧來。

此時,後來的馬正不斷馳過終點。寧覺非帶著“烈火”避到一邊,看著後麵奔來的那些馬,臉上全是興奮的笑意。

雲深擠了過來,將手伸給他:“覺非,你真是出色至極。”

寧覺非跳下馬,握住了他的手,笑道:“是‘烈火’出色。”

雲深看著興奮地噴著響鼻的紅馬,笑著點頭:“是啊,‘烈火’很優秀。”

整個賽事結束,有段時間允許有人對比賽結果提出異議,但寧覺非並未有絲毫投機取巧之舉,卻是實至名歸,人人心悅誠服,無人有意見。

下午,澹台牧便將金章勇士的標誌——純金所鑄的全套馬具頒發給了寧覺非,並宣布那塊最好的草場今年歸雲氏族人所有。

雲氏全族隻有不到千人,與澹台、鮮於、大檀這些有數萬人的部族相比,真是小得可憐。

不過,人雖少,卻也是要歡慶勝利的。不但如此,今夜所有來參加賽馬節的人都會競夜狂歡,載歌載舞,人們舉著酒碗四處拉著人喝,不論認識不認識,也不論男女老少,都是豪爽得嚇人。

寧覺非今晚是眾矢之的,被灌得一塌糊塗,不一會兒便一敗塗地,踉蹌著出去,找地方吐了。

雲深身為族長,一時被族人包圍,沒有注意到他,便容他一人去了。

寧覺非吐完,正在喘氣,夜色中有人遞過來一個水袋,朦朧中聽到一個關切的聲音:“漱漱口。”

寧覺非順手接過,喝了幾口,再吐掉,隨後將水胡亂倒在臉上,這才清醒了一些。

耳邊響起輕輕的笑聲,接著有人用手扶著他,另一隻手伸過來,用衣袖替他擦幹淨臉。

寧覺非迷迷糊糊地說著:“謝謝。”極力睜大眼睛,想看清楚這人。

遠處到處都是熊熊燃燒的篝火,卻顯得這裏更暗。他隻能看見一個黑糊糊的人影,卻看不清是誰。

那人似乎也知道他在想什麽,於是將他猛地擁進懷中,緊緊地抱住。

寧覺非本能地想掙開,卻忽然停住。

“大哥?”他難以置信地輕聲問道。

荊無雙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賢弟,正是我。”

寧覺非心裏一片茫然:“大哥?你……怎麽……會來這兒?”

“我來看你。”荊無雙輕聲道。

“可是……”寧覺非任他抱著,心下亂成一團。“這太危險了。”

荊無雙卻輕輕地笑了:“沒事。我是因公務而來,正大光明。”

“是嗎?”寧覺非仍然覺得不敢相信。

“是。”荊無雙感覺出他酒醉後的無力,於是扶著他坐下。

草很深,寧覺非索性躺下,這才覺得暈眩的頭腦好過了一些。

荊無雙也躺到他的身旁,輕聲解釋道:“我們南楚每年答應給北薊白銀十萬兩,絹十萬匹。前年和去年,我國連遭洪災和蝗災,許多地方顆粒無收,朝廷的稅征不上來,送給北薊的東西便隻有三成,這才引得北薊借故南侵。這次,北薊答應停戰,但要我們按過去的盟約送歲幣來。所以,朝廷派我任押運使,護送這批歲幣到薊都。自古兩國交兵,不斬來使,他們自是不會把我怎麽樣的。現在,你放心了?”

“哦,我就覺得大哥不是那種魯莽之人嘛。”寧覺非這才明白了。“這我就放心了。”

荊無雙苦笑:“為了這些歲幣,朝廷不得不年年征稅,弄得真是民不聊生。你身上穿的這衣服,還有北薊貴族們穿的用的,都是用我們南楚的絹做的。我們身為武將,卻要看著朝廷對胡人卑躬屈膝,仰人鼻息地活著,真是奇恥大辱。”

寧覺非並不覺得胡人有什麽不好,這時卻又不知該如何勸解他們這種根深蒂固的觀念,隻得泛泛地勸解道:“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朝廷要如此,大哥也是無能為力。”

這時,已有些人找了過來,邊找邊叫著。

“寧大哥……”

“寧兄弟……”

“覺非哥哥……”

寧覺非坐了起來,趕緊說:“大哥,你快走吧。你是南楚人,讓他們看見了多有不便。”

“我知道。”荊無雙冷靜地道。“賢弟,我住在皇家驛館,明天你來看我吧,我們好好敘一敘。”

“好。”寧覺非答應著,已是起身迎了過去,阻住了那些找他的人。

人們笑著圍住他,七嘴八舌地問他去了哪兒。

他微笑道:“我醉了,結果迷了路。”

眾人於是哈哈大笑,簇擁著他回了雲氏一族的大帳。

雲深正坐在主位上,篝火映著他含笑的臉,有種誘人的親和。他看著寧覺非醉態可掬,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回來,不由得失笑:“覺非,又喝醉了?沒被狼吃掉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