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第一部 南楚篇 第二十九章
寧覺非看著夜空,輕輕歎了口氣:“大哥,你乃國之棟梁,無論如何也不該輕涉險地。小弟何德何能,竟讓你如此相待?唉,大哥,那淳於乾派你來此,心計甚深。你荊家世世代代皆為南楚名將,天下皆知,現在你又被封為護國將軍,殺了你便如斷南楚一臂,無論是北薊還是西武都不會放棄這個機會的。淳於乾要你來此,便是無論你能不能說動我,他都要逼我隨你回去。他知道我定不會眼睜睜地看你被殺於此的。唉,大哥,你來之前,可知道他的如此用心?”
“我知道。”荊無雙泰然自若地道。“他雖未明言,難道我會忘了北薊與我荊家的深仇大恨嗎?”
寧覺非無可奈何地搖頭:“大哥,你何苦如此?”
荊無雙凜然道:“賢弟,荊家代代皆為良將,大部分都是戰死沙場。愚兄幼承家訓,便是舍身為國,忠君愛民。如今別說隻是出使北薊,便是北薊以你為質,要換愚兄這條性命,愚兄也會毫不猶豫。”
寧覺非聽著,心裏真是萬分的為難。南楚他是絕不想回去的,但荊無雙卻是他來到這個世上的第一個朋友。除了雲深外,荊無雙待他也是情深意重,就像寒冷黑夜中的一團篝火,那一點溫暖,一點光明,漸漸給予他在這世上生存的依據。他當初毅然決然地離開燕屏關,就是不希望有人因為他而去逼迫荊無雙,但他卻低估了荊無雙本人對國家的忠誠。
如今,薊都離燕屏關千裏之遙,路上隨時可以出現任何危險,而荊無雙卻隻帶了三千名士兵護衛,有一半還是步兵。不但北薊要取荊無雙的性命易如反掌,便是那獨孤及攜帶與“烈火”極其相似的赤龍和大批形容剽悍的隨從來到這裏,隻怕也不會如他所說的那麽簡單。
寧覺非想著,不由得又歎了口氣:“大哥,此事你容我好好想想。”
荊無雙開心地笑了起來:“好,賢弟不必煩惱,有什麽問題,咱們都好商量。今日天色已晚,賢弟就別回去了。”
第二十九章 吃完早餐,荊無雙將寧覺非送出驛館,很是遺憾地說:“賢弟,今天北薊皇帝澹台牧要召見南楚使臣,還要在宮中賜宴,愚兄就不能陪你了。明日北薊回禮,要與我交割。過了這兩日,賢弟再來看望愚兄好嗎?”
寧覺非便點頭:“好。”
荊無雙扶著他的肩,輕輕拍了拍,溫和地道:“賢弟,再過五日,愚兄便要返回南楚了。賢弟好好想想,到時候與我回去吧。”
寧覺非隻是微笑:“大哥,我答應你,一定好好考慮。”
荊無雙便笑著點頭,目送他離去。
寧覺非騎上馬,很快便回到了國師府。府中的幾個大丫鬟知道他回來,都跑來圍著他,嘰嘰喳喳地向他詢問奪金章的過程。他便與她們謙遜了幾句,又開了兩句玩笑,問她們怎麽不去賽馬節上看看有無心上人。幾個丫鬟卻是性子潑辣,也不示弱,反問他在賽馬節上可有什麽美人兒瞧上了他。寧覺非隻說得幾句便甘拜下風。前世他便說不過部隊裏的女兵,除了正式的工作時間她們會下級服從上級之外,業餘時間裏便連電話兵、衛生員都會叫他“娃娃司令”,讓他哭笑不得。
招架不住,便且戰且退,他終於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安靜下來之後,他便認真思索起來。
在他心裏,從來都沒考慮過要為南楚朝廷效力,但荊無雙此次不顧性命地跑來找他,他又實在是不能不管。
他用手抹了一把臉,讓自己先冷靜下來,好好合計合計。
首先,看看憑荊無雙現在的力量能否安全回到燕屏關。
他左右看看,不耐煩用毛筆,索性來到院中,在花園裏撿了根短樹枝,在泥地上劃起來。
從燕屏關到薊都,沿途的地形仍然記在他的腦子裏。他慢慢地回憶著,找出了最佳伏擊地點,共有六處,草原上兩處,靠近燕屏關的山中有四處。
他邊劃著地形圖邊想著,如果自己要伏擊荊無雙,需要多少人,用什麽樣的計劃。等想完,他捂著臉,無聲地笑了起來。他隻需要十個人,便可以殺掉荊無雙和淳於朝。若用狙擊手,隻怕五個人就足夠了。當然,前提是這些人都是他一手訓練出來的部下。
如果是北薊或者西武的人呢?他又開始計劃進攻路線。這兩個國家中,能使強弓硬弩的人實在不少。若派出這樣的弓箭手三百人,箭下如雨,打他們個冷不防,緊接著便用輕騎兵快馬衝擊……應該怎麽防?若是先派出偵騎偵察,及時示警,再以運貨的車輛組成圓陣擋箭,用弓箭射殺來襲的騎兵……若是偵騎被敵人暗殺,未能示警,走入了敵人的埋伏圈,又怎麽辦?……規定偵騎每隔一刻以響箭為信號,定時聯絡?可那會驚動敵人,讓埋伏的敵人得知偵騎的行蹤,從而隱藏更深,偵騎卻又偵察不到……
他就這樣自己攻又自己守,不斷地在地上劃著,又撿來一大堆碎石子,擺出兩邊的陣式,來回移動,演習著各種可能。
最後,得出結論,至少有兩處地方,若遇突襲,很難逃生。荊無雙一行數千人中,恐怕隻有他一個人有能力獨自殺出重圍,但別的人多半無一幸免。
接著,他又開始琢磨,若是大規模圍攻呢?在平原上包圍,以重騎兵結陣衝擊,同時萬箭齊發……想到這兒,他隻好苦笑。若果真如此,便是他自己也逃不掉,遑論其他人了。
好在,這種可能性極小,西武固然是不可能這樣做的,畢竟是在別人的國土上,最有可能的是埋伏、偷襲。北薊也不可能公然以軍隊攻擊以外交途徑獲準入境的別國使臣,但可以派出大批軍人偽裝盜賊,圍殺他們。
從戰略角度講,北薊和西武都有殺荊無雙的充分理由。
荊無雙係出名門,其祖其父當年的部下遍布軍中,他一旦出任將軍,自然是一呼百應,指揮裕如,便是南楚不整軍,戰鬥力也會立刻提高數倍。而他與北薊有著國仇家恨,絕不可能和解,也不可能招降,因此北薊殺他,應是勢在必行。
本來,若無荊無雙,遊虎便得鎮守在燕北七郡。現在改由荊無雙鎮守,遊虎便去了劍門關,西武因而受到的壓力陡增。若無遊虎,南楚與西武的邊關形同虛設,西武軍隨時可以**。現在,遊虎若效法當年在燕北七郡的作為,將西北諸州打造得固若金湯,並進而出關侵襲,那對西武的威脅實在太大。若是殺了荊無雙,遊虎便得再回燕北七郡。畢竟對於南楚來說,北薊的國力比西武強盛,與南楚又有皇後被殺之仇,威脅自然比西武來得大,權衡利弊,也仍然會全力抵擋北薊。這種形勢對西武卻是大大有利。
想著,寧覺非輕輕歎了口氣。大哥啊大哥,你這樣子如飛蛾撲火一般地過來,卻叫我如何是好?
他本來蹲著在地下比劃,後來幹脆席地而坐。
時間不知不覺地流逝,他一直沒有挪窩,也沒有抬過頭,直到聽見雲深的聲音。
“覺非,你在幹嗎?不餓嗎?”雲深在他身旁蹲下,看著地上亂七八糟的線條、箭頭、圓圈、三角,顯是一頭霧水。“這是什麽啊?”
寧覺非一怔,一時不知該如何解釋,半晌方道:“我在下棋。”
說著,心下倒也坦然,這本來也就像下棋打譜,兩方都是我,嘿嘿。
“下棋?”雲深左看右看,怎麽也看不明白。“這是什麽棋?”
“那個……一種軍棋。”寧覺非哈哈笑道。“我正在琢磨。”
雲深便也不再追問,隻是拍了拍他的肩:“起來先吃飯,一會兒再琢磨。”
“好。”寧覺非一躍而起,用腳將地上的作戰圖擦掉。
兩人悠閑地吃著飯,寧覺非卻想起來:“哎,你們不是今天要在宮中設宴款待南楚使臣嗎?你怎麽回來了?”
雲深瞧了他一眼,微笑道:“是宮中賜宴,不過有皇上和幾位南部大臣陪著就行了。荊無雙對我痛恨之極,瞧見我便眼中噴火,我若呆在那裏,他多半會沒胃口,所以我就回來了。跟你吃飯,我覺得要香得多。”
寧覺非略有些尷尬。他不知荊無雙會如此恨雲深,不是恨澹台牧嗎?
雲深似乎瞧出了他的想法,便輕笑道:“當年那反間計,是我父親出的主意,先皇派人到臨淄去做的。”
寧覺非恍然大悟,便點了點頭。
原來,都是上一輩的恩怨了。
雲深斯文地吃完飯,舀了一小碗湯端在手中,輕描淡寫地問道:“覺非,如果荊無雙和我打起來,你會幫誰?”
寧覺非一怔,頓覺左右為難,發了一會兒呆才道:“我勸架。”
雲深聽了,哈哈大笑,顯得很是愉快。
寧覺非便也笑了起來。
雲深把湯喝了,關切地道:“你吃完飯便歇一會兒。我還有點事,就不陪你了。”
“好。”寧覺非笑著點頭。
那一下午,他仍然坐在花園的泥地上,埋頭比劃著進攻、撤退的道路,卻不時歎氣。
荊無雙此行實在是大大的不妙啊。
每一個進攻地點都可以有十餘個行動計劃,若幹進攻線路。他想得頭昏腦漲,忽然強烈地思念起他的參謀長來。
那是個比他大六歲的軍人,是武器專家、小規模作戰專家,心思縝密,非常冷靜,與寧覺非一直緊密合作,配合默契。他也是個十分幽默的人,每每在寧覺非熱血沸騰的時候大潑冷水。譬如,寧覺非若興奮地說:“這次要多弄幾支重武器,最好搞些大家夥。”他便會在一旁問道:“要不要發你兩顆原子彈?”
自己死了以後,他是接任自己職務的最佳人選。想到這兒,寧覺非很放心。有他帶著自己的隊伍,一定很穩妥,仍然會是一支戰無不勝的鐵軍。
他想著想著,笑了起來。若是他在這裏,二人有商有量,自己也不會這麽頭疼了。
不知不覺間,斜陽漸漸西垂,金粉似的餘暉潑灑下來,將坐在花叢中的寧覺非渲染得猶如畫中人,令人一見便悠然而生向往陶醉之感。他自己卻一點也沒覺得,還在凝神沉思。
正在將幾枚代表進攻騎兵的石子挪向一邊時,他身旁有人伸出一根樹枝來,在另一邊劃了一個弧形,以商量的口氣說:“如果是我,我會從這裏進攻。”
寧覺非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似乎把這聲音當成了自己腦海中的思路,想也不想,便搖頭,指向另一個尖尖的三角:“這裏有一座小山,我一開始就會派一小隊弓箭手扼守在這裏。”
那人便思索了片刻,從那個弧形中分出了另一支,繞向一邊:“那我便在這裏佯攻,派五個百人隊從那邊迂回到山後。”
寧覺非又指了指他放在側後方的幾枚石子:“我一開始有布置,這裏有三個百人隊,與山上的弓箭手成犄角之勢,互相保護,互相支援。”
那人想了想,再劃出一個圓弧去往另一邊,笑道:“我再派出五個百人隊,由這裏包抄。”
寧覺非用樹枝點了點橫在中間的一條深深的劃痕:“這兒有條深澗,除非馬身上長了翅膀,才能飛過去。”
那人一窒,有些無賴地說:“那我再調五個千人隊來,強攻。”
寧覺非笑容可掬地道:“陛下,你若調千軍萬馬來,便不用打了,覺非束手就擒。”說著,他抬起頭來。
澹台牧蹲在他旁邊,看著他在夕陽中的笑顏,忍不住心生愛惜之情,伸出手去撫撫他的烏發,輕聲問道:“你真會束手就擒嗎?”
寧覺非頓了頓,才笑道:“我倒是無所謂,就隻怕‘烈火’不肯。”
澹台牧一聽,哈哈大笑:“那真是匹好馬。”
“是啊。”寧覺非很讚同。
澹台牧看了看地上的圖形,問他:“在推敲什麽呢?”
寧覺非騷了騷頭,又不想騙他卻又不能說實話,隻好含糊其詞:“閑來無事,擺擺陣,玩玩而已。”
澹台牧聽了,凝神看向他,忽然問道:“覺非,告訴我,你在想什麽?你想要什麽?”
寧覺非抱著膝蓋,看著地上,心裏嘀咕著,我想要AK-47、MP5,想要克萊姆地雷,還想要“沙漠之鷹”,再來十萬發子彈、三千件防彈衣,還要空中支援……
想著,他笑起來。若是他的參謀長聽見了,一定會譏諷地問:“是不是再給你派個坦克旅或者裝甲師過去?”
自己聽了,一定會故意歎著氣,做妥協狀地說:“那就隨便派幾架軍用運輸機來,將他們一起運回國算了。”
他邊想邊笑,越想越好笑。
澹台牧看他笑得滿臉陽光,連身後盛開的鮮花都顯得黯然失色,不由得好奇地問:“想到什麽了這麽好笑?說來聽聽,也讓我開開心。”
寧覺非這才回過神來,抬頭看著他,愣了一會兒才笑道:“不是,我隻是想起,我要的東西……這兒是沒有的。”
澹台牧更是好奇:“你要什麽?先說出來,我看我這兒會不會有。”
寧覺非抓了抓頭發,正經了一點:“陛下,我剛才在胡思亂想,你別在意。嗯,我是想,我想護送我大哥回燕屏關。”
澹台牧似乎有些不高興,神情卻仍很溫和,輕聲問道:“你怕我們殺了他?”
寧覺非認真地答道:“陛下,我對事不對人。從戰略上考慮,北薊和西武都有可能利用這次機會殺他,因為殺了他,對你們的國家有百利而無一害,這是無可厚非的。所以,無論你們有沒有這個打算,我都不會阻止,也不會打探。但我想護送他回去,卻是因為兄弟之義。你們為的都是公誼,我為的卻是私情。”
澹台牧深深地看著他,若有所思,半晌才問:“是為了兄弟?不是為了南楚?”
“對。”寧覺非毫不猶豫地點頭。“是為兄弟,不為南楚。”
澹台牧一直盯著他的眼睛,又問道:“覺非,你不想回南楚麽?我知道他們正在不惜一切代價,想要你回去。”
“我知道。”寧覺非又點頭,清澈的雙眼與他對視著,絲毫也不回避他的目光。“可我不想回去。”他靜靜地說。
澹台牧看著他,眼中漸漸流露出一絲歡喜,終於笑道:“當真?你真不想回南楚?”
寧覺非重重地點頭:“是的。”
澹台牧低頭看了看地上,又抬頭看向他,似乎明白了:“你為了保你大哥平安,卻又不得不回?”
“是啊。”寧覺非歎了口氣。“我想來想去,也沒有什麽萬全之策可令他平安回轉南楚,隻好我去護送了,也算多一份力量吧。”
澹台牧專注地看著他,抬手將他垂落在頰邊的發絲捋到耳後。“我答應你,絕不在他們此次回程中襲擊荊無雙。我可以使計殺他,也可以暗中偷襲,但同樣也可以在堂堂戰陣中與他對敵,正麵擊殺他。我並不懼他。”他的聲音十分柔和,卻不容置疑。
“我知道。”寧覺非將下巴放在膝蓋上,垂下眼簾,輕聲道。“你不殺他,說不定有別人想殺他。北薊不殺他,說不定有其他的國家會殺他。我總是不放心。”
澹台牧一聽,神情一凜,便即明白過來。獨孤及那小子,從八年前開始,就是自己的勁敵,這次說不定會玩什麽花樣,若嫁禍給自己,便可一舉數得,既解了西武的威脅,又可把寧覺非拉到西武去。
他想著,側頭看著寧覺非,溫和地說:“覺非,你可以要我派重兵護送他回去。”
寧覺非仍然不看他,抬手撐住了額,冷靜地道:“往返千裏,人吃馬嚼,糧草需用,費用極高,若果真遇襲,定會有人員傷亡。這個人情太大,我無以為報。”
澹台牧看著他。
他坐在漸漸黯淡下去的斜陽裏,渾身似乎流動著清爽純淨的氣息,仿佛不屬於這個世界,與周圍的景物毫無牽連,有種不食人間煙火的飄然出塵。
澹台牧一直蹲在他麵前,卻仍然有著如山一般的氣勢。他沉聲說道:“覺非,看著我。”
寧覺非抬起眼來,看向他。
他加重了語氣,緩緩地問道:“覺非,我們是朋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