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看斜陽

第三十章

第一部 南楚篇 第三十章

澹台牧的聲音很輕,卻直鑽寧覺非的大腦。

對於忽然出現在麵前的這種種混亂局麵,他有些措手不及。

前世從未遇見過如此複雜的情況。那時候,敵我分明。他要殺的都是該死之人,動手之時真是毫不猶豫,從未去想過自己犧牲的意義何在,那是明擺著的事情,自己的國家和人民需要和平的環境要保護,父母妻兒朋友兄弟的安寧生活要捍衛。國家需要他去對付的是恐怖分子,還有出賣國家機密的叛徒,又或是敵國的對手,總之不會是他的朋友。

如今,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裏,一重一重的恩義不斷地套上來,使他的頭仿佛要炸開了一樣。

看著澹台牧誠懇的神情,他不知該如何回答。

禮下於人,必有所求。

他很想問對方:“你想要什麽?你想要我做什麽?”

可是,問一國之君要什麽,豈不是天大的笑話?

他自己有什麽是對方沒有的?不過是一條命罷了。

他不介意把自己的命賣給雲深,賣給澹台牧,就像不介意賣給荊無雙一樣,但總有個底線。他若是要求澹台牧派重兵護送荊無雙回去,荊無雙固然不會答應,隻怕反會視為奇恥大辱,而他自己欠下那麽大的人情,又要怎麽還?這可不是幫人奪一個金章,拿一片草場能還的。難道他還能率北薊鐵騎去攻燕北七郡?

當日他救回淳於翰和遊虎,荊無雙身穿銀衣,手提金槍,騎著玉花驄衝出城來,興衝衝迎接他的情景至今曆曆在目。他想著,若是下次,荊無雙提槍出城,卻是為了迎戰他,那心情不知會是怎樣的難過,難道自己又能坦然相對,與他刀兵相向嗎?

還有,燕北七郡的百姓對他沒有任何虧欠,相反,那兩個月在臥虎山上的日子,那些大娘大嬸的關心,那些好漢的熱情,那些小孩子開心地尖叫著“寧叔叔”的模樣,都時時溫暖著他的心。他能去攻嗎?

荊無雙將山寨設在臥虎山,分明是準備一旦城破,便掩護燕屏關的百姓自山下小道逃離,然後扼守在那裏斷後。那麽攻破燕屏關後,第一件事就是必須剿滅伏虎寨。他下得了手嗎?

反過來想,南楚時時想要他回去為王為官,可是就算他不計較往事,為王為官了又怎樣?政治他不感興趣,經濟他不懂,他精通的就隻是指揮、打仗、救人、抓人、殺人。難道他能夠提兵北上,率軍來攻薊都?又或者鎮守燕屏關,與澹台牧、雲深於城上城下對決?他能夠張弓搭箭,射向前日才與他在賽馬場上並肩疾馳,在篝火旁高歌痛飲的那些北薊將領?

不可能的。

前思後想,他終是沒有萬全之策。

因此,他寧願護送荊無雙至燕屏關後再離開。就算是中途遇襲,能夠力戰脫身那是最好,若是不能,無非一死而已。他已死過,前世便不怕死,今生更加不懼。

他沉默著,而澹台牧一直耐心地等著他的回答。

寧覺非一時心亂如麻,想到最後,才拿定了主意,微笑道:“陛下,你我身份不同,如你願交覺非這個朋友,覺非自是願意高攀。可是,大丈夫恩怨分明,我講究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這兩個月在薊都,雲深和陛下對我實在太好,我已經不知該如何相報,若是再要陛下為我做出如此勞民傷財的舉動,我更是粉身難報。”

澹台牧聽了,卻是不以為然:“覺非,你這話就見外了,分明並沒有把我和雲深當成是你的朋友。”

寧覺非認真地說:“朋友是相互的,不是一方隻是付出,一方隻是索取。”

澹台牧卻堅持道:“朋友情義,不是交易,不能要求對等公平。若我為朋友做了多少,就要求對方回報多少,那便不是朋友,是奸商。那是南楚才有的東西。”

寧覺非自然很讚同他這話的前半截,聽到最後一句,不由得大笑起來。

雲深這時找了過來,笑眯眯地站在一旁看著他們:“說這麽久,不吃飯了麽?”

澹台牧便去伸手拉寧覺非:“好,先吃飯,咱們邊吃邊聊。”

寧覺非借著他的力氣,一挺身便從地上站了起來,順便用腳將地上劃出的圖形抹平了。

這一頓飯的功夫,澹台牧與雲深都隻聊一些輕鬆的話題,諸如賽馬節上“姑娘追”的趣事,某某的兄弟與某某的女兒好事將近,又或者,某匹名馬要生駒了,等等。寧覺非因是拿定了主意,也是輕鬆自在,笑著插上一兩句話,偶爾開句玩笑。

吃完了飯,澹台牧喝了杯茶便告辭回宮。

雲深和寧覺非將他送到大門口,看他上了馬離去,這才回來。

寧覺非見雲深沒說什麽,便想回自己的房間。雲深卻跟著他進門,在桌旁坐了下來。

寧覺非替他倒了杯茶,然後在另一邊坐下,等著他說話。

雲深拿起了茶杯,纖長的手指輕撫著杯口,慢條斯理地說:“覺非,你真要護送荊無雙回南楚?”

寧覺非點了點頭:“是。”

雲深低著頭,看著杯中蕩漾的茶水,淡淡地道:“你與荊無雙,倒真是生死之交。”

寧覺非聽出了他的話中之意,立刻說道:“荊無雙是我大哥,此行又全是為我而來,我既已知道他回程危險,自不能撒手不管。我若是任他自行回去,他一路安全倒也罷了,如果途中遭遇意外,因而有什麽不幸之事發生,那我……我一定會很後悔。”

雲深將茶杯放下,神情仍是淡淡的,隻是抬眼看向他,溫和地問道:“那你送他回去之後,還會回來嗎?”

寧覺非立刻點頭:“會,我一定回來。”態度十分堅決。

雲深微微笑了一下,卻道:“南楚……會放你回來嗎?”

寧覺非灑脫地笑道:“我若要走,誰能攔得住?”

雲深又低頭看向茶杯,輕輕點了點頭,歎道:“是啊,你若要走,誰能攔得住?”

寧覺非看著他,很誠懇地說:“雲深,你待我的好,我全都知道。你放心,我隻送大哥至燕屏關,連城門都不進我就轉身回來。”

“嗯。”雲深抬頭,對他一笑,站起身來。“好吧,天也晚了,這兩天你都沒好好休息過,便早些歇息了吧。”

第二天,寧覺非一直沒見到雲深,也沒看見澹台牧,想必是公事繁忙。他也沒向府中人詢問,仍是出城騎馬、跑步,一如既往。

次日一早,他便到驛館去找荊無雙,對他說:“大哥,我想過了,我陪你回燕屏關。”

荊無雙大喜:“太好了,賢弟,以後我們又可以在一起了。”

寧覺非卻抱歉地搖了搖頭:“不,大哥,我在這兒把話跟你說清楚,你千萬別生氣,也別責怪小弟。你是我大哥,我不願你為我涉險,因此送你回燕屏關。但是南楚,我是絕不願意回去的。”

荊無雙一聽,很是失望,半晌才道:“好吧,賢弟,你如心意已決,大哥自是不會勉強你。不過,你到了燕屏關,也多盤桓幾日,伏虎寨上的人都很惦記你。我臨來之前,張嬸說了,你很喜歡吃她包的餃子,等你回去了,她一定要再做給你吃。毛毛、小虎子他們幾個孩子都說,你答應了要替他們一人做一把小木刀,教他們練刀法的,這次聽說你要回去,歡喜得幾天都睡不著覺。陳奶奶原就眼睛不好,現在已經瞎了,自你走後,她就一直念叨著你,說你天天替她按摩老寒腿,便是那麽冷的天兒,她的腿都不疼了,連她的兒子孫子也都比不上你,她說你是個非常好的好孩子,性子溫和,心地善良,等你回去,要替你做媒……”

荊無雙隻管在那裏把山寨中人一個一個地拿出來說了一遍,寧覺非越聽頭越低,心裏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時酸一時甜一時又覺得發苦,卻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賢弟……”

“覺非……”

寧覺非這才反應過來,抬頭詢問地看向荊無雙。

荊無雙目光炯炯地瞧著他,微笑道:“賢弟,我們後天一早便啟程回去,你明天準備一下吧。”

寧覺非點了點頭,卻笑著說:“我沒什麽好準備的,就是一人一馬,外加兩袖清風。”

荊無雙笑逐顏開地道:“已經足夠了。”

這一天,他一直呆在驛館裏,與荊無雙半開玩笑似地討論起城防攻守戰術來。荊無雙聽他說最擅長野戰,不熟悉攻城守城,便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說著說著,他還在四壁的博古架上拿來裝飾用的各種擺件擺出陣勢,細細講解。寧覺非聽得津津有味,不時插言詢問,種種奇思妙想,也讓荊無雙大開眼界,頗有耳目一新之感。

說完戰術,又論武器,寧覺非向他仔細詢問各國使用的常規武器,尤其是強弓硬弩、機械設備,還特別詢問了有無火器。

荊無雙並未問他為何如此善戰卻連這些有關軍事的基本常識都不了解,仍然耐心地為他講解了一番。

原來,南楚有一種連珠弩,是荊無雙的曾祖父發明的,發射時隻需按動機簧,便會有數十支小箭接連射出,力道強勁,速度極快,是防守利器。

北薊則有種長弓,弦有丈餘,箭長七尺,發射時必須由三個人同時操作,射程極遠,力能穿石,對南楚的威脅非常大。

西武便是尋常的強弓了,隻是他們幾乎全民皆兵,便是老幼婦女也能開弓射箭,所以並不需特別的武器來增強威力。西武人性子粗豪,也不耐煩鑽研這些東西。

至於機械設備,主要就是雲梯車和撞城機,另外南楚還有技術尚未成熟的拋石器,但正在進一步研究,尚未正式投入使用。

關於火器,此時自然是沒有,隻有節慶之時燃放的煙花爆竹。“還有,響箭算不算?”說到最後,荊無雙很認真地問道。

寧覺非無語,他也不知道算不算。

無論如何,談到打仗和武器,寧覺非都會感到心曠神怡。這一天他過得很是愉快,當夜便沒有回去。

前晚他也住在這裏,不過卻是單獨睡在一個房間的。今天與荊無雙聊得欲罷不能,兩人便同榻而眠,聯床夜話。荊無雙興致勃勃地給他講著前朝戰例,尤其是荊家先祖痛擊北薊的幾次經典戰事,說起來真是眉飛色舞,痛快淋漓。

寧覺非聽得過癮之極,還不時與他探討其中的戰術。二人連說帶比劃,真是逸興橫飛。

直到淩晨,他們才帶著深深的倦意各自睡去。

待到寧覺非離開驛館回到國師府,已是午後。

雲深聽說他回來了,立刻去了他的房間。

寧覺非唇邊含著笑,正在換衣服,見到他進來,便笑道:“雲深,你今天倒是有空,這幾天都見你在忙。”

雲深見他眼中熠熠生輝,臉上全是愉快的笑意,衣服微皺,卻是輕鬆自在,不由得臉色一沉。他走到桌邊坐下,緩緩地說:“你先換好衣服,免得著涼。”

寧覺非便迅速換過了幹淨的衣飾,邊係腰帶邊過來坐下,笑著問道:“找我有事嗎?”

雲深此時已恢複了平靜,淡淡地道:“我國這次收到了南楚繳納的足額歲貢,為表謝意,決定派使團隨南楚使臣去臨淄回禮。為保證我國使團的安全,將派出一萬鐵騎護送他們至燕屏關。”

寧覺非聞言一愣,片刻之間便回過味來。

看著雲深,他又是驚愕又是感動,一時卻啞口無言。

他們如此作為,隻怕泰半都是為了自己,可又故意裝成是為了公事。考慮得如此周到,好讓他不去領情麽?可他又不是駝鳥,將頭埋進沙堆裏便可以騙自己什麽都不知道。

呆了半晌,他才費力地道:“雲深,你不需如此。”

雲深卻輕描淡寫地道:“並不是為你那大哥,也不是為你,不過是湊巧而已。那淳於乾在臨淄鬧得那麽大動靜,也正好借機派人去瞧個究竟,做到心中有數。”

寧覺非看著他,半天都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雲深卻對他微微一笑:“這下,你可以放心了。有北薊萬名鐵騎護衛,我倒要看看還有誰有這麽大膽子,敢截殺兩國使臣。”

寧覺非看著他溫潤的笑顏,一時卻張口結舌。

雲深瞧著他呆若木雞的模樣,竟是前所未見,卻是十分可愛,不由得笑意更濃。

寧覺非鼓足了勇氣,才費力地道:“可我……我昨天已經答應我大哥了,這……總不能出爾反爾。”

雲深的笑容頓時僵住。他握緊了拳,半晌沒有說話。

寧覺非看著他,誠懇地道:“雲深,我真的隻是陪他到燕屏關就回來。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既答應了你,也絕不食言。”

“你……”雲深冷冷地看著他。“我在你心中,便總是排在你大哥之後麽?”

“當然不是。”寧覺非脫口而出。“你們不一樣,他是我大哥,你是我……朋友。”說到最後,他漸漸低下頭去。

“朋友?”雲深的臉上似是有一絲冷笑。“什麽朋友?”

寧覺非囁嚅道:“最好的……朋友。”

雲深沉默了半晌,寧覺非竟是不敢抬頭看他。

終於,雲深歎了口氣:“覺非,你若執意要隨你大哥而去,自也由你。”說完,他便起身離去。

寧覺非聽著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頓時伏在桌上,心道,雲深,別生氣,我一定會回來,到時候,我定會還你這份人情。

這之後,他再也沒見到過雲深,卻也不敢探問。

第二日一早,他便去向雲深辭行,卻聽書僮說,雲深在淩晨便進宮了。他想了想,隻得作罷,吩咐書僮告訴雲深,他走了,不過一定會回來。

看到他快馬趕到,等在城門口的荊無雙頓時笑逐顏開,他身邊的陸儼等人和喬裝成隨從的淳於朝也都是眉開眼笑。

荊無雙和顏悅色地道:“賢弟稍待片刻,我們等北薊的使團一到便出發。”

寧覺非便點了點頭。

這時,隻聽見大地震撼,城外的原野上一支北薊騎兵如飛馳來,瞬間便到了他們近前,隨著一聲令下,萬馬齊齊停住,整個隊伍整齊有序,紋絲不動。

荊無雙看到這支隊伍的軍容風貌,似是感慨萬千,臉上神情極其複雜。

片刻之後,城中馬蹄聲大作,一支馬隊奔馳而出。

前麵一人騎著白色駿馬,身穿白袍,銀鞍銀鐙,標致之極,卻正是北薊國師雲深。

寧覺非頓時呆住。

雲深瞧也不瞧他一眼,隻是領著隊伍馳到荊無雙身旁,勒馬站下。

荊無雙也很是詫異,看了他一眼,便去看他旁邊的那人,客氣地問道:“秦大人,這是什麽意思?”

那位身穿北薊文官服飾的老人十分有禮貌地解釋:“荊大人,我們這次出使南楚,正使已改為敝國的國師雲大人,老夫改任副使。”

“什麽?”荊無雙瞪著雲深,似是掩不住心裏的怒火。

雲深衝他一抱拳,冷冰冰地道:“荊將軍,請。”

荊無雙眼中噴火,衝他抱拳還禮,沉聲道:“雲大人,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