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第一部 南楚篇 第三十六章
淳於翰這時已看見了站在門口的淳於乾,一時有些尷尬,隨即便高興地招呼道:“大哥,你也來啦?吃飯了沒有?要不一起吧,覺非也在這裏呢。”
他說得期期艾艾,淳於乾卻仿若未聞,隻是沉穩地邁步進來,在寧覺非對麵坐下。
這時桌上的杯盤碗盞都已放好,淳於乾喧賓奪主,將手一揮,管家立刻會意,連忙帶著仆婦退了出去。
淳於翰看著淳於乾,也坐了下去,一時卻沒有動彈。
寧覺非輕鬆地拿起了筷子,轉頭對淳於翰笑道:“景王爺,你是主人,你不動筷,我可不便先吃。”
淳於翰嗤地笑了起來,看了一眼淳於乾,見他並無不快之意,便先舉筷,隨便夾了點菜吃了,熱情地道:“覺非,你嚐嚐,我府裏這些廚子的手藝如何?大哥,你也吃點。”
淳於乾便也拿起了筷子。
寧覺非不緊不慢地吃著,隻偶爾對淳於翰“這菜怎麽樣”的詢問報之以“不錯”,然後便是沉默。
淳於翰覺得自己這頓飯吃得頗為辛苦,本來一心要跟寧覺非訴說衷腸的,卻被大哥跑來攪了場。他對這個大哥一向敬服,又曾被他告誡,自是不敢多說。
不動聲色地吃完飯,淳於乾從容不迫地與寧覺非回到正廳,然後才道:“五弟,你先去歇著,我與寧先生有話要說。”
淳於翰頗為不願,看了看寧覺非,又看了看淳於乾,半天沒動地方。
淳於乾對他微微一笑:“五弟,你與覺非若無要緊事,不妨稍後慢慢再談。”
這話仿佛是他同意淳於翰與寧覺非交往了一般,淳於翰頓時大喜,答應了一聲,便喜氣洋洋地走出門去。
淳於乾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外,這才端起茶碗呷了一口,輕咳一聲。
寧覺非坐在一旁,神情淡淡地,始終不動聲色。
淳於乾終於瞧向了他,溫和地道:“寧先生,三月之期已過,當日先生要求之事,本王今已做到,還望先生信守諾言。”
寧覺非平淡地說:“是啊,三月之期已過,武王隻是太子,並未登基,成為皇上。”
淳於乾心平氣和地指出:“實質上是一樣的。現在由我臨朝監國,所有朝政事務,均由我一手處理。父皇已不理政事,頤養天年,定下半年後即禪位於我。”
寧覺非隻是淡然一笑:“然而太子殿下現在仍是太子殿下,並不是皇上。寧覺非現在也同樣仍然是寧覺非,而不必入朝為官。”
淳於乾冷靜地看著他:“真的隻是寧覺非嗎?”他臉上一直是平靜如水,隱隱間卻有著無比的威嚴。皇權在他身上,已賦予他更多的威勢,卻不再有過去的顧忌。
寧覺非仍然微笑,晶亮的雙眸直看向他:“當然,難道太子殿下有何疑惑?”
淳於乾穩穩地說道:“先生若堅持做局外人,便應與北薊劃清界限。”
寧覺非沉沉地笑著:“若是躲不過,我會做下棋的人,卻不會當棋子。”
“觀棋不語真君子。”淳於乾目光如電,逼視著寧覺非。“本王費盡心血,付出如此代價,為先生入仕鋪平道路,其中誠意之殷之切,有目共睹,已足以感動天下賢能。若先生執意不願為官,我也並不相強,便隻請先生袖手旁觀。本王今日再三退讓,還望先生三思。”
“請太子殿下放心,我定會再三考慮,做出決定。”寧覺非笑意漸濃,肯定地道。“落子無悔大丈夫。”
“好。還望先生莫要辜負我一片心意。”淳於乾麵色稍霽,笑道。“我便靜候佳音。”
寧覺非笑了笑,忽然問道:“江從鸞還在翠雲樓吧?”
淳於乾微微一怔,便漫不經心地笑道:“先生若是要做下棋的人,便得勇於棄子,不能有婦人之仁。曆來拖泥帶水、瞻前顧後的人,都是輸家。”
寧覺非聽了,不由得大笑:“說得好。太子殿下,若能與你對上一局,一定非常過癮。”
淳於乾笑容可掬地道:“那小王一定甘拜下風。”
“太子殿下過謙了。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淳於乾臉色一正,對他一拱手:“寧先生,小王自有雄心壯誌,還望先生不棄,相助左右,小王便如虎添翼,再不懼胡人威脅,從此南楚百姓安居樂業,先生也不枉來這世上走了一遭。如今先生大名已傳遍南楚,令國人無不歡欣鼓舞,若先生肯輔佐小王,實為南楚萬千黎民之幸。”
寧覺非聽他滔滔不絕地說完,這才淡淡地說:“太子殿下和滿朝文武的誠意,覺非都已領教了,也十分感佩。不過,茲事體大,我需得再三考慮,方能決定。”
淳於乾立刻點頭:“好,便請先生三思。”說著,他放下茶碗,站起身來。
寧覺非知他要走,卻坐著沒動。
淳於乾上前兩步,深深地看著他。
寧覺非漠然不動。
淳於乾忽然輕聲說道:“覺非,我一直惦記著你。”
寧覺非靜靜地看著他,緩緩地道:“多謝太子惦記。”
淳於乾微微一笑:“我知道你在想什麽。過去之事,純屬誤會。有聖賢雲: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本王無心之失,今已全力彌補,覺非便不要再責怪了吧?待你與本王相處一些時日,自然明白本王是怎樣的人。”
寧覺非轉過了視線,不再看他,冷淡地說:“不論有心無心,過去種種,你不是都已將之埋葬了嗎?”
“是的。”淳於乾胸有成竹地一笑。“確實已全部埋葬,自此我永遠不再提起。覺非,你先歇著,我還有事,就先走了。”
寧覺非看著他高大的背影出了廳門,大步流星地走在林蔭道上,筆直地向大門而去。那身姿,那動作,全都是一切盡在手中掌握的堅定。
他走後不久,淳於翰便跑了回來。正在高興,淳於朝卻帶著一幫年輕的文臣武將湧進府中,將寧覺非熱情地團團圍住。淳於翰氣得直跺腳,卻又無可奈何。
寧覺非看著這些陌生的麵孔,卻能夠感覺到他們內心的**和雄心。他安靜地凝神聽著他們談笑風生,感覺到他們的言語之間對西武和北薊並無畏懼之心,反而躍躍欲試。他聽出這些人全都是新貴,初出茅廬,不懼猛虎,對自己卻是單純的滿懷敬佩,還有即將同朝為官的興奮。
有一位長得虎頭虎腦的小將問他:“寧公子,聽說你這次是跟著北薊使團一起來的,你怎麽會跟他們在一起?”
寧覺非不想多說,隻淡淡地笑道:“順路。”
其他人便恍然大悟,有一位文質彬彬的年輕人興致勃勃地道:“聽說寧先生這次在北薊的賽馬節上勇奪金章,真是大長我南楚誌氣啊。”
大家正在喝采,卻忽聽有人嘀咕:“怎麽我聽說他一直住在北薊的國師府?”
“你在胡說些什麽?”立即有人喝止他。“北薊雖然勢大,寧公子卻不是趨炎附勢之徒。”
寧覺非隻做沒聽見,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卻不怎麽說話。
直鬧到晚上,景王府中大開宴席,這些血氣方剛的文武大臣們酒過三巡,便即高談闊論起來,沒有什麽實質性的內容,卻也是表達出了同仇敵愾,要反擊北薊的意思。有人提起今日早朝,北薊使臣雲深在朝堂之上趾高氣揚的樣子,心下大是不忿。
寧覺非略飲了兩杯,便堅決推辭了他們的勸酒,隻是慢條斯理地吃著菜,不時地笑一笑。
淳於朝看著他那樣子,似乎是在努力融入這樣的氣氛,不由得心下歡喜。
淳於翰見他不再冷若冰霜,神情之間甚是和藹,也是大喜過望。
直到掌燈時分,眾人才紛紛告辭。
寧覺非等他們走了,便站起身來,溫和地說:“我也要回去了。”
淳於翰立刻攔住他:“不,覺非,你今天就住在這裏,別走了。”
淳於朝看了弟弟一眼,便也跟著勸道:“是啊,覺非,咱們還有好多話沒說呢,不如你今晚就不要走了。”
寧覺非卻搖頭笑道:“王府規矩多,我可不習慣。”
淳於翰馬上嚷嚷著:“我可沒什麽規矩,你愛怎麽樣就怎麽樣。”
寧覺非卻已往外走去:“景王爺,你明天再過來玩吧。”
兩人見他去意已決,也不敢硬攔,隻得跟在後麵,將他送至國賓館。
這晚,還是雲深等在他的房間裏,看著他推門進來,不由得笑道:“看來你倒是賓至如歸。”
寧覺非卻覺得好笑:“什麽賓至如歸?被纏得厲害,頭疼得很。左右無事,我也看看這裏的情況如何。”
雲深放下了書,凝神看著他:“怎麽樣呢?”
寧覺非走到他麵前,輕聲地道:“你不該來臨淄。”
雲深出神了片刻,長歎一聲:“淳於乾人中之龍,真是厲害。短短數月之間,便將朝廷換了個模樣。這次他做張做智,派人萬裏迎你,禮賢下士之名從此達於天下,各地賢能紛紛前來報效,實是棋高一招,一石三鳥。他大概惟一沒料到的便是我敢冒險前來出使,這卻是我料錯了他,算是落了下風。不過,我諒他也不敢貿然在南楚境內動我,否則北薊大軍壓境,他也吃不消。那淳於乾雖然開始勵精圖治,現在卻也不過內亂剛止,還是休養生息要緊。”
寧覺非走到另一邊坐下,微笑道:“你若不來,我也不會來的,也就免了這麽些麻煩。”
雲深卻道:“無論是什麽,總要麵對的吧?一味逃避總不是事。你這次回來,把什麽都料理清楚了,豈不是好?”
寧覺非知他誤會了自己是因情受挫,故而不願回來,卻也不便解釋,轉而問道:“我們的馬,都沒問題吧?”
“沒問題。”雲深立刻道。“他們分批輪流守在馬廄,寸步不離。”
“那就好。”
雲深想著,不由得笑了起來:“他們一開始還想把我們使團與三百護衛分開,說什麽住不下。我一力堅持,說是若住不下,我便和他們一起到城外搭帳篷,他們才算是放棄了這意圖。南楚這些文臣的忍功和纏功實在是一流。”
“雖如此,到底今時不同往日。淳於乾不是肯忍辱偷安之人。”寧覺非輕歎。“現在南楚眾誌成城,我勸你還是及早離開為好。”
雲深便道:“好,聽你的。本來留這裏十天,也不過是到處拜訪一下有關大臣,盡盡禮節。既如此,咱們三天後就啟程離開。”
寧覺非這才點了點頭:“你昨夜睡得很少,今天早點睡吧。”
雲深聽了,起身便要離開。
寧覺非卻叫住了他:“雲深,別走。就住在這兒吧,你一個人,我不放心。”
雲深站在當地,靜靜地看著他,過了一會兒,便笑了起來:“好。”
午夜,國賓館中忽然響起了三聲鳥叫,停了一停,又響了兩聲,再停一下,又響了兩聲,然後便消失了。初夏時節,這裏本就是鳥語花香,這幾聲鳥鳴雖說在靜夜裏顯得特別清脆,卻並不引人注意。更深夜重,聲音在安靜的空氣中傳得很遠,有些飄渺難辨,若不是有心人,乍一聽是很難分辨出發出聲音的確切地址的。
鳥鳴聲一停,睡在外側的雲深便睜開了眼。他小心地將寧覺非圈抱著他的手挪開,悄悄起身出了門。
門剛一關上,寧覺非便輕巧地翻身下地,隱在窗邊觀察了一會兒,卻沒看到院裏有人。他猶豫了一會兒,不欲刺探雲深的行動,便**去繼續閉目養神。
過了片刻,有人悄無聲息地推開了他的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