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看斜陽

第四十一章

第一部 南楚篇 第四十一章

“嗯。”寧覺非點了點頭。“他們不會留難你吧?”

“應該不會。”雲深輕鬆地笑道。“北薊威勢尚在,南楚便有心反擊,按常理也不會貿然發難。我說國中有要事,須立即趕回,他們也沒有理由反對。不過,我們昨日盡興而歸,一點痕跡未露,今日便突然要求提前離開,卻是打亂了淳於乾的計劃,他心裏一定會很不舒服。”

“淳於乾的計劃?”寧覺非微微一挑眉,狐疑地看向了他。

“是啊。”雲深傾前身,親昵地咬了一口他的唇,笑道。“具體的我也不太清楚,不過,隻怕是針對你呢。”

寧覺非微笑,一把將他抱過來,狠狠地箍住他的腰,聲音卻很輕柔:“你也當心點。”

“好。”雲深笑著點頭。

過了一會兒,寧覺非放開了他,雲深便笑著走了。

他離開不久,淳於翰的笑臉便又出現在他的麵前。

寧覺非平淡地看了他一眼:“景王爺,今天先坐會兒,喝點茶吧。”

淳於翰立刻樂滋滋地坐下,捧著寧覺非遞給他的茶杯,顯得很是歡喜。

他們在屋裏和院中呆了整整一個上午。寧覺非一直都感到心神不寧,隻是瞧著池中的荷花發呆。

淳於翰一直在跟他講話,他卻心不在焉,一直琢磨著,如果被圍困在此,憑借三百名騎兵精銳,如何順利掩護二十餘位文職人員撤離。雖說南楚敢悍然動手的可能性不大,但也算是鍛煉鍛煉腦筋吧。

淳於翰殷切地不斷懇求道:“覺非,你留下來好不好?我是真的很喜歡你。我們以後都在一起,好不好?”

寧覺非不答他,卻出門而去。

淳於翰連忙跟了出來,一迭聲地道:“覺非,你說話呀。”

寧覺非緩步往外走去,凝神傾聽著四周的動靜。

淳於翰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不解地問道:“覺非,你要去哪裏?”

寧覺非走出了國賓館的大門,看著眼前安靜的街道。內城始終沒有多少人出現,總是十分清靜。他靜靜地站在那裏,半晌沒動。

淳於翰奇怪地看了看兩旁,再看了看他:“覺非,你打算做什麽?”

寧覺非看了他一眼,微笑著問道:“景王爺有十八歲了沒有?”

淳於翰愣了一下,開心地道:“有了,我上個月就滿十八了,父皇母妃都說我已經長大成人了呢。”

寧覺非漫不經心地問著:“那是要給你娶王妃了吧?”

淳於翰一聽,臉微微一紅:“好象母妃有這個意思,我卻不急。覺非,我隻喜歡你一個。”

寧覺非警覺地四下打量著,總覺得隱隱地有什麽狀況,一時間卻又看不出端倪。淳於翰見他半晌不答,有些急了:“覺非,我是說真的,你別不相信啊。”

寧覺非隨口開了句玩笑:“是嗎?隻喜歡我一個?那就嫁給我吧。”

淳於翰大吃一驚,頓時張口結舌,半天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寧覺非卻覺得好笑,童心忽起,得寸進尺地道:“怎麽樣?你考慮一下,我一定明媒正娶,大紅花轎抬你進門。”

淳於翰臉漲得通紅:“那……那……那怎麽可以?我……我……我是男人。”

寧覺非輕笑:“難道我是女人?”

淳於翰頓時語塞,期期艾艾了半天,想說“你進我府中吧”,卻又不敢,他已領教過這位美麗少年的烈性。

就在這時,一個人影跌跌撞撞地出現在街口,卻是穿著北薊服飾。

寧覺非一凜,立即飛奔上去,將他扶住。

那人渾身是血,掙紮著抬頭,卻是這次前來的三百名騎兵之一。

“怎麽回事?”寧覺非厲聲問道。

那人喘息著說:“寧……大人,雲大人和……秦大人他們……都被困住了……我們拚力殺出……請你……救……救……”

寧覺非截斷了他的話:“他們在哪裏?”

“禮部……禮部……衙門……正往這裏……往這裏……突……”

寧覺非見他身子一直在往下滑,鮮血不絕如縷,如水一般地滴落在地,當即想抱起他來:“我先送你回去。”

那人卻努力想掙脫他,聲音越來越微弱:“寧……大人……拜托……你……別管我……快去……救……救……”說著,他已昏了過去。

不久,便聽見兵刃相擊聲傳來,有人大叫:“不要放走了北薊奸細。”

寧覺非略一思索,便已明白當前局勢。想著,他放開了手中的人,返身一看,淳於翰已經走了過來,正在他身後探頭探腦,滿臉迷糊:“這……這……這是怎麽回事?誰敢在皇城內動手傷人?膽子也太大了。”

寧覺非二話不說,一把抓起了他,攔腰一抱,輕聲道:“景王爺,你跟我走一趟吧。”

淳於翰覺得不舒服,叫道:“你放我下來。覺非,你要去哪,我都跟你去,你別這麽抓著我。”

寧覺非根本不理會他,回身飛奔進入國賓館,直接衝到了馬廄。這馬廄很大,喂養著北薊的三百多匹馬,卻還不覺得擁擠,二十個北薊士兵坐在這裏看守著,防止南楚弄鬼,毒殺了他們的馬。

看到寧覺非飛奔而入,他們都嚇了一大跳,連忙問道:“怎麽了?”

寧覺非衝過去解開“烈火”的韁繩,飛身上馬,對他們急急地說道:“你們立刻帶上所有馬匹,跟我去救雲大人。”

那些士兵一聽,立刻有人摸出一隻牛角號,吹了起來,其他人便趕著去解開馬的韁繩。

低沉而悠長的號聲響了片刻,便有兩百餘名留守在此的北薊士兵全副武裝,衝了過來。

他們邊詢問著情況,邊翻身上馬。

寧覺非一馬當先,已衝了出去。

門外卻已被重重圍困。

明亮的陽光下,雲深和秦欣都被護衛抱在手中,衣上全是鮮血。跟著出去的數十名北薊士兵現在已隻剩下了十多位,大都已負了傷,卻凜然不懼,手中或握利刀或執長劍,顯然都是從圍攻的南楚士兵手上奪來。

寧覺非左手緊緊箍住淳於翰,右手從腰間拔出了短刀,鎮定自若地看著圍在門外的南楚禁軍,清晰地問道:“雲深,你怎麽樣?”

雲深的聲音有些弱,卻從容不迫:“我沒事,還活著。”

寧覺非的眼光也已找到了指揮官。

遊玄之騎在馬上,身著官服,手握長劍,正怒視著他。

寧覺非笑了起來。

淳於翰看著這陣勢,感到驚懼不安,在他懷中使勁扭動著,叫道:“放我下來。”

寧覺非暗中將刀鋒頂在他的腰際,輕道:“景王殿下,安份一點。”

淳於翰嚇得身子一僵,頓時不敢再動。

接著,又聽到一陣清脆的馬蹄聲響,一小隊人馬從街口疾馳而來。

圍住他們的南楚禁軍微微**了一下,有人往那邊看去。

當先一人便是身穿太子服飾的淳於乾,後麵是穿著朝服的淳於朝,還有幾個年輕的武將,再後麵是幾輛馬車,從車上跳下來了幾個不會騎馬的文臣和宦官。這些人無不臉色鐵青,目中噴火,顯然義憤填膺。

淳於乾在外圍勒住了馬,凝視著寧覺非,沉聲道:“寧先生,北薊國師雲深借出使之機,竟然與埋伏在我朝中已久的奸細聯係,竊取我重要機密。那雲深奸狡似狐,此事我料你並不知情,因而與你無關。請你退過一旁,不要幹涉我朝中事務。”

寧覺非卻淡淡地笑道:“雲深是我朋友,此事乃我私事,我管定了。”

淳於乾冷笑:“你前日才說不當棋子,今日卻主動跳上棋盤。如此愚不可及,看來是我高估你了。”

寧覺非仍是淡然一笑:“今日在場眾人,有誰不是棋子?大家都身在局中,隻不過有人清醒有人懵懂而已。”

淳於乾神色一凜,隨即正色道:“請問寧先生清醒嗎?”

寧覺非意味深長地看著他:“我是否清醒,隻怕太子殿下最為清楚。”

淳於乾誠懇地勸道:“先生猶如天外飛龍,何不繼續做局外人?”

寧覺非卻開朗地笑道:“我本欲逍遙於紅塵之外,是太子殿下不肯罷休,幾次三番相逼,終將我拉入局中。”

淳於乾略微一頓,便連聲冷笑:“先生本是南楚人,我求賢若渴,此中誠意,天人共鑒,所作所為,並不為過。但那雲深為北薊重臣,卻百般設計引誘於你,你已身入觳中而不自知,實讓人可笑可歎。”

寧覺非微笑:“我願意,你卻如之奈何?”

他此話一出,那幾個年輕的文臣已是指著他怒罵:“你這無恥逆賊,不為國盡忠也就罷了,竟爾相助敵國,實是大逆不道。”

一時間,大罵他“奸賊”、“小人”、“無恥”、“卑鄙”之聲大作。

寧覺非卻隻是冷笑不答。

淳於乾一揮手,幾名形貌勇悍的禦前衛便自車中拖出來一個五花大綁的中年宦官,直拽入圈中,扔到北薊人的腳前。那人全身皆是酷刑所傷,已不成人形,卻還活著。

寧覺非隻瞄了那人一眼,眼神一冷,不由想起了當日自己所受的慘酷折磨,殺機頓生。

淳於乾看著雲深,陰沉沉地笑道:“雲深,你往日龜縮於薊都這中,自詡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果然好計謀,竟然派人淨身入宮,十年間便成為宮中大太臨,潛入我中樞要地,令本王十分佩服。可笑你的人急不可耐,竟然來了沒兩天便與他私會,是欺我南楚無人麽?”

雲深麵不改色,也是冷笑兩聲:“欲加之罪,何患無詞?”

淳於乾冷哼一聲:“雲深,憑你心智如海,舌燦蓮花,今日倒要看你如何逃脫。”

北薊使團的那些文職官員有些受了輕傷,有些雖未受傷,也是累得筋疲力盡,此時都勉力站著。淳於乾此言一出,抱著雲深的護衛身旁站著的那個文士忽然手腳奇快,一把將雲深奪過,扔了出去。

變起肘腋,隻聽數聲悶哼和驚呼響起,然後便見禦前驍騎衛抓住了雲深,而那名護衛則擒住了那個文士,橫劍架在了他的頸上。那文士十分年輕,挺立在劍下,卻是凜然不懼。

秦欣卻是大驚,問道:“喬義,你……這是何故?你自幼孤苦,是雲將軍當年收留了你,教你讀書寫字,你才有今日,你怎麽忘恩負義?”

喬義卻是淒厲地笑道:“我自幼孤苦,卻全拜雲家所賜。雲深,十七年前,你父親夜襲燕行關,一度曾攻入城中,濫殺無辜,後來燕行關軍民同仇敵愾,其餘六郡也星夜來援,你父才被擊退。你父親的兵在城中殺了我父全家二十餘口,包括我癱瘓在床的祖母和尚在繈褓的堂弟。當時恰遇我外公病重,我母親攜我到燕屏關探望,才僥幸逃得性命。幾日後回到燕行關,隻見家中屍橫遍地,血流成河。雲深,我與你仇深似海,恨不能將你雲家全都碎屍萬段。是我向掃北將軍荊大人苦求,要求從軍殺敵,荊將軍見我年齡太小,執意不允,後來我便悄悄出關,偽裝乞丐,混入你父親身邊,得你父親收留。待得在北薊混入朝中,我便送信給太子殿下,願為國效力。雲深,你今日命喪於此,我終於得報大仇,死而無憾。”說完,他放聲大笑,顯然開心至極。

寧覺非聽他一說,看了看他滿懷仇恨的臉容,不由得心裏輕歎。

雲深卻不答他,朗聲道:“北薊眾人聽著,不許管我,立即跟隨寧大人突圍。若突不出去,便隻管殺敵,至死方休。”

二百餘名北薊戰士齊聲應道:“是。”堅定的聲音響徹雲霄。

淳於乾麵沉如水,將眼光投向寧覺非:“寧先生,你現在棄暗投明,本王便不究既往,仍待你如上賓。你便繼續做局外人,觀棋不語。”

寧覺非微笑著道:“多謝太子殿下,奈何寧某已身在局中,落子無悔。”

淳於乾的臉色更加陰沉:“寧覺非,你不要逼我。”

寧覺非淡淡一笑:“淳於乾,是你在逼我。”

“放肆。”遊玄之大怒。“你不過一介布衣,太子殿下以禮相待,天下皆知。庶料你卻恩將仇報,不知好歹,如此卑鄙小人,令人齒冷。”

寧覺非斜倪他一眼,冷笑道:“放肆?我放肆的事情,豈止這一件?”說著,又轉眼看向淳於乾,臉上似笑非笑。

淳於乾不待他多說,立即威嚴地一揚手

他身邊跟著的一個年輕宦官動作迅速,馬上展開了黃綾聖旨。

“皇上有旨。”他中氣十足,朗聲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寧覺非本乃我南楚子民,今卻通敵賣國,與北薊狼狽為奸,竟爾相助北薊國師雲深,至臨淄盜取我重大機密,意欲亡我南楚,令我大好河山淪於夷人之手,使我萬千百姓喪於鐵蹄之下,實是罪不容誅。本當滿門抄斬,誅其九族,但念其劍門關退敵在前,燕屏關救人在後,有大功於國,特赦其家人親友,隻罪一人,不及其餘。旨到之時,即刻將寧覺非拿下,以正國法。欽此。”

寧覺非放聲大笑:“說得好,請回去轉告你的皇上,不必如此寬宏大量。我就是九族,你來誅吧。”

“微臣領旨。”遊玄之對他的話恍若未聞,立即躬身接旨,隨後指向他,大聲喝道:“將此逆賊拿下。”

一層層的弓箭立刻指向了他。

寧覺非一直緊緊箍著淳於翰,此時將刀鋒優雅地頂在了他的咽喉,輕聲笑道:“景王爺,當日我曾救你一命,今日便借你的命來一用,你不必謝我,我也不來謝你,咱們從今以後便恩怨兩清。”

淳於翰僵在那裏,似乎仍是不能相信,顫聲道:“覺非,你……”

寧覺非冷冷地看向遊玄之,口中卻道:“太子殿下,你立刻下令,放開雲深,並讓我們離開,否則我便殺了景王,隨後血濺臨淄,大家便拚個玉石俱焚,魚死網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