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看斜陽

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淳於乾的太子府就是原太子淳於戟居住的地方,當林覺非跟著雲深和秦欣騎馬來到府門前時,這裏早已是熱鬧非凡。那些大人們身穿正式的官服,從馬車上四平八穩地下來,互相抱拳施禮,熱情地招呼著,一起走進府中。

雲深他們三人下馬後,跟著前來的幾個北薊騎兵連忙上前帶住了馬,有太子府的家人上前來想幫他們牽馬,也被他們佯裝不懂南楚話而拒絕。

太子府的管事之一瞧見他們,立刻笑著跑了上來,客氣地道著仰慕,將他們迎進府中。

府中到處都是張燈結彩,一派喧嘩之聲,彩繪的七巧回廊從水麵上穿過,大大的池塘上荷花盛開,岸邊揚柳依依,除了皇宮之外,這裏隻怕是天下第一等的富貴府邸了。

寧覺非的臉色有些陰沉。這條路他曾經走過好幾次,每一次都是走著進來,抬著出去。看著這如畫的景色,他的鼻中卻似聞到了那曾經從自己身上散發出的血腥氣。他深深地呼吸著,控製著自己的情緒,眼中卻仍有一絲寒光在不斷地閃爍。

穿過回廊,走過花徑,他們才來到正廳。

淳於乾正在門口迎客,見到他們,頓時歡喜地笑著,迎上來拱手為禮:“雲大人,秦大人,覺非,多謝賞光,多謝。”

跟在雲深他們後麵的兩個隨從立刻將禮單奉上。

淳於乾依照規矩接過來,翻開略看了一下,便遞給身後的總管,哈哈笑道:“雲大人如此多禮,實在是客氣了。”

雲深十分誠懇地抱拳行禮:“太子殿下,些須薄禮,不成敬意,還請笑納。”

“哪裏?哪裏?這禮實在是太厚了,小犬哪裏承當得起?”淳於乾一邊笑著謙遜,一邊陪著他們往裏走去。

十分寬敞的院中此時已搭了戲台,有幾個年齡很小的孩子正在上麵走著台步,似乎是在試場。

下麵擺放著豪華的紫檀木桌椅,已坐滿了大半的人。

待那些孩子們退到後台,便有個醜角出來,插科打諢地唱了一段,卻是引得人哈哈大笑。

雲深他們走進去時,那人正搖頭擺尾地唱到尾聲:“我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槌不扁、炒不爆、響當當一粒銅豌豆;恁子弟每誰叫你鑽入他鋤不斷、斫不下、解不開、頓不脫、慢騰騰千層錦套頭。我觀的是梁園月,飲的是東京酒,賞的是臨淄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會圍棋、會蹴踘、會打圍、會插科、會歌舞、會吹彈、會吟詩、會雙陸。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賜予我這幾般兒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則除是閻王親自喚,神鬼自來勾,三魂歸地府,七魄喪冥幽,天哪,那其間才不向煙花路兒上走。”

待他一副憊懶模樣地唱完,下麵又是一片笑聲。

雲深轉頭對秦欣笑道:“這段子倒有點意思。”

看見他們三人進來,鬧哄哄的場中頓時靜了下來。剛剛提拔上來的年輕官吏都瞪著雲深和秦欣,麵露不愉之色。老臣子則有許多人看向寧覺非,神情各各不同,有鄙夷不屑卻強自忍耐,有按捺不住但不敢造次,有的眼神飄忽不願與他對視,有的顧左右而言他裝作毫不在意,一時氣氛有些尷尬。淳於翰臉上卻是一喜,剛要起身招呼,卻被一旁坐著的淳於朝拽住了,隻得強忍著沒動,眼光卻沒離開過寧覺非。

緩步走著的寧覺非冷冷地拿眼光一掃,便瞧見除了孫明昶、遊玄之、張於田外,至少還有十個八個是熟麵孔。他神情淡漠,不動聲色,隻是跟著雲深往前走著。

淳於乾仿佛沒有察覺其中的古怪,隻是笑著將他們領到了靠近台前的主賓席,請他們坐。

雲深略客套了兩句,便落落大方地坐下。

寧覺非便也坐了下來。

相形之下,他們這一桌甚是冷清,除了禮部尚兵張於田禮節性地陪在一旁說話外,其他人都沒有過來招呼他們。三人卻也是安之若素,隻是喝著茶,瞧著台上的動靜。

又過了半個多時辰,總管來報客人都到齊了,淳於乾便吩咐戲班子開鑼。

墊場戲是出打戲,隻見台上幾個人一連串的筋頭看得人眼花繚亂,台下立刻轟天價叫起好來。

隨後不知是誰說道:“這算什麽好?當年紅遍大江南北的武生殷小樓曾經在台上一口氣連翻了一百個筋頭,那可是在一張桌子上放了一張凳子,就在小小的凳上翻的,翻完了從凳子上一躍落地,點塵不驚,臉不紅,氣不喘,那真是技驚四座,至今無人可比。”

他在那裏說得繪聲繪色,旁邊有人嘖嘖稱奇:“真的嗎?唉,可惜,可惜,他怎麽年紀輕輕就死了,倒讓我們沒了眼福。”

“是啊,太可惜了……”

張於田略有些不安地瞄了寧覺非一眼,卻是一個字都不敢多說。

寧覺非伸手從桌上的碟子裏拈起一顆瓜子,手指略一用勁,便將殼捏裂。他將其中的瓜子仁拿出來,好整以暇地送進嘴裏,眼光卻始終落在台上。

墊場過後,一個花旦嫋嫋娜娜地出來,甩了個水袖,悠揚地唱道:“江南花,梁園月。好花須買,皓月須賒。花倚欄幹看爛漫開,月曾把酒問團圓夜。月有盈虧,花有開謝,想人生最苦離別。花謝了三春近也,月缺了中秋到也,人去了何日來也?”

“好。”台下又是滿堂彩。

有人不懷好意地笑道:“這小妮子思春呢。”

他旁邊的人便哈哈笑了起來,聲音裏滿是猥褻之意。

漸漸的,調戲台上旦角的聲音越來越多。

聽著那些汙濁的言語,雲深喝了口茶,不動聲色地看了寧覺非一眼,眼中微微浮動著一絲輕蔑。

寧覺非卻似乎早已看慣了某些王公大臣們的此類嘴臉,神情十分平靜。

唱了兩出折子戲,便有一些喜歡票戲的貴族們上台去玩票,下麵的人更是捧場叫好。

寧覺非百無聊賴,起身出去透口氣。

走過兩進院子,熱鬧的喧嘩聲便漸漸小了下去。寧覺非剛剛踱進花園,身後便傳來一場呼喚:“小樓。”

寧覺非站住了,卻沒有回身。

很快,那聲音便離得近了:“小樓,真的是你?我就知道你沒有死,可真是想死我了……”

寧覺非聽著這興奮得都快變了調的聲音,左手閃電般往後一探,便捏住了那人的咽喉。

那人隻悶悶地“呃”了半聲,就再也叫不出來了。

寧覺非這才回過頭去,眼神銳利,充滿殺機。

那人是個中年男人,身穿二品文官服飾,方頭大耳,寧覺非卻已記不起他的官職和名字,隻記得他那張臉,特別是那雙在深夜的黑暗中會變得獸性的眼睛。

那人雙手死命掰著掐住了脖子的手,卻如蚍蜉撼樹一般毫無用處。那隻鐵鉗般的手捏住了他的喉骨,隻要再一用力,他便必死無疑。

寧覺非看著他漸漸軟下去的身子,忽然放開了手。

那人劇烈地咳著,倒在地上。

寧覺非微微俯身,狠厲地道:“大人,這隻是警告,如果你再敢出現在我周圍三尺之內,我就閹了你。”

說完,他迅疾伸出右手,握住了旁邊一棵樹的樹杈,猛地發力,隻聽“哢嚓”一聲,那根比男人那話兒要粗上一倍多的樹枝便在齊根處被生生掰斷。

寧覺非將那根猶帶著大蓬樹葉的斷枝猛地扔在那人麵前,轉身便走。

片刻之後,淳於乾從院門裏出來,對著那軟倒在地的人罵道:“蠢貨,丟人現眼。殷小樓早就死了,他是寧覺非,豈是你能惹的?真是愚蠢到家了。”

那人一邊咳著一邊顫抖不已:“是……是……太子殿下……是下官愚蠢……下官糊塗……”

淳於乾冷哼道:“我看你現下身體多有不適,還是回府去好好養著吧。”說完,便拂袖而去。

那人頓時麵如死灰,還待多說,已有幾個太子府的家人將他從地上攙了起來,半扶半架地向府門外走去。

寧覺非在湖邊站了一會兒,便感覺到有人過來,那氣勢十分熟悉,便平靜地轉過身來。

淳於乾看著他,半晌方道:“對不住,那人喪心病狂,猶如犬吠,你別放在心上。”

寧覺非冷冷地說:“像那樣的人,今兒在你府上,還不止一個兩個。”

淳於乾微微一怔,隨即輕輕歎了口氣:“覺非,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就算有個把不開眼的人把你認錯了,也無礙大局吧?”

寧覺非側頭看了看平靜的煙波水麵,忽然微笑起來:“現在,我相信江從鸞不在你手上了。否則你定會讓他寫個名單出來,殺不殺罷不罷的倒在其次,至少可以不讓這些人這時候再在我麵前出現,以免我生氣變卦,對吧?”

淳於乾也笑了起來,點了點頭:“是,江從鸞不在我手裏,他消失得十分蹊蹺。我見他見機得快,跑了個無影無蹤,反正也算是達到了目的,便也不去詳加追究。隻要他不再出現在臨淄,想到哪裏去重新開業,那都由他。”

寧覺非點了點頭,笑容漸斂,一時沉默下來。

淳於乾輕聲說:“覺非,你過去種種雖因我而起,但畢竟有前因後果。況且,你應該算是報了仇了吧?你也曾經辱過我,我的心中卻並無絲毫怪罪你的念頭。你我這便算兩下扯平了,自此從頭開始,好嗎?”

寧覺非淡淡地問道:“從頭開始?從哪裏開始?從你的府上還是翠雲樓?”

淳於乾輕咳了兩聲,誠懇地道:“覺非,你何必這麽固執?那過去種種,已隨殷小樓葬入土中,寧覺非自劍門關一戰成名,卻是響當當的英雄。你既經輪回,心中當已能不縈一物,又何必念念不忘已逝的時光?”

寧覺非微微一哂:“是,我應該是心中無所牽係,那又何必在南楚入朝為官,被名利所拘,受小人之氣?”

淳於乾被他反問得一窒,隨即道:“你既已入世,又怎能躲得過萬丈紅塵?不妨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救民於水火,成就不世功業,也會名垂青史。”

“名垂青史?”寧覺非看著他,笑著搖頭。“也許千年之後,這一段曆史早就湮滅,連史書裏都找不到半分痕跡。”

淳於乾聽罷一驚:“當真?”

寧覺非微微點了點頭:“至少在我的記憶裏,史書記載的過去三千年曆史中便沒看到過這個時代。”

淳於乾聽了,仰頭看向天上的白雲,一時竟有茫然若失之感。半晌,他才歎了口氣:“或許,我們這一個時代的曆史,最後會全部毀於戰火。”

“或許吧。”寧覺非輕歎。“曆朝曆代,這樣的事情太多了。”

淳於乾慨然道:“大丈夫生當於世,總要有所作為,至於後世如何評說,或者有無記載,卻已不是我能考慮的了。”

寧覺非聽著,心裏竟是浮起一絲欣賞之意。這人若不是一開始便以極其殘忍惡劣的舉動來對待他,從而在他們之間劃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他真會考慮與他為伍,助他一展雄圖,創下偉業。可惜,命運便是如此設計,他無論如何也不會與此人為友。不過,若能與此人為敵,卻也是很過癮的吧?

淳於乾看著他沉思的臉,心裏一直在努力抑製著自己洶湧而來的衝動。他非常想跨過去,將這個有著沉鬱而清亮的眼睛的美麗少年擁入懷中。

寧覺非靜靜地站在水邊,天青色的長衫上繡著鬆竹梅,下擺在微風中輕揚,襯得他飄逸出塵,令人心動。

淳於乾沉沉地道:“覺非,佛家雲,人生四苦,貪嗔癡,求不得,怨憎會,愛別離。這四大苦楚,我都不想嚐試。”

寧覺非知他在說什麽,側頭避開了他熱情的目光,淡淡地道:“不貪不癡,便不會苦。”

淳於乾卻上前了一步,輕聲喚道:“覺非……”

正在這時,不遠處傳來了淳於翰歡樂的叫聲:“覺非,覺非,你怎麽跑到這裏來啦?我到處找你呢。”

淳於乾隻得停住了腳步,有些無奈地轉頭看著歡天喜地跑過來的五弟。

淳於翰衝過來,不由分說地抱住了寧覺非的胳膊,親昵地道:“我找了你好半天了,原來你在這裏跟大哥講話。”

寧覺非沒有甩開他,隻是說:“嗯,已經說完了,我們還是去聽戲吧。”

“好啊。”淳於翰立刻點頭。“哎,對了,那個北薊來的國師也懂戲呢,孫大人請他當場寫段戲文來唱,他就答應了。現在正在寫呢,估計馬上就要唱了,咱們要是現在去過去,更好趕得上。”

寧覺非一聽,倒有些好奇起來,微笑著對淳於乾拱了拱手,便與淳於翰一起走開了。

淳於乾看著他的背影,臉色十分陰沉,眼中閃爍著狠酷決絕的光芒。

遊玄之本在遠處觀望,此時走上前來,輕聲問道:“太子殿下,如何?”

淳於乾緩緩搖了搖頭:“隻怕他不會領我們的情。”

遊玄之看著寧覺非和淳於翰相攜而去的背影消失在院門中,更是麵如玄壇,沉聲道:“這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不識抬舉。那殿下看,我們什麽時候動手?”

淳於乾想了想,才冷靜地說:“他們不是還要再呆幾天嗎?你明天開始布置,要抓的人也可以秘密抓了,隻是不要打草驚蛇。待北薊使團啟程時,若寧覺非也要跟著走,再動手不遲。”

“是。”遊玄之微一躬身,答應下來,這才隨著淳於乾向正在唱戲的院落走去。

寧覺非從容地走進那個鬧哄哄的院子時,那裏仍是喧嘩不已,一派歡樂景象。

淳於翰見獵心喜,急忙找人問情況。

那個年輕人大概也是二世祖,眼神直白,全無心事,笑嘻嘻地道:“他們起哄,要那個北薊國師自己上去唱,他竟然答應了。喏,你看,那不是,正在跟司鼓和胡琴說話呢,馬上就要唱了。”

淳於翰“咦”了一聲:“想不到他一個北地蠻子,竟然還會唱我們的戲?”

寧覺非聽著這話有些刺耳,卻也不便發作,便回到原來的座位坐了下來。

秦欣對他一笑:“雲大人馬上要上台票一出戲,我都是第一次聽他唱呢,今日倒可一飽耳福。”

寧覺非笑著點頭,將眼光投向了台上。

雲深今日穿著他自己設計的那種南北合璧式長衫,卻更顯得風流倜儻,一舉一動瀟灑自如。他手握一把折扇,邁著方步上場,念了幾句白,似是“田園好,自悠閑”之類,倒是聲音清醇,韻味十足。隨後三聲鼓響,接著琴聲便起。

雲深笑吟吟地唱道:“百歲光陰如夢蝶,重回首往事堪嗟。今日春來,明朝花謝,急罰盞夜闌燈滅。想前朝多少宮闕,都做了衰草牛羊野。不恁漁樵無話說,縱荒墳橫斷碑,不辨龍蛇。投至狐蹤與兔穴,多少豪傑。鼎足三分半腰折,時耶?命耶?天教富,莫太奢,無多時好天良夜。看錢奴硬將心似鐵,空辜負錦堂風月。眼前紅日又西斜,疾似下坡車。曉來清鏡添白雪,上床與鞋履相別。莫笑鳩巢計拙,葫蘆提一向裝呆。利名竭,是非絕,紅塵不向門前惹,綠樹偏宜屋角遮,青山正補牆頭缺,竹籬茅舍。蛩吟一覺方寧貼,雞鳴萬事無休歇。爭名利何年是徹?密匝匝蟻排兵,亂紛紛蜂釀蜜,鬧嚷嚷蠅爭血。裴公綠野堂,陶令白蓮社,愛秋來那些:和露摘黃花,帶霜烹紫蟹,煮酒燒紅葉,人生有限杯,幾個登高節。吩咐俺頑童記著:便北海探吾來,道東籬醉了也。”唱到這裏,他靈活地執扇在空中挽了一個花式,笑著看向了寧覺非。

寧覺非也笑,朗聲叫一聲“好”,隨即鼓起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