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第一部 南楚篇 第四十四章
不等寧覺非開口,雲深已然搶先道:“荊將軍,我們有景王在手,就連兵部尚書遊玄之當日在臨淄都未攔阻,你應當心知肚明其中緣由。這兩日,荊將軍當已得到消息,南楚朝中內亂將生,實不宜於此時多生枝節。你若讓景王喪生於此,隻能使親者痛,仇者快,授人以柄,不但你自己旦夕不保,隻怕遊家也會頃刻間灰飛煙滅。我不在乎在這裏殺身殉國,能一舉斷送荊遊兩家,使南楚藩籬盡毀,門戶大開,與我北薊實是大有好處,便是西武也是求之不得。”
他含笑說著,雖是聲音虛浮,顯然體力不支,態度之間卻是有理有利有節,一番話頓時讓所有人都作聲不得。
寧覺非挺身坐在馬上,一直嚴密監視著四周的動靜,時刻注意著有人會突然襲擊。
雲深緩緩地笑道:“荊將軍,你是覺非的大哥,我自也敬你三分。令尊一代名將,當年北薊大軍南攻,每遇令尊便屢戰屢敗,實是令人心服口服。你我互為敵國,即使使用計謀,也是應有之議。若當年不是南楚君臣相疑,有人忌憚令尊擁兵自重,我們北薊光憑區區幾封書信,幾個證人的證言,哪裏就能輕易地害了他的性命?”
此時,城上城下一片寂靜,隻有隱隱的風聲伴著雲深醇和的聲音,悠然地傳到每個人的耳裏,竟是難以辯駁。
寧覺非聽著雲深的話,心下著實佩服。荊無雙性格剛毅,若是他用現在關外待命的萬名鐵騎相威脅,荊無雙很可能不會屈服於武力之下,反會選擇玉石俱焚。雲深現在提出臨淄內部的派係爭鬥,暗示他朝中很可能將會再起糾紛,提醒他不要魯莽從事,以免長城盡毀,國家轉眼便亡。
荊無雙自然明白他的話句句是實,一時心情極其複雜。他將視線從雲深身上轉開,看向橫刀立馬的寧覺非,忽然將長槍倚上城牆,從一旁的士兵手上搶過弓來,張弓搭箭,便向城下射去。
寧覺非見那箭來勢奇猛,身形微側,手起刀落,將箭矢攔腰斬斷。
荊無雙將弓交給身旁士兵,順手抄起一支箭來,從中一折兩斷,生硬地道:“覺非,你我兄弟緣盡於此,從今後恩斷義絕,將來沙場相見,無雙定不會手下留情。”
寧覺非看著他,一時間也不知該說什麽才好,愣了片刻,才道:“大哥,覺非永不會傷你性命。”
荊無雙不想再聽,手一揮:“傳我將令,開關,放他們走。”
寧覺非策馬回頭,從北薊騎兵的手上接過了淳於翰。他將這個孩子放於身前,隨即勒馬前行。
城門處的百姓和顧家三代都沉默地閃開了一條道,看著他們走進城門。
他們順著一條直道向出關的北門行去,一路上都是聚集在道旁的百姓,無不憤怒地看著他們,卻均沒有出聲。
空氣仿佛凝固了,來自千萬顆心的恨意帶著沉重的壓力撲向了居中而過的數百人。
南北戰爭已逾百年,雲深和北薊官兵們早已習慣來自南方的仇恨,神情間並無任何波動。寧覺非看著兩旁百姓的目光,心裏卻有細微的歎息。
終於,他們這隊人出了北門,踏入了兩國之間的緩衝地帶。
荊無雙早已下城,騎著馬,率領著一小隊士兵跟著他們,這時也走出了關門。
寧覺非勒馬停下,對雲深道:“你們先走,我留下。等你們到了安全地帶,我把景王還給他們,再來追趕你們。”
“不行,那太危險了。”雲深一聽就急了。“覺非,你跟我們一起走,我留幾個人下來,讓他們將景王交還,也就是了。” 寧覺非卻微笑著搖了搖頭:“我危險,難道你留幾個人下來,就不危險?我至少跟他們還有些淵源,不至於就立刻痛下殺手,而且我的馬好,便有什麽危險,也容易逃脫。”
雲深焦急地看著他,似是仍不同意。
寧覺非不等他再說,對旁邊的北薊騎兵隊長道:“你們立刻護著各位大人撤離,越快越好。”
那隊長自是千情萬願,立刻躬身應“是”,隨即一揮手,率領自己的兵縱馬奔馳而去。
雲深隻來得及說一聲:“覺非,你一定要回來。”帶著他的人便已去得遠了。 寧覺非攬著淳於翰,一直嚴密注視著荊無雙的動靜。耳中聽著馬蹄聲遠去,這才柔聲對淳於翰說道:“王爺,我們就此別過,之前委屈了王爺,還請王爺見諒。”說著,他手上使力,就要將他放下馬背。
淳於翰卻淚如雨下,急抬雙手抱住了他摟著自己的胳膊,不舍地道:“覺非,我跟你去好不好?”
荊無雙一聽,不由得大急,怒喝道:“覺非,你答應過的,一出關就放人。” “大哥放心。”寧覺非微笑。“我一定會放人。景王爺一路勞頓,疲累過度,又受了驚嚇,暫時有些不大清醒而已,你別急。”
荊無雙聽他砌詞幫淳於翰掩飾,不由得又是驚訝又是難過,卻也知他不會帶著淳於翰走,登時放下心來。
寧覺非輕聲對淳於翰說道:“景王爺,你身份不同,萬不可如此魯莽任性。若換了別人,便就此拿你當擋箭牌,再將你攜入北薊。若以你為質,你的父皇、母妃、外公、舅舅和兩位兄長斷不會袖手不顧,隻怕得割地賠款,將你換回。若是貪心一點,再用點手段,就連燕北七郡都可以換來。”
淳於翰聽了,隻是急得落淚:“可是,我隻想跟你在一起,什麽榮華富貴我都不想要了。覺非,你會拿我去換那些東西嗎?”
“不,我不會。”寧覺非溫和地看著他。“但我不敢保證別人不會。這是兩國之間的戰爭,不是兒戲。王爺,你還年輕,家國天下尚不是你的責任,但總要保重自己。你此次回到臨淄,便再不可出關來,否則對你和你的家人都十分不利。”
“覺非,我不想離開你。”淳於翰已知事不可為,向後緊靠在寧覺非懷中,不由得痛哭失聲。
寧覺非輕歎:“此次一別,若下次再見,我們便是敵人。”
“不不不,覺非,我不要這樣……”淳於翰哭得肝腸寸斷,隻是抱著他的手臂不肯放開。
荊無雙看著寧覺非臉上的溫情笑意,不禁暗自歎息,心中酸楚,眼中似也隱有淚意。他策馬上前,向他們伸出手去,柔聲道:“景王爺,過來吧。”
淳於翰萬般不舍,隻是扭身不肯。
寧覺非一使勁,將他提起來,遞了過去。
荊無雙神情複雜地看著寧覺非,伸手接過拚命掙紮的淳於翰。
寧覺非也看著這個英氣勃勃,對自己情深意重的大哥,眼光中滿是“保重”之意。借著淳於翰的身子擋住那些南楚士兵的視線,他緊緊握了握荊無雙的手,隨即放開,再衝他重重一抱拳,隨即撥轉馬頭,疾馳而去。
淳於翰哭得更厲害,剛要張口大叫“覺非”,荊無雙抬手捂住了他的嘴,在他耳邊輕道:“王爺,你切記不能再表現出喜歡他,否則消息傳到都城,朝中必會大嘩,屆時你母妃和外公定會十分為難。”
淳於翰看著寧覺非疾速遠去的身影,不敢再出聲呼喚,卻一直淚落如雨。
“烈火”去勢極速,寧覺非隨意束住的黑亮長發在風中飛揚,淺藍色的長衫在初夏的陽光中顯得鮮豔欲滴,一人一馬在青山之間奔馳而過,仿若正乘風歸去。
片刻之間,荊無雙身後的那群南楚官兵已湧上前來,有一人大聲命令道:“放箭。”
立刻,數十支箭矢疾射而出,直奔寧覺非而去。
淳於翰急得尖叫起來:“不許放箭。”
卻是無人理會,第一輪箭放過,第二輪箭又接踵發出。
荊無雙看了一眼下令的人。此人是他的副將“穿雲箭”趙倫,卻不是他的人,而是遊虎臨行時留下的,說是此人鎮守燕北多年,熟悉情況,因此留下來輔佐於他。荊無雙一直與此人相敬如賓,此時見他越俎代庖,擅自下令,卻因是放箭殺敵,名正言順,也不便出言喝斥駁回。
寧覺非傾聽著空氣中傳來的嗖嗖聲,腳下猛磕馬腹,帶著“烈火”貼向道路左側的山壁,同時回身揮刀疾斬,將正對著自己而來的少數幾支箭劈飛,大部分箭矢則擦著他們飛過,均落了空。
剛閃過第一輪,第二輪箭又至。
寧覺非手中刀寒光閃爍,舞成一團光輪,將箭悉數斬落。
“烈火”已越奔越遠,眼見就要奔出弓箭的射程。
趙倫手中拿的是自己的鐵胎硬弓,前兩輪已看出寧覺非的身手,此時張弓搭箭,卻是同時發出三箭,夾雜在第三輪射出的箭中,直奔前麵那一人一馬的上中下三路。三箭發過,又發三箭,繼而再發三箭。這三輪箭去勢極速,竟是後發而先至。其箭術之精,力道之強,實不愧是燕北七郡聞名遐邇的神箭手。
寧覺非聽著來者不善,電光石火間已決定護住馬和自己的後心要害。
趙倫的那九箭均挾帶著極大的力量,寧覺非全力揮刀,在箭雨中堪堪劈開了七支利箭,最後兩支箭卻再也避不過,隻得勉強移開毫厘,隨即被箭矢插入右肩和右肋。
“烈火”速度始終不減,一直發足狂奔,南楚官兵射出的箭便再也追不上他們了。
看著兩支利箭射中,寧覺非身子一晃,淳於翰和荊無雙都同時一陣劇震。
荊無雙定定地看著前麵的人與馬疾衝下嶺,這才緩緩地鬆了口氣。
自離開寧覺非的懷抱,淳於翰便一直心痛如絞。他抽噎嗚咽著,兩眼一眨不眨地注視著遠去的那個人。當箭雨射出之時,他的心裏湧起了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懼和衝動。他害怕寧覺非受傷,他情願自己去擋在那些箭的前麵。
在這個初夏的正午,在塞外的微風中,這個驕縱懵懂了十八年的孩子忽然明白了寧覺非曾經對他說過的那種陌生的感情——愛。
寧覺非縱馬下山,奔過平原。“烈火”跑得極快,卻也極穩。他咬牙忍著傷處的疼痛,右手中卻還緊握著那柄鋼刀。
那兩支箭來勢極猛,一支從他側後射入,穿透身體,箭頭從鎖骨以下穿出,另一支正嵌在他右側背的肋骨之間,雖未傷及要害,但鮮血卻隨著馬的奔馳疾湧而出。
他的心情卻極為平靜。在他身後,南楚已離他越來越遠,北薊卻離他越來越近,自遼闊原野刮過來的清新的風已迎麵撲來。
前麵的群山之中,出現了北薊重騎兵,無數馬鎧和武器均在陽光下閃動著耀眼的光芒。
寧覺非清晰地看到雲深被抱扶在馬上,卻奔在隊伍之前,似在指揮軍隊前來接應。
他微笑起來,策馬繼續向前飛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