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第二部 北薊篇 第五十五章
隔著冰封的寬闊河麵,兩國的大軍一直對峙著。
獨孤及從薩車撤退後,很快便有偵騎來報,澹台德沁率領的十餘萬天威軍正從南往北,包抄而來,而寧覺非率領的二十萬鐵騎更是一刻不停地在後麵追擊。他再不遲疑,率大軍日夜兼程,退往西武境內。
西武騎兵人人剽悍,騎的也均是好馬,中途未曾停歇,到底沒讓北薊大軍追上,安全地搶先渡過大青河,在對岸列陣以待。
寧覺非趕到後,卻無意侵入西武境內,便命紮下營寨,與獨孤及隔河對峙。結果,兩邊誰也不敢先撤,就此成了僵局。
待澹台德沁趕到,兩人合兵,但仍然隻是與對方的兵力不相上下,殊無勝算。寧覺非不欲發動一場勢均力敵的決戰,以免兩敗俱傷。澹台德沁此時對他已然信服,也不堅持己見。
當初在劍門關外,獨孤及答應見“寧”字旗即繞道而行,寧覺非也答應過絕不幹涉西武戰事,這時兩人都已自食其言,自然不必再提。
僵持了半個月後,兩國軍隊都悄悄地在逐步地削減人馬,以便節約糧草。
寧覺非跟澹台德沁商量,分兵一半,退回到距此兩百餘裏的南、北兩座城鎮,以半月為期,輪流休息。一旦戰事爆發,便以狼煙為號,一遞接一遞,便可在片刻之間將信號傳到兩軍之中,他們再迅速來援。
接下來的日子,顯得十分安靜緩慢。天氣越來越冷,終於冰凍三尺。寧覺非對士兵和馬都十分關心,天天在各個營帳間巡視,一遇有凍傷或生病的士兵,便立刻送往後方治療並休息。軍中將士本已對他在戰場上的英勇和智謀而仰慕敬服,此時對他愛兵如子的種種作為更加感動,都在心中下定了拚死報效的決心,烈火將軍但有所命,他們無有不從,即使赴死,也絕無怨言。
寧覺非常常頂著凜冽的寒風,站在大青河邊,看向對岸。
靜靜的雪原上,兩軍的大帳連綿不絕,營門處大旗飄舞,帳頂輕煙嫋繞,巡邏的兵士一小隊一小隊地穿梭來去,偶爾有一聲馬嘶在幹淨的空氣中傳來。
如此景致,讓人的心感到安靜,毫無殺意。
寧覺非一直在思索,如何能與獨孤及談判,兩國和平撤軍?
正在他打算讓古英寫折子送到薊都,建議與西武和談時,風雲突變,一場規模巨大的暴風雪襲擊了中部草原。
已是年末,那日黃昏,鉛雲密布,大風驟起,寧覺非便已覺出不妙。他在帳中聽了一夜的狂風,滿心皆是擔憂。
果然,一早起來時,高高的積雪已經在他門前埋了大半。
他奮力爬了出去,迅速觀察了四周的情況。
此時烈風刺骨,雪濤如浪,暴雪如霧,天地混沌一片。碩大的雪花在空中疾速飛舞,重重地落在帳頂、地上、河裏,越堆越高,有的營帳已經被積雪壓塌了。
他迅速而準確地發布著命令,指揮士兵們救人,重新搭帳篷,清掃每座帳門前的積雪,隨後才凝目看向對岸。
西武軍中的情況也一樣。孤獨及的身影不時閃現在忙亂的人群中,顯然也在指揮著他的軍隊做同樣的事情。
寧覺非看向遠方,暴風雪似乎無邊無際,正在橫掃整個草原。他對此頗有經驗,這場雪災的規模一定非常大,那些草原上的牧民已危在旦夕。
隻是,在這個沒有現代化機械設備的時代,應該怎麽去救呢?他食不下咽,夜不成眠,一直在緊張地思索著,謀劃著。
暴風雪肆虐了整整十天才漸漸停息,氣溫驟降,滴水成冰,已無人敢將皮膚直接暴露在空氣中,連馬腿都被包上了棉氈。
寧覺非坐在帳中,看著燒得滾熱的火爐,心急如焚。
澹台德沁坐在他對麵,也是陰沉著臉,卻是一籌莫展。
寧覺非問他:“依你的經驗,這次的暴風雪會席卷哪些地區?”
澹台德沁這些時日早已估算過,聞言立刻答道:“隻怕這方圓數百裏都不能幸免。我們北薊和西武在這片草原上有二百七十多個蘇木,九百多個嘎查,大約有八萬多牧戶會遭災,所有牲畜全部不能出牧采食,隻怕會有上千萬的馬牛羊凍餓而死。這次可是十年難得一遇的暴風雪啊,不知會死多少人。”說到這裏,他已是擔憂得雙眉緊鎖。
寧覺非知道“蘇木”和“嘎查”是草原上對牧民定居點的稱呼,前者大一些,後者小一點,但人數都不少,牲畜更多。現在已是積雪盈尺,在又凍又餓的情形下,人畜都不可能再堅持多久了。
軍中士兵也有許多的親屬、朋友、族人都在這一帶聚居或遊牧,這幾天來,他們想起自己家中的景況,也是人心不穩,隻是都不敢聲張。寧覺非對此也有所察覺。
猶豫了兩天,他已是下定決心,這時對澹台德沁說:“我們要立即集合隊伍,破雪開路,進災區救人。”
澹台德沁聞言一驚,對他的說法很感茫然:“這……我們以前可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做法。風雪無情,天災是老天降下的禍患,大家隻能祈求天神保佑,好度過難關。這隻有靠各自的運氣,豈是人力所能左右?”
寧覺非霍地起身,斬釘截鐵地說:“風雪無情,人豈能無情?”
澹台德沁看著他,仍然有些遲疑:“寧將軍,救人我自然讚成,但是對岸還有二十萬西武大軍虎視眈眈,我們這一走,豈不是國門大開,放狼入室?這……隻怕不行吧?”
寧覺非卻堅定地說:“我去找獨孤及。受災的也有他們西武的牧民,他不能見死不救。災區麵積如此廣大,災情如此嚴重,誰也不能袖手旁觀。我會說服他一起去救人。”
澹台德沁一聽,臉色大變:“寧將軍還請三思,那獨孤及悍勇凶蠻,不是講理之人,你想去西武軍營?那實在是太危險了。”
寧覺非已經拔腿往外走去:“澹台將軍,救人如救火,此時已不能有片刻耽擱。你立刻下令軍中,按我的要求進行準備,我馬上去對岸。”
澹台德沁急道:“寧將軍,如果你一定要去,我陪你。”
寧覺非回頭對他一笑:“澹台將軍,你不用擔心我,想來獨孤及還不會如此魯莽,如果我單槍匹馬去找他,他定會聽我把話說完。”
澹台德沁卻仍是擔憂不已。
寧覺非不等他再說什麽,已經出門而去。
外麵的積雪深得漫到了人的膝蓋之上,走起路來非常吃力。
寧覺非沒有騎馬,徒步走出軍營大門,經過冰封雪蓋的大青河,走向西武的大營。
門前的兩個哨兵立刻朝他舉起了弓箭:“站住。”
寧覺非從懷中掏出了九駿玲瓏,對他一舉,朗聲道:“請你通報陛下,寧覺非求見。”
那兩個西武士兵頗為疑惑,但一來認得本國皇上的標記,二來見他乃孤身前來,似無惡意,便有一人快步回去報告,另一人仍然用箭指住了他。
寧覺非站在雪中,紋絲不動,顯得十分安靜。
不一會兒,獨孤及便出了大帳,興奮地走了過來。
寧覺非衝他一抱拳:“見過陛下。”
獨孤及舉起雙手,熱情地向他迎了過去:“覺非,好兄弟,你這是來看望做哥哥的嗎?”
寧覺非微笑起來,與他緊緊擁抱,隨後才說:“大哥,兄弟此來,是有要緊的事要與你商量。”
“好啊。”獨孤及豪爽地應道,摟著他的肩往營中走去。“這外麵賊冷,來,咱們到帳中說去。”
進到王帳,獨孤及興衝衝地倒了兩碗酒,遞了一碗給他:“兄弟,好久沒與你喝酒了,咱們先幹了這碗。”
寧覺非豪氣地接過酒碗,與他一碰,便一飲而盡。
獨孤及哈哈大笑:“好兄弟,痛快。”
寧覺非微笑著放下碗,這才認真地道:“大哥,這場暴風雪可是來者不善啦。”
獨孤及臉色一變,沉重地坐了下來:“是啊,草原上會死很多的人,會死很多的馬牛羊。北薊和西武兩國,隻怕會元氣大傷。”
寧覺非鄭重地道:“大哥,兄弟決定分派軍隊突入災區,救援所有的受災牧民,但恐獨木難支,此次前來,是想請大哥與小弟合兵一處,共同救人。”
“你想去救人?”獨孤及看著他,滿臉狐疑。“怎麽救啊?”
寧覺非從容不迫地說:“我已讓他們做了馬拉雪橇,準備在雪橇上放置糧食、草料、藥品還有禦寒的氈毯、棉衣,給災民送去。如果是零散的牧民,就把他們接到附近的蘇木或者嘎查,也可以就近接出來,送到這裏,妥善安置。”
獨孤及聽了,大為佩服,卻也感到為難:“可是,我們沒有這麽多糧草衣物啊。”
“救災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先做起來再說。我已遞了折子上去,請我國陛下立刻調集物資送過來,以救援這裏的數十萬災民。”
獨孤及聽著他的措辭,不由得笑道:“覺非,你真當自己是北薊人啦?”
寧覺非很自然地道:“大哥,北薊西武本是一家,又分什麽彼此?我現在雖然身在北薊,卻還不是叫你大哥?並沒有與你生分。北薊和西武的牧民比鄰而居,一起遭此大災,我們正應攜起手來,共同救援。”
“好。”獨孤及重重一拍桌子。“覺非,大哥聽你的。”
待他“出兵救人”的旨意一傳出,西武軍中立時轟動,不少士兵流下了欣喜的眼淚。
頓時,兩軍互相協同,積極地準備起來。
西武和北薊的將領則聚集在獨孤及的大帳中,寧覺非詳細地向他們講述了救人的步驟和做法,如何鏟雪,如何救人,要密切注意哪些情況,遇到若幹危險時應該如何處理,等等。這些將領都有親友族人在這一帶,便是北薊的澹台、鮮於、大檀三大望族也都有不少人定居在此,因而,每個人都凝神細聽他的講話,看他在雪中演示。
事實上,他們世世代代都生活在這草原上,對寧覺非教授的破雪開路之法一聽便明白,以前在大雪中行軍時也用過,隻是他們從來沒有那個概念,就是軍隊應該去救援百姓。現在,寧覺非一提倡議,皇上便率先同意,他們也就覺得這是自然而然、天經地義之事,立時十分踴躍,積極參與。
經過詳細討論,反複商議,他們估計了受災的大致區域,並將其細分成一百條路線,每條路線派出千名士兵,總共要用十萬人。為了搶時間,從而救出更多的人,實在不得不如此做。
兩天後,在寧覺非的指揮下,各個小隊拉著裝滿物資的雪撬,扛著臨時做成的手鏟,陸續出發了。
這些救災物資將兩軍所有的儲備全部搬空,獨孤及和寧覺非又分別從附近的大城鎮裏調集糧草和冬衣,源源不斷地派後續小隊送進災區。
十日後,便有災民陸續被送了出來。
這些人全都骨瘦如柴,臉凍得又黑又紫,手足出現了明顯的凍傷症狀。一看到迎出來的寧覺非和獨孤及,他們便跪了下來,嚎啕大哭。
獨孤及習慣了別人的跪拜,一時沒有動彈。寧覺非卻連忙上前相扶,要他們起來說話。
那些人說的是草原上的方言,他不大聽得懂,便回頭看向獨孤及。
獨孤及神情凝重,邊聽邊輕聲對他說:“這些是我們西武的牧民,他們的羊都被雪壓死了,馬也都餓死了。如今,他們已經是一無所有了。”
寧覺非“哦”了一聲,急忙安慰道:“沒關係,隻要人還在,一切都會好起來。你們放心,國家會想辦法幫助你們的。”
獨孤及卻陰沉了臉,輕歎了一聲,吩咐手下的士兵將這些災民先安置在軍中,給他們治傷,並讓他們吃飽穿暖。
自此,每天都有兩國的大批災民乘坐雪撬,從被軍隊一鏟一鏟開出的雪路中出來。寧覺非聽到了無數死裏逃生的感激,看到了無數對未來絕望的眼淚。
又過了十日,從薊都送來的大批物資便趕到了。
跟隨前來的官員竟是雲深。
寧覺非此時已消瘦憔悴了許多,雲深一見,便十分心疼。
雲深連日連夜地趕路,此時眉宇間滿是疲憊,寧覺非見了,不由得十分感動。
冰天雪地中,無數人在他們周圍吵嚷著,辦理物資交接事宜,張羅著卸下東西。
二人沉默著,對視片刻,緊緊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