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第二部 北薊篇 第六十五章
按南楚慣例,被誅殺的敵方統帥都要“傳首九邊”,以振奮軍心,威懾敵膽,這第一站,自然便是燕北七郡。
遊玄之似是故意要激怒澹台牧,以使南北雙方用戰俘交換被困將士的和談破裂,因而指示荊無雙和遊虎,要大張旗鼓地宣揚此一大勝。
當澹台德沁的首級被一根竹竿高高挑起在燕屏關的城樓上時,澹台牧再也無心談判下去。他仰望著弟弟的頭顱,不由得熱淚盈眶,旋即下令,三十萬大軍猛攻燕北七郡。
自此,南北再無談判的可能,隻有決戰一途了。
澹台德沁陣亡的消息和澹台牧要求立即調兵增援的旨意同時到達薊都。雲深立即從宮中出來,快馬趕到神威將軍府。
寧覺非一聽,頓時大惑不解。
南楚此舉真是魯莽得令人難以置信,倒像是自尋死路。按理說,一個國家的軍事都是為政治服務的,可南楚的軍事行動與政治策略卻似乎是背道而馳,實在是讓人難以理解。
雲深對此卻很是清楚明白:“因為他們指揮軍事行動的是一派人,而製定政治策略的又是另一派人,兩派爭鬥激烈,所以才會有此南轅北轍之舉。這也是我們的機會。”
寧覺非想了想,便道:“好吧,我準備一下,明日就走。”
雲深卻嚇了一跳:“你想去哪兒?”
“當然是去前線。”寧覺非平靜地說,仿佛隻是在講述一個與己無關的客觀事實。“現在,鮮於將軍正在鎮守西部邊關,那是不能輕易離開的。朝中已無大將,隻能我去了。”
雲深卻頻頻搖頭:“不行,你的病還沒痊愈,現在身子仍是不成,怎麽有力氣千裏奔波?更別說在戰場上廝殺了。”
寧覺非卻非常鎮定沉著:“國家興亡與個人安危比起來,孰輕孰重?我自己覺得行,那就一定行。”
雲深十分感動,熱血上湧,不由得說道:“覺非,我跟你一起去。”
“你?”寧覺非看著他,微笑著搖頭。“不行,你不是幹這個的料。咱們還是人盡其才,各行其是的好。”
雲深也承認他說得對,略略想了想,關切地道:“那個平夷萬全陣,果然十分厲害,我父親曾經有過一些記載,我這幾年來也致力於研究破陣之法,總算是略有小成。我這就寫給你,你熟悉一下,然後再去。”
寧覺非想起當日在飛狐口外荊無雙擺下的那個大陣,如果配合地勢,確實威力無比,要破之必須有特定的方法才行,於是點了點頭:“好。”
寧覺非叫人弄來了一大堆土,在院中推起了沙盤。雲深從所未見,頗覺新奇,卻見山嶺溝壑道路河流均是一目了然,頓覺眼界大開,不斷點頭。
等把地形堆好,寧覺非憑著記憶,用小石子當作兵人,將荊無雙當日在平原上結成的平夷萬全陣擺了出來。
雲深看了一會兒,根據他掌握的燧城地區的地貌特征,改變了沙盤上的幾處地形,然後據此將那個大陣做了一些改動。看了一會兒,他道:“我想,燧城那邊的南楚陣式基本上就是這樣的了,不會有多大差異。”
“好。”寧覺非認真地在沙盤四周轉動,從各個角度觀察著這個大陣,忽然問道:“我們在燧城那邊被圍困的人還剩下多少?”
“不到六萬。”雲深沉痛地道。“大部分都是你訓練出來的人馬,重甲騎兵折了很多。”
“嗯。”寧覺非點了點頭,想著那些曾與他朝夕相處的士兵如今已戰死沙場,心中也自難過,但他本已有多年的鐵血生涯,還不似雲深那麽哀痛,出神了片刻之後,便道。“瓦罐不離井邊破,將軍難免陣上亡。既然當了兵,上了戰場,刀槍無眼,總有死傷。”
雲深聽到“將軍難免陣上亡”,忽然心神恍惚,似乎看到寧覺非的頭顱也像澹台德沁那樣,被高高挑起,懸於關門之上,頓時心痛如絞,情不自禁地抓住了他的肩頭:“覺非,你不能死。”
寧覺非聽他聲音有異,又急又慌,不免看了他一眼,見他滿臉皆是焦慮擔憂,不似作偽,不由得一陣揪心,眼現黯然之色。每當雲深對他關心愛護之時,他的腦海中就會閃過那日雲深抱著澹台昭雲時那滿臉的痛苦之色,心裏就會很疼。
想著,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地上的沙盤,淡淡地道:“我不是好好的?你別胡思亂想了。來,你跟我說說,這陣式應該怎麽破?”
雲深便將心神轉了回來,與他細細地講述了自己大致推斷出的這個陣式的玄妙之處,陣法推動起來的數個變化,以及幾個不變的關鍵所在。
一旦明白了這陣法的樞鈕之處,寧覺非便大致有了破陣的思路。雲深將自己研究的心得詳細描述,他也立即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二人仔細推敲參詳。
院門外有雲揚守護,不經傳喚任何人不得擅入,因而無人提醒。他們談得入了迷,渾不知時光飛逝,等到已經看不清的時候,才驚覺已是傍晚時分了。
寧覺非抬頭看了看天,對雲深笑道:“我們先吃飯吧?”
雲深便笑著點頭。
他叫來雲揚,讓他去廚房吩咐開飯,隨即用腳將沙盤推亂,把作為軍隊排成陣式的碎石子踢開,這才與雲深往飯廳走去。
不一會兒,江從鸞便快步進來。他溫和地微笑著,叫了聲:“雲大人,寧將軍。”隨後指揮著家人把飯菜端了進來。
寧覺非對他招了招手:“從鸞,你也過來坐,別忙了。有雲總管在啊,讓他去料理,你管著就是了。你是這裏的主人,不是我的雜役。”
江從鸞聽了,十分感動,看了看麵無表情的雲深,婉轉地道:“不了,你和雲大人議事,我不便在一旁聽。再說,我也已經吃過了。我知道你沒把我當下人,但我整天閑著沒事也難過,活動活動也好。”
“哦,那也行。”寧覺非知道他每次對著雲深就心中忐忑,便安慰地對他笑了笑。
對他們兩人的神情舉止,雲深雖然表麵上無動於衷,心裏卻是非常的不舒服,但礙於身份修養,他對此也無法表示異議,見菜都上齊了,便端起碗吃飯,順手夾了一筷子菜放到寧覺非碗中,說道:“你得多吃點,把身子快點養好。”
“嗯,謝謝。”寧覺非禮貌地說著,也開始吃起來。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寧覺非對雲深表示關懷的言行舉止都會隨口道謝,雲深聽著,真是一次比一次刺耳,這時忍無可忍,轉頭問他:“覺非,你為什麽突然對我這麽客氣?”
寧覺非困惑地抬頭看他,半晌才反應過來:“有嗎?我沒覺得啊。”
雲深氣結,看了他半天,才歎了口氣:“你沒覺得?那也許是我**了吧。”
“是啊,確實是**。”寧覺非微笑著說。“你啊,文人脾性,就是心太重,想得太多。”
雲深聽他一說,心結稍解,自嘲道:“是啊,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我就是這樣的庸人。”
寧覺非朗聲笑了起來:“你若也叫庸人,那這世上就沒有聰明人了。快吃吧,別再想那些有的沒的。”
雲深也舒暢地笑了,便與他一起吃了起來。
飯後,二人去到書房,雲深拿過紙筆,又和他研究了半天破陣之法。等到融會貫通,算無遺策,已近子時了。
寧覺非看了看計時的沙漏,對他說:“你趕緊回去歇著吧,我準備準備,明日一早便啟程出發。”
雲深猛地抬頭看住他:“覺非,為什麽你現在和我隻談公事,其他時間卻總是在回避我?”
“你看,你又在無端猜疑了。”寧覺非溫和地笑道。“這樣不好,容易老的。”
雲深看著閃動的燭火下他雖然消瘦卻依然俊美的臉,看著那如陽光般的笑顏,心中熱血翻湧,不管不顧地上前去,緊緊抱住了他,在他耳邊輕道:“覺非,你明天就要走了,今夜讓我陪陪你。”
寧覺非在他環抱上來的時候,渾身微一顫栗,退了半步,隨即止住了。猶豫片刻,他沒再推拒,便道:“好吧,咱們再說說話。”
雲深喜形於色,拉著他的手便走。
雲揚一直站在書房門外守著。寧覺非對他說:“你也去準備準備,早點歇著,明天卯時三刻跟我出發。”
雲揚一聽,高興得差點跳起來,朗聲應道:“是。”便飛快地跑走了。
兩人並肩走回臥房,江從鸞正在房裏替寧覺非鋪床,見他們進來,眼中一黯,臉上卻仍掛著溫婉的笑容,對他們說道:“我已關照香湯侍候,兩位大人也早些歇息了吧。”
雲深對他客氣地點頭:“謝謝江公子。”
江從鸞微笑著略一躬身,說道:“雲大人客氣了,從鸞不敢當。”接著便退了出去。
寧覺非想了想,對雲深道:“你等我一會兒,我去去就來。”
雲深看著他追了出去,心裏很不是滋味。
寧覺非跑得很快,一會兒就在樹蔭間追上了江從鸞。
江從鸞身姿綽約,在樹梢間漏下的斑駁星光下款款走著,一個背影便讓人覺得風情萬種,賞心悅目。寧覺非不由得放慢了步子,好好地欣賞起來。
很快,江從鸞便回到了自己居住的客房。他正要回身關門,便看到了站在外麵的寧覺非,頓時驚喜交集,卻又不敢相信,試探地輕聲叫道:“覺非?”
寧覺非開朗地笑著,走了進來,對他說:“從鸞,我到今日才發現,你還真是不折不扣的美男子。”
江從鸞有些不好意思了:“覺非,若是別人這麽說,我還當是誇獎。你這麽說,我實是羞愧得無地自容。你才真是長得美,又這麽年輕,這麽能幹。在你麵前,我算什麽?什麽都比不上。”
寧覺非知他現在在自己麵前處處自卑,伸手攬過他的肩,拉著到他桌邊坐下,溫言道:“從鸞,以後不許再如此自輕自怨,你長得好,人也不老,又很有才幹,應該抬起頭來做人的。”
江從鸞卻垂著頭,聽了這話,隻輕輕點了點頭。
寧覺非聽他總是老氣橫秋的口氣,便認真地問道:“從鸞,你到底有多大了?”
江從鸞低低地道:“二十七。”
寧覺非失笑:“這就算老?”
江從鸞的聲音更低:“做我們這行,老得快,一過二十,就算是老了,若是找不到依靠,會淪落得很慘。我……已經算是幸運的了……”
寧覺非伸手輕輕托住他的下頜,將他的頭抬起來,讓他正視著自己,誠懇地說:“從鸞,都是過去的事了,那不是你的錯,你也身不由己,何必總是放在心上?”
江從鸞心裏一熱,又一酸,眼中忽然盈滿了淚水。他輕輕地道:“話是這麽說,可是誰又真正看得起我?”
寧覺非看著他,一字一字地道:“我從來沒有看不起你。從鸞,你是我的朋友。”
江從鸞的淚淌了下來。他偏過頭去,似乎不想讓他看見。
寧覺非過去將他抱住,溫柔地說:“從鸞,我就要出征了。今天來,我就是想跟你說,你不必再有什麽自卑,盡可以光明正大地過自己的日子。隻要有我在世一日,你就一直跟著我,我絕不會讓你再受委屈。如果我有什麽不測,你就離開薊都吧,回南楚去,到南方找個溫暖富裕的小城去生活,開開心心的,好嗎?
江從鸞一聽,不由得回身抱緊了他,焦慮地說:“覺非,你千萬不能出什麽意外。我怎麽樣不要緊,你還這麽年輕……”
寧覺非輕輕拍著他的背,笑道:“放心,想要取我的性命,隻怕還沒那麽容易,我也就是那麽一說,防患於未然罷了。”
江從鸞的臉貼在他的胸口,聽著他有力的心跳,心裏覺得很踏實。他喃喃地道:“覺非,我隻希望能死在你的前頭,這樣的話,在我活著的時候,就能永遠跟你在一起了。”
“傻話。”在寧覺非心裏,一直覺得自己比他大,說起話來自然而然的就是兄長的口氣。“戰士上戰場,就是為了讓百姓活得好,活得長,我希望你能夠好好地活著,那才是我們浴血奮戰的價值。”
江從鸞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話,更從來沒有覺得自己的存在對別人有什麽價值,值得用鮮血來捍衛,一聞此言,頓時呆住。
寧覺非輕笑:“好了,夜也深了,你先歇著吧。”說著,便放開了他。
江從鸞連忙緊緊圈住他的腰,急急地道:“覺非,你明天就要走了嗎?”
“嗯。”
“你不會扔下我的吧?”江從鸞很緊張地仰頭看著他。
“你放心。”寧覺非安慰道。“我走了,你還是住在這裏。你就是主人,不會有人來找你麻煩的。”
“我不是說這個……”江從鸞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怎麽了?”寧覺非微覺詫異。
江從鸞猶豫了片刻,一咬牙,便將深藏著的心思說了出來:“覺非,我一直都很喜歡你,你這就要走了,能不能……讓我……讓我陪陪你?”
寧覺非頓時覺得左右為難。思索片刻,他溫和地說:“從鸞,我一直把你當朋友,除此之外,並無他意。”
江從鸞立時覺得非常難堪。他放開了手,微微轉過身,難過得無以複加,喃喃地道:“我就知道,你會嫌棄我,會記得我曾經那樣對過你……”
寧覺非看他那悲傷欲絕的模樣,心中實在不忍,頓時衝動起來,一把將他扳過身來,低頭吻住了他的唇。
江從鸞呆在那裏,繼而歡喜起來,卻又不敢太過主動,隻是被動地引誘著他的舌尖,偶爾與他的唇齒輕觸,身子卻迅速熱了起來,散發出一股馥鬱的香氣。
寧覺非抱得他越來越緊,半晌才鬆開了手。他急促地喘息著,卻克製地道:“從鸞,我從沒嫌棄過你,你過去待我種種,我記得的隻有好,也隻會對你加倍的好。你盡管放心,等我回來。”
江從鸞臉頰緋紅,雙眼晶亮,唇角含笑,微微點了點頭。
寧覺非忍不住撫了撫他的臉,輕聲道:“那我回去了,你也好好歇著。”
江從鸞想起雲深還在他房中等著,便不再留他,隻微笑著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