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撤資消息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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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光耀在裙褂店裏結束了一天的工作，抬頭看著牆上的日曆，想起早晨遇見母親，母親唉聲歎氣，一雙渾濁的目光定定地注視著嘉怡小時候用的一張書桌，枯瘦的手在上麵輕輕撫摸，像是撫摸著嘉怡白皙的臉龐。梁光耀拿起手機，猶豫了很久沒有按下電話，而是給嘉怡發了一條微信。上一次發微信給嘉怡，竟然已經隔了一年，雖然覺得有些唐突，但為了母親他還是將編輯了好幾遍的內容發送了過去。
張嘉怡聽到手機響了，以為是曼麗發來的消息，看見是舅舅發來的微信，愣在原地好一會兒。這是時隔一年多，舅舅第一次給她發來微信消息，內容是希望她能回朗村過端午節。她思來想去了很久，不知道如何按下文字回複舅舅。有那麽一瞬間，她想過“繳械投降”，豁出去了，不管不顧那些痛苦的記憶，回朗村看望外婆一次。
“張嘉怡，你不能回朗村！”身體裏麵突然蹦出了一個聲音，仿佛就貼著她的耳邊告訴她，阻止她回到朗村。
她定定地望著窗外一片燈火闌珊，想起那年大學錄取通知書寄到朗村，舅舅兌現了他的承諾，答應繼續供她讀書。離開朗村的前一天，舅舅將她喊到裙褂店裏，跟她講了許多關於釘金繡的學問。舅舅說中國人講究好意頭，結婚是人生大喜，更得講究。女子出嫁以裙褂為主要禮服，裙與群，是諧音，寓意兒女成群。裙褂上繡有龍鳳花鳥等吉祥圖案，在廣東話中，呈祥與情長，是諧音，代表著龍鳳呈祥、永結同心的祝福。
她靜靜地聽著舅舅講述製作裙褂的工序，不太明白舅舅的用意。直到舅舅帶她走近一件名貴的褂皇跟前細看，她看見金銀絲線繡出的圖案細密紮實，飽滿生動，在燈光下璀璨奪目。舅舅告訴她，製成這樣一件嫁衣，需要一年多的時間，其中最難也最費時的就是刺繡環節。褂皇之所以被稱為“皇”，因為它的密度高達100%，裙褂之中以“褂皇”最為名貴。
舅舅說無論將來她成為一個怎樣的人，她的命運就像一件裙褂，需要一針一線製作而成，並非一朝一日可以促成。嘉怡隱約間明白了舅舅的心意，舅舅希望她不要忘記朗村，不要忘記釘金繡，希望她學有所成的那一天，能夠回到朗村繼承他的這門釘金繡手藝。
離開朗村的張嘉怡，像一匹脫了韁的野馬，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身上常年自帶的那股陰鬱氣質得到了很大改善，人也漸漸變得活潑開朗起來。大學那幾年，除了第一年的學費是舅舅出資的，往後三年她都拒絕了舅舅的資助，寒暑假勤工儉學和每年學校獎學金實現了自給自足。
再到後來，她發現每次回朗村，身體就會出現各種生理上的應激反應。胸悶、出汗、氣短，夜晚噩夢連連，做夢都能驚醒，翻來覆去都是夢見父親當年慘死的畫麵，母親當年冷血無情拋棄她的畫麵。從那以後，她回朗村的次數就越來越少。最近兩三年，非緊急情況，她更是路過朗村都不會停下片刻。即便她非常思念她親愛的外婆，那個視她如同珍寶的外婆。她無數次地祈願外婆能夠長命百歲，等到她心結解開那一天，她一定每天陪在外婆的身邊盡孝。
她拿著手機不知道怎麽回複舅舅，身體很困，大腦卻瘋狂活躍，靠著床眯了一會兒，發現根本沒法踏實入睡。一直等到淩晨十二點曉丹姐從直播間下播，她打開冰箱發現隻有礦泉水和冰牛奶，拿著一瓶不知道有沒有過期的牛奶一飲而盡，然後撥打了曉丹姐的電話。
梁曉丹每天下播以後都有吃宵夜的習慣，煮上一包螺螄粉或者一碗加入各種喜歡吃的食材一鍋亂燉的泡麵，嘉怡的這通電話打亂了她的生活節奏。接通電話前幾秒，她已經猜到嘉怡接下來的話術，無非是找各種借口回朗村過端午節。她這個表妹的性格一向如此，擅長精神內耗且為人處世特別擰巴。她無法想象這樣一個人，在廣州一家口碑不錯的互聯網大廠，竟然已經混到了中高層的位置上，手底下還帶領著一群部下聽她派遣。
這次不管嘉怡想出什麽完美的理由，她都絕不會妥協退讓。奶奶給她下了死命令，不管用什麽方法，都必須讓嘉怡回朗村過端午節。奶奶經常把一句話掛在嘴邊，“一家人最重要就是齊齊整整。”
曉丹發現這個家看似齊齊整整，其實早已經一盤散沙。自從曉陽結婚有了孩子，自立門戶住進了他們的小家。母親就從父親店裏徹底“退居二線”，搬到了曉陽家裏美其名曰帶孩子，實則是為了躲避她那個沉默寡言隻會製作裙褂的丈夫。他倆以前在店裏，一天都沒幾句話，這樣的日子竟然堅持了許多年。果果的出生拯救了母親，她從店裏轉移到了曉陽的家裏。全心全意照顧兒子兒媳和孫女的生活起居，有空的時候也能在小區跟著一群大媽們跳廣場舞，感覺日子重新有了色彩。
大部分的時間，這個家裏隻有曉丹和奶奶兩人，父親基本上泡在店裏製作龍鳳裙褂，釘金繡似乎是父親的命。她對釘金繡毫無興趣，曉陽的興趣被父親親手掐滅。嘉怡曾經是父親唯一的寄托，但是嘉怡離開了朗村，父親這些年隻能帶著一些徒子徒孫，指望能夠從他們當中選出一名釘金繡的傳承人，父親不希望釘金繡這門技藝失傳。
嘉怡自從上大學就很少回來，每天忙於事業。姑姑更是十幾年來了無音訊，這些年來沒有半點蹤跡。有人說在廣州見過姑姑，姑姑貌似跟那個男人有了一個兒子，據說小男孩長得很漂亮，但是呆頭呆腦的，大大眼睛裏麵總是寫滿了大大的“蠢”字。奶奶成天念叨著“一家人最重要就是齊齊整整。”，實際上這個願望一直以來就沒有實現。
曉丹一直從事互聯網職業，她常年待在家裏，一台電腦就能工作。互聯網是個神奇的地方，宅家可知天下事。一根網線，一個手機，一台電腦，你就可以在這浩瀚的世界裏做各種各樣的事情。
曉丹與奶奶朝夕相處的時間最長，雖然沒有時時刻刻陪伴奶奶，但是陪伴的時間遠超過於家裏的任何一名成員。村裏人都說她不懂人情世故，一張“毒舌”懟遍了所有人，可是承包奶奶所有喜怒哀樂情緒的人也是她。如果將親情比作一本賬本，她付出的情感價值是最多的。
奶奶經常和她日常“互懟”，她知道奶奶那是耍小脾氣，人老了就是個孩子，奶奶的酸甜苦辣隻能向她傾訴。她比嘉怡更清楚，奶奶有多疼嘉怡，有多思念嘉怡，多希望嘉怡能常回來看看。她也了解嘉怡，知道嘉怡心裏的傷疤，知道她心裏有一道誇不過去的鴻溝。聽見嘉怡支支吾吾，便知道她還沒有組織好“騙術”的語言，曉丹隔著電話幹笑一聲。“大忙人，想好哪天回來了嗎？”
“姐，我.......我端午節要去一趟北京出差，這次真回不去，你幫我跟奶奶說一聲。等我到了北京，給她寄北京烤鴨和稻花香的糕點。”
“大忽悠，繼續編。逢年過節不是出差就是出差，你能不能換個理由騙我？我看過日曆了，法定節假日的第二天是端午節。你可以當天回來，也可以提前一天回來，奶奶每天都念叨你，早點回來陪陪她老人家。還是那句話，千萬別給自己留下遺憾，奶奶已經八十多歲了。”
“姐，我也想外婆，可是.......”
曉丹聽出嘉怡又開始擰巴了，她這個表妹的性格一向如此，於是決定添一把火，嚐試著用親情感化她。“咱們小的時候，奶奶燒一隻白斬雞，我跟曉陽石頭剪刀布，誰贏了才能吃一隻雞腿，你不參與就有另外一隻雞腿吃。奶奶做嫁女餅拿出去賣錢，賣了錢給你偷偷買這買那，你都不知道你當年那件牛仔外套，羨慕死村裏多少人了。嘉怡，說句實話，有時候我特別羨慕你，有個人這麽惦記你，偏愛你。不像我，爹不疼，娘不愛，我爸媽心思都在曉陽那邊。我也不是奶奶的寶貝咯噔，你跟曉陽都有人疼有人愛，好在我有粉絲愛著我、支持我，在乎我的喜怒哀樂，不然我真該找個地方大哭一場了。
我爸這人話特別少，偶爾回來一起吃飯，三句話也離不開你，他是真有心想讓你來繼承他的釘金繡手藝。雖然現在他招了不少學徒，我看他沒一個滿意的，這些年他最滿意的傳承人就是你。嘉怡，人不要一直盯著自己沒有的，也要看看自己擁有的。也許你現在不覺得，以後你會發現，在乎你的人挺多的。回來吧，奶奶每天都想你，你忍心讓她飽受思念之苦嗎？”
嘉怡眼圈一紅：“姐，你不是我，沒法理解我每次回到朗村就會想起我爸過世的樣子，我媽跟著吳清遠跑了，村裏小孩罵我是有人生沒人養的野種。那些記憶就像深不見底的黑洞，每個夜晚都在吞噬著我的靈魂，一遍一遍提醒我，自己是一個被親生父母遺棄的孩子。姐，你最會哄外婆開心，我相信你有能力再幫我這一次。下回咱倆見麵，我一定請你吃大餐。”說完，便匆忙掛斷了電話。
曉丹看著手機，忍不住罵了幾句：“為什麽總把難題丟給我？為什麽受傷的人總是我？張嘉怡，你就是一個膽小鬼、逃避狂、自私自利的家夥！”
看著一鍋煮好的螺螄粉夜宵，曉丹突然之間覺得毫無胃口，不知道第二天應該如何與奶奶談及此事。她被嘉怡的這通電話搞得生無可戀，食欲驟然下降。好在夜晚的風吹在身上很愜意，躺在那張已經有了年歲的搖椅上輕輕晃動著，體內的怒意才漸漸平息下來。隻是，腦袋裏麵突然浮現出了一個男人精雕細琢的五官。濃眉大眼，眼神憂鬱，看人的時候黑眸深如幽潭，像是能夠將對方吸進去。
“活見鬼，真晦氣！”曉丹囁嚅了一聲，身體打了一個激靈。好端端突然想起了前男友周城，心跳突然一百二十倍的加速，抬手狠狠給自己的腦門上來了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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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怡掛斷電話，十分鍾過去，眼睛依然瞪得像兩隻銅鈴，滿腦子都是端午節。如果外婆真到廣州找她怎麽辦？她是跟著外婆回去呢，還是對外婆坦白多年以來的心結？如果外婆知道她的心結，她老人家心裏一定很不是滋味吧！外婆都八十一歲了，她怎麽忍心讓外婆如此憂心傷神呢？
黑夜裏，她長籲了一口氣，最近開始總是不由自主地歎氣。都說財神不渡怨婦，難怪最近有點破財。淩晨兩點多好不容易入睡，卻又開始沒完沒了地做夢，夢裏再次回到了朗村。她夢見了舅舅的裙褂店，夢見母親跟著吳清遠離開朗村，她住進了舅舅家。夢見外婆在院子裏麵忙忙碌碌的身影，外婆似乎有做不完的家務活和做不完的嫁女餅，她總是一邊做著嫁女餅，一邊看著她笑。她讓外婆歇會兒，外婆笑著說自己一點也不累，說是要給她的寶貝嘉怡攢以後的嫁妝。
有陣子，她喜歡待在舅舅的裙褂店寫作業。她對舅舅的情感很特殊，親情之中摻雜著一些敬重之情，偶爾覺得舅舅也有父親的影子。她喜歡待在舅舅的裙褂店，舅舅的裙褂店裏麵五顏六色，光彩照人。舅舅不喜多言，嘉怡也無需配合他說一些無聊的話語。很多時候，舅舅製作裙褂，嘉怡就在一旁寫作業。她經常看見舅舅擦手，曾經扒拉著小腦袋問過舅舅原因。舅舅告訴她，為確保每一件裙褂的圖案對稱流暢，光澤持久，刺繡的時候手上不能有汗，否則會讓金銀線氧化變色，影響裙褂的美感。
舅舅是個有匠人精神的手藝人，然而時移世易，一段時間傳統裙褂逐漸被年輕人視為“落伍”，舅舅的裙褂店生意一度蕭條。舅舅告訴她，潮流變遷的背後是觀念和審美的變化。舅舅多年一直製作傳統裙褂，屬於早期的款式，寬袍大袖，現代新娘喜歡款式修身，展現苗條身材。
有一次嘉怡問舅舅為什麽裙褂不可以從寬袍大袖變成修身款式適應當下年輕人的審美？一句話似乎點醒了舅舅，舅舅關店數日思考這個問題，再次開門營業以後，店裏裙褂開始了變革。舅舅通過顏色、搭配、剪裁等數十道工序，加入了斜肩窄腰的時裝元素，對傳統裙褂加以改良，很快就契合了當下年輕人的喜好。
從那以後，舅舅店裏的生意好了起來，舅舅將這一切功勞歸於嘉怡，心裏也動起了想讓嘉怡以後繼承釘金繡的想法。他一心希望兒子曉陽將來捧上國家飯碗，不願意讓曉陽接觸一針一線。女兒曉丹每天捧著小說看得廢寢忘食，對釘金繡毫無興趣。嘉怡身上有靈氣，很適合當他的傳承人。
夢裏，嘉怡看見舅舅的手藝得到了越來越多年輕人的喜歡，傳統中式裙褂得到了改良之後，新中式裙褂大受歡迎。一天，舅舅領著她在店裏學習製作龍鳳裙褂，舅舅說中式裙褂最早是母親為女兒親手縫製的嫁衣，一針一線都是長輩對兒女的美好祝福。中式裙褂禮服美在精工細作，更美在情深意長。
舅舅坦白希望嘉怡繼承釘金繡這門手藝，把中國傳統婚慶文化傳播給更多的人。隨後，舅舅從鬥櫃裏麵拿出了一套精美嫁衣，如同父親一般慈愛地對她說：“嘉怡，舅舅已經為你準備了一身龍鳳裙褂，等你長大出嫁的日子，讓你舅媽給你換上。穿上它，舅舅希望你婚姻美滿，子孫滿堂，也希望你將釘金繡這項非遺文化傳承下去。”
張嘉怡左右為難的時候，夢醒了，天亮了。起床打開冰箱，一股腦喝光了一瓶礦泉水。冰箱裏麵什麽都沒有，隻有礦泉水、牛奶和幾片全麥吐司。她拿出吐司加熱了一會兒，塗抹上一層黃油，做了一杯掛耳咖啡，一頓職場白領的簡易早餐大功告成。
化妝時，她看著鏡子裏麵，麵色蠟黃的臉，痛恨這該死的睡眠質量真是越來越差。不幸中的萬幸，這兩次入睡都沒有夢見母親太多畫麵，也許潛意識裏麵已經放下了。網絡上某句雞湯，說對一個人越恨，代表著越愛，不恨就是不愛了。
這時，門鈴聲突然響起，她預定的一盆蝴蝶蘭和奶茶色的玫瑰送貨上門了。早餐過後，她將蝴蝶蘭擺放在客廳茶幾上，玫瑰花插在圓圓的彩陶罐裏，頓時覺得客廳花香氤氳，心情也好了不少。上班路上還哼起了小曲，突然在停車等紅綠燈的時候，她想起曉丹姐昨晚說的話，渾身每個細胞都在緊張。紅燈轉綠燈的時候，她一腳油門踩了下去，打算去集團找人事部填寫一份出差行程單，然後簽字蓋章，再拍張照片給曉丹姐，證明她不是信口雌黃，故意不回朗村過節。外婆是最通情達理的老人家，看著這份證明材料一定會體恤她工作不易，說不定就心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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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開進集團大樓的地下車庫，她換上了一雙高跟鞋，拎著LV包包加快了腳步。電梯門前，依舊站著幾排等待乘坐電梯的精英白領，見到張嘉怡都自覺地讓出一個位置，互相問候了早安。電梯裏麵，大家都在討論端午節怎麽過，最後一個工作日，所有人的心思已經飛到了各自的家鄉，聊著家鄉端午節那一天的美食和風俗習慣。每次大家討論這個話題，張嘉怡都是一副保持沉默的樣子。骨子裏麵她就認為自己是一個沒有家的人，一個家的基礎成員是由父親、母親、孩子組成，由此可證她沒有家。
電梯在十樓停下，嘉怡看見吉娜在照鏡子，看起來對今天的妝容很滿意，臉上露出了如沐春風的笑容。看見嘉怡來了，吉娜像一根彈簧似的站了起來，笑眼彎彎地問候了一聲，“嘉怡姐，早上好。”
“吉娜，早上好，今天氣色不錯哦！”
“謝謝嘉怡姐，好奇怪啊，王董和趙總他們也誇我氣色好了，看來上周的水光針沒白打。嘉怡姐，水光針、m22光子嫩膚、超聲炮這些醫美項目真的有必要安排起來。嘉怡姐，我發現自從做了醫美項目，對護膚品的需求都可以消費降級了，我們可以永遠相信高科技的力量。”
張嘉怡定住了腳步，眼神怔怔地看向吉娜，“你剛才是說王董和趙總已經到了？”
“是啊，嘉怡姐，我入職三年都沒見過王董上午來集團，趙總和其他幾個董事會成員也都來了。嘉怡姐，我嚴重懷疑集團可能是要搞大動作了。”
張嘉怡心裏如同悶雷響了一聲，看來老夏昨晚那通電話的風聲不是空穴來風。小長假的最後一個工作日，看起來注定不同尋常。她加快腳步走進辦公室，助理艾琳已經急匆匆跑了過來，“嘉怡姐，王董臨時通知，要求各部門經理現在趕緊去會議室開會。”
“知道會議主題嗎？”
“不知道，估計是出大事了，王董和趙總的臉色看起來都不太好。嘉怡姐，該不會出什麽事了吧？”
張嘉怡看著一臉受了驚的艾琳一眼，小姑娘像隻受驚嚇的小白兔，突然像是看見了當初剛來正易實習的自己。那次遇到一個項目競標失敗，明明是招標方案的問題，罪責落到了策劃部的頭上，王董劈頭蓋臉將她師父陳峰臭罵一頓。陳峰是個好領導，受了一肚子的氣，一點也沒有撒氣到手下人身上。什麽樣的師父教出什麽人的人，嘉怡身為部門之首，除非是底下人犯了原則性的錯誤，大部分時候她都不會將情緒發泄在底下人身上，因此口碑一直都挺不錯。
嘉怡放下包就趕緊去了會議室，突然接到舅舅打來的電話。舅舅很少打電話給她，隻是這會兒她實在無法接通電話，王董帶著董事會成員一大早來開會，讓她想起老夏昨晚的話，隻覺得腦袋嗡嗡作響。舅舅的奪命連環call，被她斬釘截鐵掛斷了，手機調節成了震動模式。
梁光耀昨晚發了一條微信給外甥女，通知她務必要回朗村過節。剛才興致勃勃打電話給嘉怡，是想告訴她一個天大的好消息。釘金繡裙褂製作技藝，已經正式入選廣東省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名錄。現在外麵人都不叫他手藝人了，而是改叫他人民的藝術家。梁光耀活了半輩子，終於得到了政府的認可，第一個想起來的人竟然是他的外甥女張嘉怡。
當初因為嘉怡的一句話，改變了他多年來的墨守陳規，他從事多年的老式裙褂製作，嘉怡一次無意間的話，讓他對師父的釘金繡手藝加以改革，加入斜肩窄腰的時裝元素以後，瞬間吸引了許多年輕人的喜愛。
前段時間，村主任的兒子梁茶從北京回來了，無意間幫他拍了一個視頻，當天竟然有幾十萬的點擊率。這幾天梁茶正在策劃，打算給他量身定製一個視頻賬號，拍一些他和徒弟們製作裙褂的日常發布到網上，讓更多的年輕人了解粵繡中的釘金繡，了解龍鳳裙褂，了解嶺南一帶的新中式婚姻民俗。
見嘉怡一直沒接電話，梁光耀有些著急，村主任的兒子梁茶在一旁笑道：“耀叔，嘉怡這會兒說不定在開會，他們集團是廣州的互聯網大廠，名氣很大，算是數一數二的龍頭企業。您這個好消息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實，放心吧，到嘴的鴨子飛不掉，待會兒再打給嘉怡！
我跟阿傑已經聯係好了，最近我們打算給您再拍一期視頻，講述一下釘金繡傳承人的工作日常。上周那條視頻現在的播放量已經突破一百萬了，咱們要一鼓作氣繼續傳播釘金繡文化，以後線上線下都可以承接業務，帶動咱們整個朗村的婚禮婚慶喜事用品銷售額。”
聞言，梁光耀隻好作罷，將手機放回了兜裏。如今他成為釘金繡裙褂製作技藝代表性傳承人，有關部門領導希望他擔任非遺推廣大使。他一輩子在店裏製作裙褂，不喜歡拋頭露麵，村主任梁水根傳達了上級領導的會議精神，政府讓他培養一個釘金繡的推廣大使出來，說是這年頭酒深就怕巷子深，一定要讓釘金繡出圈，被更多的年輕人了解並且追捧，說是中國文化自信的體現。
他不懂那些深奧的大道理，但是他知道釘金繡被西方婚禮服飾嚴重衝擊過，那些年他險些改行，都是內心一股信仰支撐著他走到了現在。他曾經暗暗發誓，總有一天，中國人結婚再次穿上喜服，穿上咱們老祖宗傳承下來的龍鳳裙褂。國外的婚紗禮服雖好，但是咱們的龍鳳裙褂絲毫不遜色，國外的月亮未必就比國內的月亮圓。這些年，這股子氣一直在他的胸口縈繞不停，今天終於覺得揚眉吐氣了一回。
一直以來，梁光耀都希望外甥女張嘉怡可以繼承他的衣缽，他覺得嘉怡對釘金繡的天賦不是一星半點。小時候的嘉怡就能看懂釘金繡與裙褂製作的區別，她用幾句話就讓他打開了傳統裙褂和新中式裙褂相結合的思路。釘金繡裙褂製作技藝，其實是釘金繡與裙褂製作相融合的結晶。嘉怡一語驚醒夢中人，讓他大膽對中式裙褂勇敢突破，形成了如今的新中式裙褂。如今，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梁茶給他拍了一條視頻，讓他發現年輕人還是很喜歡中國的傳統服飾文化，梁光耀想讓嘉怡知道粵繡釘金繡的傳承有希望了。
嘉怡這邊已經火燒眉毛，腳步匆忙地走進會議室，看見各部門經理都到了。老夏也到了，看似氣定神閑地坐在那邊。見到她進來了，抬眼看了一眼，眼神裏麵有些說不出的複雜。想起昨晚兩人電話通氣，她還抱有一絲幻想，覺得老夏杞人憂天，危言聳聽。現在看來不是老夏杞人憂天，而是她對正易太過於盲目自信了。
各部門經理陸續落座以後，嘉怡看見董事會幾名成員的臉色一個比一個難看，知道接下來的會議內容一定是前所未有的重磅炸彈。如果老夏的消息是真的，她不解為什麽外企會突然宣布撤資？為什麽突然戰略轉移？難道是國內國外政策之下，外資打算上演一場撤離潮的老把戲？
嘉怡很清楚現在的局勢，外企撤資早已不是什麽新鮮事。從本質上說，外企選擇撤離中國市場無外乎利益二字，無利可圖自然失去了留下來的理由。但是外企的大量撤離，必然會對外匯收入和就業市場的穩定性產生衝擊。如果外資產業鏈大舉外遷，很有可能會引發中國市場一波失業潮。雪崩來的時候，第一個會被淹沒的是那些小公司，正易集團這樣的大公司當然也會大傷元氣。
利用短暫的間隙時間，她燃燒著大腦CPU，快速思考了以下幾種可能性。
一是戰略轉移，老夏說外企打算入資新能源汽車領域，而且是AI人工智能的無人駕駛技術。人工智能的概念，這幾年各行各業都炒得很火，眼看就是國內國外市場上的一片藍海。外企想要轉戰人工智能無人駕駛技術，這點不無可能。互聯網的紅利已經逐漸飽和，人工智能的領域大有作為，如果她是投資方，她也會為了利益選擇入資後者。
二是正易集團內部可能存在某些不為人知的問題，董事會的成員們看起來一條心，早有傳聞說他們中間已經有人離心，甚至有心單飛。王董是條老狐狸，董事會的成員也不是吃素的。大局麵前他們異常團結，涉及自身利益的時候，他們都會選擇自保。外企撤資以後，各部門業績必然會出現大幅度下滑，資金供應鏈可能都成問題。外企撤資無外乎是經營戰略調整，也可以說是戰略性撤退，目的是規避激烈競爭帶來的內耗與虧損。
三是隨著外企撤資，正易集團接下來很可能麵臨經濟周轉困境，這個時候集團內部業務的重心很有可能會分布到一些短期收益高的新領域。總之，如果會議結果悲觀，集團內部必然會掀起一次失業潮。他們這些部門經理的去向也變得撲朔迷離，說不定有一些虛職部門需要合並，一些部門甚至會從集團的大舞台永久性退出。
各部門經理都到齊了，王董沒有像往常那樣客套寒暄幾句，而是直接進入了會議主題。“今天把大家召集起來，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宣布，外資企業‘鼎盛’突然宣布從正易集團撤資。”
第一句話就是重磅炸彈，所有人都麵麵相覷看著彼此。張嘉怡看了一眼老夏，老夏也正看著她，老夏的眼神裏麵好像在說，“嘉怡，你看吧，我沒騙你，外企撤資的消息是真的，接下來就是集團大量裁員的消息。我們這些中層管理者的命運，就等著董事會他們的嘴巴來宣判吧！”
老夏在行內裏麵的名氣不輸於張嘉怡，如果正易集團麵臨大動作，老夏能夠短時間無縫銜接，立刻找到下家。張嘉怡看似很受各大獵頭公司的青睞，可是以她現在的年齡處境，各大公司未必會重用她。雖說北上廣的女性大多數晚婚晚育，但是職場裏麵的性別歧視一直都存在。
會議室陷入一陣躁動不安，董事會成員們靜坐著，似乎要等到會議室自行消音才肯開口。
張嘉怡利用這段會議的空檔期，回憶起當初剛進正易集團的那段日子。她的職場師父陳峰當初是策劃部門的經理，嘉怡是他麵試的時候一眼看中的。進入策劃部，嘉怡一開始幹著打雜的工作。陳峰一直留心觀察她，發現她聰明伶俐，領悟性強，做事執行力強和效率很高，於是教會了她很多職場技能與職場上的人情世故，以及如何知世故而不世故。
在師父陳峰的悉心栽培下，嘉怡很快在策劃部獨當一麵。然而半年前，剛過完四十歲生的師父檢查出胃癌，治醫生告知胃癌早期治愈率可以達到95%，師父立即向集團請了病假。住院前一天，師父還在集團董事會麵前大力舉薦了她，這才住進醫院開啟了抗癌道路。
董事會考慮策劃部不能一日無主，集團元老陳峰主動舉薦張嘉怡擔任策劃部經理一職。張嘉怡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董事會於是做了一個順水人情，提拔張嘉怡晉升成為策劃部經理。
此刻，張嘉怡不知道該怎麽辦，這個時候她第一個想到的人是師父。如果師父這時候就坐在這間會議室裏麵，他會帶著怎樣的心情去看待集團內部的重大變故。張嘉怡不是師父，但是她了解師父，師父是一個從不輕易言敗的人。師父跟她說過一句話，這輩子誰都無法打敗你，隻有你自己可以打敗自己，也隻有你自己可以拯救自己，當自己的救世主。
會議室恢複安靜，王董事長一臉的肅穆神情，逐個掃了一遍會議室每個人的臉。像是在告知所有人，我接下來宣布的消息是個重磅炸彈，不管你們頂不頂得住，你們作為正易集團的中高層管理者都必須給我頂住一切壓力。
“鼎盛突然宣布撤資，這個消息我們董事會也是剛剛得知，我們絕對沒有隱瞞諸位的意思。至於鼎盛為什麽突然撤資，他們的理由是互聯網的紅利時期已經過去了，下一步打算將戰略轉移到大數據、人工智能無人駕駛技術、生物工程等新興技術產業。
我們正易集團失去了最大的投資方，勢必會影響接下來集團的戰略布局。董事會經過商量，一致認為集團內部需要進行一次裁員動作。各部門從自身開始，根據業績指標考核，實行末位淘汰製度，這份名單今天下班之前交給董事會秘書，最終由我們幾個董事會成員做決策，最後交由人事部發布通知。
另外，這些年正易集團衍生出來了幾十個部門，有些部門不必要繼續保留，該合並的合並，該取消的取消。部分被淘汰的部門，內部員工全部實行N+1的賠償製度，這是正易集團能夠給到員工最好的體麵和尊重。”
會議室一陣躁動，每個人臉上都寫著“震驚”兩個字。這個時候有人才意識到“生於憂患，死於安樂”這句話的道理，凡事都要秉承一句俗話，“晴天一定要想著下雨天”。
王董事長一雙犀利的眼眸繼續看向大家，“經過這次鼎盛突然撤資這件事，我們董事會也深刻反思了一個問題。外資企業撤離必然會導致就業形勢出現波動，導致集團內部出現資金鏈短缺等問題。我們自身企業變革是關鍵期，隻有掌握足夠強的競爭力，才能保住更多的就業崗位，我們不能再把希望寄托在外企資金入駐。同時，我們正易的戰略布局也有了新的調整和新的方向，接下來由趙總跟大家宣布集團的一塊新業務，以及這個新業務的負責人就在諸位當中。”
會議室再度陷入一陣躁動，這一次張嘉怡和老夏麵麵相覷，兩人都能感覺到在場每個人內心都是不安的。這種感覺就如同開盲盒之前的心理狀態，不知道盲盒裏麵是自己喜歡的東西還是不喜歡的東西，又或是那種丟之可惜，棄之不舍的物件。
鼎盛宣布撤資，集團宣布裁員，偏偏這個時候又傳出新業務板塊，大家心裏都誠惶誠恐，不免擔心會不會是陰謀，或許是那種“明升暗降”的一貫伎倆。通常集團為了維護體麵，很多時候會將員工派遣到一些虛職和毫無前途的職位上去，他們不願意開口遣散立過功勞的部下，於是就會想出這麽一招，讓部下自己待不下去，從而達成主動離職的效果。這是萬惡的資本家，一貫擅長使用的伎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