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傳

第五節 沙漠文學時期

(一)

“有一天,我坐在沙漠的家裏,發覺我又可以寫作了?”

——三毛《我的寫作生活》

有人問三毛:寫作在你的生活裏,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嗎? 如果以切蛋糕的比例來看,寫作占多少呢? 三毛回答:寫作是生活中最不重要的部分。它隻是蛋糕上麵的櫻桃。 其實,三毛的這段話,僅限於概括她和荷西婚後到荷西去世那一段寫作

生活。在這之前,雨季文學曾是她的救命稻草,使她脫離心靈的苦海。在這 之後,某種意義上寫作是她的謀生職業。她要用稿費去購買蛋糕。

像三毛這樣好勝心極強的女子,成名的欲望總是頗為強烈。在文化學院 上學的時候,她曾對一位名人朋友說:“像你那麽早就成名,一定很過癮!” 又說:“我也要成名,像你一樣,不枉少年。”

當她坐在沙漠的家中,飯後無事,屋裏靜可聽針,往日的文學夢湧上心

頭的時候,是否“少年心事當拿雲”,恐怕隻有真主安拉和三毛本人知道了。 三毛櫻桃和蛋糕的妙喻,正像魯迅先生把文學比作勞動中的號子一樣, 確實道出了文學的本質。餓了的人,需要蛋糕,而有了蛋糕的人,便奢望在 蛋糕上麵裝點些櫻桃,讓生活更有色彩一些。荷西到磷礦裏勞動,養活太太;

他浪漫的太太,則在家裏,滿懷歡喜地譜寫勞動號子。

三毛十一歲與文學結緣,十七歲以“陳平”的真名發表作品。盡管不乏 才氣,但文學的時運不濟,一直沒有出人頭地的機會。

在沙漠,她起用了一個新名字——三毛,作為筆名。“三毛”,是一個

非常普通的中國男孩子們常用的名字,也是三毛讀的第一本書《三毛流浪記》 中的小主人公。“寫稿的時候還不知道該用什麽名字,我從來不叫三毛,文 章寫好後,就想,我不是十年前的我了,改變了很多,我不喜歡用一個文皺 皺的筆名,我覺得那太做作,想了很多,想到自己隻是一個小人物,幹脆就 叫三毛好了。”

後來,人們問她,為什麽選這樣一個怪筆名?她便把原來的動機幽默地

發揮,說那是因為自己的作品隻值三毛錢。 中國民間的卜卦算命,把取名看得很重。姓名係於命運。三毛對算卦一

類的東西極感興趣。但連她自己也不知道,“三毛”二字,藏著易經卦中乾 坤二字。

“三毛”的名字,真的給她帶來了新乾坤。

1974 年 5 月,三毛在沙漠寫了第一篇作品——《中國飯店》(後改名為

《沙漠中的飯店》)。 作品的內容很普通,寫她給荷西煮飯的故事。盡管三毛對題目、內容都

不滿意,但文章在台灣《聯合日報》發表後,她和丈夫還是欣喜若狂。 “十天後,我接到寄至撒哈拉沙漠的《聯合日報》航空版,看見文章登

出來,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實在是太快了。我拿了這張報紙就走,那時 我和荷西還沒有車子,可是我實在是等不及了,手拿報紙就往沙漠上一直走, 打算走到工地去告訴他,我走到他的交通車會經過的路上,後來,交通車過 來了,他看見我就叫司機停車,我向他跑過去,他說:不得了,你已經投中 了!我說,是,是,就在這裏。他問:你怎麽證明那就是你的呢?我說:你 看那個筆名的字嘛!那真是很快樂的一天,到現在都不能忘記,十年以後, 第一次寫文章;在沙漠裏,隻有一個人可以分享,而這個人是看不懂我的文 章的人,可是還很高興,像孩子一樣在沙漠裏跳舞。”

三毛自稱,寫作在她的生活裏最不重要,是裝點蛋糕的櫻桃而已。然而, 一枚小小的櫻桃,竟使她如此的歡喜!

自《中國飯店》發表,三毛開始了她文學生涯的第二個時期——沙漠文 學時期。按照三毛的寫作時間,這個時期可分為兩個階段。一個是撒哈拉創 作階段,即沙漠文學時期(一),一個是加納利群島創作階段,即沙漠文學 時期(二)。

三毛在撤哈拉創作的作品,主要收集在她《撒哈拉的故事》一書中,計

十二篇。它們是:

《沙漠中的飯店》、《結婚記》、《懸壺濟世》、《娃娃新娘》、《荒 山之夜》、《沙漠觀浴記》、《愛的尋求》、《芳鄰》、《素人漁夫》、《死 果》、《天梯》、《白手成家》等。

1976 年,《撤哈拉的故事》由台灣皇冠出版社出版。此後,該書不斷再

版,共出了三十七版。它是三毛的第一部文學集子,也是她眾多文集中再版 次數最多的一本。

《撒哈拉的故事》風靡了台灣文壇。它受到了廣大讀者,尤其是青年女

性讀者的熱烈歡迎,轟動一時。從此,三毛成為台灣著名的女作家。同時, 三毛本人,也成為千百萬青少年狂熱崇拜的“青春偶像”。

三毛成名了,少年美夢成真。

為三毛操碎了心的母親繆進蘭,滿懷喜悅地給女兒寫信,告訴女兒她在 台灣成名的情形:

“許多愛護你的前輩,關懷你的友好,最可愛的是你的讀者朋友們,電 話、信件紛紛而來,使人十分感動。在《白手成家》刊出後,進入最**, 任何地方都能聽到談論三毛何許人也,我們以你為榮,也分享了你的快樂, 這是你給父母一生中最大的安尉。”

與雨季文學相比,三毛沙漠文學時期的作品,風格為之一變。悲苦、憂 鬱、迷惆、空靈的色彩消逝了,代之以健康、明朗、流暢、詼諧的文學風格。 三毛自十七歲至三十一歲,時隔十四年。在同一個作家身上,作品風格 變化之大,是驚人的。這與她十幾年來豐富曲折的生活經曆有關。三毛回顧

說:“十年來,數不清的旅程,無盡的流浪,情感上的坎坷,都沒有使她白 白地虛度一生最珍貴的青年時代,這樣如白駒過隙的十年,再提筆,筆下的 人,已不再是那個悲苦、**、浪漫,而又不負責任的毛毛了。”

準確地說,風格的變化是從雨季文學的最後一篇小說《安東尼,我的安 東尼》開始的。

這篇小說是三毛在馬德裏留學時期的作品,也是迄今發現的她留學時期 的唯一的一篇文學作品。

安東尼是一隻可愛的鳥兒。它和女主人公相依為伴,度過了一個不再寂 寞的暑假。開學了,春天來了,女伴們放飛了安東尼。安東尼飛走的那個晚 上,下了一夜的雷雨。第二天早晨,女主人公在花園的地上,看見了一隻滿 身泥漿的死鳥。那不是安東尼嗎?女孩子悲傷極了,眼淚無聲地流滿了麵頰。 一樣的傷感題材,但三毛的處理與前不同了。她以寫實手法,按時間順 序,敘述著故事發展,夾以心理活動的交代。那種(如《惑》)整段整段的 近乎瘋狂的**細膩的心理描寫,如同安東尼一樣,在馬德裏的春天裏,悄

悄地消逝了蹤影。

1972 年,三毛再赴馬德裏。一邊和荷西戀愛,一邊給台灣《實業世界》 雜誌撰稿。寫有《赴歐旅途見聞錄》、《我從台灣起飛》、《翻船人看黃鶴 樓》等,都沿著《安東尼,我的安東尼》的路子,在平實樸素的風格演變。 這三篇作品,和另兩篇沙漠時期作品《平沙漠漠夜帶刀》、《去年的冬天》, 均收集在她《雨季不再來》文集裏。這五篇,可視為三毛從雨季文學時期向 沙漠文學時期過渡的作品。

三毛的沙漠文學,改變了創作態度。從出世轉成了入世,從悲劇變成喜 劇。《撒哈拉的故事》,每一篇都洋溢著健康、自信、樂觀的思想情緒。

她不再對生活抱有敵意。她開始擁抱生活。《沙漠中的飯店》等十二篇

作品,都是她平凡的家庭生活的小故事。三毛,像每一個幸福的少婦一樣, 興致勃勃地將可愛的生活故事,娓娓道來。她講故事的高度技巧,和故事中 的真實、浪漫、灑脫,深深地打動了讀者,特別是青年和女性讀者。

十二篇作品,是十二個小喜劇。

《沙漠中的飯店》,寫幸福的小倆口,在吃飯問題上的種種樂趣。其中 俏皮幽默的夫妻對話,與中國古典戲曲中的插科打渾頗為近似。

《素人漁夫》、《天梯》,是伉儷二人打漁消遣和三毛考駕駛執照的趣 事。《白手成家》,是他們如何相濡以沫、艱苦創業,最後建起沙漠中最美 麗的家庭的過程。即使像《荒山之夜》、《死果》這樣的遭難故事,也是以 喜劇結尾。那些遇難受苦的情節描寫,不過是文學烘托。

《懸壺濟世》、《娃娃新娘》、《沙漠觀浴記》、《愛的尋求》和《芳 鄰》,都是取材於沙哈拉威人的生活。他們的愛情,他們的醫療衛生,他們 的婚俗,甚至他們愛貪小便宜的習氣。盡管不乏嫉俗和憐憫,但作品中一種 觀光客的輕鬆,還是不知不覺地流露了出來。

文若其人。在台北的雨季裏,三毛一無保留地傾吐內心的痛苦;在沙漠 的陽光下,她又姿意地抒寫生活的喜悅。三毛的作品,總是保持著一種處子 般的真誠。

“我麵對著抱著我的瘋子,用盡全身的力氣,舉起腳來往他下股踢去, 他不防我這致命的一踢,痛叫著蹲下去,當然放開了我,我轉身便逃,另外 一個跨了大步來追我,我蹲下去抓兩把沙子往他眼睛裏撒去。”

上麵一段文字,摘自《荒山之夜》中的搏鬥描寫,緊張激烈,扣人心弦。 三毛沙漠文學中,這樣精采的白描片斷,比比皆是,信手摭拾。它體現 了三毛深受中國古典小說影響的痕跡。三毛說,她讀過一千遍《水滸》。細 心的讀者會發現,中國古典小說中的白描手法,在三毛的筆下,發揮得可謂

淋漓盡致。 不妨再欣賞《素人漁夫》裏的一個片斷:

“我拾了一條魚,也走進去,恰好看見櫃台裏一個性感‘娣娣’在摸荷 西的臉,荷西像一隻呆頭鳥一樣站著。

我大步走上去,對那個女人很凶地繃著臉大吼一聲:‘買魚不買,五百 塊一斤。’

一麵將手裏拎著的死魚重重地摔在酒吧上,發出啪一聲巨響。” 三言兩語,招式不多,一個潑潑辣辣的孫二娘形象,躍然紙上。 運用精練的白描文字,刻劃人物語言、行為,塑造出生動的人物形象,

確是三毛的拿手好戲。

除了白描手法的大量運用,《撒哈拉的故事》通篇語言曉暢平易,詼諧 生動。應當說,語言遣造功夫,三毛的沙漠文學比雨季時期的作品更進了一 大步,達到相當成熟的高度。

三毛在沙漠文學的第一階段,塑造了一係列的人物形象。其中最成功的, 是荷西與三毛兩個人物。荷西的原型,是作家的西班牙丈夫荷西。“三毛” 的原型是作家本人。

在三毛的筆下,荷西誠實憨厚近乎笨拙,鍾情癡心近乎愚頑。熱情豪爽,

粗獷浪漫,屬於那種平野大漢型的男人。 荷西十八歲愛上中國姑娘三毛,直至三十歲喪生,從未到過中國。見到

過他的中國人寥寥無幾。除了三毛的父母和一位表哥,似乎隻有在大加納利

島開餐館的張南施一家同他們爬過一次山。廣大讀者對荷西的熱愛,都來自 三毛的文學作品。荷西是三毛眼裏的西施。三毛把她的一腔愛情融入作品, 並且傳染給了讀者。荷西死後,許許多多的人為他哀慟,可見三毛的作品感 人至深。

三毛筆下的“三毛”,開朗,灑脫,自信,快樂,善良,浪漫,又富有 幽默感。盡管三毛的作品自傳性很強,但不可否認,文學作品裏的“三毛”, 與作家本人,多少是有區別和差距的。文學的三毛是現實的三毛的文學理想。 兩者真真假假,撲搠迷離,恐怕連作家本人也辨別不清。

三毛說過:“有無數的讀者,在來信裏對我說:‘三毛,你是一個如此 樂觀的人,我不知道你怎麽能這樣凡事都愉快。’我想,我能答複我的讀者 的隻有一點:‘我不是一個樂觀的人。’”

然而,文學三毛的形象,已經在千千萬萬的讀者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作家本人的辯白,顯得十分無力。

從這一個真誠的辯白,去理解現實三毛的自殺,或許離真實更近一些。 應當感謝作家三毛,她用一支生花的妙筆,留給了讀者們一個美好的文 學的三毛形象。作家三毛的名字,將和她塑造的文學三毛形象一起,在熱愛

她的讀者的心裏不朽。

在撒哈拉沙漠,三毛和荷西還合作翻譯了一本西班牙的漫畫書——《娃 娃看天下》。

漫畫書是三毛識字發蒙的開端。她三歲時讀的第一本書,是張樂平的漫 畫書《三毛流浪記》,並因此獲得了一個給她帶來新乾坤的名字——三毛。 讀漫畫書,是三毛生平一大愛好。

作為雅趣,小倆口動手譯起漫畫書來。 “整整八個月時間,我們吃完晚飯,我先生和我就把電視關掉,門鎖起

來不許人進來,開個小燈,他坐在我對麵,開始翻譯《娃娃看天下》。” 他們總共譯了一百頁。

《娃娃看天下》在港台出版後,受到很大歡迎,十分暢銷。

譯書,是他們家庭生活中的調劑品。當時三毛對它並不十分看重。荷西 死後,三毛對這本和丈夫合作的結晶珍惜起來,交皇冠出版社再版。

《娃娃看天下》中,小主人公瑪法達,是三毛最喜歡的人物。她對瑪法

達的一些故事細節,如數家珍。1980 年,她在瑞士旅行,看見路邊停著一輛 法國“雪鐵龍”車,便發生了一個聯想:

“這種車子往往是我喜歡的典型人坐在裏麵,例如《娃娃看天下》那本

漫畫書裏瑪法達的爸爸便有一輛同樣的車。它是極有性格的,車上的人不是 學生就是那種和氣的好人。”

《娃娃看天下》,是三毛譯書的開始。

《撒哈拉的故事》風靡文壇。三毛成了知名的暢銷書作家。她被譽為照 耀台北的“小太陽”,可見影響巨大。

三毛以她那健康、明朗、自信、灑脫、樂觀的情緒,洗練、曉暢、生動、 詼諧的文字,真實、親切、快樂、感人的生活故事,浪漫多姿、引人入勝的 異域畫卷,征服了港台、東南亞以及中國大陸的廣大讀者。

然而,暢銷作家未必是一個文學巨人。“台北的小太陽”照在中天,同 時也暴露了它的黑子。

三毛是一位哲學專業出身的作家。她從小曾用生命的代價,探索人生, 思考人類的生、死和命運一類的哲學問題。在文化學院,她係統地學習了兩 年的哲學課程,後來,又到西班牙馬德裏大學進修了近兩年的哲學。此後, 她去了黑格爾、康德、尼采的故鄉——德國,在那裏,她最初選擇的仍然是 哲學。然而《撒哈拉的故事》暴露了作者哲學上的浮淺。

她的《沙漠觀浴記》、《娃娃新娘》等遊記性散文的深度,沒有超過一

個中等以上文化層次觀光客的思想水準。青年女性輕鬆的直覺感應,代替了 嚴肅艱苦的思索和解剖。過程的浮淺,決定了結論的浮淺。《撒哈拉的故事》 是淺白的,沒有那種震撼人心的史詩般的文學力量。

《撒哈拉的故事》的哲學程式,從一定意義上來說,沒有越過作者十一 歲對《紅樓夢》理解的思維模式。

作品的淺白,與三毛本人的文學追求有關。她這樣規定自己作品的情趣: “很多人看了我的書,都說:三毛,你的東西看了真是好玩。我最喜歡聽朋 友說‘真是好玩’這句話,要是朋友說:你的東西有很深的意義,或是說—

—,我也不知怎麽說的,因為很少朋友對我說這個,一般朋友都說:看你的 東西很愉快,很好玩。我就會問:我寫的東西是不是都在玩?他們說:是啊。 前不久我碰到一個小學四年級的朋友,他說,你的東西好好玩。我覺得這是 一種讚美。”

這樣的寫作觀,就似乎難怪《撒哈拉的故事》有淺白和題材狹窄之嫌了。 那麽,作為一個文學天份很高、生活經曆豐富並擁有一定哲學修養的三 毛,她才三十歲,她的創作道路還很長。在未來的日子裏,她能夠寫出她所

喜歡和崇拜的,諸如《紅樓夢》、《戰爭與和平》那樣的偉大作品嗎? 回答這個問題的關鍵,似乎在於:三毛願意不願意接受這個問題。如果

三毛願意接受並且準備作出肯定的回答,那麽,她與那個目標之間,還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