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傳

第四節 沙哈拉威人

“我看著那些上升的煙火,覺得他們安詳得近乎優雅起來。”

——三毛《白手成家》

三毛在馬德裏上學時期,對旅行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在到撒哈拉之前, 她去過法國、意大利、丹麥、荷蘭、德國、捷克、波蘭、南斯拉夫、美國、 英國等許多歐美國家。對旅行的愛好,她保持了終身。據有人統計,她一生 到過五十多個國家。三毛自稱“萬水千山走遍”,恐怕不是虛言。

三毛旅行,遊山玩水而外,更多的是把興趣放在民情民俗上。三毛說, 她“喜歡人”。

在撒哈拉,她喜歡那裏的土著回教居民——沙哈拉威人。 三毛有一架很不錯的相機,並備有長焦、廣角鏡頭和三角架。她到沙漠

來的最大的雄心之一,就是想用照相機,拍下那些在極荒僻地區遊牧民族的 生活狀態。這個動機,似乎比一般的觀光客,也強不到哪裏去。

結婚前,荷西玩命地掙錢。三毛則尋找一切機會深入沙漠,挎著相機,

去實現她的雄心。 三毛對什麽都好奇。沙漠人走路、吃飯、服裝、手勢、婚姻、宗教信仰?

甚至沙哈拉威男人跪著小便的習慣,她也想把它攝入珍貴的鏡頭。

在文明發達的地方,照相對於人,尤其是女人,是一件很開心的事。但 是,身拖藍袍、終年住在帳篷裏的沙哈拉威人,卻很害怕照相機,把它看做 是某種收魂的邪器。

有一天,三毛走進一個家庭裏,拍幾個很有沙漠味的年輕女人。突然,

一個男人闖了進來。他是她們的丈夫。那丈夫認為,三毛收走了他妻子們的 靈魂,追著三毛咒罵,要把她的相機砸掉。三毛害怕,隻好把相機打開,拿 曝了光的白色膠片給那男人看,說明裏麵空空如也,並沒有他妻子們的靈魂。

照相差一點闖大禍,還是在結婚之後。

一天,三毛偶然發現,長年甚至結婚也不洗澡的沙哈拉威人,居然有一 座浴池。她不惜花了四十塊錢,到那座肮髒的泉水浴池觀光。這還不夠,她 打聽到勃哈多海灣,還有洗身體裏麵的。於是就攛輟丈夫帶她到那裏去看一 看。荷西聽話。開了幾個小時的車,才到那裏。他倆趴在礁石後麵,看見許 多女人,光著身子,將海水通過管子灌進肛門裏,一遍又一遍地清洗腸子。 三毛端著照相機,在石頭後麵貪婪地大拍特拍。當一個灌過腸子的女人,蹲 在那裏,一連瀉了十幾堆大便,一邊瀉一邊快樂地放聲歌唱時,三毛終於忍 不住,哈哈笑出聲來。這一笑暴露了目標。一旁的沙哈拉威男人,急紅了眼, 發了瘋似地向礁石這邊奔來。荷西拉著三毛,撒腿便跑。他們明白,如果被 追上來的人抓住,絕對沒命。強列的求生欲望,竟然使他們比沙哈拉威人還 敏捷地攀上了岩崖。後麵的人眼看著就要抓住三毛的衣服,荷西緊拉一把, 將他拽上車。荷西猛踩油門,車身像子彈般地彈了出去。那些沙哈拉威男人 們對著遠去的汽車,拚命地咒罵。三毛夫婦,總算撿回了兩條小命。

那一次拍下的照片,三毛一直沒有發表。原因是什麽,不得而知。

三毛在沙漠裏闖禍,不是每一次都能逢凶化吉的。她也有吃虧的時候。

1974 年夏,回教“拉麻丹”齋月就要結束。一天,三毛發現,家門前有 一個奇怪的項鏈:一條麻繩,穿著一個小布包、一個心形果核和一塊銅片。 拾荒成癖的三毛,如獲至室,把它揀回家又是洗,又是擦,熱望還能化腐朽 為神奇。

然而,那銅片所觸之處,出現的種種“神奇”,卻讓三毛有些吃不消。 優美的音樂突然頓住,錄音機裏的磁帶纏繞成一團;車刹失靈,車技熟 練的荷西,險些讓大卡車撞翻了車;車門蹺蹊,把三毛的兩根手指夾得鮮血 直流;咖啡壺澆滅了火苗,兩口子差一點煤氣中毒。更要命的,是三毛所有

的病症,在一天之內並發: 過敏性鼻炎,她一連打了一百多個噴嚏,鼻血噴湧如泉; 頭暈,眼前冒金星,天旋地轉,猶如世界末日來臨一般; 胃痛,“像全身的內髒都要嘔出來似的瘋狂地折磨我,吐完了中午吃的

東西,開始嘔清水,吐黃色的苦膽,吐完了苦水,沒有東西再吐了,我就不 能控製地大聲幹嘔”;

最糟糕的是下體出血。三毛一躺下,就覺得下體好似啪一下被撞開了,

血像泉水一樣衝了出來。 沙漠醫院,用盡了各種辦法,也無濟於事。隻好把她送了回來,囑咐她

好好靜養。三毛的病,哪裏是靜養得好的。

最後是鄰居發現了病因,是項鏈!那是沙哈拉威人最惡毒的符咒!鄰居 請來了當地回教長老——山棟。山棟略施法術,鎮住了那個銅片。三毛立即 轉危為安,那種種病痛像約好了似的,漸漸地都消失了。

三毛領教了沙哈拉威人的厲害。

三毛還經常吃他們的小虧。家裏的水桶、拖把,成了鄰居們的公共財產。 往往從早晨傳到黃昏,也輪不到她用。隨時都有來借燈泡、洋蔥、汽油、棉 花、電線的,美其名曰“借”,其實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有一陣子, 三毛連門都不敢出,一跨出門坎,就會圍上來一群孩子,伸著小髒手,向她 要錢、要口香糖、要餅幹?

沙哈拉威人的羊,也很通人性。常常跑到三毛家,來沾些便宜。那些羊,

喜歡跑到屋頂平台上找食。荷西用很漂亮的黃色玻璃,給自家屋頂蓋了二個 天窗。一次,不知是誰家的羊,縱身上了屋頂,一腳踏破了荷西的漂亮天窗。 玻璃碎落如雨,那羊從天而降,正砸在荷西的頭上。羊也被摔得不輕,和荷 西一道躺在地上呻吟。

荷西和三毛都是君子,這些小虧,都忍了。

荷西在公司裏,是一級職員,不是主管。他的薪水,住不起公司高級職 員宿舍,隻能把可愛的太太,安排在鎮外的平民區,和沙哈拉威人雜居合處。

好在三毛並不覺得委屈。 和高級職員的太太們在一起,三毛倒覺得不自在。那是一些驕傲的白人

太太,沙哈拉威人在她們的眼裏,幾乎就不能算是人。

白人太太對三毛和靄可親,但是三毛與沙哈拉威人住在一起。三毛受不 了她們那和藹可親的背後藏著的憐憫。

她絕少和她們來往。 來沙漠之前,三毛的人道主義就過剩得厲害。和這些在白人太太們看來

不算人的土人們在一起,三毛並無明珠暗投之感,相反,她倒是越活越像個 沙哈拉威人。

她愛上了他們。吃駱駝肉,不再使她惡心。沙哈拉威人的體臭,也不那 麽難聞得可怕了。

她把鄰居的女人們,召集在一起,辦學習班。教她們一些簡單的算術, 使她們會起碼的數錢算帳(當然,按三毛的數學水平,太深的她也教不了)。 仗著膽子大、小聰明,和久病成醫悟出來的一點醫道,她居然敢給當地 人治起病來。荷西怕她闖禍,堅決反對。三毛就在他上班以後,義務行診。 令荷西意想不到的是,他聰明的太太,竟然還治病弄出了一點小名氣。 鄰居十歲的少女姑卡,快要結婚了,大腿內卻長了一個核桃大的疔子。 土人們不願去醫院,就請三毛想辦法。三毛眉頭一皺,就有了主意。她從家

裏抓了些黃豆,搗碎磨細,敷在疔子上。沒過幾天,疔子就沒有了。 除了治病,她還愛管些別的閑事。給一個小夥子當過紅娘,為人家傳遞

書信。甚至要改造當地的一些習俗。沙哈拉威貴族蓄奴,是一件正常的事情。

三毛看不慣,憤憤地跑到法院抗議。還傾其所有,給了一個啞巴奴隸很多資 助。

總之,除了丈夫不能給蜜娜以外,三毛確確實實,盡了一個好鄰居的種

種美德。 她結交了不少沙哈拉威人朋友。鄰居罕地,和他的兒子巴新、女兒姑卡。

罕地為她識別毒咒,請來山棟施法,救了她一命。巴新到沙漠裏賣水,一路

給三毛當翻譯,扛照相器材。還有雜貨店管店沙侖、財主的弟弟阿裏?當然, 還有可憐的蜜娜。

生死之交的朋友,恐怕要算警察奧菲魯阿,他的哥哥巴西裏和嫂子沙伊

達。巴西裏是撒哈拉威遊擊隊的領袖,沙伊達是三毛最欣賞的高雅脫俗的土 著姑娘。這三個朋友,慘死在西撒哈拉的民族戰爭中。那是 1975 年 10 月, 三毛訣別撒哈拉沙漠的日子。

三毛留學歐美,又旅行四方。但最使她眷戀的地方,隻有兩個。一個是 兩度治愈她愛情創傷的馬德裏;另一個則是她的前世鄉愁——撒哈拉沙漠。 在沙漠裏,她的心境如渺渺清空,浩浩大海,平靜,安詳,淡泊。蒼白的三 毛,變成了一個對凡事有愛、有信、有望的女人。

撒哈拉沙漠,是一塊有魔力的地方。 三毛在少女時代,一場羞辱,曾使她跌入生命的穀底。七年自閉,這可

憐的女孩像卡夫卡《變形記》裏的主人公一般,社會壓力使她變成了一條甲 蟲,心靈慘苦到了極點。後來,她遠走他鄉,經過十多年數不清的旅程,無 盡的流浪和情感的坎坷,她來到了撒哈拉。經年不雨,黃沙漫漫的沙漠上, 再也不見那位悲苦、憂鬱、迷惘、空靈的少女的影子。

雨季,真的不再來了。

三毛在這一時期成名,同時也成了千千萬萬少男少女的青春偶像。健康, 明朗,詼諧,灑脫,這個可愛的形象,當然不是三毛到黃沙上搖身一變變出 來的。其中的原因,心理學家們大概可以寫出一本專著。

首先,她擁有了愛情。那是一個西班牙男子如山如海、感人至深的愛情。 三毛被他磐石般的愛情所感動、征服。隨著歲月的增長,她也到了能欣賞一 個平野大漢的年齡。

她和荷西,白手建成了一個家庭。從此,愛情和家庭,幾乎成了她生活 的全部。

沒有職業競爭,沒有學業壓力。她的職業是煮飯。她的“沙漠中的飯店” 頗受歡迎,丈夫和丈夫的同事、上司統統被她的烹飪所傾倒。

尤使三毛興奮不已的是,她航寄到台北的文學作品,在那個一再成為她 的滑鐵轤的故鄉,風靡一時,聲譽鵲起。她多少年的夢,居然在不經意之中, 成了現實。

在沙哈拉威人的心目中,她是一個來自東方的公主。給人教課、治病、 寫信、種種資助?甚至讓人想起救世主耶穌。三毛不是耶穌,但她對自身價 值不再有任何懷疑。她獲得了自信。

有哪一位心理醫生(不管他有多麽高明),能提供這樣的心理治療呢? 天生孤腐和少年自閉,使她養成了偶離人海、獲得心靈休息的習慣。撒 哈拉,沒有摩天大樓鱗次櫛比,沒有車水馬龍滾滾紅塵。“在這片人口最稀 少的土地上,要想看看另外一個人,可能也是站在沙漠上,拿手擋著陽光, 如果望得到地平線上小得如黑點的人影,就十分滿意了。”難怪沙漠是她的

鄉愁,是她心靈的慰藉了。

沙漠寂寞如死,鄉愁一往情深。有愛有信有望的三毛,在沙漠的陽光下, 展露了萬種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