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霍桑+胎記
上個世紀的後半葉,有一位熱衷科學的學者。他對自然科學的各個分支無不精通。在本故事發生前不久,他做過一個精神方麵的實驗,發現心靈之間的息息相通比化學物之間的互相吸引更為有趣。他將實驗室留給助手照料,拂去爐火的煙垢,露出清秀的麵龐,拭去手上的酸痕,一心追求一位秀婉的女子,並且終於娶她做了妻子。那個年代距電的發現還不久,其他種種類似的自然的奧秘也剛剛揭示出來。新發現仿佛開辟了通往奇跡王國的蹊徑。對科學的熱忱,專心致誌的獻身精神,足以抵得上對女子的傾心,這在當時是不足為怪的。在如饑似渴的探索中,高深的智力,博大的想象,心靈與感情的需要都得到了滿足,好像各自覓到了適合胃口的食品。一些狂熱的獻身者深信,這種探索會使科學家不斷登上更高的智慧梯級,最終把握造物的奧秘,或許還可由他來開辟出一個個新天地呢。艾爾默對於人能勝天這一點是否虔信到如此田地,尚未可知。然而,他已經無所保留地獻身於科學研究,縱使另有什麽欲念,也無法割絕他與科學的聯係。他對正當芳齡的妻子的愛戀或許比他對科學的愛更為濃烈,但那隻是因為情愛與對科學的癡迷交織了起來,兩股力量擰成了一股。
於是,便產生了如此的結縭。還由此產生了著實令人驚詫的結局和難以忘懷的教訓。他們婚後不久的一天,艾爾默坐著,凝視著妻子,繚亂的心緒漸漸見諸形色,一陣甚似一陣。終於他開口了。
“喬治娜,”他說,“你想到過沒有,你麵頰上的胎記可以去掉的?”
“沒有,真沒想到過。”她說,莞爾一笑。看到他一本正經的神氣,她的臉又一下子漲得緋紅。“說實話,老有人說這胎記招人喜歡。我真夠傻的,就相信了他們的話。”
她丈夫回答說:“啊,要是長在別人的臉上,或許可以這樣說。但在你的臉上就全不是那麽回事了。不,最親愛的喬治娜,自然的巧手把你造就得近乎完美,於是這麽一點再小不過的缺陷,這麽一個我們不知稱它為瑕疵還是麗質的東西,真叫我大為吃驚。這意味著塵世俗物難以達到至善至美的境界啊!”
“叫你——我的丈夫——大為吃驚!”這話刺得喬治娜好不心痛,她大叫起來,麵頰上泛起慍惱的紅暈,但轉瞬即逝,接著便淚如雨注。“既然如此,你當初何必把我從母親身邊接走?你不可能愛一個讓你大吃一驚的人!”
為說明夫婦間的這番對話,必得先交待一下喬治娜左頰中央的胎記。它仿佛織在她麵部肌肉的紋絡之內,十分奇特。平時,喬治娜的臉色白裏透紅。健康中透著柔嫩,那胎記不過是襯在一片恬淡的玫瑰色中不辨形狀的一抹深紅。她的臉稍一漲紅,胎記便隨之變得模糊不清,最後終於在湧上臉龐的熱血中隱退、消匿了,整個臉蛋煥發出照人的光彩。如若有什麽波動,引得她麵色刷白,胎記便也一清二楚地顯現出來,宛如白雪中殷紅的一粟。有時艾爾默看著,覺得它簡直清晰得怕人。胎記的形狀竟酷似人手,隻不過是最最纖小的手罷了。鍾情於喬治娜的人都說,有一位小仙子在她誕辰的時分把小手按在嬰孩的麵頰上,留下了這塊印記,象征著後來她征服那麽多顆心的天賦神力。為能在那神秘的小手上印上自己的一吻,許許多多愛她欲狂的少年情願豁出命來。然而,有一點情況也不能相瞞,就是這個仙子的手印在脾氣性格不同的人眼中,印象大為相異。一些專愛挑剔的人——當然,那一律都是女士——斷言說,那隻血手(她們如此稱呼這塊胎記)毀了喬治娜俊麗的姿容,甚至使她的麵龐顯得醜陋。不過,最純淨的大理石有時也難免會有小小的藍斑。要照太太小姐們的說法,用這大理石雕出來的多才多藝的夏娃,也會變成醜八怪了。至於男子們,假如喬治娜的胎記並不因此增加他們對她的愛慕之情的話,私下裏無不希望沒有這塊胎記,好讓人間有活著的稀世珍品,光潤得無一點瑕疵。艾爾默在婚前沒怎麽考慮或根本沒想到過這胎記。然而婚後,他發現自己巴不得喬治娜沒有胎記才好。
假如她沒有絕倫的美色,假如忌妒心還能找出別的瑕疵加以挖苦嘲弄,艾爾默或許會覺得,因為有了這隻嬌嫩的小手。他對妻子的愛戀之情反會有增無減。你瞧它,時而顯出依稀可辨的模樣,時而隱沒下去,時而又悄然回到麵頰上,隨著她心緒的起伏,感情的波動,一閃一閃地發出幽淡的光。但是不然,艾爾默看到喬治娜在一切方麵都太完美了,於是這一點小小的缺陷,在他們的共同生活中日漸為他所不容。這是人類命中注定存在的疵斑。大自然在其一切作品中都敲下了這樣那樣的不可磨滅的印記,以示他們不過是皆有盡日的短暫之物,要達到完善的境地則須經曆痛苦與磨難。殷紅的小手就是人無法擺脫命定的控製的標誌。死亡不放過世俗間最高潔最純淨的模型,把他們降格到與粗鄙低劣之物,甚至與野蠻的牲畜相去無幾的水平,誰都休想逃脫血肉之軀終究複歸塵土的一日。艾爾默心境憂鬱,既然胎記是妻子通向罪愆、憂傷、衰竭與死亡的象征,它在他眼中很快就成了可怕的東西。縱然喬治娜的嬌媚、柔情給他帶來過許多身心歡娛的時刻,現在也抵擋不住胎記在他心中引起的煩惱、驚恐之情。
盡管艾爾默並不想時時提及這事,可甚至就在他故意要說些高興的事情時,也總會扯回到這個揪心的話題上來,從而破壞了多少良辰佳境,害得他們無法消受愛情之樂。起初胎記好像隻是一樁無足輕重的小事,然而艾爾默一連串思想、情緒無不縈繞著胎記,到頭來它就成了生活的中心。曦微的晨光中,艾爾默睜開雙目看見妻子的臉,便看到了那標誌著她尚未臻至完美的印記。黃昏時分,他們在爐邊同坐,爐火歡躍,光焰熠熠。他的目光偷偷地掃向她的臉頰,瞥見了那隻時隱時現的幽靈般的鬼手。那塊他本來會頂禮膜拜的聖地上分明透出了一股死氣。不久,一遇他凝望的目光,喬治娜便顫栗起來。隻要他帶著那種奇特的神情朝她一瞥,就足以使她玫瑰花似的醉紅臉蛋變得死一般蒼白,紅手在白色的映襯下極為清晰地顯現出來,宛如潔白大理石上的紅寶石淺浮雕。
一天,夜深了,燈火黯淡下去,可憐的少婦頰上的紅印不那麽看得清了。這時她第一次自動地提起了這個話題。
“你記得嗎,親愛的艾爾默,”她強顏歡笑,說道,“你是不是還能回憶得起來,昨天夜裏你做了一個夢,夢見了這隻可憎的手?”
“不,我什麽也想不起來!”艾爾默一驚,如此回答道。隨即他又用冷漠的幹巴巴的口氣,掩飾著內心深處的感情說道:“我很可能夢到它了的,昨夜臨睡前它著實讓我胡思亂想了一番。”
“那麽你是夢到它了?”喬治娜急急地問,深恐湧上來的淚水會截斷她不得不說的話,“一個可怕的夢!真不知你怎麽會忘了的。你說了這樣的話難道記不得了嗎?——‘它已經沉到她的心髒裏了;我們必須將它挖出來!’想想吧,我的丈夫,不管怎樣我一定要讓你記起那個夢來。”
籠罩一切的睡眠啊,當她無法將夢的幽靈禁錮在自己昏暗的國度中,而一任它們出來作祟,宣泄人所不知的秘密——可能它們還牽動著更深一層的隱情——騷擾人們的現實生活時,這情景真是令人哀傷。艾爾默這會兒已回想起他的夢來了。他曾夢到自己和助手厄邁納德菩試圖動手術去掉妻子的胎記。但是手術刀越往深處去,那隻小手便陷得越深。最後,小手仿佛緊緊抓住了喬治娜的心髒不肯鬆開;而他呢,則十分堅決地要將它從那裏割去,剜掉。
艾爾默清晰地記憶起夢中的全部情形,麵對妻子,心中不免有些負疚的感覺。真理往往是嚴嚴實實地裹著睡夢的長袍鑽到人的頭腦裏來的。人們在清醒的時候,無意識地進行著自我欺騙,然而真理會假手睡眠,直截了當,毫不手軟地挑開自欺的薄紗,這時,艾爾默恍然大悟,意識到有一種念頭已霸占了他的頭腦,控製、影響了他全部的思想,他並且意識到,為了自己心境的安泰,他的內心深處走到了怎樣的極端。
“艾爾默,”喬治娜又說道,神情十分莊重,“我不大清楚,要搞掉這塊不幸的胎記,你我要付出什麽樣的代價。也許,除掉它將造成不治的殘疾,也許,胎記的根子理得和生命的根子一樣深。再說吧,不管需要什麽樣的條件,有沒有可能叫這隻我生下來以前就緊抓著我的小手鬆開呢?”
這時艾爾默匆匆打斷了妻子的話。“最最親愛的喬治娜,這件事我想得很多。除掉它是切實可行的,對此我完全有把握。”
“隻要有一絲一毫的可能性,”喬治娜自顧自地又說了下去,”那別管會出什麽事兒,你就動手吧!危險對我來說算不得什麽。這塊可憎的胎記使我成了個讓你厭惡與恐懼的醜物,生命於我不過是重負而已。我情願舍棄我的生命,要麽挖掉它,要麽結束我不幸的生命吧!你的學問博大精深,對此全世界都深信不疑。你有著驚人的成就,創造了奇跡。難道你就沒辦法除掉這塊兩個小指尖就能遮起來的小小的胎記了嗎?難道這超出了你的能力了嗎?讓你的心靈安寧吧,救救你那快要發狂的可憐的妻子吧!”
“我最最高尚的、親愛的、溫柔的妻子啊,”艾爾默欣喜若狂地叫道,“不要懷疑我的能力。這件事我早已深思熟慮,我的想法幾乎可以指點我造出一個僅次於你的尤物來。喬治娜,是你引我走進了我尚未涉足的科學的縱深地帶。我感到自己完全有能力把你的左頰變得和右頰一樣的完好無瑕。最最親愛的人啊,如果我能拭去大自然在她最優秀的作品中留下的不完善的印記的話,那將是什麽樣的成功啊!就是皮格梅利翁見到他雕刻的少女向他走來時,也未必會像我一樣高興得如癡如醉。”
“那就定下來了,”喬治娜說道,臉上掠過一絲慘淡的笑容;“哦,艾爾默,就是到頭來你真的發現胎記沉到我的心裏去了,也不要手軟。”
她丈夫溫存體貼地吻了吻她的麵頰——當然是右麵頰,而不是帶著小紅手印的那一麵。
翌日,艾爾默將自己的計劃、打算一一告訴了妻子。隻有按此計劃行事,他才能緊張、專注地思考問題,並能時刻著護妻子、觀察動向,這是手術所必須的。同樣,喬治娜也可以得到完全的休息,這於手術的成功亦至關重要。他們要將自己幽閉在艾爾默作為實驗室的那幾間寬敞的大屋子裏。在此地,艾爾默度過了辛勞忙碌的青年時代。他對自然力的種種發現,使整個歐洲學術界無不稱羨。麵容蒼白的科學家神態安詳地坐在實驗室裏,“上天入地”地探究著雲端和礦藏的秘密;透徹地搞清了導致火山爆發並留下活火山的原因;揭示出神妙的泉水怎麽會從大地昏暗的胸膛中噴湧而出,而且有些澄徹明淨,還有些是治病救人的礦泉。也是在這個實驗室裏,更早一些時候,他還探尋過人體的秘密,企圖摸索出自然從大地、空氣、精靈世界中攝取精華,創造養育“人”這件傑作的全部過程。不過,艾爾默早就將這一計劃束之高閣了。一切尋求造物奧秘的人遲早都要碰壁。艾爾默也同樣,雖然心中不甘,卻還是承認了這一事實:自然之母表麵上讓我們在光天化日之下欣賞她創造滋育生靈萬物,然而實質上母親嚴謹地保守著自己的秘密;她擺出坦然、公開的樣子,其實她展示的隻有成品。她允許我們損壞她的創作,但極少讓我們加以修複;她更像一個處處設防的持有專利權的人,絕不準許我們仿造她的作品。現在,艾爾默卻又重新撿起了幾乎被他遺忘的舊日的研究。並非由於他仍然懷著當年的創造生命的願望,而是因為這種研究涉及許多生理學方麵的道理;要給喬治娜動手術,必須首先攻克這一關。
他領著妻子跨過實驗室的門檻。喬治娜渾身冰涼,哆嗦著。艾爾默愉快地朝她看去,想再一次叫她寬心,但看到她毫無血色的臉上胎記大放異彩,他著實吃了一驚,周身不自禁劇烈地顫栗了一下,妻子暈了過去。
“厄邁納德菩,厄邁納德菩!”艾爾默大叫,使勁地在地板上跺腳。
立即有一個粗短身材的人從裏屋跑了出來。他滿臉煙垢,濃密的頭發亂蓬蓬地被散著。此人在艾爾默手下做事,是他整個科學生涯中得心應手的好助手。他像機械裝置般靈敏、迅捷,盡管對科學原理一竅不通,居然能嫻熟地完成主人實驗中的每一個步驟。他過人的力氣,蓬頭垢麵的形象,渾身上下那股說不出來的粗陋、質樸的氣息,似乎代表了自然的人。而若把長著纖長文弱的個子、透著靈秀之氣的蒼白麵龐的艾爾默說成是超凡脫俗的精神的人,也是再貼切不過的了。
“快去打開臥房的門,厄邁納德菩,”艾爾默說,“快點上一支香錠。”
“好的,主人。”厄邁納德菩答道,一麵目不轉睛地盯著喬治娜一動不動的身軀。然後他咕咕噥噥自言自語:“她要是我老婆,我怎麽也不會弄掉那塊記。”
喬治娜蘇醒過來,覺得空氣中彌漫著襲人的芳香。正是香氣溫緩的熏染,將她從死一般的昏厥中喚醒。四周是迷離綺懷的景象,好像施過了妖術一般。這本是些煙霧蒸騰、又黑又髒、陰氣沉沉的屋子。艾爾默啃著艱深的自然科學,在此度過一生中最美好的年華。現在,這些髒屋子變成了華美的寓室,可以當之無愧地做任何一位可愛的太太隱居的居舍。牆上掛著華麗的帷幔,顯得端莊、富麗而又雅致、灑脫,其他一切裝飾物都不可能達到如此奇妙的效果。帷幔從天花板一直垂到地板上,重重疊疊的褶皺隱匿了一切角度和直線,好像把眼下這塊地方同遼闊無垠的宇宙空間割裂開來,封閉了起來。喬治娜覺得,她真是置身於雲霄中的亭台樓閣也未可知呢。艾爾默把房間遮得嚴嚴實實,不讓一絲陽光射入,因為那會幹擾他的化學療法。他用幽香四溢的燈火作為照明,五光十色而又十分和諧的燈火給房間蒙上一層淡雅的、輕柔的紫色。這時艾爾默跪在妻子身旁,熱切地望著她,一點不覺惶亂。他對自己的科學治療法充滿了信心,自認為可以在她周圍劃上一道魔圈,使邪惡無由闖入。
“我在哪兒?啊,我想起來了。”喬治娜微弱地說道。她把手放到麵頰上,擋著那塊可怕的胎記,不讓丈夫看見。
“不用害怕,最最親愛的!”他叫道,“不要避開我!相信我吧,喬治娜,我甚至為你這唯一的缺陷而感到高興,因為能把它去掉將令人十分痛快!”
“哦,不要再刺傷我了,”妻子淒婉地回答說,“求求你不要再看它了。我永遠忘不了剛才你那一陣顫抖。”
為了安撫喬治娜,也好像為了讓她的腦子從現實事物的重壓下解脫出來,艾爾默此刻擺弄起在鑽研深奧的科學道理時所學到的輕鬆好玩的科學小把戲。虛無縹緲的影子,不假軀殼的思想,不具實體的美,形形色色,一個個翩然而至,在她跟前嫋嫋起舞;光柱中留下了瞬息即逝的足跡。雖說喬治娜對造成這些視覺幻象的方法有一些模模糊糊的概念,然而虛境之完美,足以使她相信丈夫有著支配精神世界的魔力。後來,她剛想要看看封閉的屋子之外的情景,倏然間,好像是對她的念頭的回答似的,天地萬物排著隊列從屏幕上飛快地掠過。現世生活的場景和形象表現得極為逼真,卻別有一種魅惑人然又不可言傳的神韻。正是得之於這種微妙的區別,圖畫、肖像或影子總顯得比真人真物更為迷人。喬治娜感到厭倦時,艾爾默又囑咐她把眼睛轉過去看一個盛著泥土的容器。她回過頭去,起初興味索然。可是很快地她就驚詫地看到泥土中挺起了幼芽,從中抽出了嫩莖,葉瓣舒展開來,一朵美豔無比的奇葩在綠葉中怒放。
“這是魔術,”喬治娜大叫起來,“我不敢碰這朵花。”
“不要這樣,把花摘下來,”艾爾默回答她說,“摘下來呀,趁它盛開的時刻,盡情吸吮它的芳香吧。過不多久,花朵就會凋謝,隻留下褐色的果皮。可是隻有這樣,這瞬時花似的短生類植物才得以繁衍不絕。”
但是,喬治娜剛剛觸到花瓣,整株植物頓然枯萎,綠葉好像燒焦了似的,變得煤樣漆黑。
“刺激太強了。”艾爾默思忖著說。
為了補償這次流產的實驗,他提出用自己發明的把光線打到磨光金屬板上的辦法來為她製作肖像。喬治娜同意了。然而一看結果,她又大驚失色。肖像模模糊糊,辨不清五官。在應該是臉頰的部位卻出現了一隻纖秀的小手。艾爾默劈手奪過金屬板,扔到盛酸的缸子裏,任其腐蝕。
不消多久,他便將種種令人喪氣的失敗一概置於腦後。在鑽研與實驗的間隙中,他臉色通紅,精疲力竭地回到妻子身邊,然而一看到她,他仿佛一下子精力充沛起來,便用灼熱的言辭,誇耀起自己的足智多謀來。他講到悠遠的煉金術士時代。在漫長的歲月裏,他們世世代代苦苦尋求著能溶解一切低劣金屬,從中提取金子的萬能溶劑。艾爾默仿佛相信,根據最淺顯的科學推理,完全有可能發現他們夢寐以求的媒介。“然而,”他又說,“一個科學家,學問深逢到能發明這種媒介的地步,則其大智睿思又不容他躬親實踐了。”他關於長生良藥的那番議論也甚為奇特。他簡直是在明說他本人可以隨意配製延年益壽,甚至使人長生不老的藥劑;然而這樣做就會破壞自然的諧和,遭到世人,尤其是服用長生不老藥的人的唾罵。
“艾爾默,你這是當真嗎?”喬治娜問道,訝異而又忐忑不安地凝望著他,“有這樣的能力真是可怕,就連夢想具有這樣的能力都可怕。”
“啊,不要發抖,親愛的,”她丈夫說,“我不會擺弄這些於身體不利的東西來害你害己的。我是要讓你想想,相比之下,除去這隻小手所需要的技術是多麽微不足道。”
一提胎記,喬治娜又像往常一樣,仿佛被燒紅的烙鐵燙了臉似的,縮成了一團。
艾爾默又去操勞了。她能聽見他在遠處鍋爐房裏對厄邁納德菩發號施令的聲音,還能聽見後者粗野刺耳,不成腔調的回答聲:與其說這是人在講話,倒不如說更像野獸在嗥叫。幾個小時以後,艾爾默又回來了,建議她去看看他存放化學製品和天然珍寶的小室。在他製成的化學物品中。他指著一隻小瓶子,說裏麵裝的是一種溫馨然而強效的香料;如將它撒出來,整片國土上的氣流都會受到它的熏染,異香可隨風飄逸萬裏。所以小瓶子裏的東西是無價之寶。他邊說,邊拿出一點瓶子裏的香料拋到空氣裏。霎時間房間裏充溢著宜人的馥鬱香氣,令人神清氣爽。
“這又是什麽?”喬治娜指指一個盛著金色溶液的水晶球問道,“這看上去真美,我覺得它就是長生藥。”
“從一方麵來說它是長生藥,”艾爾默答道,“或者說是不死藥。人世間配製過的毒藥裏,數它最最寶貴。有了它,你隨便指個什麽人,他活多久都可以由我來支配。藥的濃度可以決定讓他多活幾年,還是一口氣功夫內便一命嗚呼。隻要我在密室裏覺得除掉國王便是為萬民造福,那麽,哪怕衛戍再森嚴的國王也休想保住他的性命。”
“你怎麽留著如此可怕的藥劑?”喬治娜惶恐地問道。
“別不相信我,最最親愛的,”她丈夫笑著回答,“它的治療作用比為害能力要強得多。再看這兒,裏麵是一種很厲害的整容用品。在一瓶清水裏滴上幾滴,就可以把雀斑洗掉,就像把手洗洗幹淨那麽容易。浸液配濃了,還會洗掉麵孔上的血色,再紅潤的皮膚也會變得鬼似的蒼白。”
“你就要拿這種洗液來洗我的臉嗎?”喬治娜憂心忡忡地問。
“啊,不,”她丈夫急急地回答,“這不過是用於表麵的東西。你的情況需要做更深的處理。”
艾爾默同喬治娜見麵的時候,總會周詳地問她身體感覺如何,幽閉的環境和氣溫對她是否合適等等。這類問題都有明確的傾向性,於是喬治娜揣測到有一些物質已通過她呼吸的香氣或飲食進入她的體內,並起了作用。同樣,她還想象(當然這可能純屬想入非非)她的五髒六腑正在經受刺激;一種異樣的、不可名狀的感覺順著血脈往上移,刺激著她的心口,弄得她有點痛,卻又很舒服。然而,每當她鼓起勇氣去照鏡子的時候,鏡中便映出了她白玫瑰似的蒼白麵容,頰上印著深紅的胎記。現在喬治娜對胎記恨之痛切,就連艾爾默也要自歎莫如了。
艾爾默不得不花許多時間去搞合成、分析等等。喬治娜百無聊賴,信手翻閱他藏書室裏的科學書籍。她在不少陳舊灰暗的大部卷冊中,看到一章章有趣的羅曼史與詩歌。這些巨著的作者是中世紀的哲學家,如艾爾伯脫斯·麥格諾斯、考尼琉斯·厄格裏帕、帕拉賽爾索斯,還有那個很有名氣的鑄造出能預卜未來的銅頭的出家人。這些古時候的自然科學家都站在時代的最前列,然而他們又不可免地帶著當時幼稚盲目的樂觀精神。人們相信他們,或者說,他們想象自己已經從對於自然的研究中獲得了超自然的力量,從對物理學的研究中取得了隨意支配精神世界的能力。早期皇家學會的學報幾乎同樣的神奇和富於想象。學會會員簡直不知道天下有辦不到的事情,他們不斷地記敘著奇跡,提出種種創造聲跡的辦法。
不過最最吸引喬治娜的是她丈夫的一個大對開本。他在其中親手記錄了自己從事科學研究以來的每一項實驗,其原始目的,采用的方法,最終的成功或失敗,以及引起成功或失敗的種種條件、情況。事實上,這本書是他熱忱地獻身於科學,雄心勃勃、充滿著奇偉想象然而又腳踏實地、備嚐艱辛的一生的真實寫照與象征。他處理著種種具體的物理問題,好像它們僅僅是物理問題而已。然而他又將一切都升華到精神的高度,並以對無窮境界的孜孜追求將自己從物質主義中拯救了出來。一塊最最平常的土塊到了他手中都會通靈性。喬治娜讀著讀著,覺得自己從未像現在這樣深深地尊敬、摯愛艾爾默。另一方麵,她卻不可能再像從前那樣,無條件地信賴他的判斷與見解。盡管他成就顯赫,她卻不能不看到,若用他理想中的標準來衡量,他最為輝煌的勝利幾乎統統都是失敗;同他不可企及的無價珍寶相比,他最明亮的金剛鑽不過是地道的石頭子兒。他自己何嚐不這樣看。這本記載著使其作者名播遐邇的偉大業績的書卻同時也是凡人所寫的傷心錄。人是這樣一種精神與物質的混合物:靈魂受著血肉之軀的縲絏,苦苦掙紮在物的泥淖之中;高尚的心靈終究敵不過浮俗而慘敗,吞咽著絕望的苦汁。艾爾默的手錄,便是人的絕望心靈和對自身固有缺陷的哀痛自供和一係列例證。恐怕不管在哪方麵有天賦的人都會從艾爾默的日誌中找到自己走過的路。
這種種想法深深觸動了喬治娜。她伏在打開的書上,慟哭起來。這情景正好被她丈夫看到。
“讀巫師的書很危險,”他笑笑說,然而麵有慍色,顯得十分不自在,“喬治娜,這書裏有幾頁連我都讀不下去,一讀就要發瘋的。你可小心點兒,別讓它坑了。”
“看了這本書,我比以往更崇拜你。”她說。
“啊,等著這一次成功吧,”他答道,“到那時候,你想崇拜就崇拜吧,我不會覺得自己不配領受的。不過,我現在來是想欣賞一下你那圓潤的歌喉。唱吧,最最親愛的。”
於是她唱了起來。歌聲委婉柔和,似甘霖般滲進他饑渴的心田。他又起身走了,帶著孩子般不可自禁的狂喜,向她保證說很快就會結束她幽閉的生活,說結果已經是確定無疑的了。他走後,喬治娜感到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推動著她跟蹤而去。她方才忘了告訴丈夫,兩三個鍾點以來她一直覺察到不祥的胎記裏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倒不是疼痛,但使得她渾身上下不自在。她匆匆地尾隨著丈夫,平生第一次跨進了實驗室。
首先映入她眼簾的是熔爐。它燒得熱氣騰騰,高溫蒸人。爐內烈火熊熊,發著通紅的光焰。從爐上積聚的厚厚的煙垢來看,熔爐不停地燃燒著已有很長時間了。一台蒸餾器正在流出**。屋子的四周擺滿了曲頸甑、試管、量筒、坩堝等等化學實驗的儀器。一架電機放在一旁準備隨時使用。屋裏悶熱得難以忍受。化學作用釋放出的氣體,使空氣變得更加惡濁。喬治娜住慣了那間雅致得出奇的臥室。這裏**的牆壁,磚鋪的地麵,質樸、簡陋的陳設,在她眼中確實顯得古怪。不過主要的或說幾乎唯一吸引她的注意力的是艾爾默的那副樣子。
他麵如死灰,神情憂慮,正專心致誌地湊在爐子上方,嚴密地注視著蒸餾液的動靜,好像他略一疏忽,流出來的就不是永生的幸福醇酒,而將是鴆毒了。這時的艾爾默,和他為了鼓起喬治娜的勇氣而裝出來的樂天、怡然的神情,真是判若兩人。
“小心點,厄邁納德菩;小心點,你這活機器;小心點,你這俗物!”艾爾默低聲地說著。與其說他在囑咐助手,還不如說是在喃喃自語。“喏,一丁點兒都差不得,否則就全完啦。”
“嗬!嗬!”厄邁納德菩含混不清地咕嚕著,“看,主人家,快看!”
艾爾默急忙抬起眼睛,一看到是喬治娜,臉一下子漲得通紅,繼而又變得比先前還要蒼白。他衝過去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用力過猛,她手臂上留下了一個個清晰的指印。
“你來幹什麽?不相信你的丈夫嗎?”他衝動地叫嚷著,“你這塊要命的胎記,你還要把它的毒素散發到這裏來,搞得我前功盡棄嗎?這一招實在不怎麽樣。走開,你這個多事的女人,走開!”
“不,艾爾默,”喬治娜毫不畏縮,她的天性本來就是十分堅定的,“你沒有什麽權利抱怨。是你不相信自己的妻子。你擔驚受怕地觀察實驗的進展,卻什麽也木告訴我。別把我想得那麽不足信賴,我的丈夫。要擔什麽風險你就說吧,不必害怕我會退縮。因為同你相比,我冒的風險小得多。”
“不,不,喬治娜,”艾爾默煩躁地說,“決不可以這樣做的。”
“好吧,我就聽你的,”她平靜地回答說,“艾爾默,不管你拿來什麽藥,我都會喝下去的。我說的是,隻要你親手端給我的,哪怕明知是毒藥,我也會吞下去。”
“我高尚的妻子啊,”艾爾默深受感動,“現在我才真正看到你那高貴、深摯、寬厚的心腸。我什麽也不瞞你。你應當知道,這隻小手看起來僅在表皮之下,然而它攥著你不放,它的力量是我始料所未及的。我已經用了不少強效藥,按說除了讓你脫胎換骨外,應該什麽都能辦到的,但是不曾奏效。現在隻剩下一種辦法還可一試。要是再失敗,那就一切都完了。”
“為什麽你猶猶豫豫不告訴我呢?”她問道。
“喬治娜,”艾爾默低聲說道,“因為,有點危險。”
“危險?對我來說隻有一種危險——那就是讓這可怕的烙印留在我的麵孔上!”喬治娜叫起來,“除掉它,除掉它,什麽代價都在所不惜;不然我們倆人都會發瘋的!”
“蒼天作證,你說得千真萬確,”艾爾默悲哀地說,“現在,最最親愛的,回到你的臥房裏去吧。過一會兒一切都將試出分曉。”
他領著她回到臥室。分手時溫存中含著莊重,孤注一擲的心情盡在不言之中。他離開後,喬治娜思緒萬千。她反複思量著艾爾默的品格為人,結果在她心目中,他的形象比以往任何時候更為高大。想到他高尚的愛,她的心為之顫動,為之酣醉。他的愛是那樣的純真,高潔,隻能奉獻給盡善盡美者,不能卑微地遷就任何低於他理想的沾染著俗塵的人。相反地,有人卻為了她的緣故,寧願對不完美的事物熟視無睹,不惜將神聖的愛的至高理想降低到凡夫俗子之情愛水平;這種背叛將使心靈永遠愧對聖潔的愛,同庸人的情趣相比,喬治娜更覺得艾爾默的情懷無上寶貴。她用整個的心祈求:讓他有短暫的片刻滿足他高遠精深的思想吧!她深知,他的滿足是絕不會超過片刻的,因為他的精神永遠在行進,在跋涉,在無休止地登攀;任何一刻他都在追求著前一刻所達不到的境界。
丈夫的腳步聲驚動了她。他拿來一隻透明的酒杯,裏麵盛著水樣的無色**。它晶瑩閃亮,看來就是長生藥了。艾爾默臉色灰白,但似乎不是因為懼怕或疑慮,而主要是由於心力交瘁的緣故。
“藥配得萬無一失了,”他這樣回答喬治娜投來的目光,“不會有差錯的,除非我的一切學識都欺騙了我。”
“最最親愛的艾爾默,”妻子說,“倘若不是為了你的緣故,我情願棄絕塵世,而不用別的辦法來除去這塊標誌死亡的胎記。像我這樣的人,處在一種不高不低的精神境界中,活下去比死還要淒慘。我若懦弱一些,盲目一些,那麽也許我會快快活活地過日子。我若強健一些,或許就會對生活懷有希望。可惜我頭腦清醒,卻又缺乏堅韌,我覺得凡夫俗子當中我是最適合死的。”
“你最適合進天國,而且根本不用沾死神的邊!”她丈夫回答說,“但我們幹嗎談死呢?這藥不會出毛病的。你看看,把它施在這株花上會怎麽樣吧。”
窗台上有枝天竺葵,葉上長滿了黃色鏽斑。艾爾默在泥上倒上少許透明液,須臾之間,藥水浸潤了花的根須,難看的鏽斑逐個消失了,整株植物一片蔥蘢,生氣盎然。
喬治娜寧靜地說:“用不著什麽證明,把杯子給我。我把一切交給你了,隨你怎麽吩咐,我都會高高興興地照著去做。”
“那就喝下去吧,高貴的人兒!”艾爾默熾烈地叫道,話語中凝聚著對妻子的欽佩之情,“你的心靈純潔無瑕,你那有靈性的身體也很快就會臻至完美,無可挑剔。”
她喝下了藥水,把杯子遞還給丈夫。
“很好喝,”她安寧地笑著說,“我覺得像是天上的甘露,裏麵有一種我叫不出名堂的東西,又香又甜,還不膩人。本來,好多天來,我一直渴極了。可一喝藥,我就覺得身體燒得不那麽厲害了。最最親愛的,現在我要睡覺了。我的種種感覺將我的靈魂籠住,好像太陽下山時綠葉將玫瑰花包裹在中央一樣。”
她帶著一絲溫淡的勉強,說完了最後的話。仿佛吐出這幾個遊絲般細柔無力的字音,已是她力所不及的難事。話音剛落,她便昏昏然睡去了。艾爾默守在她身旁,注視著她的麵龐。此刻他心潮起伏,人生的價值就係在眼下的試驗上了。然而激動之中,他仍不乏學者在研究問題時所特有的哲人式的鎮靜。任何細微的征象都逃不過他那雙犀利的眼睛。臉色漲紅了一下,輕微的呼吸不勻,眼皮一跳,不易覺察的身體的微顫:他隨時在自己的對開本上記錄著這類細節。認真的思考留在一頁頁紙上了。現在,積年累月的思索都集中到了這最後一頁上。
他做著各種記錄時,仍然常常凝望那隻不幸的小手,並總禁不住會顫栗。然而有一次,他為一種奇異的無法解釋的衝動所控製,竟吻了吻它。可是嘴唇一觸及胎記,他的心就畏縮了。喬治娜在深沉的睡眠中,不安地擺著身體,嘴裏默默地叨念著,好像在抗爭著什麽。艾爾默又繼續觀察下去,並且終於看到喬治娜的變化。她大理石般蒼白的麵頰上,本來清晰可見的殷紅的小手,隻剩下模糊不清的輪廓了。她的臉色還是蒼白如前,但是上麵的胎記,卻隨著她的每一下呼吸而暗淡下去。麵頰上有塊胎記固然是可怕的,但它的消退卻更為駭人。如若你看到彩虹在天空中漸漸地消失,便會明白那神秘的記號是如何隱去的。
“啊,天!差不多看不見了!”艾爾默自語道,強烈的喜悅之情充溢他的心頭。“我簡直看不見它的影子了。成功了!成功了!現在,它就像最最淡雅的玫瑰紅,隻要她臉上有一點點血色,就會把這點粉紅蓋住的。可是她竟這麽蒼白!”
他把窗簾拉到一邊,讓陽光照射進屋子,停留在她的臉上。這時,他聽到一聲沙啞的、粗野的竊笑。對此他早就熟悉了。仆人厄邁納德菩心裏樂滋滋的時候,就會發出這種笑聲的。
“啊,你這粗坯,你這俗物!”艾爾默狂笑著叫道,“你幹得不賴呀!精神和物質,各盡了其能,天與地都顯了神通。笑吧,你這有知覺的動物!你幹得好,有權利笑個痛快!”
叫嚷聲吵醒丁喬治娜。她慢慢睜開眼睛,正好對著一麵鏡子。她丈夫為了讓她醒來就看到自己的臉龐,特意把鏡子放在那裏。她認出了那隻小手:從前它曾經閃耀過災難性的光澤,使他們的生活毫無幸福可言;而現在,隻能影影綽綽地看見它了。她的嘴角掠過一絲淡淡的笑容。可是,她又用憂鬱、焦灼的眼神看著艾爾默,使他百思不得其解。
“我可憐的艾爾默。”她低聲說道。
“可憐的?不,是最最富有的,頂頂幸福的,倍受恩寵的!”他叫起來,“我的天下無雙的新娘啊,手術成功啦!你已經是個十全十美的人!”
“可憐的艾爾默,”她還是這麽稱呼他,溫柔之狀,為人世所罕見,“你追求崇高的境界,你做了高尚的事情。為此,你拋卻了人世所能給予你的最美好的東西,但既然你是懷著如此純真高潔的情感,也就無須對此有所悔恨。艾爾默,最親愛的艾爾默,我要死了。”
啊,果真如此!不吉利的小手和生命之本已經難分難解地交纏在一起了,天使般的精神賴之才得以與血肉身軀溶成一體。胎記,這人類未達至美境地的僅有標識,當它的最後一抹紅暈從她的臉上褪去,已是完人的少婦便咽氣了。她吐出最後一絲氣息,隨之靈魂飛出軀殼,在丈夫的身邊滯留片刻後,便飛向天國。接著屋裏又響起了那嘶啞的吃吃笑聲。不朽的精神在半開化的幽冥狀態中追求著更高的境界中才有的完善,然而塵世俗不可耐的命數必定戰勝木朽的精神。喬治娜之死便是明證。倘若艾爾默具備更深邃睿智的學識,他完全不必要如此這般地拋棄他的幸福。他那並不完美死生有期的俗夫生活本可以和臻善臻美的天國般生活交織在一起,使他天上人間兩種幸福兼而有之。然而,他對付不了眼前短暫時刻內出現的情況;他目光不夠遠大,未能超越時間的模糊蒙矓不可捉摸的範圍。他要求一勞永逸地在永恒中長存,卻不能在當前時刻獲得所乞求的完美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