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賈布瓦拉+英國女人
這個英國女人,她的名字叫薩迪,決定離開印度時,已經五十二歲,她幾乎自己也不相信這一點。她感到年輕和自由,在五十二歲這把年紀上!她的手提包已經裝好,她就要逃脫,就要出奔,撇下一切——丈夫、兒女、孫兒孫女和三十年的婚姻生活。她的心情輕鬆,她的行李輕便。她要帶走的東西少得出乎意外。她的大多數衣服都不值得帶走。最近這些年,她幾乎隻穿由一個戴頭巾的小裁縫縫製的老式棉布上衣,她還有些紗麗,但不準備帶走。她甚至不想再穿這些紗麗。
麵對她即將出走,哭得最傷心的是安納布爾納——她丈夫的情婦。安納布爾納是個容易動感情的人。她看看已經裝好的手提包,也像薩迪一樣,為裏麵東西之少而感到意外。她問道:“你就帶這些嗎?”薩迪回答道:“就帶這些。”安納布爾納又湧出一陣熱淚。
“這樣很好,”薩迪勸說道,“少帶東西,輕裝旅行,這不很好嗎?”
“哦!你是這樣聖潔,”安納布爾納用薩迪的袖子擦拭眼淚,對她說道,“真的,你遠比我更印度人。”
“胡說,”薩迪說道。她真是那麽想的。十足的胡說。
然而,這倒是真的:如果像許多人喜歡相信的那樣,印度人意味“聖潔的人”,那麽,安納布爾納是個例外。她是個非常非常世俗的人。她體格粗壯,皮膚繃緊而有光澤,眼睛和牙齒明亮,頭發用黑染料抹得光滑油亮。她喜愛衣服、珠寶和油膩食物。雖然她和這個英國女人年紀不相上下,但精力遠為充沛。她走動時,紗麗瑟瑟有聲,手鐲叮咚作響。
“你真的要走?”
安納布爾納總是問這個問題。而薩迪也總是捫心自問這個問題。但她們以兩種迥然不同的方式問這個問題。安納布爾納感到驚詫和悲哀(是的,悲哀——她愛這個英國女人)。而薩迪快樂得自己都不相信了。這難道是真的嗎?她反複問自己。我就要走了?我就要離開印度了?她的心歡快地跳躍,她難以抑製自己臉上的微笑。她不想讓任何人猜疑到她的感情。她為自己的無情而羞愧。但她還是微笑,越來越抑製不住,心中的快樂像一汪泉水在突湧。
上星期,她去與自己的兒子和女兒告別。他們兩個現在在孟買有各自的家庭。她的兒子德維已經結婚兩年,剛生了個女兒;她的女兒莫尼卡有三個男孩。德維在一家廣告公司有份好差事;莫尼卡也工作,因為她精力太充沛,在家待不住。她稱自己是活躍的女性。正是這樣,她滿城裏轉,為她給一家婦女雜誌撰寫的文章進行采訪;她用孟買流行的最新俚語談話;她喜歡參加社交聚會,在裏麵充任主角。莫尼卡長得很像印度人——她的眼珠烏黑,皮膚有光澤。比起這個憔悴蒼白的英國女人,她實在更像安納布爾納。
雖然莫尼卡是個歡快的人,她也願意進行嚴肅的討論。她試圖與她的母親進行一次這樣的討論。她說道:“可是,媽媽,為什麽你要走?”她用一種在嚴肅時刻特有的嚴肅表情望著她。
薩迪不知道怎樣回答。她能說什麽呢?但是,她必須說點什麽,否則莫尼卡的感情會受到傷害。於是,她也變得莊重起來。她對自己的女兒解釋說,人到老年,會得懷鄉病,思念自己出生和長大的地方。這種懷鄉病越來越嚴重,最終生活變得幾乎無法忍受。莫尼卡理解她說的話,表示同情。她計劃好了他們所有人怎樣到英國去探望她。她答應等男孩長大後,會送他們到老太太那裏去度假。她現在完全同意母親離開,因此薩迪為自己向她作出的這番解釋感到高興。如果德維問她這個問題,她也準備這樣解釋,可是他沒問。他和他的妻子在那些天裏憂心忡忡,因為他們的公寓裏突然蔓延水痘,他們怕自己的嬰兒傳染上。但他們還是答應經常去英國探望她。
隻有安納布爾納還在哭泣。她望著薩迪的小提箱哭泣,而後望著薩迪哭泣。她總是問:“可是為什麽,為什麽?”薩迪試圖用說服莫尼卡的那些話來說服她,但安納布爾納置若罔聞。在她聽來,這不是一個充足的理由。她是對的,薩迪自己也明白。她問薩迪難道不會懷念他們所有人,懷念他們對她的愛?難道不會懷念她度過的歲月,生活過的地方,過去三十年中經曆的一切?整整三十年啊!她感到震驚,一次又一次地哭泣。薩迪也感到震驚,多麽長的時間啊!安納布爾納說,印度媳婦也想念自己的娘家,在剛結婚的時候,總是盼著回娘家探望。但天長日久,她越來越與婆家融為一體,那些早年的回憶漸漸消退,最後成為隱埋在心底的一種甜蜜感。薩迪知道安納布爾納說的是對的,但也知道這完全不適合她的情況,因為她現在的感情並不是柔和的懷鄉感情。
這個英國女人不願意回憶她當初來到這裏生活的那些歲月。這仿佛是她想要否認那時有過的快樂。那時她多麽喜愛這裏的一切!那時她從不懷念老家或英國。她丈夫全家讚賞並鼓勵她努力成為印度人。他們所有人——婆婆、姑姨、堂姐妹和朋友,會全體出動,擠進他們家的小汽車(藍色的綢布窗簾小心地拉上,擋住外來的視線),開到市場,為薩迪買紗麗。至於選購什麽樣的紗麗,他們從不充分征求她的意見。一旦他們買回家來,便把她拖來拽去,互相爭論怎樣裹住她最合適。他們幫她穿戴完畢,便往後靠靠,以便表示讚賞,隻是他們沒有發出讚賞,而常常是望著她的模樣忍俊不禁。她卻不在乎。是的,她知道自己的身材太高,太瘦,太英國化,不適宜穿紗麗,但她還是喜歡穿,喜歡感到自己是印度人。她也試圖學會印地語。這也使大家感到有趣。他們總是不厭其煩地教她反複念一些詞匯,然後由於她的發音而爆發一陣陣歡笑。這個家庭裏的所有婦女,人人都有許多趣事。她們健康、富裕和歡快。這個家庭絕不是因循守舊的。盡管她們在家裏的生活有點深閨製度封閉、沉悶的味道,但她們開放的思想充滿活力和好奇。婆婆本人那時早過了六十歲,她用大量時間閱讀方言小說,還嚐試寫一些自傳性素描,描繪上世紀八十年代一個高級種姓家庭的生活。她在晚年學會抽煙,抽上了癮,結果成為一個一支接一支抽煙的人。薩迪現在一想起她,眼前就呈現她斜躺在席地而鋪的繡花墊子上,一隻胳膊撐在長枕上,背後塞了些靠墊,透過她的眼鏡在閱讀一本破舊發黃的小冊子,全身籠罩在繚繞的香煙煙霧中。
安納布爾納常常談起那些日子。安納布爾納是這家的一個表親。她逃離她的丈夫(她的丈夫酗酒,人們還私下傳說他沉湎於同性戀),來到這與他們生活在一起。安納布爾納談起那些遙遠的往事時,仿佛人人都還活著,人人都像當年那樣年輕和歡快。她常常說:“如果希利羅多(或者羅蒂迦,或者羅克莎,或者錢德羅萊卡)現在還在,她會笑成什麽樣!”但是,希利羅多已經在二十年前死於傷;羅克莎已經嫁給一個尼泊爾將軍,住在加德滿都;錢德羅萊卡因愛情受挫而服毒自盡。然而,對於安納布爾納來說,仿佛人人都還在。她回想起某件往事,活龍活現描述每個細節,以致薩迪也仿佛能聽到那些日子的聲音。最後,安納布爾納回到現實。她的一隻手臂伸展著,豐滿的手掌向上朝向天國,她承認她們都已離去,其中許多人已經不在人世。她轉過身子,望著這個英國女人,說道:“現在,你也要走了。”她的眼神裏充滿責備。
情婦會責備夫人,這似乎有些奇怪。但安納布爾納有權利這樣做。因為這麽多年來,是她代替這個英國女人盡到一個妻子的全部職責。在她倆之間從來沒有怨恨或嫉妒。相反,薩迪始終感激她。她知道她丈夫在與安納布爾納相好以前,總是去找別的女人。他必須這樣;他的精力如此旺盛,他需要像他一樣健壯的女人。這些女人常常是年輕的妓女。但很久以來,他已經滿足於安納布爾納。近些年來,他體重大增。這是安納布爾納的過錯。她把他喂得太好,慫恿他貪戀美食。他進餐次數頻繁,又難以消化,以致在兩餐間隔時間裏都無法挪動身子。他躺在陽台上為他特設的一張躺椅上,沉重地呼吸著。有時他噗哧噗哧抽水煙。這水煙筒就放在他伸手能夠到的地方。他一連幾個鍾頭躺在那裏,而安納布爾納坐在躺椅另一頭,與他神聊,讓他開開心。他喜歡這樣,但如果她沒有時間陪他,他也一點都不在乎。一旦他感到需要談話,便召喚一個仆人來坐在他躺椅旁邊的地毯上。
薩迪最初認識他時,他是牛津大學學生。那時候,他是個身材細長的小夥子,眼神火熱,濃密的頭發覆蓋前額。他總是麵帶微笑,總是忙碌不停。他喜歡當學生,雖然他從不設法畢業,但還是從中學到不少東西。他舉辦早餐聚會,有自己的酒商和一輛紅色小汽車。他每星期要駕車去倫敦好幾次。他常常發現新的樂趣,譬如福特農和梅森公司的船具,船上香檳酒會。薩迪是在十分嚴格的環境中長大的。她的家庭經濟上還算寬裕,但奉行高度的自我克製原則,推崇高尚的思想,不讚成奢華的生活。薩迪本人是個嚴肅的姑娘,是個節儉、嚴格、有教養的英國美人。她也認為自己奉行同樣的原則。但是,這個印度青年使她看到自己本性的另一麵。當他返回印度時,她無法與他揮手訣別。她隨他而去,嫁給他,甚至比在英國的時候更愛他。他畢竟生於斯,長於斯,回來後如魚得水。有時薩迪一連幾天看不到他——他和朋友結伴狩獵或探險去了——但她並不介意。她和其他婦女一起待在家裏,像他一樣盡情享受生活的樂趣。在夏天的夜晚,他們全都坐在花園的噴泉旁。錢德羅萊卡用甜美的歌喉唱著憂傷的山歌,羅蒂迦用琵琶那樣的弦琴為她伴奏。月兒明亮,安納布爾納為大家切芒果。這些芒果的味兒與盛開的灌木叢選出的花香混合,如此強烈,如此令人陶醉,以致這個英國女人今天回想起那些夜晚,曆曆在目的情景也總是由這種香味而引發。
安納布爾納和薩迪的丈夫每天晚上玩牌。他們賭錢,安納布爾納經常輸,輸了就要賴。她總是拒絕付錢。而第二天晚上,他們很容易忘記她的賭債,又從零開始。但是,一旦他輸了,那她就堅持要立即付錢。她得高揚揚地笑著,伸出她的手,手掌貪婪地忽開忽合,叫喊著:“快,付錢!”她也叫薩迪和仆人們來證實他輸了。那些晚上經常是歡快的。或遲或早,常常在玩牌中間,她睡著了。一次,安納布爾納睡著了,周圍一切十分寧靜。仆人們已經關了燈,回自己的住處去了。薩迪的丈夫坐在他的躺椅上,朝花園裏凝望,抽上幾口水煙。薩迪在樓上自己的臥室。毫無動靜,沒有聲響,直到薩迪的丈夫笨重地抬起身子時,大聲地歎了一口氣。他喚醒安納布爾納,他們互相攙扶著上樓,進入他們的臥室,躺在他們柔軟的大**,頃刻之間酣然入睡,直到天明。而薩迪要經過很長時間才能入睡。她在房間裏踱來踱去,反複進行自我爭辯。她思緒起伏,猶如暴風雨中的大海。周圍一切安然入睡,這反而加劇她的煩躁。她渴望某種響應,渴望自身之外某種東西或某人感受到她的內心活動。但是,隻有靜謐和沉睡。她走出房間,來到陽台。花園裏昏沉朦朧,在月光映照下忽明忽暗。偶然,非常非常偶然,一隻鳥兒醒來,在樹上沙沙作響。
正是在這個孤寂的時刻,她作出了離開的決定。對於別人——而在正式作出這個決定的那一刹那,甚至對於她自己——這似乎是個突然的決定。但事實上,她回想起來,她的這個決定已經醞釀了二十年。她甚至能確切指出二十年前的哪一天,她第一次發覺自己不想繼續在這裏生活。那時,她的兒子得了一種印度兒童常得的神秘的突發性疾病。他躺在一張大**發著高燒,兩眼火紅。他十分安靜,隻是偶爾發出呻吟。家裏所有的女人全都圍在他的床邊,七嘴八舌,提供不同的療法。她們有的坐在椅子上,有的坐在地板上。婆婆盤腿坐在他的床頭,眼鏡架在鼻梁上,抽著香煙,一頁一頁讀著小說。她一次又一次發出安撫德維的哄聲,捏他的腳踝。安納布爾納坐在他的身邊,用冰塊擦他的額頭。每次德維呻吟時,她們異口同聲:“哦,可憐的寶寶,可憐的寶寶。”仆人走進走出,他們也說道:“哦,可憐的寶寶,”憐憫地望著他。這個英國女人記得自己童年時代生病臥床的情景:她一連幾個鍾頭舒服地躺著,閑得發慌,眼巴巴地望著窗外的樹,望著飽滿的、濕漉漉的雨點拍擊窗玻璃,然後流下。她的母親是惟一進入房間的人,那是在她服藥的時間。可是,德維不喜歡那樣。他要每個人都陪著他。如果哪個姑娘離開房間的時間長了些,他就會用微弱的聲音問起她,別人就得去找回她。
薩迪走出房間,來到陽台。但是,那裏也好不了多少。這天的天氣照例昏黃陰沉,太陽淹沒在塵霧中。她充滿恐懼,為德維,也為自己,仿佛他倆要被什麽吞噬。被什麽呢?暑熱?裏麵這些可愛的婦女?像滋生熱病的沼澤那樣混濁的空氣?她渴望在一個涼爽的地方獨自陪伴她的病孩。但她知道這不可能,因為他倆屬於這裏的這座住宅,裏麵擠滿親屬,在昏黃的天空下悶熱窒息。她永遠也不能忘卻此時此刻的絕望,盡管在以後的歲月曾多次遇到類似情況。但這是第一次。 她站在陽台上的這會兒,看到她的丈夫回家來了。他是這個陰沉天氣中的惟一亮點。他身穿上漿的印度白襯衫,綴有小寶石紐扣。因為她站在陽台上,他仰臉望著她,朝她微笑。他已不再是她最初見到的身材細長的小夥子,但也不像現在這樣肥胖。是的,他那時正當盛年,多麽健壯!他從外麵的樓梯奔跑上來,問她道:“他怎樣了?”
“他還能怎樣?”她回答道,“家裏所有人都待在那兒。”
他對她的語調感到驚訝,停止微笑,憂慮地望著她。她現在的氣兒不打一處來,不光是暑熱和擠滿人的房間,還因為看到他如此年富力強,春風滿麵,而她——哦,她感到筋疲力盡,痛苦失望,她知道自己看上去就是這副模樣。她想象地去尋找的那些妓女。她似乎能看到和聞到她們的年輕的肉體,它們擺動著,豐滿,黝黑,塗抹了芳香的油膏,滑膩膩的。
她以顫抖的聲音說道:“那個可憐的孩子快給他們悶死了——他們不讓他呼吸。看來沒有一個人懂得起碼的衛生常識。”
他知道她話裏有話,繼續憂慮地望著她。“你病了?”他問道,伸手摸她的額頭。而她把身子往後縮,他充滿同情地問道:“怎麽了?”
他們剛才一直是低聲談話的,但安納布爾納在擠滿人的房間裏照樣覺察到出了問題。她離開床邊,走出來到他們這兒來。她以探詢的目光望著薩迪的丈夫。他倆那時還不是情人。但他倆之間有一種那個家庭中所有成員之間都有的直覺的理解。
“她不舒服了。”他說道。
“我好好的!我壓根兒好好的!”薩迪湧出了淚水。她控製不住淚水。她忿怒地擦去臉上這些可笑的淚水。
他倆頓時充滿柔情。安納布爾納張臂抱住她;她的丈夫撫摩她的背。她努力掙脫身子,他倆以為她又要發泄一次怨忿,加倍關心起來。最後,她哭喊道:“真熱啊!”確實,她幾乎透不過氣來,她的身子在肥胖的安納布爾納的擠壓下汗流如注。於是,安納布爾納放開她。他倆站在那裏,憂心忡忡地望著她。這兩張容光煥發的圓臉望著她,懷著愛意,懷著憐憫,她感到無法忍受。她怕自己湧出淚水。她蔑視這些淚水,但她知道他倆不僅等待,甚至盼望這些淚水。於是,她轉過身子,沿著陽台匆匆離開。這陽台圍繞整座住宅,像是回廊。她躲進自己的臥室,鎖上門。他倆跟隨而來,急切地敲門,懇求她讓他倆進去。她拒絕開門。她能聽到他倆在門外談論她。他倆是通情達理的,懂得人們確會這樣心煩意亂的,這時別人就有責任去安慰和幫助。
她過去一直受到安慰和幫助。她現在仍然受到安慰和幫助。安納布爾納取出她的手提箱裏的所有東西,按照她認為更好的方式重新整理。她特意縫製了一些鞋袋。事實上,她願意給她定做整套全新的衣裝。她說,如果薩迪的小提箱裏隻裝著那幾件破舊衣服,讓人看到了像什麽樣子?薩迪心中暗想:讓誰看到?她在那裏幾乎不認識什麽人了。有幾個遠房親戚,一個老同學。她已經離開那裏三十年,沒有來往,沒有通信,然而她就要回家!回家!喜悅的浪潮再次湧上她的心頭,為了能承受它,她深深地吸了口氣。
“連一件珠寶首飾也沒有。”安納布爾納埋怨道。
薩迪笑了。她早已把所有的珠寶首飾給了莫尼卡和德維的妻子,並為自己擺脫這些沉甸甸的、價值昂貴的金首飾而高興。這些首飾是她在這個家庭中享有的一份,但她從不知道怎樣使用它們。她肯定無法佩戴這些首飾——她始終過於瘦削,過於蒼白,不能佩戴這些適合原始部落皇後佩戴的首飾。這樣,她把這些首飾擱在一個小櫥裏,閑置多年,後來才由安納布爾納取走,鎖在一個保險箱裏。
“至少你當時可以讓我為你保留一件,”安納布爾納現在說道,“那麽,你就可以給他們看點東西。他們會怎麽想我們?”
“誰會想什麽?”薩迪問道。一想到遠房親戚和她的可憐的老同學(克萊爾,至今沒有結婚,還在教書)居然會考慮她從印度帶回什麽財產,她再次笑了起來。她的笑聲裏含有一種相違已久的輕鬆愉快。安納布爾納聽了,感情受到了傷害。
他倆都被她的態度刺傷了。薩迪已有多年沒看到她的丈夫如此心煩意亂了。不過說來也已有多年沒有什麽事能真正使他心煩意亂的了。他近來過著一種非常平靜的生活。這並不是說他的生活不總是平靜和舒坦的,而是說他在年輕的時候,像家庭裏的其他任何人一樣,也有過感情爆發,她特別記得他和他的妹妹錢德羅萊卡發生衝突的那一次。說真的,那一次,全家鬧翻了天。錢德羅萊卡不幸迷上了一個全家反對的男子。他們不是那種古板的家庭,家裏已有好幾對相愛結婚的夫婦,但似乎錢德羅萊卡的選擇完全不合適。薩迪見過那個男子,給她的印象是頭腦聰明,頗有個性。事實上,她認為錢德羅萊卡很有眼力。但是,當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她的丈夫時,他卻不以為然,說她不懂。確確實實,她不懂。在那些日子,這個家庭裏發生的一切,對她來說不可思議。哦,她模模糊糊懂得了這是怎麽回事;這個男子是低級種姓,他的所有優秀品質和自我造就的地位都不能抹去那個汙點。但是,由此引發的種種**,被看作生死殊關的種種問題,對她來說實在無法理解。然而,她能看到他們所有人都陷入了深深的痛苦,錢德羅萊卡忍受著內心衝突的折磨(確實,她後來自殺了)。
一天,錢德羅萊卡端著她自己製作的甜飯進來,說道:“你嚐嚐再做評論!”她親熱地舀了滿滿一勺,放在她哥哥的盤子裏。他開始還津津有味地吃著,但驟然間,他推開盤子,大聲哭叫起來。當然,誰都立刻知道是為什麽。惟一驚詫不已的是薩迪,既由於這種發作的突然,也由於這種發作的劇烈程度。他往牆上碰撞自己的腦袋,撲倒在錢德羅萊卡的腳下,刹那間,他抓起一把刀子,舉向自己的喉嚨,圍在他四周的所有婦女不得不從他手中奪下刀子。他始終哭叫著:“孩子啊,孩子啊!”薩迪起初以為他指的是他們自己的孩子莫尼卡和德維,不明白他們遇到了什麽危險。但是,其他所有人都知道他指的是錢德羅萊卡的尚未出生但終究會出生的孩子。如果她嫁給這個男子,她的孩子的血統就會受到玷汙。薩迪不知道這一幕最後是怎麽收場的。她當時離開了,把自己鎖在臥室裏。她用雙手捂住自己的耳朵,不願聽到透過房屋回響著的喧鬧聲和哭叫聲。
薩迪的丈夫知道她決定出走時,用好些年前對待錢德羅萊卡的同樣方法懇求她。這個英國女人為他感到難堪和羞愧。他看上去實在可笑,這麽笨重,這麽肥胖,龐大的身軀費勁地上下起伏喘息著,發出歇斯底裏女人般的哭叫。然而,其他人都不覺得他可笑,相反,仆人們和安納布爾納為他的強烈感情深深打動,竭力安慰他。但是,安慰對他不起作用,直至他自己把感情耗盡,才算完事。此後,他變得聽天由命,甚至十分實際,請來他的律師作出妥善安排。他對他的妻子慷慨大度,一再堅持要她多接受一些東西,苦惱的是她並不需要。因此,現在她不是為他感到羞愧,而是為自己,為自己的缺乏感情。
這是她在印度的最後一夜。像往常一樣,她的丈夫和安納布爾納在一起玩牌。當她走到他們那裏時,他們熱情地望著她,待她像個客人。安納布爾納端給她條、果子露和檸檬水,但她都不想要。這使安納布爾納感到苦惱。她經常為薩迪的食量比她少而感到苦惱。她說道:“你怎麽能那樣生活?”想了一想,她又說道:“你在那裏怎麽生活?誰來照料你,留心著不讓你餓死自己?”薩迪望著她時,仿佛情況就會像她害怕的那樣:安納布爾納的眼淚再次流下雙頰。緊接著,一陣抽泣迸出她的胸膛。這陣抽泣引起另一個人的一陣抽泣,薩迪抬頭望見一滴滴眼淚也從她丈夫的臉上淌下。他倆都不說話,而實際上,他倆繼續在玩牌。這個英國女人垂下眼簾,不看他倆。她坐在那裏,安詳,端莊,不露感情。她希望他倆認為她沒有感情。她竭力隱藏自己的感情——快樂的感情,這是甚至見到他倆流淚也無法抑製的。
安納布爾納已經玩夠了。她扔下牌(她一直在輸)。她像孩子那樣用手臂擦去眼淚,打著嗬欠,歎著氣,無可奈何地說道:“好啦,到睡覺時間了。”他也同樣歎著氣,同樣無可奈何地說道:“是啊,到時間了。”他倆已經認可這個英國女人離去;這使他倆感到悲哀,但他倆屈從這個事實,因為人類必須屈從一切,諸如老年、疾病和各種損失。他倆互相依偎著,緩步上樓。
而薩迪回自己臥室時,幾乎是激動地奔跑上樓的。她望著鏡子,驚訝地發現鏡中望著她的是張枯萎的臉。她根本沒有感覺到會像那樣——不,她的感覺仍像往常一樣,因此現在她希望她那明亮的眼睛複原,她那粉紅的麵頰複原。她轉身離開鏡子,為自己犯傻而發笑。她能聽到自己的笑聲,這笑聲正像往常一樣。她知道她今夜不會入睡。她不想入睡。她喜愛這種青春時代的、激動的感情。她在房間裏踱步,心兒跳躍,思潮澎湃。仆人們已經關掉樓下的燈,睡覺去了。她的丈夫和安納布爾納的房間外麵的燈也關掉了;他倆肯定已經並排躺在**沉沉睡去。
這個英國女人看不到月亮,但花園被一種朦朧的銀色光芒照亮。她能辨出矗立著雕像的噴泉,檸檬樹,大片盛開的夜皇後樹叢;還有長板凳,他們經常在晚上坐在那裏,錢德羅萊卡用甜美的嗓音唱歌。但她望著望著,月光下的景物越來越明亮,最後它們不再是銀色的花園,而是英國的丘陵草原。這些丘陵草原極目延伸,一邊是黃色的,另一邊是綠色的。綠色的一邊下著雨,輕柔的細雨像徐徐而降的紗簾;而黃色的一邊是晴天,陽光像細雨一樣輕柔。在前方隆起的一個土丘上,有棵橡樹,長滿葉子和橡子。她正站在這棵樹旁。她站在這個俯瞰草原的高地時,一陣陣強勁的大風正對著她吹過來。它們涼爽清新,猶如山中湍急的洪水。它們險些把她吹倒,她必須使勁站穩腳跟,伸手扶住樹幹(她能感覺到樹皮的粗糙質地)。她仰起她的臉,她的頭發——不是她的頭發,而是她的青春時代的、發光的頭發——在大風中狂放地、自由地飛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