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康拉德+米·福斯特
肯尼迪是一位鄉村醫生,住在東灣海岸的柯爾布魯克。這個小鎮的紅屋頂後麵突然陡起一片高地,把一條古色古香的哈依街擠到防海浪的壩邊。堤壩外頭是一大片曲曲彎彎、光禿禿的卵石海灘,海灘有好幾英裏長,開闊勻稱,布瑞澤特村就在中間,黑黝黝地背襯著海水,像樹叢中冒出來的塔尖;再往外,矗立著燈塔的柱子,遠遠望去,不比一支鉛筆大,這就到了陸地的盡頭。布瑞澤特村子後麵的地勢低平,但這一溜海灣,海浪衝擊不到,你站在布瑞澤特“海員客棧”後門口,有時候可以看到被風浪或者壞天氣逼到這裏來的船隻利用這片錨地拋錨,就在你北麵一英裏半路。近處有一部坍壞了的風車指著它破破爛爛的胳膊,風車下麵的土墩不比垃圾堆高出多少,海岸守衛隊的小茅屋往南半英裏一座圓形的石頭碉堡蹲在海邊。這一切,小船的船長們都是熟悉的。這一些是官方對於這一片可靠的海灘盡頭的航海標誌,在英國海軍部的航海地圖上是一圈不規則的卵形逗點,圍成幾個“6”字形,中間印上一個小錨,注明這一帶全是“泥漿與貝殼”。
高地的頂坡高出柯爾布魯克教堂的方塔。斜坡是綠色的,一條白色的路繞過坡去。沿著這條路往上走,你來到一片寬闊、低淺的穀地,綠色的牧草和樹籬把這塊土地染成紫色的深景,線條平滑,一直伸延到盡頭。
我的朋友肯尼迪就在這片穀地行醫,往下到布瑞澤特村和柯爾布魯克鎮,往上到十四英裏路外的市鎮達思福特。他起先在海軍當外科大夫,後來陪一位著名的旅行家遊曆,那時候有些大陸的內地還沒有人去探過險。他發表了一些關於動植物的論文,在科學界有點名氣。現在,他自己選定在鄉村開業。他的頭腦具有深入探究的力量,像是腐蝕性的**,我猜想這使他壯誌混滅。他的智力富於科學的條理,喜好探討研究,對什麽都富於壓抑不住的好奇心,以為每一件神秘的事物都含有一點普遍真理。
好多年以前,我從國外回來,他邀請我去小住。我欣然前往,他不能為了陪著我而耽誤看病,就帶我一起出診,有時候一個下午一轉就轉三十英裏路的樣子。我在路上等他;馬兒昂起頭去攀樹上的葉子;我高高坐在馬車上,從小屋半開的門裏聽得見肯尼迪的笑聲。他的笑聲熱誠強烈,像是個兒比他大一倍的人的笑聲,舉止爽朗,紫銅色的臉兒,配上一雙灰色的、專心致誌的眼睛。他有本事叫人家毫無拘束地同他談話,有非凡的耐心聽人家講他們的故事。
有一天,我們馬車跑出一個大村子,來到背陰的路上,隻見我們左首有一間低矮的黑色的屋子,窗子配的是菱形的玻璃,山牆上長著爬藤,圓卵石鋪的房頂,小小的門廊上有一架東倒西歪的格子棚,上麵爬著幾朵玫瑰花。肯尼迪勒住馬韁,改成走步速度。在大太陽底下,有一個女人正把一條濕淋淋的床單搭在拴在兩棵老蘋果樹之間的繩子上。那匹截短了尾巴的、長脖子栗色馬想鬆一鬆頭上的韁繩,把醫生戴著厚厚的狗皮手套的左手猛地向上一抖,這時,醫生隔著矮樹籬,提高嗓門喊道:“艾米,你孩子怎麽樣?”
我正好看見她那張呆板的臉飛紅起來,不是那種滿臉羞紅,而像是她扁平的兩頰被人狠狠打了一巴掌,我還正好看清楚她矮胖的個兒,她稀疏、昏黃色的頭發攏到腦後,打了一個緊緊的髻。她看來怪年輕的。說起話來明顯地有點堵塞,聲音又低又羞怯。
“他很好,謝謝你。”
我們又跑了起來。我說了“是你一位年輕的病人”,醫生心不在焉,用鞭子輕輕地打著馬,輕聲說:“她丈夫過去是我的病人。”
“她像是一個呆板的人,”我無精打采地說。
“說得對,”肯尼迪說,“她很順從。你隻要看看她短短的胳膊下麵那雙紅紅的手,看看她那雙遲緩的棕色暴眼睛,就知道她頭腦遲鈍——你會覺得她遲鈍得保險永遠不會有驚異的想象力。不過,我們哪個能保險呢?不管怎麽說,你看她這副樣子,她的想象力足夠她去鬧戀愛。她是一個名叫依薩克·福斯特的人的女兒,這個人從前是小農莊主,後來淪落為牧羊人;他從私奔開始倒黴,那是同他鰥夫父親的廚娘私奔——他父親是一個富裕的牧場主,得了中風,他很生氣,把他的名字從遺囑裏勾掉,聽說還要他的命。但是,這樁舊事雖然可恥,夠得上一部希臘悲劇的主題,卻來源於他們性格上的相近。有的悲劇不那麽難聽,那麽強烈,起因在於人們不可調和的差異,在於害怕懸在我們所有的人頭上的那個不可理解的東西——懸在我們所有的人的頭上……”
栗色馬累了,由小跑改成走步;太陽通紅的邊圈背襯在晴空無雲的藍天上,親切地挨在路旁犁過的平滑的高地上麵,好比我見過無數次的,它貼近遠處海上的地平線。一律棕黃色的耙過的田地染上了紅色,好像泥土把無數農夫的勞動化為血紅的小珠子。從灌木林的邊上過來一輛雙馬拉的馬車,它沿著田埂緩緩向前。它的位置比我們高,在地平線上麵,背著太陽,時隱時現,看上去特別大,好像巨人的馬車,由兩匹傳奇式的戰馬拉著,慢步向前。走在主馬前頭是一個粗笨的人,他的影子投在無盡的背景上,帶有傳奇英雄的荒漠之感。馬夫的鞭梢子在高高的藍天上抖動。肯尼迪說話了。
“她是一大家子中最大的孩子。七五歲上,家裏人把她弄到新倉農場去幫傭。場主的妻子,史密斯太太,是我的病人,我在她那裏頭一次見到那個姑娘。史密斯太太斯斯文文的,長了一隻尖尖的鼻子,叫她每天下午穿上黑衣服。我不知道她什麽地方引起我注意。有些臉引起你注意,是因為它們總體上特別缺乏明確的東西,好像你在霧裏走,全神貫注地盯著一個模糊的形體,弄到最後,這個形體也許隻是一道路標,沒有什麽稀奇的。我注意到她唯一的特點是說話稍微有一點猶豫,說話之前有點結巴,說出第一個字就好了。你同她說得尖厲一些,她會一下子不知所措,但是她的心眼兒是最善良的。從來沒有聽說她說過厭惡別人的話,她對任何活的東西都很溫和。她對史密斯太太忠心耿耿,對史密斯先生忠心耿耿,對他們的狗、貓、金絲雀忠心耿耿;至於史密斯太太那隻灰色的鸚鵡,它的特點可真把她迷住了。可是,這隻奇怪的鳥受到貓的攻擊,用人的口音喊救命的時候,她就跑到院子裏去,捂著耳朵,不去趕貓。在史密斯太太看來,這又證明她的愚蠢;另一方麵,人人知道史密斯輕薄,考慮到這一點,姑娘長得不好看倒是可取之處。她那雙淚汪汪的近視眼會滿是同情地看一隻被夾子夾住的可憐的老鼠。有一回,幾個男孩看見她跪在潮濕的草地上幫助一隻蛤蟆擺脫困境。有一個德國人說,沒有磷光就沒有思想,如果這個說法是對的話,那麽,我們說,沒有一定的想象就不會有一顆善良的心,這就更有道理;她有點想象。了解別人的痛苦,憐憫得感動,必需要想象,她還超過了這一點。她在一定情況下陷入情網,毫無疑問地說明了這一點;因為你能形成一個美的觀念,需要想象力,在不尋常的東西裏發現你的理想,更需要想像力。”
“她這份悟性是怎麽來的,又靠什麽培育,這是一個無法理解的奧秘。她生在村子裏,從來沒有走遠過,隻到過柯爾布魯克,可能到過鄧恩福特。她跟史密斯一家人住了四年。新倉農場遠離人煙,離大路有一英裏地,她安心於天天看同樣的田地,同樣的窪地,同樣的高地;看那些樹木,一排排的灌木;看農場上四個男人的臉兒——老是那些東西,看了一天又一天,一個月又一個月,一年又一年。她從來不想跟別人說話,我看她好象不知道怎麽笑。有時候,星期天下午逢到好天氣,她穿上最好的衣服、耐穿的靴子,大灰帽邊沿插上一根黑色的羽毛(我見過她那麽打扮),抓起一項細得出奇的傘,爬過兩道階梯,穿過三壟田,走兩百碼路——從來不走遠一步。那裏是福斯特的小屋,她幫她母親給孩子們端茶,洗洗陶器用具,親親小的孩子,再回到農場,這就完了。這就是她的休息、她的變化、她的消遣。她好象從來木想要別的東西。後來她戀愛了。她的愛情是悄悄的,固執的——也許是無依無靠的。它來得慢,但一旦來了,它的魔力像一個有力的符咒;這是古人所理解的愛情:一種不可抗拒的、命運支配的衝動——著魔!是的,就在她心裏,她著了魔,入了迷,命裏注定,看中了一張臉,一個人,好像她當初是一個在愉快天空下拜物異教徒——終於從神秘的忘我中,從魔法中,從狂喜狀態中覺醒過來,像野獸似的感到莫名的恐懼……”
太陽低低地懸在西方的天邊,遼闊的草地嵌在高地的外崖裏,看起來又華麗又憂鬱。寂靜的田野散發出一種深入人心的哀愁感,像是聽了一首沉鬱的樂曲。我們遇到的人緩慢走過,沒有笑臉,低垂著眼睛,好像過分沉重的大地的憂鬱加重了他們的步履,壓在他們的肩上,逼得他們目光朝地。
“是呀,”醫生注意到我的觀察,“人們會以為大地遭到了詛咒,因為在她所有的子女中間,同她最親的孩子們體格笨拙,行動呆滯,好像他們的心靈本身被鏈條拴住了。但是,這兒,就在這條路上,在這些沉重的人們中間,你也許見過一個靈巧、柔軟、長胳膊長腿的人,挺得像一棵鬆樹,外表上有副欣欣向上的神氣,好像他的心輕快活潑。這也許隻是從對比而來的力量,但他在這裏從村子裏的人身旁走過的時候,我好像覺得他的腳底碰不著路上的土。他跳過階梯,輕輕快快,大踏步地走在這些坡上,你老遠就可以看見他,一雙烏黑的眼睛閃閃發亮。他同這一帶的人類很不相同,行動自由,柔和的目光略帶驚慌,橄欖色的皮膚,儀表優雅,他的屬性使我想起林間的動物。他是從那邊來的。”
醫生用鞭子一指,從陸地高處望去,掠過路邊園子滾滾如浪的樹梢,看得見我們下麵遠處的海麵,像巨大建築物的地板,嵌著一條條黑色的波紋,閃爍著寧靜的光彩,一直延伸到天邊一帶明淨的海水。一艘看不見的汽船吐出的白煙消失在浩大明淨的天際,像是嗬在鏡子上的氣霧;靠近海岸的地方,一艘商船揚著白帆駛過,從這邊望去,好像慢慢地把自己從樹枝底下掙脫出來,白帆也離開了樹上的葉簇。
“在海灣裏沉了船?”我問道。
“是啊,他是一個遇難者。一個可憐的移民,從中歐到美國去,遇到風暴,衝到這岸上來。他對地球一無所知,對於他來說,英國是一個沒有被發現的國家,他過了一些時候才學會這個名字。我看他黑夜裏在堤壩那一邊爬上來、滾到溝裏去的時候,還以為會在這兒碰到野獸或野人呢。他從另一邊滾下去,居然沒有淹死,這又是一樁奇跡。他像一隻掉進網裏的動物,憑著本能盲目掙紮,掙紮到一塊田裏。他經受了這樣的搏鬥,激烈的掙紮,經受得住這樣的恐懼,而沒有死去,他的體格和神經確是比看來的堅強。後來他用特像孩子說話似的、不成句的英語對我說,他相信上帝,相信他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的確如此——他可以補充一句——他怎麽會知道呢?他從四麵八萬襲來的風雨裏掙紮過來,最後爬到蜷縮在樹籬下避風的幾隻綿羊旁邊。綿羊四處逃散,在黑夜中咩咩哀叫,他很高興聽到上岸以後第一個他熟悉的聲音。那時一定是早晨兩點鍾。我們隻知道他是這樣上的岸,雖然並不是一個人來的。隻不過他嚇人的夥伴當時還沒有靠岸,要晚得多……”
醫生收住韁繩,嘴裏“嘻嘻”喊著;我們快步下山。接著我們猛地拐過一個彎,直接拐進哈依街,嘎拉嘎拉地走在石子路上,回到了家。
傍晚時分,肯尼迪驅散了剛才的憂鬱心清,繼續講他的故事。他一邊抽著煙鬥,一邊在長房子裏從一頭走到另一頭。台燈的燈光全集中在他書桌上的報告上;我坐在開著的窗戶旁邊,經過了這一個沒有風的大熱天,看到茫茫的大海躺在月光下麵,一動不動,幽幽發光。聽不到一絲聲息,聽不到濺水的聲音,聽不到石子的聲音,沒有腳步聲,下麵的大地沒有一點動靜——沒有生活的氣息,隻有爬藤的素馨送來香味;我身後傳來肯尼迪的聲音,透過寬大的窗戶,消失在窗外陰涼浩瀚的寧靜之中。
“……從前海上遇難者的親屬會告訴我們許多遇難的痛苦。逃出來的人沒有淹死,卻常常痛苦地餓死在不毛之地;有的人慘死,有的人當奴隸,度過危險的歲月,那是因為同他們一起生活的人們懷疑、厭惡或者害怕這些異鄉人。我們讀到過這些事情,這些人挺慘的。一個人發現自己來到地球上一個不知名的角落,淪落異鄉,孤立無援,人家不懂他的話,又不知道他來自何方,確實是件很難受的事情。然而,在全世界一切荒無人煙的地方,在所有海船失事遇難的人中間,在我看來,還沒有一個像我說到的這個人遭受到這麽悲慘的命運,他是外出冒險的人中最單純的一個,被海浪衝到這個小海灣裏來,你從這扇窗戶望出去幾乎看得見這段海灣。”
“他不知道他的船叫什麽名字。真的,後來我們發現他不知道船居然還有名字,——‘像基督徒’那樣;有一天他站在托爾福德山頂上,看到前麵一片大海,他極目遠望,大為驚奇,看得發呆,仿佛他從來沒見過這種景象。他說不定是沒有見過。據我推測,他是在易北河的河口上的移民船,跟許多人胡亂擠在一起,迷迷糊糊的,注意不到周圍環境,累得什麽都看不見,心裏著急,不在乎四周的事情。這些人從一開始就被趕到甲板間,一直壓擠在裏頭,天花板很低——他會這麽說——頭上是木梁,就像他家鄉的房子,不過你從樓梯上走下去。裏麵非常大,非常冷,潮濕陰暗,睡的地方是一隻隻木頭盒子,人們一個疊著一個睡,一路上大家老在晃動來晃動去。他爬進一隻木盒躺下,穿著他好幾天以前離開家時穿的那身衣服,包袱和手杖放在他身邊。人們呻吟,孩子們啼哭,水往下滴,燈熄了,牆板吱吱嘎嘎作響,一切都在晃動,你擠在小盒子裏麵,頭都不敢抬一抬。他同他唯一的夥伴(他說是與他同一個穀地來的年輕人)失去了聯係,外頭狂風一直在怒號,巨浪‘砰!砰!’打來。他暈得厲害,都快忘了做祈禱了。另外,你不知道這是早晨還是晚上。在那個地方,好像永遠是晚上。”
“下海之前,他在鐵路上旅行了很長很長的時間。窗子的玻璃非常明淨,他看見窗外:樹啊,房子啊,田地啊,還有長長的路在他身邊飛過,看得他頭都暈了。他同我說,他在這段路上看到無數的人——整族整族的——全都穿著有錢人穿的衣服。有一回,人家讓他下車,叫他在磚房一張板凳上睡了一夜,包袱墊在頭下麵;又有一次,他隻好坐在平石頭鋪的地板上打盹,一坐好幾個鍾頭,縮起膝蓋,包袱夾在兩腿中間。他頭上有一個屋頂,好像是玻璃做的,高得很,他見過的山間最高的鬆樹也碰不著屋頂。冒汽的機器一頭進一頭出。人們湧進湧出,比在平原上加爾默羅修道院舉行的節日裏來看神奇的聖像的人還要多,他離家之前,趕了一輛木製的車,帶他母親去過那個院:這位虔誠的老太太要去做祈禱,為兒子的安全許願。他說不清那個地方有多大,多高,多鬧,都是煙霧,陰暗得很,還有鐵玩意兒克啷克啷地響,可是有人告訴他這個地方叫做柏林。接著鈴響了,又進來一輛冒汽的機器,人家叫他上車,這一路上盡是平原,哪兒都看不到一點山丘,看得他眼睛都累了。又一個晚上,他縮在一座房子裏過夜,這所房子像一間漂亮的馬廄,地上鋪著幹草,他擠在人叢中間守著他的包袱,這些人當中沒有一個聽得懂他說的話。早晨這些人都被領到一條很大的、混濁的河上,在石頭砌成的岸邊等著,這條河不在山間流,而在特大的房子之間流動。河上有一條蒸汽船,他們都站在船上,擠在一起,不過現在同他們在一起的還有婦女和吵吵鬧鬧的孩子們。下了一場冷雨,風朝他臉上刮來,他濕透了,牙齒直打顫。他和同一個山穀裏來的年輕人手拉著手。”
“他們以為這是直接到美國去,但是突然這條船靠在什麽東西的邊上,那像是水上的一所大房子。牆是平滑的、黑色的,上麵好象是從頂上長起的十字形的、不長葉子的樹,特別高。他當時就這麽以為的,因為他從沒見過一艘海船。這艘船直接駛往美國,人聲嘈雜,一切都在搖動,有一架忽上忽下的梯子。他手腳並用爬了上去,非常害怕掉到下麵的水裏去,那會濺起好多水來。他同他的夥伴分開了,他下到船底的時候,突然傷心動起來。”
“他告訴我,那年夏天有三個人跑遍他家鄉山麓小丘所有的小鎮,也是上船的時候,他同其中的一個永遠分了手。這三個人逢到趕集的日子,趕一輛農民的馬車,在一家旅店裏或什麽猶太人的房子裏設立一個辦公室。三個人中間,有一個長胡子的,看來德高望重;他們脖子上圍著紅色領子,袖子鑲上金邊,像是政府的官員。他們神氣活現地坐在長桌子後麵;隔壁房間有一部精巧的電報機,以免老百姓聽見,他們通過這部機器可以同美國皇帝通話。做父親的在門口轉來轉去,但山區的年輕人擠到桌子前頭去問這問那,以為美國一年到頭有活兒幹,三元美金一天,不必服兵役。”
“但是,美國愷撒皇帝不是人人都任用,才不呢!他自己叫別人任用還困難重重呢。那個德高望重的穿製服的人不得不幾次自己走出屋子,為他自己發報。美國愷撒皇帝終於以一天三元美金錄用了他,因為他年輕力壯。可是,許多能幹的年輕人打退堂鼓,害怕路途遙遠;此外,隻有有點錢的才被錄取。有的人賣田賣屋,因為到美國去要花很多錢;但是你一旦到了美國,一天可以掙三元,要是機靈的話,你可以找到低頭就撿得到純金的地方。他父親的房子住滿了。他兩個哥哥結了婚,有了孩子。他答應到美國以後一年寄兩次錢回家。他父親賣掉一頭老母牛,一對自己飼養的山區小花馬,又把一小塊開墾過的上好的牧草地賣給一個開旅館的猶太人,這塊土地坐落在向陽的山坡,人口的地方種著鬆樹,為的是付船上的人的錢,船上的人把大家送到美國會,大家立刻就會發財。”
“他在骨子裏一定是一個真正的冒險家,因為征服地球的多少最偉大的冒險家,為了海市蜃樓,或者為了遠方的純金,一開始的時候就是賣掉了他賴以生存的母牛!我告訴你的是在這兩、三年裏零零星星聽到的東西,大致上是用我自己的話說的,這段時間裏我從不放棄同他友好交談的機會。他告訴我這番冒險故事的時候,雪白的牙齒一閃一閃,烏黑的眼睛靈活地轉來轉去,開始時像嬰兒急於說話似的,後來學會了這種語言,說得很流暢,但總是帶著唱歌似的、柔軟同時又是顫動的語調,在最熟悉的英文字聲音裏滲進深邃得出奇的力量,好象是一種神秘的語言。他講到最後,總是拚命搖頭,說明他一上那條船他心裏傷心難過的感覺。後來一個階段,他好像什麽都不知道,至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沒有疑問,他一定暈船暈得厲害,非常不高興——這個柔和、熱情的冒險家就這樣脫離了他所熟悉的世界,躺在移民的鋪位上,感到非常寂寞,痛苦萬分;因為他天性異常**。後來我們弄得清楚的是他躲在哈蒙德的豬欄裏,那是在諾頓的路邊,到大海的直線距離是六英裏。這些經曆他不願意談:它們好像把一種困惑和憤怒混在一起的陰暗情緒熔入了他的靈魂。從鄉間流傳了好幾天的說法判斷,我們得知,自從他來了之後,西柯爾布魯克的漁民受到驚擾,他們聽到重重敲打裝有簷板的茅屋牆壁的聲音,夜間語言奇怪的尖叫聲。有幾個人開出門來,但是,毫無疑問,他聽到黑暗中互相招呼、粗魯忿怒的聲音,突然嚇得逃走了。他一定是在狂亂之中爬上陡峭的諾頓山。第二天清早,布瑞澤特村一個搬運工人看見路邊草地上躺著(應該說是昏過去了)一個人,毫無疑問就是他。那搬運工人確是走近去看一看,可是見那流浪漢一動不動,麵容古怪,這樣安靜地睡在一陣又一陣的大雨裏,心裏害怕,又縮了回去。過些時候,諾頓的學生們衝進學校,嚇得要命,女老師就出來,責罵路上那個‘麵容可怕的人’。他垂著頭,側身後退了幾步,接著突然飛快地逃跑。布拉德萊先生運牛奶的車夫揚言,他用鞭子接了一下那個長毛的吉卜賽家夥,說這個家夥從萬茨家路旁拐角的地方跳出來,想抓住馬韁繩。他說他也劈麵給了他一鞭子,把他打倒在泥裏,那樣子真有趣,倒下去的速度比跳過來快;不過他足足跑了半英裏路才把小馬勒住。可能是這樣情況:這個可憐的人急於取得幫助,需要同別人聯係上,想叫馬車停下來。還有三個男孩後來承認,他們朝一個滑稽的流浪漢扔過石頭,那流浪漢全身濕泥,在灰窯旁邊一條又深又窄的胡同裏悠悠逛逛,好像喝醉了的樣子。這一切成了三個村子好幾天的話題;可是費恩太太(史密斯家車夫的老婆)無可辯駁地證實:她看見他跨過哈蒙德家豬欄的矮牆,東倒西歪地直奔著她走來,嘴裏發出咿咿啞啞的聲音,聲音大得會把人嚇死。費恩太太用推車推著孩子,叫他走開,可是他還是往前走,越走越近,她鼓起勇氣,用一把傘打在他頭上,接著不敢回頭瞧一瞧,推著車子一陣風似的飛快地往村子裏跑,跑到第一家房子停了下來。她上氣不接下氣地告訴正在那裏敲打一堆石頭的老路易斯;老頭兒摘下他黑色金屬邊的大護目鏡,哆哆嗦嗦地站起來,朝她指的方向看去。他們的目光一起跟隨著那個人跑過一片田地;他們見他跌倒了,爬起來,又往前跑,搖搖晃晃,兩隻胳膊在頭上揮動,朝新倉農場跑去。很清楚,從那個時候起,他是在同他不可知的可憐的命運掙紮。這以後發生的事就沒有疑點了。現在一切都清楚了:史密斯太太怕得要命;艾米·福斯特不讚成別人惶惶不安的攻擊,呆頭呆腦地堅信那個人‘並無惡意’;史密斯剛從鄧恩福特集市回來,發現狗在狂吠、後門上鎖、妻子歇斯底裏發作,心裏惱火;這一切都是因為一個倒黴的、肮髒的流浪漢,據說這會兒他正躲在堆草的院子裏呢!真的嗎?他嚇唬婦女,得教訓教訓他。”
“史密斯是有名的暴躁脾氣,但是一見到這個無法形容的瘦長個兒盤著腿坐在散草堆裏,像籠子裏的能那樣晃來晃去,不覺一怔。接著這個流浪漢悄悄地站在他麵前,從頭到腳一身汙泥。在風雨交加、響徹著瘋狂的狗叫的黃昏中,史密斯獨自一人同這個幽靈在草堆裏,感覺到奇怪得不可名狀的恐懼。那個人用黑色的手分開他又長又亂、披在臉前的頭發,好象你把布幕拉開兩半,用閃閃發亮、野性未馴、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他,這時候,這一無聲的、怪誕的遭遇真叫他又驚又怕。他後來承認(這段故事多年來成了這裏正統的話題),他當時後退了不止一步。後來,那個人突然很快地說了一通他聽不懂的話,史密斯馬上感到,他是在跟一個逃跑的瘋子打交道。實際上,他這個印象從來沒有完全消除。一直到今天,史密斯私下裏沒有放棄過這個人骨子裏是瘋子這一想法。”
“那個人一步步靠近,嘴裏令人不安地吱吱喳喳地說著話,史密斯(不知道對方是在叫他‘仁慈的老爺’,以上帝的名義懇求他給一點吃的,借個地方住一住)一邊堅定地、輕聲地同他說著話,一邊不停地退到另一個院子裏去。最後,他看準了一個機會,猛地一推,把瘋子沒頭沒腦地塞進一間木頭小屋裏去,立刻閂上門。於是他擦掉額上的汗,雖然這天很冷。他把一個遊來蕩去、說不定是危險的瘋子關了起來,已經為這一帶的居民盡到了責任。史密斯根本不是一個冷酷無情的人,但是他腦子裏隻有‘瘋子’一個想法。他居然沒有想到要問一問自己,這個人會不會饑寒交迫得快死掉了。開始的時候,瘋子在小屋子裏大吵大鬧。史密斯太太把自己關在樓上臥室裏麵高聲尖叫;隻有艾米·福斯特在廚房門口可憐巴巴地哭泣,兩隻手擰來擰去,一邊咕噥道:‘別這樣!別這樣!’那天晚上,這兒吵,那兒鬧,我看真夠史密斯受的。門裏老是傳來瘋子擾亂人心的叫聲,隻會使他更加惱火。他沒有把這個討厭的瘋子同鄧恩福特集市上謠傳的東灣沉船的消息聯係起來。我看屋子裏麵那一位那天晚上真的快瘋了。他在黑暗中拚命撞來撞擊,在髒麻包上打滾,饑寒交迫,氣急敗壞,陷於絕望,咬自己的拳頭,然後垮了下來,不省人事。”
“他是喀爾巴肝山脈東部山區裏的人,前一天晚上沉到東灣海裏的漢堡移民船是‘海爾佐金·莎菲亞-陶洛西號’,真是駭人聽聞。”
“幾個月以後,我們可以從報上讀到一則騙局的消息,說在奧地利較為偏僻的省份,揭發出欺騙斯拉夫農民的偽造的‘移民代辦處’。這些壞蛋的目的是吞占無知貧民的家產,他們與當地高利貸者串通。他們大都從漢堡輸出受騙上當的人。我正是從這扇窗的窗口看見這條船在一個昏暗的、風雨欲來的下午,揚著小帆順風駛進灣來。她根據航海地圖,在布瑞澤特海岸守衛站外邊準確地拋了錨。我記得我在天黑之前又朝窗外眺望過,看見浮標杆和帆纜黑色的輪廓,背襯參差不齊、石板塊似的雲彩,像是布瑞澤特教堂塔左邊又冒出一個稍小的塔尖。晚上起風了,半夜裏,我躺在**聽得見狂風大作,暴雨瓢潑的聲音。”
“大概在那個時候,海岸守衛人員說他們在鋪地上見到了一條汽船冒的白煙。一會兒白煙不見了,這可是很清楚:又來了一條什麽船,見晚上天氣糟糕,辨不清方向,想進灣躲一躲,猛撞在那條德國船的中部,——後來有一個潛水員告訴我,這種撞力‘可以把泰晤士河上的駁船撞穿’——接著就不見了,誰知道這條船撞壞沒撞壞;反正不見了,沒人知道,沒人看見,命裏注定神秘地消失在海上。關於這條船,後來不見任何消息,然而隻要她存在於海麵上,不論在哪個角落,全世界這麽叫嚷,是一定會發現她的。”
“這一謀殺性慘案的特點是一點痕跡都不留,悄沒聲兒的,幹得利索,你也許記得,這是一樁臭名昭著的案件。風太猛,再大的聲音岸上也聽不見;顯然來不及發遇難信號。不留一點痕跡,致人於死命。那條漢堡船馬上進水,沉下去就覆沒,天亮的時候水麵上連桅杆的頂端都看不見。人們當然記得她,守衛海岸的人起初以為她在夜間什麽時候,不是拖著錨,便是錨鏈脫節,被風浪刮到海上去了。退潮以後,沉船一定移動了一點,漏出了幾具屍體,其中有一個小孩——穿紅外衣、淡色頭發的女孩——漂到岸上石堡的旁邊來。到了下午,你可以在長達三英裏的海灘上看見浪頭把赤露著腿的黑黝黝的屍體衝過來衝過去,大家用擔架、籬笆和梯子抬起麵容粗獷的男人,外表堅強的女人,大都是淺色頭發的孩子們,他們的身體是僵硬的,正在滴水。隊伍排成一長溜,經過‘海員客棧’的門口,抬到布瑞澤特教堂的北牆根,排成一排。”
“正式地說起來,從那條船漂到岸上來的頭一樣東西是那個穿紅外衣的小女孩。可是西柯爾布魯克航海的人中間有找我看病的,我在私下聽說,那天清早有兩個兄弟出去照看他們拉到岸上的大圓卵石,發現離布瑞澤特很遠的地方有一隻普通船上的雞棚,漂到岸的高處,已經幹了,裏麵有十一隻淹死的鴨子。他們兩家把鴨子吃了,用一把斧子劈掉雞棚當柴燒。如果一個人在出事時正好在甲板上,那麽他有可能靠這個雞棚漂浮到岸上。他有這個可能。我承認這實際上不行,但這個人上了岸——上岸了幾天,不,幾個星期——我們當時沒有想到我們這裏有一個唯一從這場災難裏逃出來的幸存者。那個人後來說話雖然別人能懂,卻說不出什麽來。他記得他感到好多了(我想是在船拋錨之後),夜裏又是風又是雨,他連呼吸都覺得困難。看樣子他夜間不知什麽時候上了甲板。但是,我們不能忘記他已經脫離了他所熟悉的東西,暈過船,在下麵憋了四天,他對船、對海一無所知,因此他到底出了什麽事,自己搞不清楚。下雨,刮風,天黑,他知道;他也聽得出綿羊在叫,他記得他為自己不幸和悲慘所感到的痛苦,但是別人不知道、不了解他的痛苦,他驚異得心都碎了,他發現男人火氣都這麽大,女人都這麽凶,他灰心極了。他說,他是向他們乞討,這倒是真的;在他家鄉,大家即便不給你什麽東西,對乞丐說話總是和氣的。在他家鄉,沒人會教唆孩子去向懇求同情的人扔石子。史密斯這種做法把他全弄昏了。那間小木屋像可怕的土牢。下一步拿他怎麽辦?……難怪在他眼裏,艾米·福斯特成了周身發出光環的天使。姑娘想那個可憐的人,想得睡不著覺,早晨趁史密斯一家人還沒起床,就從後院溜了出去。她把小木屋門拉開了一點,探進頭去,給了他半塊白麵包——他老說,‘就像我們家鄉有錢人吃的那種麵包’。”
“這時候,他慢慢地從各種各樣垃圾中間站了起來,僵硬,饑餓,渾身發抖,又可憐又不放心。她輕聲地、膽怯地問他:‘這個你能吃嗎?’他一定是把她當成‘貴婦人’了,他狼吞虎咽地嚼著,眼淚滾到麵包皮上。突然他撂下麵包,抓住她的手腕,在她手上親了一下。她並不害怕。他的境況雖然淒慘,她卻觀察到他長得好看。她關上門,慢慢地返回廚房。過了好一會兒,她把這件事告訴了史密斯太太,史密斯太太聽到同那個人直接接觸,嚇得發抖。”
“他通過這一衝動的同情行動,被帶回到新環境的人性關係中來。他永遠忘不了——永遠忘不了。”
“就在那天早晨,史威弗老先生(史密斯最近的鄰居)前來出主意,結果把他弄走了。他雙腿不穩定地站在那裏,神情柔和,全身都是半幹半濕的汙泥,那兩位先生站在他旁邊說話,他一句也聽不懂。史密斯太太非要等那瘋子離開她的房子才肯下樓;艾米·福斯特遠離黑暗的廚房,從開著的後門看著他們;他們兩人給他打手勢,盡量讓他明白,他聽從他們的手勢。但是史密斯滿腹狐疑。他用警告的語氣反複叫道:‘先生,多加小心!這可能都是他的詭計。’史威弗先生趕馬動身,可憐的人謙遜地坐在他身邊,因為體弱,差一點從高高的雙輪馬車上翻下來。史威弗直接把他帶回家。我是在這個當口開始參預這件事的。”
“我碰巧駕車路過,老頭兒隻是用食指隔著他家門口向我示意,叫我進去。我當然下車了。”
“他含含糊糊地說,‘我這裏有一樣東西’,領我走向離他別的農舍一點兒路的一間外房。”
“我頭一次見他就在那兒,一間又長又矮的房子裏,像普通馬車房那麽大小。裏頭空蕩蕩的,白粉刷的牆,另一頭有一塊方方的小孔,配了一塊出現裂縫的、滿是塵土的玻璃。他正仰麵躺在一塊草薦上;他們給了他兩張馬鬃毯子,他好像把他剩餘的力氣都用來擦洗自己。他幾乎不說什麽話;毯子一直蓋到下巴,呼吸急促,黑色的眼睛閃閃發光、神色不安,叫人聯想到一隻落在網裏的野鳥。我在檢查他身體的時候,老史威弗一聲不響站在門邊,用手指尖兒撫摸著刮得幹幹淨淨的上嘴唇。我說了幾點要注意的事,答應送一瓶藥水來,自然也問了一些情況。”
“老頭兒有意用冷漠的態度說:‘史密斯在新倉的草院子裏把他逮住的,’仿佛他真是一頭野獸似的。‘我把他弄過來。真稀奇,是不是?醫生,你到過世界各地,請問你看我們逮住的是不是印度人?’”
“我大吃一驚。他長長的黑頭發散披在稻草枕墊上,臉兒卻是蒼白的橄欖色。我想他會木會是巴斯克人。當然,他不一定聽得懂西班牙語;我隻懂幾個西班牙字,試了一試,又試試他是不是說法語。我湊過耳朵去,聽他輕輕發出的聲音,根本不知所雲。那天下午,從教區長那兒來的年輕女士們(其中有一位借助字典能讀歌德的作品,另一位啃了多年的但丁)前來拜訪史威弗小姐,站在門口同他說德語和意大利語。他從草薦上轉過身來,朝她們說了一通很動感情的話,她們稍微有點害怕,轉身走了。她們說他說話聲音悅耳,柔和,有音樂感——但是,同他的長相一聯係,可能聽來叫人吃驚——這樣激動,你從來沒有聽見過這樣的聲音。村裏的男孩爬到坡上,從小方孔裏張望。人人都納悶史威弗先生拿他怎麽辦。”
“他就是養著他。”
“史威弗要不是這麽受尊重,人家會說他古怪。他們會告訴你,史威弗先生晚上坐著看書,要看到十點,他們也會告訴你,他會毫不猶豫地開出一張兩百英鎊的支票。他自己會告訴你,史威弗家族占有從這兒到鄧恩福特之間的土地已有三百年。他今年準有八十五歲了,但同我初來這裏的時候相比,一點也不見老。他養了許多羊,牲口的買賣範圍做得很廣。不論什麽天氣,他趕好幾英裏地去參加集市,弓著背坐在車上拉住韁繩,細長灰白的頭發卷縮在他暖和的外套的領子上,腿上裹著綠色花格呢毯子。他年老沉著,舉止莊重。他的胡子刮得幹幹淨淨;薄薄的嘴唇很**;他的五官嚴峻,有點像修士,給臉部增添了某種莊嚴的格調。大家知道,哪怕下雨天,他也會趕幾英裏地到別人的園子裏去看一朵新品種的玫瑰花,或者哪個村民種出的一棵特大的白菜。他喜歡聽,喜歡看他所謂‘洋的’東西。也許正是這個人‘洋’,吸引了老史威弗。也許這隻是一個沒法解釋的怪僻的行為。我所知道的是三個星期末,我看見史密斯的瘋子在史威弗廚房的園子挖土。他們發現他會使鐵鍬,他是赤著腳幹活的。”
“他的黑頭發披到肩上。我估計是史威弗送了他這件舊的條子布襯衫;但是他仍舊穿著他民族的咖啡色布褲子(他給衝上岸的時候就穿的這條褲子),裹在腿上,簡直像緊身褲;腰裏係了一根寬皮帶,上麵裝著銅的小圓孔;他從來沒敢進過村。在他看來,他腳底下的土地夠整潔的了,好像地主的房邊地;拉車的馬大得驚人;道路像花園裏的通徑;從人們的外表看,尤其到了星期天,說明都很富裕。他不明白這些人心為什麽這麽狠,孩子們這麽無禮。他從後門領吃食,用兩隻手小心地端回他住的外房,獨自坐在草薦子上,劃了十字才開始吃。天日短,擦黑的時候,他跪在草薦子旁邊,高聲念禱文,然後睡覺。他一看見老史威弗,就尊敬地彎腰鞠躬,站得筆直,老人則用手指摸著上嘴唇,默默地看著他。他也向史威弗小姐鞠躬,她為父親管家十分節儉,——這個女人四十五歲,寬肩膀,大身架,衣服口袋裏塞滿了鑰匙,灰色的眼睛,目光堅定。她就是教堂——照人們的說法(她父親是浸禮會教堂理事之一)——腰間拴了一個小的鐵做的十字架。她身穿黑服,十分嚴肅,以悼念一位姓布拉德萊的人,鄰近一帶有無數姓布拉德萊的人,她大約於二十五年前與其中的一位訂了婚——他是一位年輕的農民,結婚前夕外出打獵時摔斷了脖子。她耳聾,麵部毫無表情,很少開口,嘴唇像她父親,也是薄薄的,有時神秘含諷地往上一翹,叫人吃驚。”
“他效忠的就是這些人,那年冬天陰沉沉的,不見陽光,他更覺得孤獨到了極點。人人愁眉苦臉。他沒法同別人交談,也不指望能聽懂別人的話。好像這些臉是另一世界上的人——死人——的臉,幾年以後他常常這樣對我說。噯呀,我奇怪他怎麽沒有發瘋。他不知道自己到了什麽地方。離開他的認很遠的地方——越過大海的地方。他嘀咕,這是美國嗎?”
“他說,要不是史威弗小姐腰上拴的那個鐵十字架,他還不知道他是不是生活在基督教國家。他常常偷偷地看它幾眼,心裏覺得放心一些。這裏什麽都跟他的家鄉不一樣!土地和水不一樣;路旁沒有救世主的像。連草都不同,還有樹。所有的樹,隻有史威弗房前麵一小塊草坪上三棵古老的挪威鬆使他想起他的家鄉。有一次,別人看見他在天黑以後把前額靠在一棵鬆樹上哭泣,自言自語。他肯定地說,那個時候,這幾棵鬆樹在他看來像他親兄弟似的。其他一切都格格不入。你想想這是一種怎麽樣的生活,天天為這樣的物質環境所籠罩所壓倒,好像惡夢中的景象。晚上,他睡不著覺的時候,他老想到在這塊陌生的土地上給他第一塊麵包的那位姑娘。她不凶,不發火,也不害怕。在他的記憶中,她這張臉是他唯一能夠理解的臉,比不得其他所有的人的臉,神秘莫測,悶聲不響,像死人似的,含有活人無法理解的東西。我心已裏嘀咕,是不是他想起她的惻隱之心,才沒有割破自己的喉嚨。但是,對了!我想我大概是上了年紀的感傷主義者,忘了人們對生活有出於本能的愛,要克服這種愛,需要一種不尋常的絕望使出所有的力量。”
“史威弗交給他什麽事,他幹什麽事,智力出乎老史威弗意外。史威弗漸漸地發現他會犁地,會擠牛奶,會在牲口院裏喂小牛,還會放羊。他也開始學話,學得很快;突然,在春天一個晴朗的早晨,他救了老史威弗外孫女的一條命。”
“史威弗的小女兒嫁給威爾柯克斯,他是一個律師,柯爾布魯克鎮的書記。他們通常每年來兩次,同老人相處幾天。他們的獨生女兒,當時還不到三歲,係了一條白色小圍裙,一個人跑到房子外頭去,用不穩的步伐穿過平台園子的草地,爬上一道矮牆,腦袋朝下,掉到下麵院子的馬飲水池裏。”
“我們說的那個人同馬車夫在最靠近房子的一片地上犁地,他正扶犁拐過彎來、另起一望的時候,他透過門縫看到在別人看來無非是什麽白色的東西一閃動。可是他眼尖,看得又清楚又遠,他隻在茫茫大海麵前喪失他驚人的眼力。他赤著腳,模樣夠‘洋氣’的,正如史威弗欣賞的那副樣子。他把馬停在拐角的地方,跳了開去(趕車的說不出有多討厭他),大步跨過犁過的田地,突然出現在孩子媽媽麵前,把孩子塞在她懷裏,又大步走開了。”
“池子不太深;但要是他眼力沒有這麽好,孩子是會死的——會陷在池底的爛泥裏可憐巴巴地悶死。老史威弗漫步走到田裏,等犁車走近他身邊,仔細地打量他,一句話也沒有說,回到房子裏。可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們叫他在廚房餐桌上用飯;開頭的時候,史威弗小姐穿著一身黑服,帶著無法測知的表情,來到起居室門口,看他在用飯之前劃一個大大的十字。我相信,從那一天起,史威弗也開始按時付給他工資了。”
“我不清楚他是怎樣一步步走過來的。他把頭發剪短了,到村子裏去,跟旁的人一樣,他未來回回走在路上去幹活。孩子們不在他背後喊叫了。他開始意識到社會上的差別,但是他長期以來不能理解,為什麽人這麽富而教堂這麽窮。他也不明白教堂平時為什麽關門。裏麵沒有什麽東西好偷的。是叫人不要常去做禱告嗎?大約在那個時候,教區長很注意他,我相信年輕的女士們想為他改信教做了點準備。然而,她們改變不了他劃十字的習慣,但是他居然取下了係著六便土大小那麽兩枚銅獎章的繩子,一隻金屬做的小十字架,一塊他圍在脖子上的長方肩衣。他把它們掛在他床邊的牆上,每天晚上可以聽見他背誦禱文,用的字誰也聽不懂,語調緩慢而熱烈,同他天天晚上聽他父親領著全家老小跪在地上念的一樣。他幹活的時候穿燈芯絨褲子,禮拜天穿一套現成的、椒鹽色的衣服,雖然如此,他走在路上,不認識他的人會轉過頭來瞅著他,他的外國腔帶有一種特殊的,抹不掉的印記。最後,人們看慣了。但對他這個人總是不習慣。他迅速的、飄掠而過的步伐;黑黝黝的膚色;帽子歪在左邊耳朵上;晚上天氣暖和的時候,他習慣於把外套披在一個肩上,像輕騎兵的長袍;他跳過籬笆兩邊的階梯,不是表演靈巧,而是一般的走路——所有這些古怪的行徑可以說成了村民們輕蔑他、厭惡他的因素。他們不會在吃中飯的時候躺在草地上仰望天空。他們也不會尖聲唱著淒涼的曲調在田地上遊蕩。我有許多次聽到山脊後麵放羊的斜坡上傳來他尖尖的歌聲,輕快、昂揚,像百靈鳥的叫聲,卻又帶有人間哀怨的調子,傳播在我們隻聽得見鳥聲的原野上。我自己也吃一驚。啊喲!他是與眾不同;心地純潔,心眼兒好,但別人不需要這一些,這個遇難的人像是被移植到另一個星球上,同他的過去相隔著無邊無際的空間,他的未來又無從卜測。他說起話來又快又熱切,肯定使大家驚訝。他們稱他為‘一個激動的魔鬼’。一天晚上,他在車馬站的酒吧間裏喝了一點威士忌,唱起他家鄉的情歌來,把大家都唱煩了。他們嗬斥他,叫他別唱,他感到很難受;但是跛足的修車人普瑞勃爾、胖鐵匠維森特和其他幾位知名人士喜歡在晚上安安靜靜地喝啤酒。另一次,他想表演跳舞給人家看。沙鋪的地板揚起陣陣塵土;他一下子
“我想,他感覺到周圍的人對他含有敵意。但是他堅強——體力強,精神也強。隻是想起大海就害怕,這是惡夢給他留下的模糊的恐懼。他的家遠著呢,他現在不想去美國。我常解釋給他聽:世界上不存在遍地黃金、隻消你彎腰一撿的地方。他就問:他家賣掉了一頭母牛、兩匹小馬和一塊土地給他做路費,現在兩手空空,怎麽回家呢?他淚水盈眶,為了防止眼淚流成閃閃發亮的大海,他就臉朝下趴在草地上。但有時候,他歪戴著帽子,得意揚揚地反駁我的說法。他已經找到了他那點黃金。那就是艾米·福斯特的心;他會用極有信心的音調說,那是‘一顆金子的心,見了別人的痛苦就軟化’。”
“他名叫揚柯。他解釋說,這是小約翰的意思;但他也常說他是山裏人(這個字他們家鄉方言讀作古拉爾),他就把它當作姓。這是後世的人們在教區婚姻登記簿上可能發現的唯一關於他的線索。教區長書寫的名字——揚柯·古拉爾,就在那兒。這個逃亡者劃的歪歪扭扭的十字,對於他來說無疑是整個婚禮中最嚴肅的部分,是唯一遺留下來使他的名字永存的東西。”
“自從他在居民中間勉強站穩腳跟以後,他花了一些時間去求婚。開始時,他送給艾米·福斯特一條從鄧恩福特買來的綠色緞帶。這是他的家鄉的風俗。每逢到集市,在猶太人的貨攤上買一條緞帶。我看那姑娘拿了緞帶不知怎麽辦,但是她好像覺得他高尚的意圖是明白無誤的。”
“隻是當他宣布他要結婚時,我才弄明白,由於一百條微不足道的、木成其為理由的理由,他在整個鄉下的人們的眼裏是何等——我該說是‘可憎’。村裏的老太婆個個表示反對。史密斯在農場附近見到他,威脅他說,如果再在農場附近見到他,就打破他的腦袋。但是他用一副好鬥的神氣把小黑胡子一扭,又大又凶的黑眸子朝史密斯一轉,這個威脅就落了空。然而,史密斯對姑娘說,她要是嫁給這個頭腦肯定有毛病的人,她一定是瘋了。盡管如此,黃昏時分,她一聽到果園外麵傳來兩三節神秘憂傷的曲調,就會撂下手上的活兒——沒聽完史密斯太太正在說著的一句話——跑出去找他。史密斯太太稱她為不要臉的**,她不作聲。她對誰也不吭聲,獨行其事,好像耳朵聾了似的。我想,在所有的地方,隻有她同我兩個人才看到他真正的美。他長得很好看,身材很有風度,儀表上有山裏人某種粗獷的氣概。姑娘每逢休息日去看她母親,母親總是很難過地嗚咽訴苦。她父親陰沉不悟,但裝著不知道。有一次費思太太直言不諱地告訴她,‘親愛的,這個男人總有一天會傷害你。’事情就這樣發展著。人們可以在路上看到他們,她呆頭呆腦地走著,穿著她的好衣服——灰衣裳,插黑羽毛的帽子,厚靴子,非常白的棉手套,離她一百碼都看得見;他呢,外套別致地吊在一個肩膀上,走在她身邊,一副騎上派頭,用一顆純潔的心含情脈脈地看著她。我不知道他注沒注意到她的長相平常。也許他生活在他從來沒有見過的那類人們中間,他沒有判斷能力;也許他為她富於同情心的高尚品質所俘虜。”
“同時,他遇到了一大難題。在他的家鄉,你請一位老人作媒去說親。他不知道怎麽進行。可是,有一天,他在放羊的田野上(他現在由史威弗安排在福斯特手下放羊),向艾米的父親脫帽致意,卑遜地提出求婚。福斯特隻說了一句話:‘依我看,她要是嫁給你,她就是一個傻瓜。’‘當時,’福斯特後來常告訴別人說,‘他戴上帽子,狠狠地瞪著我,像要割斷我喉嚨似的,對狗打了個哨子,就走掉了,讓我一個人看羊。’當然囉,福斯特一家人不願意損失姑娘掙的工資:艾米總是把她掙的錢如數交給她母親。但是,福斯特心裏真正反對這門親事。他說這家夥放羊放得不錯,但不適合同任何一個姑娘結婚。舉個例說,他常常沿著樹籬自言自語,像個大傻瓜;還有,這些外國人對婦女的態度有時十分古怪。說不定他會把她拐到什麽地方去——或者自己跑掉。這件事靠不住。他勸誡女兒說,這個人可能會用某種方式虐待她,她沒有作聲。人們說,好像那男的玩了什麽魔法。人們議論這件事。這是一個怪有刺激性的話題,這兩個人不顧別人反對,照樣在一起‘散步’。接著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我不知道老史威弗是不是明白,他那個外國傭人在什麽程度上把他當成父親。不管怎麽說,他們之間的關係奇怪得有點封建。揚柯正式提出麵談——‘包括小姐在內’(他把古板、耳聾的史威弗小姐隻稱作小姐)——請他們準許他結婚。史威弗無動於衷地聽完之後,隻點了一下頭把他打發走,隨即對著史威弗小姐那隻較好的耳朵把這個消息大聲地告訴她。她毫不表示驚異,隻是用含混平板的語調冷冷地說:‘除了她,他娶不到別的姑娘。’”
“一切慷慨的名聲歸於史威弗小姐。但是過了幾天,聽說史威弗先生送了揚柯一間小屋(你今天早晨看見的那一間),還給了大概一英畝地,——轉在他名下,歸他絕對所有。威爾柯克斯迅速辦理這件事,我記得他告訴我,他很高興把這件事辦妥。文中寫道:‘感謝救我親愛外孫女貝爾瑟·威爾柯克斯一命。’”
“當然,這麽一來,世界上沒有什麽力量可以阻擋他們的婚事。“她迷戀著她的愛情。人們見她晚上出去同他見麵。她眼睛眨也不眨,癡情地望著他即將出現的那條路上,無拘無束地走著,屁股一扭一扭,嘴裏哼著他家鄉的情歌。孩子出世後,他在車馬站慶祝,又想唱歌跳舞,再一次被人阻止。人們對嫁給那個玩偶盒的女人表示同情,他不在乎。現在有了一個人(他對我誇口說),他可以唱歌給她聽,用他家鄉話說話,慢慢地教她如何跳舞。”
“但是,我不明白。在我看來,他走起路來不像從前那麽輕快,體重增加,眼力也不那麽敏銳了。沒有疑問,這是我的猜想;但是我現在想來,好像命運的羅網已經把他勒緊了。”
“有一天,我在托爾福德山道上遇見他。他跟我說‘女人有趣’。我已經聽說他們內部有矛盾。人們說艾米·福斯特開始發現她嫁的是什麽人。他漠然地望著大海,視而不見。有一天他坐在門口對孩子低聲哼著他山裏的母親們對嬰兒哼的曲調,他妻子一下子從他懷裏把孩子抱走。她好像以為他是在傷害她,女人挺有意思。她反對他晚上大聲做禱告,為什麽?他是盼望孩子慢慢地跟著他大聲祈禱,就像在他的家鄉他小時候常跟著他老父親背誦一樣。我發現他盼望孩子長大,他可以同一個男人用我們聽來這麽使人不安、這麽熱烈、這麽奇怪的語言說話。他的妻子為什麽反對這麽做,他不明白。不過,他說,這會過去的。他歪著腦袋,蠻有把握的樣子,輕輕地拍拍胸骨,說明她心腸好,不冷酷,不凶狠,富於同情,對窮人慈悲。”
“我邊想邊走了開去;我不知道他的與眾不同,他的奇特之處,曾經不可抗拒地吸引過那個呆板的人,後來是不是引起了她的反感。我不知道……”
醫生走到窗前,眺望冷漠、壯麗的大海,海上煙靄彌漫,仿佛用所有迷失於愛情與恐懼中的心靈包圍著所有的大地。
“現在,從生理學來講,”他說道,突然轉過身來,“這是可能的,這是可能的。”
他沉默了。接著又往下說——
“反正,我再見到他的時候,他生病了——肺病。他是堅強的,但是,大概不像我原先以為的那麽服水土。那年冬天氣候不好,山裏人自然懷念家鄉;情緒不振,抵抗力就減弱。他半披著衣服躺在樓下長椅子上。”
“這間小屋子當中放了一張桌子就全滿了,桌子上蓋了一塊黑色油布。地上有一隻柳條編的搖籃,爐架子上一隻水壺在冒氣,爐子圍欄上晾著一些小孩內衣。屋子很暖和,可是你也許注意到,門開出去就是院子。”
“他燒得很厲害,不斷自言自語。她坐在一把椅子上,隔著桌子,用模糊的、棕色的眼睛盯著他。我問她‘你為什麽不弄他到樓上去?’她吃了一驚,慌亂地結巴著:‘噢!啊呀!我不能同他一起呆在樓上,先生。’”
“我告訴她一些注意事項;到了外麵,我又提出他應當睡到樓上去。她絞著手。‘我不行,不行。他老說一些事情——我不懂說的什麽。’我想起灌到她耳朵裏那些不利於他的話,我仔細地看著她。我看著她近視的眼睛,看著她一生中曾經看中過一個可意的人的那雙呆滯的眼睛,但是它們雖然瞅著我,現在卻什麽也看不見。可是我看出她的不安。”
“‘他什麽病?’她毫無表情地顫抖著說。‘他看來病得不厲害。我從來沒有見過誰像這副樣子……’
我生氣地問道:‘你是說他在裝病嗎?’
‘我沒有辦法,先生,’她遲鈍地說道。突然之間,她拍了一下手,環顧左右。‘還有孩子。我害怕。就現在,他叫我把孩子交給他,我聽不懂他同他說些什麽。’
你不能請一位鄰居今天晚上來陪你嗎?’我問道。
‘對不起,先生,沒有人會來的,’她咕噥道,一下子呆滯、沮喪起來。”
“我對她說必須極為精心地護理他,說罷我得走了。那年冬天,生病的人很多。‘哎喲!我希望他別說話!’我正打算離開的時候,他輕聲地叫道。”
“我不明白我當時怎麽會沒有看出來——但是,我的確是沒有看出來。可是,在我進入馬車的時候,看見她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執,仿佛在考慮從那條泥濘的路上逃跑。”
晚上,他的熱度升高。
“他翻來複去呻吟,不時抱怨。她隔著桌子,坐在他睡椅對麵,觀察他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聲響,漸漸產生對於那個她不了解的人的恐懼感,莫名的恐懼感。她把柳條搖籃拉近她的腳邊。現在,她隻剩下了母親的本能和那份無法解釋的恐懼。”
“他突然醒了過來,他嘴幹,要水喝。她不動彈。她沒有聽懂,雖然他可能以為他說的是英語。他等著她,瞧著她,燒發得非常厲害,沒想到她既不說話,也木動彈。他不耐煩地喊道:‘水!給我水!’”
“她跳了起來,一把抱起孩子,靜靜地站著。他同她說話,他熱切的要求隻是增加了她對這個陌生男人的恐懼。我相信他對她說了好久,我猜想他是請求她,表表示奇怪,懇求她,指示她。她說她盡量忍著。接著他一陣火氣上來了。”
“他坐了起來,可怕地喊出一個字——某一個字。他站起來,好像根本沒生病似的,她說。他又發燒又生氣,又沮喪又驚異,想繞過桌子去抓她,她幹脆打開門,抱著孩子逃了出去。她聽見他在路上兩次用可怕的聲音喊她——她逃走了……哎喲!但是,前一天晚上,離福斯特茅屋門口三英裏半路的地方,她那呆板、沒有表情的眼神早就存在著恐懼的幽靈,你早該看到!第二天我看到了。”
“是我發現他臉朝下、身子趴在小柳條門外麵的坑裏。”
“那天晚上,我在村裏有一個急診,天亮回家路過他的茅屋。門開著,我傭人幫我把他扶了進去。我們扶他躺在長椅子上。燈裏冒著煙,火熄了,風雨之夜的寒氣從牆上陰暗的黃紙上散發出來。我高聲喊‘艾米!’我的聲音消失在空無一人的小房子裏,像是在沙漠裏叫喊。他睜開眼。‘跑了!’他清楚地說。‘我隻問她要水喝——隻要一點水……’”
“他身上有泥。我給他蓋上東西,靜靜地等著,不時聽到他痛苦地、氣喘喘地講出來的一個字。它們已經不是他自己的語言了。他熱度退了,生命的熱量也隨之退去。他胸脯起伏,眼睛發亮,又一次使我想起一隻落在網裏的鳥兒,陷阱裏的野獸。她已經離開了他,任他——病倒——孤弱——口渴。獵人的矛已經刺進他的靈魂裏麵去了。‘為什麽?’他用憤怒、刺人的聲音向認真的上帝呼籲。回答是一陣大風和嗖嗖的雨水。”
“我正轉過身去關門的時候,他說一聲‘上帝!’便斷了氣。”
“結果,我開的證書裏把直接死因歸為心髒病。他的心眼一定不行了,不然的話,雖然他在暴風雨的露天裏熬了一夜,他還是經得住的。我合上他的眼睛,坐車走了。離小屋不太遠的地方,我遇到福斯特,他從正在滴水的樹籬中間堅定地走來,牧羊狗跟在他腳後。”
“我問他:‘你知道你女兒在哪裏?’”
“‘我不知道!’他喊道。‘我要找他談談去。他這個樣子嚇唬一個可憐的女人。’
‘他不會再嚇唬她了,’我說,‘他死了。’
他用拐杖敲敲泥地。
‘還有這孩子。’
“他深思了一會兒說——
‘不知道這是木是最好的了結。’”
“他說的就是這些話。艾米現在什麽都木說。對他一個字也不提,從來木提,他大步跨越的矯健的身影,他歡樂的聲音從我們的田野上消失了,他的形象也完全從她腦子裏消失了嗎?他已經不再在她跟前了,不會把她的想象化為愛或怕的**;對他的記憶從她遲鈍的腦袋裏消亡,好比白色銀幕上掠過的一道陰影。她住在小屋裏,替史威弗小姐幹活。在每個人的眼裏,她是艾米·福斯特,孩子是‘艾米·福斯特的男孩’。她叫他約尼——小約翰的意思。”
“這個名字是木是使她聯想起什麽,我們木可能知道。她還想不想過去?我見她俯身在孩子的**,滿懷慈母的感情。小家夥朝天躺著,有點怕我,但非常安靜,張著又大又黑的眼睛,神情不安,像落在網裏的鳥兒。我見了他,像是見了另一個人——他的父親,被神秘的大海驅逐出來,死於孤寂絕望的特大災難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