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勞倫斯+美婦人
波琳·阿滕伯勒在72歲上,有時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中,還能被看成是30歲的人。她確實保養得好,風韻猶存。當然,這主要得益於她的骨架。她死後也會變成一副精致的骷髏,還會有精致的頭骨。就像一些伊特魯裏亞的婦女,在骨骼的線條裏和純美的牙齒中,還能看出女性的魅力。
阿滕伯勒夫人長著完美的鴨蛋臉,這種稍微扁平的臉型最抗老。臉上的皮膚繃得緊緊的,鼻子文雅地隆起,隻有稍微有點兒凸出來的灰色大眼睛,最能顯出她的歲數。那雙略帶青色的眼皮沉得很,有時好像光睜大雙眼、保持明亮就夠受了。眼角有些細小皺紋,累的時候會顯鬆弛,然後又會收緊,現出光亮快活的模樣,好似利奧納多·達·芬奇筆下真能縱聲歡笑的女人。
這世上可能隻有她的侄女塞西莉亞覺察到有一條看不見的隱線連接著波琳眼角的皺紋和她的意誌力。隻有塞西莉亞有意識地觀察了那雙眼睛怎麽變得憔悴、蒼老、疲憊,而且就這麽呆上幾個小時不變,直到羅伯特回來。然後,呼地一下,那條轉動在波琳的意誌力和她的麵容之間的神秘的隱線開始拉緊了,那雙疲憊憔悴又顯突出的眼睛立刻就放出光亮,抬起眼皮,那對彎得挺怪的在額上劃出些微弧形的眉毛這會兒恢複了模仿出的嘲弄意味,於是你就看到這位魅力十足的真正的美婦人了。
她真的有保持青春的秘方,就是說,她能像鷹一樣恢複青春。但是她很少動用這個秘方。她很聰明,並不在太多人麵前表現她的年輕。隻是晚上他兒子羅伯特在的時候,和麵對有時來喝下午茶的威爾弗雷德,再就是星期天羅伯特在家時偶爾有客人來訪的時候,隻有在這些場合,她才是那個可愛的不變的她,歲月不能讓她枯萎,也不會讓她過時。光鮮、溫和又稍帶嘲弄神情,就像知道一兩樁秘密的蒙娜·麗莎。但是波琳知道的更多,所以蒙娜·麗莎大可不必自鳴得意。波琳也能模仿出可愛的酒神的女祭司麵帶嘲弄的笑聲,這種笑不管是麵對人的美德還是邪惡,永遠都是溫和寬容、不懷惡意。當然,波琳調皮地暗示說,對人的美德要花費更多的寬容。
隻有和侄女塞西莉亞在一起時,波琳才不用費勁兒地穩住自己的魅力。反正塞西莉亞並不是太有觀察力,而且又不漂亮,再說,她又愛上了羅伯特,還有最要緊的是,她年已30,還靠著嬸嬸波琳過活兒。哦,塞西莉亞,幹嗎要為她傷神呢!
嬸嬸和堂兄羅伯特都把塞西莉亞叫做西斯,這名字就像貓發怒時發出的呼嚕呼嚕的叫聲。西斯身材高大,她皮膚很黑,長著向上翹起的扁鼻子。她少言寡語,每當要說話時,簡直張不開口。她父親是波琳丈夫羅納德的哥哥,是公理會的窮牧師。羅納德和哥哥都已故去,這5年西斯就靠嬸嬸供養。
他們住在一所安妮女王時代的房子裏,房子不大,卻很精致,坐落在偏僻的小山穀裏,離倫敦約莫25英裏,房屋周圍是一片麵積木大但是可愛而有趣的園地。對72歲的波琳嬸嬸來說,這是一個理想的地方,也是她理想中的生活。當翠鳥掠過園地中的小溪,飛過赤楊樹下,也仿佛有什麽東西在她心頭閃爍。她就是這樣的一個女人。
羅伯特比西斯大兩歲,他每天進城去一個律師事務所上班,那兒有他的辦公室。他是個律師,讓他暗自深感羞恥的是他一年隻賺約莫100鎊。他簡直無法突破這個數目,而且一不留神就能掙得比這更少。當然了,這無關緊要,反正波琳有錢。但是,波琳的錢終歸是波琳的,盡管波琳給錢很大方,但總讓人覺得是得到了一份雖說可愛卻是不應得到的禮物,可波琳嬸嬸會說:不應得到的禮物更可愛。
羅伯特也是相貌平平,不言不語的。他個子中等,寬大結實又並不肥胖。隻是他刮得很幹淨的臉孔有些顯胖。有時候,這麵龐沉默而隱秘,讓人聯想到一個意大利牧師。他的眼睛是灰色的,就像他的母親,但是眼神羞澀不安,不像他母親的那樣大膽。也許西斯是惟一能揣摩他的極度羞澀和不安的人,理解他經常的感受——呆錯了地方,就像一顆靈魂投錯了軀殼。但是他又從不在這上麵下工夫,依舊是去律師事務所他的辦公室閱讀法律,所有那些古怪的法律程序他都覺得有趣。隻有他母親知道他收藏了一份非常特別的古墨西哥的法律文件,有訴訟程序、審判、答辯和罪狀的報告書,這些文件是17世紀墨西哥教會法律和普通法律的混合物,不可思議又令人敬畏。他開始做這方麵的研究是由於偶然接觸了一份受審報告,記錄的是1620年在墨西哥的兩個英國水手因謀殺而受審。他就此繼續研究下去,後來,他又接觸到了另一份控告書,控告一個叫米蓋爾·埃斯特拉達的人在1680年誘奸奧薩卡鎮聖心修道院的一個修女。
波琳和她的兒子羅伯特伴著這些古老的法律文本度過了許多美好的夜晚。這位美婦人懂得一點西班牙文,裝扮得也有點像西班牙人:頭上插了一把大梳子,深褐色披肩上是銀絲線的繡花,顯得很精妙。她就這樣坐在那張完美的老式桌子前,頭發上一輛大梳子,耳環垂下來,美麗的手臂**著,頸上戴著幾串珍珠項鏈,紫褐色的天鵝絨外衣上就披著這條深赫色的或另一條漂亮披肩,在燭光下,她看上去的確就是一個三十二三歲的高貴的西班牙美人。她把蠟燭擺在能正好映襯出臉上的明暗對比的地方,老式綠緞麵的高背椅把她的臉映襯得像是聖誕節的玫瑰。
他們總是三個人一起吃飯,總是要喝一瓶香檳,波琳兩杯,西斯兩杯,剩下的都歸羅伯特。美婦人流光溢彩、光芒四射。西斯的黑發剪得很短,穿著一件漂亮又合適的衣服,衣服是波琳嬸嬸幫她做的,能遮住她的寬肩膀。西斯淡褐色的雙眼滿是困惑、默然,她來回盯著嬸嬸和堂兄,扮演一個被感動了的觀眾。她總是有所感動的模樣。已經與波琳嬸嬸一起生活5年了,波琳的光采還是讓她無言以對。但是在她的意識裏也有一份像羅伯特研究的文件一樣古怪的資料,那就是她所知道的有關嬸嬸和表兄的所有情況。
羅伯特永遠是紳士風範,老式拘謹的禮貌剛好掩飾了他的羞澀。西斯明白,比他的羞澀更嚴重的是他感覺到困惑。他比西斯還要困惑。西斯的困惑不過隻有5年的工夫,羅伯特的困惑在出生前肯定就有了。在美婦人的腹中時,他就肯定備感困惑。
羅伯特對母親全神貫注,就像一朵弱小的花朝著太陽。然而,就像一位神父,在他意識的底部總能意識到西斯的存在,感覺她被關在了圈外,這裏麵有什麽地方不大對勁。他感覺到了屋子裏存在著第三者意識。但在波琳眼裏,她侄女塞西莉亞隻是她自己形象和背景的一個合適的部分,而沒有獨立的意識。
晚上羅伯特總是和母親、西斯在暖和的客廳裏喝咖啡。客廳裏的所有家具都很精致,件件都值得收藏。(阿騰伯勒夫人做過油畫、家具和野蠻國家的稀有物品的買賣,自己掙了些錢。)三個人隨意聊到8點或8點半,愉快而舒適,甚至很有家的味道。波琳用這麽多精致的物件經營出了家庭氣氛。談話內容很簡單,但總是很歡快。波琳又現出了自我的原樣,麵帶一種友善的嘲弄和古怪嘲諷的愉快表情。一直到後來她停頓了一會兒。
每到這會兒西斯就會站起來道晚安,把咖啡杯具拿出去,免得伯內特再來打擾。
然後,哦,就在這時,母子倆就會熱切親昵地一起度過可愛的晚上。他們辨識法律手稿中的文字,商討其中的要點,波琳拿出了她的絕活兒,變成了一個熱切的少女,當然她是真心的。隻要和男人接觸,她就會用一種神秘方式把**儲存起來。羅伯特沉穩又溫和,在和波琳相處時倒像是長者,就像一個牧師和一個年輕的女學生在一起,而且羅伯特確實有這種感覺。
西斯單獨住一套房間,在院子另一邊以前的馬車房和馬廄的樓上。馬廄裏並沒有馬,羅伯特把他的汽車停在裏麵,在那上邊,西斯的三間房子非常好,並排著一間挨著一間,她也聽慣了馬廄裏那隻鍾的滴答聲。
但有時西斯並不直接回到自己的屋子,夏天她會坐在草地上,從樓上客廳敞開的窗戶聽到波琳由衷的歡快笑聲。在冬天這個年輕女人會穿上一件厚大衣慢慢走到小溪上邊有欄杆的小橋上,回頭望著會客室的那三扇明亮的窗戶,在那裏母子倆正在歡聚。
西斯愛羅伯特,她相信波琳要他們倆結婚,當然是在波琳死去之後。但是,可憐的羅伯特,他不管麵對男人還是女人,都先自羞澀得不能自己了。再過十幾年他母親去世後,他會變成什麽樣子了?他會變成一具空殼,一具從未活過的男人的空殼。
當羅伯特和西斯被籠罩在老人的陰影之下,他們之間便形成了一種奇怪的說不出來的互相同情。這是連接他們兩人的一根紐帶,但是另外一根紐帶,就是愛情的紐帶,西斯不知道怎樣拉緊它。可憐的羅伯特無生就是一個具有**的人,他的沉默和他的隱藏著的痛苦的羞澀都是身體裏隱秘的**所造成的。波琳太會利用這一點了!西斯確也看見了,羅伯特注視他的母親時,那雙迷戀的眼睛裏滿是屈辱和羞恥。他因為自己不是一個男人而覺得羞辱。而且其實他並不愛他的母親,他是被她迷惑住了,徹底地迷惑住了。隻剩得終身的困惑而不能自主。
西斯在花園裏一直呆到大約10點鍾左右,直到波琳的臥室燈亮了。美婦人睡覺了。羅伯特還會再獨自呆上一個小時,然後他也去睡覺了。西斯在外麵的黑暗裏,有時真想悄悄地到他那兒跟他說:“噢,羅伯特!這一切都錯了!”但是,這樣一來波琳嬸嬸會聽到,而且,無論如何西斯也不能這麽做。於是西斯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一切就像往常一樣。
每天早上的咖啡是用盤子分別送到三個人的房間的。西斯每天9點要去威爾弗雷德·奈普爵士家,給他的小孫女上兩小時的課,這是她僅有的正式工作,此外,她還喜歡彈彈鋼琴。羅伯特在大約9點鍾進城。平時波琳嬸嬸要到午飯時才露麵,但有時要到下午茶時才見得到她。隻要她出現時,就是又光鮮又年輕。不過,在白天她很快就會枯萎,就像一朵失水的花。她的時光是燭光下的時光。
所以在下午她總是休息。有太陽的時候,如果可能她就做日光浴。這是她的秘訣之一。她午餐吃得很少,可以隨意在午前或午後做日光空氣浴。常常在下午,當太陽暖暖地照進馬廄後一小塊杉木圍著的奇怪地方,就是廢棄的馬廄的紅牆那邊,被厚密昏暗的紫杉樹環繞起來的一小塊靜靜的地方,西斯就擺好躺椅和毯子,打開輕便陽傘,於是美婦人就帶著書到這裏來了。然後西斯就得呆在她自己的屋裏替嬸嬸守候,免得耳朵很靈的嬸嬸被腳步聲吵到。
一天下午,西斯忽然想到自己也可以做一次日光浴來消磨掉漫長的午後。她正煩躁不安。想著可以從頂頭房子的閣樓爬到馬廄的平屋頂上去,就像是一次新的驚險活動。她經常到屋頂上去,她得給馬廄上的鍾上弦,這是她自找的差事。這會兒,她拿上毯子,爬到屋頂上,望著天空和高大的榆樹梢,望著太陽,然後脫下衣服,在屋頂一角的護牆下舒舒服服地躺下,沐浴在陽光下。
像這樣伸直了全身沐浴在陽光和空氣中,真是舒服,舒服極了。她心中那團堅實的痛苦,那從未消解過的說不出的怨恨仿佛都有點融化了。舒服地伸展四肢,讓陽光充分地照遍全身,假如她沒有別的愛人,就擁有太陽吧!她恣意地翻動著。忽然,她的心髒似乎停止了跳動,頭發幾乎全豎了起來,有一個沉思的聲音輕柔地飄過耳邊:
“不,親愛的亨利!你沒有和克勞迪婭結婚而是死去了,這並不是我的過錯。不是的,親愛的,我是非常非常願意你和她結婚的,盡管她並不適合你。”
塞西莉亞無力地倒在毯子上,嚇出一身冷汗。那個可怕的聲音那麽輕柔,那麽沉思,而且又是那麽不自然,完全不是人的聲音。這麽說,肯定,肯定有什麽人在這屋頂上!噢,多可怕呀!
她抬起虛弱的頭,順著傾斜的鉛屋頂窺探。沒有人!煙囪太窄,藏不下人。屋頂上沒有人。那就是有人藏在樹林裏,藏在榆樹上。如果不是這樣,那就更說不出有多可怕了,那就是一個無形的聲音!她把頭往上抬一抬。
正在這時,那個聲音又傳過來了:
“不,親愛的!我和你說過,6個月之內你就會厭倦她的。你看,我說對了吧,親愛的。這是千真萬確,千真萬確!我是想讓你省卻這樣的煩惱。所以,讓你因為想要那個愚蠢的克勞迪姬而鬧得虛弱無力的,可不是我。可憐的東西,她後來看上去那麽愁眉苦臉的!又想要她又不想要她,你自己把自己難住了。我親愛的!我隻是警告過你,別的我還能做什麽呢?可你卻由此而失了神,而且死的時候都不再認得我了,真是太慘了,太慘了……”
聲音消失了。經過極度痛苦的傾聽,塞西莉亞虛弱地躺在了毯子上。啊,太可怕了。陽光照耀著,天藍藍的,夏日的午後,一切似乎都那麽可愛。可是,真可怕!她不得不要相信超自然現象了!可是她是厭惡那些超自然現象的,像鬼魂、鬼聲、鬼叫門什麽的。
但是那個可怕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無形的聲音,是一種熟悉的近乎耳語的音調!那聲音也熟悉得讓人害怕!又那麽不可思議。可憐的塞西莉亞隻好躺在那兒,因為沒穿衣服,就更感到極度痛苦和無助,呆在那裏,無力動彈,完全被嚇癱了。
然後,她聽見了那東西的歎息聲!一聲深深的歎息,聽著出奇地熟悉,但又不像人的聲音。“哦,好的,好的,心肯定是要流血的!但流血總比碎了強。真是傷心啊,傷心啊!但這不是我的過錯,親愛的。羅伯特明天就可以和我們那個可憐的、呆板無趣的西斯結婚,隻要他想要她。但是,他無意於此,那又為什麽強迫他呢!”這聲音很不穩定,有時隻是嘶啞的喃喃低語。聽!聽!
塞西莉亞忍不住正要歇斯底裏地尖叫,她聽到了最後那兩句話。她的警覺和機敏突然被激發出來。那是波琳嬸嬸!一定是波琳嬸嬸在練腹語或是像腹語這類的什麽東西!她簡直是個魔鬼!
她在哪兒?她肯定就躺在下麵,就在塞西莉亞自己躺的地方的下麵。那要不是用的魔鬼的腹語詭計,就是把思想變得像聲音一樣傳播出去。那聲音時高時低,有時根本聽不見,有時又隻是一掠而過的嘈雜聲。西斯用心聽著。不對,那不會是腹語,是比腹語更厲害的某種傳播思想的方式,那種恐怖的方式。塞西莉亞還是虛弱無力地躺在那兒,不敢挪動。但是心生著懷疑,讓她漸漸鎮定下來。這是那個違反人道的女人鼓搗的惡魔似的把戲。
這個惡魔似的女人!她甚至知道她塞西莉亞在心裏譴責她殺死了她的兒子亨利。可憐的亨利是羅伯特的哥哥,比羅伯特大12歲。他22歲時熱戀著一個年輕漂亮的女演員,而他的母親冷嘲熱諷地蔑視他的戀情,他心裏經過一番痛苦的掙紮後,突然死亡了。他受到了母親打擊之後,患上了一種普通的急性病,但是病毒侵入了大腦,使他在沒有恢複知覺之前就死去了。西斯是從她父親那裏得知這些情況的。近來她常想,波琳會像害死亨利一樣害死羅伯特的。這是清清楚楚的謀殺,做母親的害死了被她迷惑住了的生性**的兒子們,用的是喀耳刻那樣的魔法!
“我想我該起來了,”那個模模糊糊、不間斷的喃喃聲又出現了。“曬得太多和缺乏陽光一樣不好。充分的陽光,充分的愛情刺激,充分的合宜的飲食,而且每一種都不能過量,那麽一個女人就可以永生不老。我真的信這個。隻要她吸收的生命力和消耗的一般多!或者吸收的要多一點兒!”
這一定是波琳嬸嬸!多麽恐怖!她,西斯,正在聽到波琳嬸嬸的思想。噢,真是恐怖!波琳嬸嬸正用一種無線電把她的想法傳送出來,而西斯不得不接聽她嬸嬸現時的思想。太可怕了!怎麽能讓人忍受!她們倆人肯定得死上一個。
她扭彎了身子,無力地躺著,呆呆地盯著前麵。呆呆地,呆呆地。這時,她的眼睛看到了一個洞口,她視而不見地盯著它,洞口在角落裏,沿著鉛皮水槽通往下麵。這洞口不幹她什麽事,隻是讓她更害怕了。
忽然,洞口裏傳來一聲歎息,接著是最後一句低語:“哦,好了,波琳,今天曬足了!”天哪!聲音是從雨水管道的洞口裏傳出來的!雨水管道當成了傳聲筒!不可能!不,又完全可能。她還在一本書裏看到過這方麵的內容。波琳嬸嬸,這個做了虧心事的老女人,原來是在大聲地自言自語。就是這麽回事!
一陣慍怒的狂喜湧上西斯的胸口。這就是波琳嬸嬸為什麽從不讓任何人包括羅伯特進她臥室的原因。也就是她除非提高警覺的時候,否則從不在椅子上打盹、絕不會漫不經心地隨處亂坐的原因。精力不濟的時候,她隻回自己的房間,一直呆在那兒,因為隻要她一鬆懈,她就會自言自語!用一種輕柔的帶些瘋狂的聲音對自己說話。但是她本人並沒有瘋狂。隻是她的思想要自動地大聲嘀咕出來。
看來,她是覺得有愧於可憐的亨利!她是應該覺得有愧!西斯相信波琳嬸嬸愛她高大漂亮、才華橫溢的長子遠遠勝過她愛羅伯特。亨利的死對她是一個可怕的打擊,也讓她悔恨。亨利死的時候,可憐的羅伯特隻有10歲。從那開始,他成了哥哥的替身。
噢,多可怕呀!
不過波琳嬸嬸是個奇怪的女人。她在亨利還很小、羅伯特出生的前幾年就離開了丈夫。夫婦倆並沒有吵鬧。她有時也見見她的丈夫,態度挺和氣的,但是有點兒嘲弄的感覺。她還給他錢。
波琳的錢都是她自己掙的。她的父親曾任東方和那不勒斯的領事,而且專收異國奇珍。他在外孫亨利出世後不久就去世了,把他的珍貴的收藏品留給了女兒。波琳確實對美的事物具有強烈的愛好和天賦。無論對結構、形式還是色彩都是這樣。這樣,父親的收藏就給她的財產打下了基礎。她繼續收藏,去各處收集,然後再出售給收藏家、博物館。她是最初把非洲古老怪誕的人形木刻、新幾內亞的象牙雕刻出售給博物館的人之一,她一見到雷諾阿的畫就買入,但是盧梭的畫,她就不收。就這樣完全靠自己掙得了一筆財產。
她丈夫去世之後,她沒有再婚。也沒人提起她有什麽情人。即使她有情人,也不會是那些最愛慕她,公開向她獻媚的人。對於這些人而言,她隻是朋友而已。
塞西莉亞穿上衣服,拿起毯子,趕緊小心地爬下梯子去閣樓。正往下走的時候,她聽到了那個銀鈴般的叫聲:“我好了,西斯!”這就是說,美婦人已做完日光浴,回屋去了。她的聲音年輕得不可思議,響亮、和諧又鎮定,與那個自言自語的細碎聲音是多麽不同啊。那種細碎聲音才是一個老婦人的聲音。
西斯趕緊跑到那塊紫杉樹環繞的地方,舒適的躺椅和各式精致的毯子都攤在那兒。波琳的一切東西都是精選的,就連地板上鋪的草席都是上品。現在杉樹牆的影子開始變長了,隻有在角落裏,堆放色澤精致的毛毯的地方,仍然暖暖地照著太陽。
疊好毯子,把椅子搬開,塞西莉亞彎下腰查看那個雨水管道的出口。果然在那兒,在角落裏,一個磚砌的蓋子下麵,從牆上爬滿的密實的樹葉中凸出來。假如波琳躺在那兒,臉對著牆,她就剛好能對著那個管道口講話。塞西莉亞這下疑慮全消,她真的是聽到了嬸嬸的思想,但是並非是通過什麽離奇的媒介。
那天晚上,波琳似乎覺察到了什麽,比平常更機敏,盡管看上去依然是那個安詳、略顯神秘的模樣。喝完咖啡後,她對羅伯特和西斯說:“我困了,太陽把我曬得這麽困。我感覺曬足了太陽,就像忙碌過一場。你們不介意的話,我就去睡了。你們坐著聊吧。”
塞西莉亞很快地看了她的堂兄一眼。
“也許你還想一個人呆會兒,”塞西莉亞對羅伯特說。
“不,不,”他回答道,“假如你不厭煩的話,請陪我呆會兒。”
窗戶開著,金銀花的氣味隨著貓頭鷹的叫聲飄了進來。羅伯特默默地吸著煙。他紋絲不動的矮胖的身體裏有一種絕望的東西。他的樣子像一尊承重的女像往。
“你還記得亨利堂兄嗎?”塞西莉亞忽然問道。
他吃驚地抬起頭。
“記得,記得很清楚。”他說。
“他長得什麽樣?”她問道,打量著堂兄那雙被秘密煩擾的大眼睛,那雙眼睛裏滿是受挫的神情。
“噢,他長得漂亮,個子高,氣色又好,一頭母親那樣的棕色軟發。”其實波琳的頭發是灰白色的。“女人都愛慕他,所有的舞會他都到場。”
“他是什麽樣的性格?”
“他脾氣非常好,是一個快樂的人。他喜歡娛樂。像母親一樣機敏、聰明。他還是一個好夥伴。”
“他愛你們的母親嗎?”
“非常愛。她也愛他,老實說,超過對我的愛。他更接近她理想的男人形象。”
“為什麽他更接近她理想的男人形象?”
“個子高、漂亮、有吸引力,是個好夥伴。而且我相信,他還會在法律方麵非常成功。我恐怕在這些方麵都不行。”
西斯用不善思想的淡褐色眼睛專注地望著他,她知道,在他無動於衷的麵具之下藏著痛苦。
“你真覺得你比他差得很多嗎?”她說。
他沒有抬頭,但是過了一會兒,他說道:
“我的一生,毫無疑義,是一件負麵的事情。”
她猶豫了一下,然後大著膽子問他:
“你介意嗎?”
他全然不理會她的問題,她的心沉了下去。
“你看,恐怕我的生活像你的一樣也是負麵的,”她說。“不過,我現在開始苦苦地留心這事兒了。我充滿了渴望。”
她看到他的乳白色的長得很好的手在顫抖。
“我想,”他說,眼睛並沒有望著她,“人要反抗的時候,總是為時已晚。”
從他口中說出這話,真是奇怪。
“羅伯特,”她說,“你究竟喜歡不喜歡我?”
她看著他憂鬱的臉,麵都沒有一絲變化,隻是變蒼白了。“我很喜歡你。”他喃喃地說。
“你不吻我嗎?從來沒有人吻過我。”她可憐兮兮地說。
他望著她,他的眼睛因為膽怯和某種傲慢而變得很奇怪。然後他站起來輕輕走到她身邊,在她的臉頰上溫柔地吻了一下。
“這實在不像話,西斯!”他輕聲說。
她抓住他的手,把它按在自己胸前。
“陪我在花園裏坐一會兒,”她費力地低聲說,“好嗎?”
他用焦急不安的目光掃了她一眼。
“母親會怎麽想呢?”他說。
西斯有點兒滑稽地笑了一下,直視他的眼睛。他忽然鮮紅了臉,把臉轉到一邊,那情是讓人難過。
“我知道,”他說,“我不會愛女人。”
他用一種禁欲主義的自嘲神情在說話,即使是西斯也不知道,這對他是多大的恥辱。
“你從來都不去嚐試!”她說。
他的眼神又變得怪怪的。
“一定要嚐試嗎?”他說。
“當然啦!假如一個人凡事都不嚐試,他就做木來任何事。”
他又變得臉色蒼白了。
“也許你說得對。”他說。
過了一會兒,她離開他,回到自己的房間。無論如何,她已經試著挑明了那個長久以來一直被遮掩的話題。
這兩天天氣一直很好,波琳繼續做她的日光浴,西斯則躺在屋頂上偷聽。但是她卻聽不到波琳說話了,沒有聲音從雨水管道傳出來。她一定是麵朝外躺著了。西斯盡力去聽,她隻能察覺出下麵最輕微、最輕微的低語聲,但是一個字也聽不清。
晚上,塞西莉亞坐在星光下,靜靜地等著。她坐的地方可以望到客廳的窗戶和通往花園的旁門。她看到嬸嬸屋裏的燈亮了,客廳的燈最後也滅了。她還在等著,但是他沒有來。她在黑暗中一直呆到半夜,隻有貓頭鷹在叫,可是她就那麽一個人坐在那裏。
兩個白天了,她什麽也沒有聽到,她嬸嬸的思想沒再泄露,而晚上什麽事也沒有發生。第二天的晚上,正當她心情沉重、孤零零地在花園裏堅持坐著,忽然吃了一驚,他出來了。她站起身來,輕輕地從草地上走到他身邊。
“別說話。”他低聲說。
在黑暗中,他們默默地穿過花園,走過小橋,來到馬廄那邊的牧場上,剛割下的幹草堆在那裏。他們鬱鬱不樂地站在星光下。
“你看,”他說,“假如我感覺不到自己的愛,我怎麽要求別人的愛呢。你知道,我是真的尊重你的……”
“如果你從來沒有感受過任何東西,你怎麽能感受到愛呢?”她說。
“這是實話。”他回答到。
她等著他往下說。
“況且,我怎麽能結婚呢?”他說。“我連錢都賺不來,我又不能向我母親要錢。”
她深深地歎了口氣。
“那就別為結婚費腦筋了,”她說。“隻要愛我一點點,行嗎?”
他笑了一聲。
“要說開頭很難,是不是太殘忍了。”他說。
她又歎了一口氣。他實在是太呆板了,別想說得動。
“我們坐一會兒好嗎?”她說。等他們在幹草上坐下來,她又說:“我可以碰碰你嗎?你介意嗎?”
“是的,我介意!但是你可以隨意。”他說這話時,既羞澀又摻著奇怪的坦率,這讓他顯得有些滑稽,這點他知道得很清楚。但是在他的內心裏,他幾乎想殺人。
她用手指摸了摸他的頭發,頭發黑黑的,總是那麽整潔。
“我想,總有一天我會反抗的。”他忽然又說了這麽一句。
他們坐了一會兒,直到漸漸感到了寒冷。他緊緊地握住她的手,但是一直沒有摟抱她。後來,她站起身來,道了晚安,回屋去了。
第二天,塞西莉亞昏昏沉沉又很氣惱地躺在屋頂上曬太陽,正曬得燥熱難耐,忽然她又是一驚。又是那個聲音,她不由自主地恐懼起來。
“親愛的,親愛的,你沒有見過他呀!”(原文是意大利文——譯注)那個聲音低低的,用的是一種塞西莉亞不懂的語言。她挪動一下四肢,用心去聽那些她不懂的字句。那是溫柔的竊竊私語,帶著無限的愛意,但在表麵溫柔的內裏,也帶著一種微妙的陰險的傲慢。那喃喃的低語聲又傳來了,用的是意大利語:“好,是的,很好,可憐的孩子,可是他永遠不會成為像你一樣的人,永遠,永遠。”尤其是在說意大利語的時候,塞西莉亞能聽出那聲音的惡毒的魅力。聲音那麽充滿愛意、那麽溫和柔順,然而又是十足的自私自利。當那個不知來自何處的聲音又是歎息又是竊竊私語的時候,西斯簡直恨透了它。為什麽,為什麽,那個聲音竟能那麽嬌柔、那麽微妙,控製得又那麽絕妙。而她自己卻是如此笨拙!唉,可憐的塞西莉亞,她在下午的陽光下扭動著,她知道相形之下自己愚笨得可笑,而且又不風雅。
“不,親愛的羅伯特,你永遠不會成為你父親那樣的男人,盡管你長得有些像他。他是一個絕妙的情人,溫柔得像花一樣,而敏銳得又像蜂鳥。不,親愛的羅伯特,你永遠不會知道怎樣像莫羅主教那樣去侍奉女人。(以上是英文——譯注)親愛的,我的最美的最親愛的,我在等待你就像一個垂死的人在等待死亡,甜美的死亡,對於一個凡人的靈魂來說,這死亡幾乎是太甜美了(以上是意大利文——譯注)——溫柔得像花一樣,而又能像蜂鳥一樣探索。他把自己奉獻給女人,就像把自己奉獻給上帝一樣。莫羅!莫羅!你是多麽愛我啊!(以上是英文——譯注)
那聲音沉溺於幻想而歇息了。現在塞西莉亞知道了她曾猜測過的事,羅伯特並不是羅納德叔叔的兒子,而是一個意大利人的兒子。
“羅伯特,你實在讓我失望。你沒有**。你父親是耶穌會教士,但他同時是世上最完美、**的情人。你也是耶穌會教士,但卻像水池裏的一條魚。你那個西斯就是要釣你上來的貓。這事比可憐的亨利的那樁更加無益。”
塞西莉亞忽然低下頭,把嘴對著排水管,壓低了聲音說:“放開羅伯特!別把他也害死。”
接著是死一樣的寂靜,在那個炎熱的七月的下午,天開始陰垂,要打雪了。塞西莉亞俯臥著,心髒怦怦直跳。她調動整個身心在傾聽,終於又聽見了那個低語聲:
“是有人在說話嗎?”
她又湊近排水管口。
“別像害死我那樣害死羅伯特。”她用壓低了的小聲,緩慢地,但是很清晰地說。
“啊!”傳來一聲輕輕的尖叫。“是誰在說話?”
“亨利!”她用低沉的聲音答道。
接著是死一樣的沉寂。可憐的塞西莉亞精疲力竭地躺在那兒。仍舊是死一樣的沉寂,直到最後又傳來了低語聲:
“我沒有害死亨利。沒有,沒有!亨利,你真的不能責怪我!我是愛你的,最親愛的,我隻是想幫你。”
“是你害死了我!”那個沉重的、假扮責備的聲音說。“現在,給羅伯特放條生路。放手!讓他結婚!”
停頓了一會兒。
“這是多麽的、多麽的可怕!”那低低的聲音若有所思地說道。“這可能嗎,亨利,你是鬼魂,你來譴責我?”
“是的!我譴責你!”
塞西莉亞覺得她所有被抑製的怒火都順著那條雨水管道發出去了。而同時,她幾乎笑出來,這真可怕。
她躺在那裏,聽了又聽,沒有任何聲音!仿佛時間都凝固了。她一動不動地躺在漸漸昏暗的陽光下。天色變得昏黃了。她趕緊穿上衣服,跑下去,來到馬廄後麵的拐角裏。
“波琳嬸嬸!”她小聲地叫著。“你聽見雷聲了嗎?”
“聽見了!我就要進去了,不用等我。”一個虛弱的聲音回答道。
塞西莉亞退回去,從閣樓上暗中監視。隻見美婦人披著一條可愛的舊藍絲綢披肩,步態蹣跚地回屋去。
天色漸漸暗下來,塞西莉亞趕緊把毯子拿進屋。接著暴風雨就來了。波琳嬸嬸沒有來用茶。她嫌這雷聲惱人。羅伯特也是在下午茶後才冒著大雨回來的。塞西莉亞從走廊回到自己的房間。仔細地打點晚餐的著裝,還在胸前戴了幾朵白色的花。
客廳裏的燈罩著光線柔和的燈罩。羅伯特換了晚禮服,正一麵等著,一麵聽雨聲。他也是很奇怪地緊張不安。塞西莉亞進來了,胸前的白花直晃。羅伯特好奇地望著她,一種新的表情掛在臉上。墨西莉亞走到門邊的書架旁,在盯著看什麽,還在留心聽什麽。她聽見一陣衣服的沙沙聲,跟著門輕輕地開了。就在門打開的瞬間,西斯突然扭亮了門邊的那盞明亮的電燈。
她的嬸嬸穿著乳白低色、鑲了黑色花邊的衣服站在門口。她化了妝,但是一種說不出的煩躁表情讓她顯得形容枯槁。好像她身邊的人忍了多年的惱怒和厭惡現在一下子把她裂變成了老醜婦。
“噢,嬸嬸!”塞西莉亞叫道。
“啊唷,母親,你成了一個小老太太!”羅伯特大吃一驚。他那語氣像個震驚的男孩兒在開玩笑。
“難道你剛剛才發現?”老婦人狠毒地厲聲說。
“是呀!啊唷!我還尋思……”他嚇得說不下去了。
形容枯槁的波琳暴跳如雷:
“難道我們不下樓了?”
她甚至都沒注意到那盞太過明亮的燈,那是她一向躲避的東西。接著她步履蹣跚地下了樓。
她臉上掛著說不出的煩躁坐在餐桌旁,麵部皺得像一副假麵具。她看上去是老了,非常老,像一個老醜婦。這引得羅伯特和塞西莉亞偷偷摸摸地看她。同時西斯也在觀察羅伯特,看到他對母親的麵容如此吃驚和反感,以至讓他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你駕車回家的路上怎麽樣?”波琳厲聲問,聲音因煩躁而變得急促不清。
“下雨,當然。”他答道。
“你可真聰明,還知道下雨了。”他的母親說著,滿臉凶光地露齒一笑,而不再是以前那種調皮的假笑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他安靜溫和地說。
“這顯而易見。”她的母親說著,草草地快速吃飯。
她像瘋狗一樣席卷了一頓飯,讓仆人感到極度驚愕。飯一吃完,她就像蟹一樣怪裏怪氣地飛快上樓。羅伯特和塞西莉亞跟在後麵,被嚇壞了,那模樣像兩個同謀者。
“你們倒咖啡吧。我不喜歡咖啡!我走了!晚安!”老婦人像開機關槍似的說著,匆匆地出了房門。
屋裏死一樣的寂靜,最後羅伯特說:
“我看母親一定是不舒服了,我得勸她去看病。”
“是的!”塞西莉亞說。
這天晚上靜靜地過去了。羅伯特和西斯呆在客廳裏,那裏生著火。外麵冷冷地下著雨。倆人都裝著在看書,他們不想分開。整個晚上罩在一種不祥的神秘中,然而很快地過去了。
差不多10點左右的時候,客廳的門忽然開了,波琳披著藍披肩進來了。她關上門走到火跟前,然後一臉仇恨地看著這兩個年輕人。
“你們兩人最好趕快結婚,”她聲音險惡地說。“那樣還能看得過去,好一對熱戀的情人!”
羅伯特文靜地看著她。
“我以為你覺得堂兄妹不該結婚呢,母親。”他說。
“我是這麽認為!但是你們不是堂兄妹。你的父親是一個意大利教士。”波琳把她穿著講究的拖鞋的腳伸過來烤火,還是用她那套賣弄風情的姿勢。她的身體在試圖重複她過去那套優雅的姿勢,但是她的神經已經分裂,所以這就成了槽透了的滑稽模仿。
“這是真的嗎,母親?”羅伯特問道。
“千真萬確!你想的是什麽?他是一個傑出的人,否則他也不會成為我的情人。他實在是太出眾了,不該有你這樣一個兒子。但是那種樂趣是屬於我的。”
“大家是多麽不幸啊!”他緩緩地說。
“你不幸?你才幸運呢!是我不幸!”她尖刻地對他說。
她的樣子實在嚇人,像是一件打碎了的威尼斯玻璃器皿,那些可怕的尖利碎片又重新被攢在了一起。
忽然她又離開了屋子。
一個星期過去了,她並沒有恢複。她像是精神錯亂了,仿佛身體裏的每一根神經都被驚起,用一種不和諧的聲音在喊叫。醫生來過了,給了她鎮定藥,因為她睡不著。沒有藥,她一點都不能睡,隻能在屋子裏來來回回地走,樣子醜陋又可惡,滿臉惡意。她就不能見她的兒子或是侄女,他們隻要有人過去,她就會惡意地問:
“怎麽樣!婚禮什麽時候舉行?你們還沒有搞慶祝婚禮儀式嗎?”
開始,塞西莉亞被她自己的所作所為嚇得驚慌失措。她隱隱約約地覺得,一旦有一個確切的可以譴責她嬸嬸的事由給她致命一擊,刺穿了她美麗的盔甲的話,她就會徹底崩潰,隻能縮進外殼內蠕動。這太可怕了,西斯嚇得幾乎要後悔了。後來她又轉念一想,這才是她的常態,這會兒就讓她的餘生活在她的本色裏吧。
可是波琳不會活得太久了。她確確實實日見枯萎。她呆在房間裏,任何人都不見,還讓人把鏡子拿走了。
羅伯特和塞西莉亞常常坐在一起,瘋狂的波琳的嘲笑並沒有如她所願迫使他們分開。但是塞西莉亞不敢向他坦白她所做的事。
“你覺得你母親曾愛過什麽人嗎?”一天晚上西斯用試探性的語氣問他,十分想得到答案。
他盯住她看了看。
“愛過她自己!”最終他說了出來。
“她甚至也不愛自己,”西斯說。“她愛的是另外一種東西,那是什麽呢?”她抬起臉,苦惱又迷惑不解地望著他。
“權利!”他簡短地說。
“那是什麽權利呢?”她問。“我不明白。”
“以別人的生命為能源的權利,”他忿忿地說。“她長得美,就以別人的生命為能源。她現在以我的生命為能源,就像從前以亨利的生命為能源一樣。她把吸管伸進人的靈魂,吮吸人的生命精華。”
“你不原諒她嗎?”
“不”
“可憐的波琳嬸嬸!”
不過就連西斯也並不覺得她可憐,她隻是被驚呆了。
“我知道我有一顆跳動著的心,”他錘著胸,激動地說。“但是它已經快被吸幹了。我很明白那些想擁有占有他人權利的那種人。”
西斯默不作聲,事到如今,她還能說什麽呢?
兩天以後,波琳被發現死在**。她吞食了過量的安眠藥,而她的心髒原本就衰竭了。她還從墳墓裏回擊她的兒子和侄女。她留給羅伯特可觀的1000鎊,留給西斯100鎊,其它所有的錢連同主要的名貴古董都用於建立“波琳·阿滕伯勒博物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