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麥爾維爾+吉米·羅斯
一段時日以前,不去管究竟多久了,我這個老者出乎意料地繼承了一棟巨大的舊宅,因此也就從鄉下搬進城裏來住。房宅坐落在下城區的一條窄街上。這一帶曾是花團錦簇,儒雅雲集的奢華之地。隻是浮雲流轉,昔日賓朋滿座的客廳、佳偶巧笑的新房,如今多已轉為賬房貨棧。沙發遁跡,代之以成捆成包的貨物;流水賬、分類賬、總賬等各色簿記鋪滿桌台,誰曾想此處鋪陳過精美的早點?鬆軟甜美如蛋奶烘餅的日子不過是春夢一夕,老城區的璀璨早已黯然。
說來也怪,盡管時移事往,我繼承的這棟老宅卻未被染指,往昔的豐碑便也得以保留。其實幸免的不止這座宅第。一排排的倉房貨棧中,間或也留下幾處住宅,街道的改造尚未告竣。從前,古老英國的靜修之地雖已成斷垣殘壁,卻仍令其方士修女們流連忘返。如今也有一小撥古怪的老先生老太太依戀著這個地段,他們不願離去,不能離去,或許也不會再離去。一個春日裏,我走出白花怒放的梨園,頂著滿頭銀絲,拄著潔白的象牙頭拐杖;加入了他們閑步的行列。我看,這些耄耋之年的可憐人見到我,竟恍惚著覺得老城區有了起色,還當是光陰倒轉,舊時的旖旎風光重返故裏了呢。
多年以來,這棟老宅一直未有房主居住。它幾易其主,先後轉到過好幾位的名下,他們旋即又租將出去。房客也換來換去,什麽樣的人都有:城裏的老朽,神秘的隱士,或是暫時借宿、身份不甚了然的異邦客。
房宅的外部已花費些許,稍事翻修。原先在六級高台階之上是個華美的老式布道壇似的門廊,被寬邊響板整個罩住。護窗板也很笨重,鑲板上方撥出一個個月牙;七月裏悶熱的早晨,房間總是被護窗遮得嚴嚴實實,隻有月牙形的鏤空放進一束月色般的東方晨曦。現在門廊和頂棚已拆除,護窗板換成了輕巧亮麗的威尼斯百葉窗。像我方才所說,房子的門麵經過一番裝點,顯得不倫不類,好比時髦的接穗嫁接到了古色古香的砧木上,卻尚未同後者融為一體。不過,無論外觀如何,房子內部卻幾乎未動絲毫。酒窖裏排滿了磚砌的拱形隔間,裏麵大而陰冷,磚也已經發黑,看上去就像古代聖殿騎士的墓穴。頭頂上則是**的一樓地板,一式的紅櫟方木,粗大堅實,經年累月下來,已呈濃重的黑色。這些密集排列的櫟樹原木碩大無比,以至走在寬敞的酒窖裏竟似走在戰艦的槍炮層甲板上。
每一樓層的各個房間仍是九十年前的樣子,線條繁複的木質房簷,護壁木裙,高處吊頂雕刻出來的奇花異草,珍禽異獸,總之一切原封不動。房間的牆上,因日長歲久而黯然失色的壁紙也仍保留了路易十六時代的樣式。最大的客廳(女兒們稱之為正廳,以區別於另外兩間小一些的客廳,不過我看沒有這個必要)——這間客廳的牆紙最為華麗眩目,一望便知隻能來自巴黎,是貨真價實的凡爾賽壁紙,就連瑪麗·安東奈特的寢宮或許都曾用它來裝點。它的主花色為大塊菱形,中間用玫瑰花的彩帶隔開(女仆碧迪非說飾帶上畫的是蔥頭,但妻子很快就叫她轉變了看法)。一個個菱形塊猶如綠蔭覆蓋下吊掛的鳥籠,使得牆麵像絢爛的博物誌一般,展示出一排排氣度非凡的飛禽:鸚鵡、長尾金剛鸚鵡、孔雀等等,都具有巴黎派頭。其中孔雀居多,那是離鳥中的埃斯特哈齊王子,滿身佩戴著紅寶石、鑽石和金羊毛勳章。但是,唉!老宅的北麵卻呈現青苔和黴菌斑駁的怪異模樣,狀如大森林中的古樹,苔辭通常附著在背陰麵,據說樹木的腐爛枯死亦始自陰麵。簡言之,在正廳的北頭,原先金碧輝煌的孔雀變得幽澹無光,令人好不惆悵。究其原因,壞就壞在房簷上的一個小漏洞,雨水滲進來,細細緩緩地從牆上淌下,一直流到底層。當時住在這裏的房客不懂規矩,並不認為堵漏是他們應做的事,或者覺得既然有孔雀壁紙的客廳隻用來堆放木柴、晾衣服,又何必費事去補洞。於是,許多孔雀雖曾一度光彩照人,現在卻像淋過暴雨似的,它們雍容華貴的羽毛上糊滿了塵泥;曾似繁星閃爍的尾屏也已一片模糊,實足悼惜。然而,它們卻那麽堅忍不拔而又生氣昂然地經受了命運的乖舛,有好幾處甚至還透著紅潤;觀其體態,風韻猶存;觀其心境,竟似充溢甜美淒婉的幽思,畢竟年複一年地在幽暗的棲息地直想度日。因此,盡管碧迪稱之為雞窩,盡管家人(尤其是恐怕於我太年輕的妻子)再三懇求,要我搗毀整座雞窩,揭去孔雀壁紙,換上漂亮、合時令而又高雅的奶油色牆紙,我卻不為所動。其他事情上我可以順從她們的意思,可就這件事說什麽也不答應。
我不允許做任何更動,主要是因為很長時間以來,這間孔雀廳——或稱玫瑰屋(兩個名字我都用)——總是使我想起宅第先前的一位主人。那就是溫良敦厚的吉米·羅斯。
可憐的吉米·羅斯!
他是我的早年相識,前些年已辭世,當時誰有我和另外兩位蹣跚老者,坐了一輛出租馬車,一直相送至墓地。
吉米生來家境中等。風華之年的他長得出奇的英俊偉岸,孔武有力。他有著藍色的明眸,棕色的卷發,還有賽似搽過胭脂的雙頰。那是健康的體魄所賦予的自然的紅潤,加之活得盡興,便更顯得神采奕奕。他素愛向女子獻殷勤,並且同大多數仰慕女性的男子一樣,他不會心甘情願地將自己交付祭壇,也就是說,他不會走向聖壇,結婚娶妻,從此失去崇拜所有女性的自由。
一筆王侯氣度的大買賣,使他發了大財,他的產業能與佛羅倫薩的巨賈、偉大的科西莫相媲。從此他華筵禮慶,極盡奢靡。有很長一段時間,好聚實的紐約城裏任何人家都體想及得上吉米府上的珍饈美肴和盛大舞會。他精神矍鑠,服飾華麗,妙語連珠;他那耀眼的大吊燈,無窮無盡的閑聊本事,他的法國家具,他對客人的熱切歡迎,他慷慨的為人,豐富的肴撰,高貴的風度,上品的葡萄酒——所有這一切招引大批食客來到他賓至如歸的宅第,又有什麽可奇怪的呢?在冬季盛會上,他是首席佳賓。在市政廳花園舉行的頒獎儀式,也總是請詹姆斯·羅斯先生第一個上台給獲得殊榮的演員頒發銀盤,給榮立戰功的將軍頒發劍與槍。選中他當頒獎人,還往往因為他的一種稟賦:他能將褒揚之辭說得委婉動聽。
“先生,”在百老匯的一家大客廳裏,他把一對鑲嵌著綠鬆石的手槍交到G將軍手中時是這樣開場的,“先生,”吉米綻開玫瑰色的笑臉,打著純正西班牙語的顫音說,“手槍本來可以鑲上更多的綠鬆石,可惜銘刻你的累累戰功後槍柄上未能留下一隙之地。”
啊,吉米,吉米!論恭維、讚美的本領,你確實高人一等。但那符合你的秉性氣質,隻要是能給人歡樂,你便大量賦予,從不吝嗇。在這種場合,誰會指責你,說別看你巧舌如簧,其實不過借用了(你也確實是借用了)他人的妙語?這個世界上,什麽東西都可以剽竊,就是挪用他人的溢美之辭不會被當作剽竊者。
俱往矣!時間才是真正的剽竊者,它竊取歲月,偷去光陰。
生意場上風雲突變,時運倒轉,又加之不分場合地揮霍無度,終於使吉米的買賣一敗塗地。細審賬目,他竟已喪失一多半的償付能力。本來虧空部分還有望及時得到彌補——當然,清償之後吉米將一文不名——但是冬天的一場大風掀翻了他將進家門的兩艘貨輪,它們從中國運貨回來,就在駛進停泊的海港之前,沉沒於沙鉤灣。
吉米家業告罄。
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當時我住在鄉下,每年進城一趟走親訪友。那一回就是碰巧在城裏聽說此事。可是就在四五天前,我還在他的宴會上見過他,他的家還是賓朋滿座,而且宴席將散前,我還聽到一位身著錦緞的夫人為他祝酒,她的話音仍縈繞耳邊:“為我們高貴的東道主幹杯,祝他青春長存,鮮花笑容永遠怒放,赤子之心永遠赤誠!”然後他們,那些可愛的女士先生們,便真心實意地開懷豪飲。吉米呢,他誠摯的雙眼噙著仁慈、驕傲而感激的淚水,像天使一般環視四周,他的賓客個個紅光滿麵,杯觚醇酒同樣晶瑩璀璨,情誼濃濃。
啊,可憐的不幸的吉米——上帝保佑眾生——不幸的吉米·羅斯咽!
唉,就在四五日之後,我聽到一聲驚雷——啊,我指的是如五雷轟頂的壞消息。那日大雪紛飛,我正在拜特裏(即吉米的宅第所在)附近的草地滾木球場上走著,忽見一位紳士悠閑從容地走來。記得他在幾天前的宴會上第一個躍起,熱切響應那夫人的祝酒詞。良辰佳景,他高舉酒盞,可謂美酒盈杯,熱淚盈眶。
就是這位好先生,晃著銀頭藤杖,穿過草地滾木球場徐徐走來。見了我,他收住腳步道:“啊,孩子,前兒晚上吉米給咱的真是難得的好酒啊。可惜再也喝不到啦。聽說了嗎?吉米玩兒完了。告訴你吧,徹底玩兒完。沒救了。跟我去咖啡館,我再細細同你說。你答應的話,咱就著紅葡萄酒,籌劃籌劃雪橇會,今晚上加圖那兒怎樣。來吧。”
“謝謝,”我說,“我——我——我有事兒。”
我箭也似的直奔吉米家。我說要見他,門房說東家不在,不知上哪兒去了,他已經兩天兩夜沒進家門了。
我又走回百老匯,沿街上行,逢熟人便打聽,但是盡管人人都說傳聞可靠,卻沒人說得出吉米的去向,而且看上去誰都不拿這當回事兒。後來遇到一個做買賣的,聽話風,好像說吉米在沉船裏搗騰一番,許是扒攏了好大一堆錢幣,便乖乖地銷聲匿跡了。又遇一位闊佬,剛提吉米的名字,他竟口吐白沫:“無賴,不折不扣的強盜,這個吉米·羅斯,先生!不過有厲害人追著他呢。”事後我得知這位怒不可遏的先生因吉米的破產而間接地損失了七十五元七十五分。可這饕餮之徒嗜酒如命,而吉米的佳釀又是價值千金的舶來品,所以我敢說他在吉米家吞下的酒菜早就超過了那個數目。是的,我想起來了,在吉米的宴席上,我曾不止一次地注意過這位中年紳士,有一回敬席前,他仍坐在桌前久久不起身,做出一副熱切的樣子和滿麵紅光的吉米交談,其實一直盯著那點名貴的紅酒,趁人不注意,便急不可耐地顫索著匆匆倒一杯下肚,如此一杯又一杯的,仿佛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必須抓住吉米如日中天的盛情,晾曬他那堆滿足私利的幹草。
後來我終於見到一位著名的消息靈通人士,名人的隱私癖好他無所不曉。我向他打聽吉米的下落,他拉著我走出熙熙攘攘的人群,來到三一教堂的欄杆前,悄聲告訴我說,前一晚上吉米進了他的一所老宅了,那房子就在C街上。有些日子沒住人了。照此看來,吉米這會兒就可能躲在那裏。我問清具體地址,便朝那個方向走去,最終在這棟叫玫瑰屋的宅子前停下腳步。護窗關得嚴嚴實實,月牙狀的鏤空中結滿蛛網。整個宅第透著荒涼凋敗,積雪無人清掃,在門廊前飛舞狂卷,雪地裏不見任何車轍腳印。無論裏麵的人是誰,他已遭眾人委棄,孑然淒清。街上空蕩蕩,幾乎無人行走;即便在那個年代,花花世界也已棄之遠去,而商貿人士又尚未在此落戶,占據顯貴留下的地盤。
我朝人行道兩邊看看,輕輕叩門,無人應門。再叩,大了點聲,仍無人搭理。於是又叩門又按鈴,卻還是沒有反應。我絕望了,欲轉身離去,可又使出最後一招。我提起沉重的門環,竭盡全力當當地拚命叩擊了好一陣後,便戛然停下,不出聲地站著。這時街道上上下下有好些破舊古怪的窗戶打開了,好些個老人伸出腦袋,看看究竟哪個陌生人在此擾得四鄰不安。裏頭的人仿佛對喧鬧後的寂靜感到駭怕了,從鑰匙孔那邊傳來甕塞嘶啞的問話聲。
“你是誰?”那聲音說。
“一個朋友。”
“那就不讓進。”回答聲顯得越發低沉了。
我吃了一驚。“天哪!這不是吉米·羅斯吧?”我想。不是這棟房子,我搞錯了。但為了保險起見,我還是問了一句:
“詹姆斯·羅斯先生在家嗎?”
沒有回答。
我又開口說:
“我是威廉·福特,請讓我進去。”
“哦,不行,不行!我怕見人。”
那確實是吉米·羅斯!
“放我進去,羅斯,讓我進去,老兄,我是你的朋友呀。”
“走開,要不然——”
隨著話音隻聽得大鎖乒乓直響,卻不是鑰匙開鎖的聲音。好像有一根細管子塞進了鎖孔。我大驚失色,飛也似的逃走了。
那時我尚年輕,吉米亦未逾四十。從那以後,一直過了二十五年我才重見吉米。變化何其大也!我本想,假如再次見到他的話,他定然形容枯槁,瘦骨嶙峋,被災厄與憎世折磨得不近人情——然而,這是何等的奇妙!他的雙頰居然又綻現著舊日的波斯玫瑰紅。可他確實窮得叮當,一貧如洗。那是個濟貧院無力解救的貧民,一個穿著單薄、破舊卻仍經仔細料理的衣服閑適地兜風的寒士,一個滿嘴華美辭藻的乞丐,一個謙恭有禮、笑嗬嗬、顫巍巍的紳士。
啊,可憐的不幸的吉米——上帝保佑眾生——可憐的吉米!
厄運初降時,從前信誓旦旦的友人、如今的債主,像逐腐的禿鷲一般,要將他投入監獄。為逃避他們的追蹤,也為躲開世人的目光,他鑽進了那棟空蕩蕩的老宅。與世隔絕的枯寂日子,將他逼到瘋狂的邊緣。盡管如此,流逝的歲月漸漸撫平了他心靈的創傷,吉米清醒過來了。也許因為他生就了一副赤心柔腸,任憑什麽淒風苦雨都無法將他鑄成一個憎惡人類的厭世者。毫無疑問,吉米最終甚至感到躲避世人亦是對上帝的不敬。
責任感固然美好,可有時卻會釀成苦酒。讓老相識重新看見現在窮相畢露的他,不,應該說是忍著羞惡之心,卑躬屈膝地上門求見,讓老相識容忍他這個老古怪在他們的客廳裏徘徊遊蕩——而那些人都知道他曾是首屈一指、占盡天下風流的豪富——還有什麽能比這更為苦澀的呢?然而吉米卻這樣做了。命運並沒有粗暴地將他猛然推下穀底,而是將他玩於掌股之間,慢慢壓他低頭,直至再也爬不起來。他不知從何處得到一筆收入,大約有七十美元左右。本錢他是絕對不動一指的,隻靠著一點利息,想方設法維持生計。住閣樓,自己開夥,通常日進一餐,不過是牛奶加飯,若不是坐到了人家的餐桌上,便再無其他東西下肚。到了喝茶的時間,他常常摸到一個老相識的府上,身上總是穿著那件幹淨陳舊的長大衣;衣服的袖口和褲腳都有磨掉了絨頭的天鵝絨滾進,遮掩起被老鼠啃過的寒磣相。到了星期天,則一定要找一家闊綽的人家,上門飽餐一頓。
顯然,沒有別的什麽人能如此度日而毫毛無損,那是大家看他純良無邪,僅僅由於命數不濟,才如此落魄,因而對他惟有憐憫同情才是。他可憐兮兮地上門討一口茶,要一片烤麵包,那些人家即便沒把這位饑腸轆轆的紳士轟出門去,也說不上有多少功德。要是他們能湊上一筆小款,於他們本人其實並無多大損失,而於他則是雪中送炭,使他能解決溫飽問題,不再靠施舍救濟度日,倒可以算是行善積德。可惜他們並沒有這樣做。說起善行,其實也不是他們施舍吉米,而是吉米躑躅於朱門,托缽乞施啊。
然而,感人至深的當數他臉上的紅暈——那是在他凋敝的境遇中,迎著冬日刺骨的寒風而盛開的兩朵玫瑰。它們開得濃豔。為何牛奶麵包、粗茶淡飯能培育出如此繁茂的花朵?抑或是他描畫上去的?什麽樣的回春妙術,竟使花朵開得如此斑斕、馥鬱?這些恐怕誰也說不清。切切實實看到的,就是他雙頰上絢麗的玫瑰。吉米不隻滿麵紅光,而且笑口常開,他永遠是樂嗬嗬的。那些接納過他的豪門貴胄從未見過像吉米那樣會笑的客人。在他顯赫一時的日子裏,吉米的笑臉就已家喻戶曉。如今窘迫潦倒而仍笑容可掬,那麽吉米的微笑更應是遐邇聞名了。
無論上哪家喝茶,吉米都有一肚子城裏的新聞、小道消息要往外倒。他既於世無害,便也有了隨意出入書報閱覽室的特權,因對歐洲事務、國內外的文學新作,均了如指掌。如果有人表示想聽聽,他就會滔滔不絕。但是這種機會並不常有。在有些人家裏——為數還不少——吉米總是很識相地在上茶之前的十分鍾到達,又於茶後十分鍾離去。他很清楚,主人家未必感到缺了他便少了一分歡樂酣暢。
有時開飯甚晚,宴席又頗為豐盛,待美酒菜肴下肚,誰都不會再碰麵包白脫,或多喝一杯中國紅茶。可是吉米卻不。既然條水麵包管夠,他便一杯接一杯地喝茶,一片接一片地往嘴裏塞香噴噴的白脫油麵包。看到他心滿意足的樣子,我不禁倍覺淒愴。其實吉米何嚐不是心中雪亮,可憐他既要掩飾餓相,又要填飽肚皮,於是隻好裝得興高采烈的,同女主人活潑潑地談話,邊淡邊急不可耐地吃啊喝的,卻還要顯得心不在焉,好像一吞一咽隻是習慣使然;而不是因為餓。
可憐的不幸的吉米——上帝保佑眾生——可憐的吉米·羅斯啊!
吉米對女士們一如既往,仍然愛獻殷勤。隻要太太小姐們和吉米同桌吃飯,她們準能聽到奉承話。說實在的,吉米去世前,年輕小姐們已經覺得他的褒辭頌語就像卷進三角帽和緊身齊膝褲那樣——啊不,簡直像爛在當鋪老板手裏的肩飾和佩刀劍的腰帶似的,散發著一股子陳腐氣。吉米的談吐舉止中也確實尚存一絲軍旅生涯的痕跡:在那英氣勃發的往日裏,他不還當過州國民軍的將領嗎。似乎當了國民軍的將軍便在劫難逃。咳,從將軍淪為貧民的,光我記得的就不止兩三人。至於原因,我也不敢深究。有些人並未生就尚武之心,他們溫文爾雅,心氣平和,卻偏偏習得軍事,這是否說明他們虛榮心作祟,好誇飾呢?多半並非如此。不管怎麽說,日子過得舒心的人對身處逆境的人指手劃腳,說三道四,即使談不上不敬神,至少也是不得體的。
吉米走動的人家太多了,或者是他十分小心謹慎,凡是麵有難色的人家,就盡量不會造訪,總之,有的府第他一年左右才去上一回。一俟進門,見了青春煥發的弗朗西絲小姐或是艾拉貝拉小姐,穿著破舊大衣的吉米便會深深一鞠躬,用他那隻白淨柔軟的手殷切地握住對方的手說:“啊,艾拉貝拉小姐。你的纖纖玉指上寶石光焰熠熠,本來它們會光彩奪目,但是你鑽石般的雙目靈光四射,竟使得珠寶黯然失色!”
雖然你淪落到饑寒交加的田地,無力再賞顧窮人,你,吉米啊,你卻仍能寬宏地施濟富人。反正奉承話百聽不厭,浮俗翹盼恭維,其心之切,竟勝過街頭巷尾乞討麵包的叫花子。富的暴食暴飲,卻仍貪得無厭,窮的但求果腹,世道不是向來如此麽。我以為吉米·羅斯就是這麽想的。
但是天下女子並非個個追求虛榮,即使有時難於免俗,可是瑕不掩瑜,她們善良的心地早已滌淨這點小小的罪過。為不幸的吉米闔上雙眼的就是這樣一位可愛小姐。她是富家獨生女,父親係市政委員。她與吉米相熟,後來體力不支的吉米一直得到她的垂顧。他終於臥病不起,姑娘親手為他端來果凍和奶凍,到小閣樓來為他煮茶,還幫著動彈不得的可憐老人在**翻身。吉米啊,你能得到這麽一位可人兒的照拂,也算是好有好報。你這一輩子可謂滄海桑田,但是家有萬貫、一擲千金也罷,食不果腹、衣不蔽體也罷,你對紅顏裙釵卻始終情至意切,柔腸繾綣。臨到撒手歸西,由纖手玉指為你閉闔老眼,還不是理所應當的嗎。
說起這位年輕小姐如何侍奉吉米,以及可憐的吉米如何接受她的照料,我的腦際浮現了一樁小事。這本來區區不足掛齒,不過既然說了於他倆無損,我不妨就此道來。
那回又是碰巧進城。聽說吉米病情,我便前去探視,於他清寂的閣樓中,見到這位侍奉於他左右的秀婉女子。見有來客,她便退出,留我與吉米獨處。她帶來幾樣美味點心,外加幾冊書籍——虔誠的人總是將這類書送到奄奄一息的病人枕邊,以表虔心祝願。吉米怎樣領受她的美意呢?或許因被當成半截入土的人而反感已極,或許因際遇悲慘,自然而然變得脾氣乖戾,總之,等文靜的少女一離開,吉米便用僅剩的一點力氣,將書摔向角落,一麵囁嚅著說:“她幹嗎要拿這些傷心的玩意兒來?把我當要飯花子了嗎?她當一文不值的膏藥就能拯救一顆紳士的心嗎?”
可憐的不幸的吉米啊——上帝護佑眾生——可憐的吉米·羅斯!
唉,罷了,我已年屆遲幕,怕是老眼昏花了,才流下幾行濁淚。然上蒼有眼,吉米再也無勞世人噓寒問暖了。
吉米·羅斯早已一命嗚呼,撒手人寰!
此刻我仍枯坐於孔雀廳內——從這裏曾傳出他嘶啞的嗓音,然後就是嚇跑了我的槍筒塞進鎖孔的聲響——我仍無法釋懷,久久思索著他那奇特的一生。百思不得其解的乃是這麽一位風流倜儻、睥睨眾生的天之驕子,落魄之後竟飲泣吞聲,盤桓於雕梁畫棟、膏粱人家,吃得嗟來茶飯,卻依舊神清氣朗,不見猥瑣之態。要知道他曾像個中古時期的爵爺一般,拿出勃艮第佳釀和鹿肉野味款待歡呼雀躍的人群啊。
孔雀傲兀地筆立牆頭,滿身泥漿覆蓋了昔日的輝煌;每每看到它們,我就會聯想到曾顯赫一時而從峰巔跌落下來的吉米。褪色的孔雀掛在玫瑰垂花飾帶上,每當我注目那些永遠的玫瑰,眼前又不由浮現逆境中的吉米雙頰上永不凋謝的紅花。
如今吉米已踏上淨土,人間的酸甜苦辣全都拋在此岸,願上帝保佑吉米的紅玫瑰永遠濃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