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普魯斯特+薇奧朗特,或名迷戀社交生活
一、薇奧朗特愛沉思的童年
德·斯蒂裏子爵夫人慷慨,和藹,充滿迷人的嬌媚。她的丈夫子爵的頭腦極其靈活,臉容端正得令人讚歎。但是這位在本文開始時就出現的魁梧漢子更**,而且不那麽庸俗。他們遠離上流社會,在鄉下的斯蒂裏莊園裏撫養女兒薇奧朗特。她像父親一樣漂亮、靈活,同母親一樣仁慈和神秘地迷人,似乎把父母親的優點按照十分勻稱的比例結合在一起。可是她心靈裏,思想中,充滿著各種不斷改變的願望,而在她身上卻缺乏這樣的一種意誌:能不加限製地引導願望,不讓她成為願望的可愛和脆弱的玩偶。這使薇奧朗特的母親感到不安,要不是在一次狩獵事故中,子爵夫人同丈夫雙雙殞命,撇下薇奧朗特這個十五歲孤女的話,隨著時間的推移,她母親的這種不安之感本來是會日益加深的。薇奧朗特幾乎可說是獨自生活,在她的家庭教師,斯蒂裏古堡總管老奧古斯坦細心而笨拙的照看下,她因為缺少朋友,就把幻想作為可愛的伴侶,立意要一輩子做幻想的忠誠夥伴。她帶著幻想漫遊花園的幽徑、田野,在位於斯蒂裏莊園的盡頭、朝著大海的平台上憑欄遐想。幻想仿佛使薇奧朗特具有一種比原先更為高超的能力,在幻想的“教導”下她不僅能感知一切看得見的事物,而且能預感到一點兒看不見的事物。她的歡樂無窮無盡,但時常被悄然而來的、程度更為強烈的憂愁之感所打斷。
二、情竇初開
除了奧古斯坦和當地的幾個孩子,薇奧朗特看不到別的人。她的一個小姨母住在離這兒幾小時路程的朱利昂日的古堡裏,惟有這個姨母有時來看望薇奧朗特。有一天,她去看看外甥女,她的一個朋友陪同前往。他名叫奧諾雷,十六歲。薇奧朗特不喜歡他,他還是來了。在花園的小徑上散步時,他告訴她一些很不得體的事,這是她始料所不及的。她感到十分舒心的快意,但旋即羞愧於色。夕陽西下,他們已走了好久,於是坐在長凳上,不用說,是想看看豔紅的天空輝映大海的色彩。奧諾雷挨近薇奧朗特,怕她著涼,用老練緩慢的動作在她脖子上扣上皮裘,並向她提議,試試在他幫助下實踐一下他剛才在花園裏告訴她的理論。他想向她說悄悄話,嘴唇挨近薇奧朗特的耳畔,她沒有退縮;可是,他們聽到葉叢中有響聲。“不要緊,”奧諾雷柔聲細氣地說。“是我的姨母,”薇奧朗特說。其實是風。薇奧朗特站了起來,這陣風來得正是時候,使她感到了涼意,她不想再坐下,並且不顧奧諾雷的哀求,便告退了。她十分悔恨,癔病發作,接連兩天久久不能入睡。一想起這件事,她便輾轉反側。第三天,奧諾雷要求見她。她叫人回說已散步去了。奧諾雷壓根兒不信,卻不敢再來。第二年夏天,她滿懷柔情而又憂鬱地思念奧諾雷,因為她得知他當了水手出海了。太陽沉入海裏,她坐在一年前他帶她來坐過的那條長凳上,竭力回想奧諾雷的模樣:嘴唇向前努著,綠眼睛半閉半張,目光像光線一樣掃視,落在她身上使她感到有點兒像一道熱烘烘的、強烈的光。在溫馨的夜晚,浩瀚而神秘的夜晚,她深信沒有人會看到她,這激起了她的情欲,這時她聽見奧諾雷的嗓音在耳畔向她訴說不該說的事。這情是她全都回想起來,宛如欲念一般纏人,呈現在她眼前。一天晚上,吃晚餐時,她感歎一聲,瞧瞧坐在自己對麵的總管。
“我很愁悶,奧古斯坦,”薇奧朗特說。她又添了一句:“沒有人愛我。”
奧古斯坦接口道:“一周前,我到朱利昂回去整理書櫃,聽到有人談論您:‘她多漂亮啊!’”
“誰說的?”薇奧朗特愁悶地問。
一絲笑意無力地、勉強地掀起她的嘴角,猶如人們想撩開窗簾,讓白天的歡樂氣氛進屋一樣。
“去年那個年輕人,奧諾雷先生……”
“我還以為他出海了呢,”薇奧朗特說。
“他已經回來了,”奧古斯坦說。
薇奧朗特倏地站起身,幾乎踉踉蹌蹌地走回臥室,給奧諾雷寫信,叫他來看自己。拿起筆時,她有一種幸福的感覺,一種還沒有過的充滿力量的感覺;她覺得她是在按自己的意趣,為了滿足自己的情欲,安排自己的生活;她覺得,在好像無意地把他們禁錮起來並使他們彼此遠離的兩個命運的齒輪上,她仍然能夠用拇指輕輕地推動一下;她覺得他晚上會出現在平台上,並不會由於情欲得不到滿足而處於十分痛苦的恍惚狀態;她覺得自己的這番還沒有讓他聽到過的情意——這是她在內心中不斷編織的浪漫感情——和現實之間確實存在著一些能夠溝通的途徑,她將由此衝向那難以達到的目標,創造條件,使這個目標變得可以實現。翌日,她收到奧諾雷的回音,她顫抖著走到他擁抱過她的那條長凳上去閱讀。
小姐
我在船後被前一小時,收到了您的信。我們隻停泊了一周,我要四年後才能返回。請經常想起
尊敬您的、滿懷溫情的
奧諾雷。
於是,她凝視著那個平台——他已不會到這兒來了,而且在這兒也無人能滿足她的心願。她也凝視著那大海——大海從她身邊奪走了他,在少女的想像中,大海讓她稍微領略了一下它那神秘而憂鬱的巨大魅力作為補償,這是不屬於我們的那些物體的魅力,它們反映出過多的天穹,浸沒過多的海岸。這時,薇奧朗特淚如雨下。
晚上,她說:“可憐的奧古斯坦,我遭到了很大的不幸。”
對她來說,推心置腹的需要開始從她情竇初開時所遭受的最早的失望中產生,這是自然而然的,就像平常人們從愛情中得到最初的滿足那樣。她還沒有經曆過愛情。不久,她就受到相思的折磨,這是人們用以了解愛情的惟一方式。
三、愛情的痛苦
薇奧朗特戀愛了,換句話說,一個名叫洛朗斯的年輕英國人幾個月內成了她胡思亂想的對象,她最重大的行動的目標。她跟他打過一次獵,不明白為什麽想重見他的願望主宰了她的思想,推動她走上同他相會的道路,使她夜不成眠,破壞她的休息和幸福。薇奧朗特傾心愛慕,卻遭到輕慢的對待。洛朗斯喜歡上流社會,而她喜歡上流社會則是為了追隨他。可是洛朗斯對這個二十歲的鄉村姑娘卻不屑一顧。她因憂悶和嫉妒而病倒,於是就到某地的溫泉去,想忘卻洛朗斯,可是,看到自己不如那麽多比不上她的女人受到青睞,她的自尊心受了損傷,為了戰勝她們,她決計把她們的成功奪取過來。
她說:“好心的奧古斯坦,我要離開你,到奧地利宮廷去。”
奧古斯坦說:“但願不要這樣。您要是待在那麽多惡人中間,此地的窮人就會得不到您的善心安慰。您不會再跟我們的孩子們在樹林裏玩耍。誰彈奏教堂裏的管風琴呢?我們會看不到您在田野裏繪畫,您不會再給我們作曲。”
薇奧朗特說:“別擔心,奧古斯坦,不過給我管好我的古堡和斯蒂裏的農民。到上流社會去,對我來說隻是一種方法。上流社會給人提供一些庸俗但又不可戰勝的武器,有朝一日我要得到愛情,便必須掌握這些武器。好奇心也促使我這樣做,好像這是一種需要:過上比眼前的生活更講究一點物質、更少一點思索的生活。這既是想息,也是我渴望的學校。我的地位一旦確立,假期結束,我便離開上流社會,回到鄉下,回到我們善良純樸的人們中間,譜寫我最喜愛的歌曲。在未來的某一確定的時刻,我會在這斜坡上止步,返回我們的斯蒂裏莊園,生活在你的身邊,我最親愛的。”
奧古斯坦說:“您能這樣做嗎?”
薇奧朗特說:“隻要願意,就能做到。”
奧古斯坦說:“恐怕那時您不想這樣做。”
薇奧朗特問:“為什麽?”
奧古斯坦說:“因為您那時早已變了。”
四、迷戀社交生活
上流社會的那些姑娘異常平庸,薇奧朗特隻要走到她們中間去,便使她們幾乎都黯然失色。那些最難接近的貴族老爺和最孤僻的藝術家都迎她而來,向她獻殷勤。惟有她一個人有頭腦和鑒賞力,舉止得體,使人感到盡善盡美。一些喜劇作品、香水、連衣裙因她的推薦而風靡一時。裁縫、作家、理發師紛紛乞求她的支持。最著名的奧地利時裝女專家征求她的同意,擔當她的裁縫,鼎鼎大名的歐洲親王征求她的同意,以她的情人自命。她認為對於他們兩人所作的這種敬重的表示都應拒絕接受,否則這就會明確地給他們的典雅名聲增添光彩。在要求薇奧朗特在家中款待的年輕人中,洛朗斯因一再堅清而受人注目。以前,他引起她滿腹憂思,如今這樣做又使她有點厭惡。他的卑下超過他以前的輕慢,使他離她更遠。“我沒有權利惱火,”她思忖,“我過去並非因為覺得他心靈高尚而愛他,我那時一直不敢承認自己清楚地感到他是卑劣的。但是這種感覺並不妨礙我愛他,而隻是阻止我去愛高尚的心靈。我想,一個人可以是卑劣的,同時又是可愛的。這個人隻要不再情有所鍾,便會回過頭來更喜歡心腸好的人。這種對惡人的迷戀多麽古怪,因為它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不能以受到情欲的迷惑為借口!精神戀愛微不足道。”我們以後會看到,她會認為肉欲的愛更加微不足道。
奧古斯坦來看望她,想把她帶回斯蒂裏莊園。他對她說:
“您已經征服了一個真正的王國,這對您還不夠嗎?但願您重新變成從前的薇奧朗特。”
薇奧朗特說:“我恰好剛剛征服了這個王國,奧古斯坦,至少讓我統治它幾個月。”
奧古斯坦沒有預料到的一件事,使薇奧朗特暫時不必去考慮退隱。她拒絕了二十位尊貴的殿下、同樣多的君主和一個天才人物的求婚,嫁給了波希米亞公爵,他有極大的魅力和五百萬杜卡托。奧諾雷返回的消息在婚禮的前夕差點使婚姻破裂。但是,他害了一種病,毀了臉容,他那種隨隨便便的態度令薇奧朗特生厭。她為自己虛幻的情欲感到傷心,從前,她的欲念是那麽強烈,她向往那個猶如花兒盛開的肉體,而如今這個肉體卻像已經永遠枯萎的花兒了。波希米亞公爵夫人繼續使人著迷,如同以前斯蒂裏莊園的薇奧朗特那樣,公爵的偌大家產隻起著與她這件藝術品相配的框架的作用。世間的事物,每當崇高的努力也不能使它們保持重心的時候,就會有這種自然而然地每況愈下的傾向,好像這是由不得它們自己做主似的,她從藝術品變成了奢侈品。奧古斯坦聽到關於她的消息後,十分驚訝。他給她寫信:“為什麽公爵夫人不斷談論薇奧朗特從前如此藐視的東西?”
薇奧朗特回信說:“如果我保持原來的一些固定的看法,由於它們超凡脫俗的本質,生活在上流社會的人對之反感,不能理解,這樣,我就一定不像現在那樣討人喜歡了。可是我煩惱得很,我的好奧古斯坦。”
他來看望她,給她解釋她為什麽會煩惱:
“您喜歡音樂、思索、施舍、孤獨和鄉村,而現在您已不再顧及這些愛好了。成功占據您的心靈,歡樂拖住您的身子。惟有按照心靈深處的意向去做自己所喜歡的事,才能找到幸福。”
薇奧朗特說:“你沒有經曆過,怎麽知道的呢?”
奧古斯坦說:“我想過,也就是說一切都體味到了,我但願不久您會厭惡這種乏味的生活。”
薇奧朗特越來越煩悶,她一直悶悶不樂。上流社會傷風敗俗的習氣過去沒有觸動過她,如今卻對她起了作用,殘酷無情地傷害了她,猶如四季的時光無情地壓垮了由於患病而無法抵抗的軀體。有一天;她獨自漫步在幾乎闃無人影的林陰路上,一個女人從她起初沒看到的馬車裏下來,徑直向她走來,同她攀談,問她是不是薇奧朗特·德·波希米亞,並告訴她,自己是她母親的舊友,想再見見從前在膝頭上抱過的小薇奧朗特。這個女人激動地擁抱她,挽住她的腰,不停地吻她,薇奧朗特沒有和她說再見,拔腿就逃。翌日傍晚,薇奧朗特前往參加歡迎米澤娜公主的晚會,她並不認識這位公主。她認出了這就是昨天那位可憎的太太。薇奧朗特一直尊敬的一位孀婦對她說:
“您要我把您介紹給米澤娜公主嗎?”
薇奧朗特說:“不!”
那位孤孀說:“別膽怯。我拿得穩,她會喜歡您的。她非常喜歡漂亮女人。”
從這天起,薇奧朗特有了兩個死敵:米澤娜公主和那位孤孀,她們到處把她說成高傲和**的魔鬼。薇奧朗特知道後,為自身的遭遇和女人的惡毒傷心飲泣。至於說對男人的惡毒,她早已逆來順受了,不久,她每晚總是要對丈夫說:
“後天我們動身去我的斯蒂裏莊園吧,我們再也不離開那裏。”可是接著總是會有人舉行晚會,這個晚會也許比其他的晚會更使她喜歡,再說她正有著一條更漂亮的連衣裙要炫耀一番呢。有關想像、創作、獨自在思索中生活、為他人做出犧牲等這些方麵的強烈需要,盡管使她因得不到滿足而感到痛苦,妨礙她在上流社會中找到歡樂的影子,卻已經變得淡薄了,不再是那麽急切地促使她改變生活,迫使她放棄上流社會,過自己真正的生活。人們看到她繼續過著那種豪華而又可悲的生活,這是一種一成不變的、幾乎可說是逐漸地完全失去意義的生活。在她身上,人們隻能看到那種高尚的生活所留下的令人傷感的影子,而她本來是能夠過上這種生活的,可是現在卻對它日益遠離了。樂善好施的強烈意念原本會像潮水那樣洗刷她的心靈,蕩平堵塞一顆世俗的心的一切人類不平等,而現在卻早已被自私自利、賣弄風情和野心所構成的千百條堤壩擋住了。她對做好事的興趣就像她在想引人注意而故意做出優美的姿態的時候一樣。她仍然施舍金錢,為了做好事而花費自己的精力和時間,但是她的一部分心思已另有所屬,不再由她做主了。她早上仍然躺在**看書,或者沉思,不過頭腦裏亂糟糟的,她現在已不關心世事,隻是打量自己,可又不是為了深化對自己的認識,而是為了**地、**地自我欣賞,好像麵對鏡子一樣。如果在那時向她稟報有人來訪,她也沒有毅力把來客擋回去,以便繼續沉思或看書。她竟至於在欣賞大自然的時候也會有反常的感受,在她看來,四季的魅力隻不過是為了給優美的舉止或服飾增添“芳香”和“色調”而存在的。冬天的扭力變成怕冷的樂趣,而狩獵的快樂使她感受不到秋天的憂鬱。有時,她孤零零地在森林中行走,竭力想重新找到真正歡樂的天然源泉。可是在陰暗的枝葉叢下漫步時,她身上穿的卻總是色彩鮮豔的連衣裙。她對自己漂亮的服飾感到很得意,這就敗壞了她獨自沉思的樂趣。
公爵總是問道:“明天我們動身嗎?”
薇奧朗特總是回答說:“後天吧。”
後來公爵就不再問她了。薇奧朗特給抱怨不已的奧古斯坦寫信說:“待我年事稍增時我會回來的。”奧古斯坦回信說:“啊!您把自己的青春毫不猶豫地給了他們;您永遠不會回到您的斯蒂裏莊園裏來啦。”她始終沒有回去。年輕時,她待在上流社會中,主宰她幾乎還是孩子時便已征服的典雅王國。年老時,她留在那裏保衛這個王國。但是她徒勞無功。她失去了這個王國。她去世時,還在力圖重新征服它。奧古斯坦一直指望她厭倦這種生活。可是他沒有考慮到一種力量,這種力量即使起初是由虛榮心助長的,卻克服了厭惡、蔑視和煩惱,這便是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