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司務特+流浪漢威利的故事
你一定聽說過雷德岡脫利特府有個羅伯·雷德岡脫利特爵士,在物價上漲的那些年以前,他就住在這一帶。這一鄉的人們忘不了他;老一輩的人聽見他的名字就嚇得倒抽冷氣。他參加過蒙特羅斯指揮的蘇格蘭高地軍。在1652年那年,他又同格倫凱恩進了山。所以,自從國王查理二世回來,誰也比不上雷德岡脫利特老爺更受國王恩寵。國王召他到倫敦宮裏,用自己的佩劍親自封他為爵士。這位爵士不愧是個狂熱的國教派,他領了張中尉的委任狀,就瘋頭瘋腦,像隻暴跳如雷的獅子,跑到鄉下來討伐輝格黨和誓約派。那些輝格黨,個個都是強脾氣,木管騎士派多凶,他們都不買賬。兩家碰到一起,簡直相持不下,於是隻好使用武力。雷德岡脫利特一向主張嚴辦,弄得他在鄉下的名氣和克拉弗豪斯、湯姆·代耶爾這兩個人一樣大。隻要雷德岡脫利特親自出馬,那些逃到山裏的可憐的誓約派,不論躲進深山老林,還是鑽進峽穀山洞,一個也逃不脫。雷德岡脫利特吹起獵號,呼著豬犬,像打鹿一樣圍獵誓約派。他們抓到誓約派,就跟高地人對付獐子一樣,毫不客氣,問一句:“你承不承認國教?”隻要道半個不字,那就一聲令下:“舉槍——瞄準——放!”那個不信國教的就一命歸陰。
遠近的人們又恨羅伯爵士,又怕羅伯爵士。大家認為他跟撒旦訂過直接的合同,說他刀劍不入,說子彈打在他的水牛皮外套上,就會骨碌碌地往下滾,好像掉到火爐上的冰雹。他們還說,他有一匹母馬,到了卡裏弗拉岡懸崖那一頭就變成了一隻野兔。總而言之,講他這類事情的多得很,下麵還要談。大家提起他,沒有一句好聽的話,最客氣的話是“讓魔鬼把雷德岡脫利特抓了去吧!”不過,話說回來,他對家裏的下人倒還不錯,佃戶們也還喜歡他。至於他的那些親隨啦、騎兵啦,一向是跟著他出去幹那些被輝格黨叫做“宗教迫害”的殺人勾當的,更是個個都願意為他的健康幹杯,喝個酷酊大醉。
你知道,我爺爺是雷德岡脫利特家的佃戶,租種著他家一個名叫櫻草丘的田莊。很久以前,當約克郡還沒有劃成三個區的時候,我們家就住在那裏,種著雷德岡脫利特家的地。那地方山清水秀,我覺得附近再也找不出比它空氣更新鮮更清爽的地方。現在呢,那座田莊已經荒無人煙。三天前我還去過那裏,我坐在那個破門檻上,心裏想,幸虧我眼睛瞎,看不見田莊的荒涼景象。噢,我又說離了題。再說我爺爺斯蒂尼·斯蒂森住在櫻草丘,年輕的時候是個愛玩愛鬧的小夥子,吹得一口好風笛。他最拿手的曲子是《箍桶匠》。他吹起製。《小夥子拉廷》來,全蘇格蘭找不到第二個。要說奏輕快的舞曲,從貝裏克到卡萊爾,誰也比不上他手指頭靈活。斯蒂尼這種人不是當輝格黨的材料。那時候,木跟著這邊,就得跟那邊。他沒有辦法,隻好跟了托利黨,當時他們叫它托利黨,現在我們管它叫做雅各黨。他踉輝格黨無冤無仇,也不喜歡殺人流血。不過,他既然迫不得已跟著羅伯爵士出去跟蹤搜索,捉拿犯人,就常常看見別人為非作歹,有時候自己也免不了隨著十點壞事。
說起來,斯蒂尼也算得上是老爺跟前得寵的人。爵爺城堡裏來往的人,他全都認識。他們尋歡作樂的時候,總是打發人叫斯蒂尼來奏風笛。羅伯爵士有個貼身仆人叫做老杜格爾·麥卡勒姆,一直辛辛苦苦跟隨主人,不辭艱難,寸步不離。主人對他倒也言聽計從。杜格爾最喜歡聽笛子,常常在老爺麵前替我爺爺說上幾句好話。
再說後來,正趕上那次革命,杜格爾和他的東家難過得心都要碎了。其實他們根本用不著發愁。革命帶來的變化,並不像有些人盼望的那樣大。輝格黨人大聲疾呼,說他們要怎樣怎樣對付他們的老對頭,特別是羅伯·雷德岡脫利特爵士。但是參加過追捕的責人太多了,沒有辦法一掃帚掃出個清清爽爽的世界。所以議會也就寬大為懷,不咎既往,沒有碰羅伯爵士一根汗毛。從此以後,他除了不能再去追捕誓約派,隻好去狩獵狐狸之外,還像往常一樣,照樣大擺宴席,飲酒作樂,他的客廳裏照舊燈燭通明。不同的是,以前靠那些非國教徒的罰款,他的儲藏室和酒窖總是裝得滿滿的,現在少了這筆進項,佃戶們覺得老爺逼租比以前緊得多。佃戶們到時候變不齊租子,老爺就要發脾氣。老爺的脾氣特別暴躁,誰都不想惹他生氣;他罵起人來,火冒三丈,凶相畢露,簡直使人以為有魔鬼附在他身上。
我爺爺不會過日子,雖然算不上敗家子,但是手頭總是存不住錢,結果欠了老爺兩季租錢。第一回要賬是在聖靈降臨節,他講了一大堆好話,又靠了那支風笛,總算混了過去。到了聖馬丁節,賬房送來傳票,命令斯蒂尼在某月某日必須前去交租,否則就讓他搬家。我爺爺為了這筆錢四處奔走,幸虧他的人緣好,最後湊齊了全部款子——一千個默克。大部分是向一個叫勞裏·拉普雷克的鄰居借來的。這人狡猾得像隻狐狸,手頭有的是錢。他最會見風使舵,兩麵討好,誰都不得罪,一會是輝格黨,一會又成了托利黨,一會當聖徒,一會又當罪人,隨著風向轉。他雖說宣誓效忠革命後的新王朝,對新王朝的規矩也不是樣樣都愛,有時還是愛聽聽風笛。他肯借錢給我爺爺,主要因為我爺爺的櫻草丘農莊牲口農具都齊全,有這樣可靠的抵押品,他知道自己吃不了虧。
我爺爺動身趕到雷德岡脫利特城堡去,他腰裏揣著沉甸甸的錢袋,心頭格外輕鬆,慶幸自己能逃脫老爺這一關。他剛到城堡,就聽說老爺因為他十二點鍾還沒有趕到,大發雷霆,痛風病又犯了。杜格爾說,老爺倒不一定那麽急著要租錢,恐怕是舍不得讓我爺爺搬走。杜格爾看見斯蒂尼來了,心裏歡喜,連忙帶他來到橡木大客廳。老爺獨自坐在客廳裏,旁邊隻有一隻他心愛的玩物,那是一隻醜八怪似的大猴子。這隻畜生格外招人討厭,到處搗亂,又愛發火,實在不易侍候。它成天在城堡裏亂竄,亂叫亂抓,見人就咬。每逢天氣變壞,或者國家發生變亂,他就鬧得更歡。過去有個巫師,名叫韋爾少校,後來被判處火刑而死。羅伯爵士便給猴子起名叫韋爾少校。大家不喜歡這名字,也不喜歡這隻畜生的身份地位,總覺得這裏頭有點蹊蹺。我爺爺每次到客廳來,總有許多旁的人在場。這回客廳的門關上以後,我爺爺看見屋裏沒有別人,隻有老爺、杜格爾和少校,心裏不免有點嘀咕。
羅伯爵士的座位是一把大靠背椅。他穿著一件富麗堂皇的絲絨襖,並不是坐在椅子上,而是直挺挺躺在椅子裏,兩隻腳擱在腳凳上。他害了痛風病,還害著腎結石,因此麵孔慘白,雙頰凹陷,就像魔鬼一般。韋爾少校坐在他對麵,身穿一件鑲花邊的紅外衣,頭上戴著老爺的假發;羅伯爵士痛得齡牙咧嘴,猴子也歪著嘴扮怪相,像一隻用火鉗夾住了在火上燎毛的羊頭。這兩個的麵相又醜陋又獰惡,正好是一對。老爺的水牛皮外套掛在他背後,腰刀和手槍放在他手邊。這是他的老規矩:武器永遠不離身,不論白天黑夜,都有一匹備好鞍子的馬拴在門外。過去他一接到報告就立即跳上馬去追捕山裏人。現在還擺著這副架勢,有人說這是為了怕輝格黨來報仇,我看倒不一定。他一向天不怕地不怕,這恐怕隻是老習慣。他身邊有一本黑封麵的收租簿,封麵上還有銅扣環。這本簿子正翻到櫻草丘佃戶欠租那一頁,用一本下流唱本壓在上麵。羅伯爵士狠狠地瞅了我爺爺一眼,好像想用這一眼讓他的心髒嚇得停止跳動。你知道,他皺眉毛的樣子跟別人不同,一皺眉毛,前額上就出現一個深深的馬蹄印,像是踩出來的。
“狗雜種,你是空著手來的嗎?”羅伯爵士說,“他媽的,你要是……”
我爺爺擺出一副笑臉,上前打了一個千,又裝出機靈能幹的樣子,很利落地一下子把錢袋放到桌上。老爺急忙一把抓住錢袋,問他:“都在這裏頭嗎,斯蒂尼?”
“老爺您數吧,一文也不少。”我爺爺回答。
“喂,杜格爾,”老爺說,“讓斯蒂尼到樓下喝杯白蘭地,我數完錢就給他寫收據。”
哪知道他倆剛剛走出門,隻聽見羅伯爵士狂吼一聲,震得城堡直搖晃。杜格爾往回就跑,家人也都飛奔過來。老爺不住氣地嘶叫,一聲比一聲更淒厲。我爺爺嚇得站也不是,逃也不是,鬥著膽走進客廳。客廳裏亂成一團,沒有人說“請講”,也沒有人叫他“出去”。老爺高聲吼叫,讓人拿涼水來冰他的腳,又讓人拿酒來給他潤潤嗓子;嘴裏還不停地喊著“地獄,地獄,地獄,地獄裏的火呀!”聽差給他端來一盆水,剛把他腫脹的雙腳按到水裏,他就喊:燙死了。據人們說,那盆水當真又冒氣又泛泡,像一鍋滾燙的開水。他把一杯酒扔到杜格爾頭上,說他端來的是血,不是什麽葡萄酒。第二天,使女洗地毯,果真洗下一團團凝結的血塊。那隻名叫韋爾少校的猴子對著老爺吱哇亂叫,好像在嘲笑他的主人。我爺爺嚇得糊裏糊塗,把租錢和收據的事一齊忘在腦後,三腳兩步跑下樓去。就在他跑的工夫,嘶叫聲越來越低,後來隻聽見一聲長長的發抖的呻吟,接著從城堡裏傳出消息,說老爺去世了。
我爺爺提心吊膽回到家裏。既然社格爾看到了那隻錢袋,又聽見老爺說要寫收據,我爺爺便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少爺現在當上了約翰爵士,從愛丁堡趕回來清理財產。約翰爵士自小就和他父親合不來。他學的是法律,後來當選為蘇格蘭最後一屆議會的議員,聽說他得了一筆可觀的酬勞,就在議會上投了一票,讚成“合並條例”。他父親要是能夠爬出墳墓,一定會因為這件事就在自己家裏把他的腦袋砸個稀爛。有些人覺得粗裏粗氣的老爵爺比溫文爾雅的年輕爵士還容易對付些——不過這是後話了。
可憐的杜格爾·麥卡勒姆,不哭也不喊,在府邸裏走來走去,像具活屍,可是還吩咐備辦棺材,給老爺安排隆重的葬禮,因為這是他分內的工作。每到晚上,天越黑,杜格爾的臉色就越發灰白,他總是等到別人都睡了才上床。杜格爾睡覺的小房間正對著東家生前睡的那間大臥室。東家現在就停放在這間屋裏,唉,他們說這叫“停靈”。舉行葬禮的頭天晚上,杜格爾實在沉不住氣了,他低聲下氣請求老哈奇翁陪他在小屋裏坐個把鍾頭。他們兩人進了房間,杜格爾自己倒了一杯白蘭地,又遞給哈奇翁一杯,祝他健康長壽。還說,他自己在人世上活不長久了。他說,羅伯爵士在世的時候,每天晚上要吹起銀哨,喚杜格爾去幫他在**翻翻身,羅伯爵士死掉以後,他每天晚上都聽見大臥室裏吹銀哨的聲音。但是,誰都不肯按規矩給羅伯爵士守靈,整座樓上到了夜晚隻有他一個人,所以他聽到哨子不敢答應。現在他受到良心責備,覺得自己沒有盡到做仆人的責任。麥卡勒姆說,“雖說人死了不用侍候,可是我一輩子侍候羅伯爵士,永不變心。下次他再吹起哨子,我就要去侍候他,哈奇翁,希望你幫幫忙,陪我一起去。”
哈奇翁心裏並不願意,但是社格爾和他是久經患難的生死之交,在這節骨眼上不能扔下朋友木管,於是他們坐下來慢慢喝著一瓶白蘭地。哈奇翁當過辦事員,他提議讀一節《聖經》,杜格爾不同意,要他讀幾段戴維·林賽寫的詩。其實他們還是讀《聖經》好些。
到了半夜,整座房子寂靜得像墳墓一般。銀哨聲果然響起來,又尖又脆,就像是羅伯爵士親自在那裏吹。兩個老家人站起身來,瞞珊地走進停放死人的房間。哈奇翁睜眼一看,嚇得不輕,隻見屋裏燃著火把,火光照見魔鬼顯了原形,坐在老爺的棺材上麵。當時他一下子倒在房門口,昏了過去。他不知過了多久才蘇醒過來,就去叫杜格爾,怎麽叫也聽不見回答,他連忙叫醒全家人,這才發現社格爾躺在離主人的棺材隻有兩步路遠的地方,已經死了。從此以後,那隻哨子也就失蹤了。不過,在屋頂上還常常聽得見哨聲,有時候在塔樓上,有時候又在舊煙囪和角塔之間貓頭鷹做窩的地方。約翰爵士設法把事情遮掩過去,辦完喪事,沒有再鬧什麽鬼。
喪事辦完,少爺開始清理財產,命令所有的煙戶償清舊債,讓我爺爺繳納收租簿上的全部欠額。我爺爺急忙趕到城堡去說明情由,人家領他去見約翰爵士。爵士身穿重孝服,袖口紮著黑紗、胸前垂著黑領帶,坐在他父親的椅子上。他身邊沒有放那把連柄帶鞘足足一百一十二磅重的舊腰刀,隻放著一根不算長的佩劍手杖。他們見麵的時候,我還沒有出世,但是聽爺爺講的次數太多了,我仿佛覺得自己當時也在場(艾倫,我的旅伴確實很有風趣地對我模仿了兩人講話的神情,他一會兒學著佃戶巴結討好的口氣,一會兒又扮起地主那種假惺惺的傷心樣子。他祝他爺爺一麵講話,一麵將眼睛盯住收租簿,似乎它是一隻大狼狗,老是害怕它會撲上來咬他一口)。
“恭喜爵爺,承受了先人的產業,又接了爵位。老太爺對朋友和下人一向厚道,但願爵士少爺今後跟著他的鞋印兒走。不,我說錯了,是靴印兒。老爺從來不穿鞋,除非犯了痛風病,才穿上拖鞋。”
“唉,斯蒂尼。”少爺深深歎了口氣,用手帕捂住眼睛。“他死得太突然了,這一鄉的人們都會想念他的。他還來不及把家務事安排好就去了。至於他的靈魂,當然早就準備好接受上帝的召喚,這是最主要的。不過,他給我們留下的是一團亂麻,斯蒂尼。咳,咳,還是談正題吧,我忙得很,事情辦不完哪!”
他打開那本催命簿。聽說有本叫做“末日清算簿”的東西,我看那一定是指佃戶欠租的賬簿。
“嘶蒂芬,”約翰爵士還是用那種甜得叫人膩味的聲調說,“斯蒂芬·史蒂文森,又名斯蒂森,這上麵記著你欠租一年,上一季度已經到期。”
斯蒂芬:“約翰爵士,請您聽我說,我已經把租錢交給您父親了。”
約翰爵士:“那麽你一定拿到了收據羅!斯蒂芬。把收據拿給我看看。”
斯蒂芬:“少爺,我還沒有來得及拿收據。我剛放下錢,已故的老爺羅伯爵士剛剛拿過去,正要數錢、寫收據,就發了病,後來就去世了。”
“真是不巧,”約翰爵土沉吟片刻說,“付錢的時候一定有人在場吧?有人作證也行,斯蒂芬,我並不願意跟窮人為難。”
斯蒂芬:“老天在上,約翰爵士,當時沒有旁人在場,隻有管事的杜格爾·麥卡勒姆。少爺您知道,後來他也跟著老主人去了。”
“又是個不巧,斯蒂芬。”約翰爵士說,一點也沒有改變聲調。“收錢的人死了,看見你交錢的也死了。那筆錢,明明應該在那裏,但是庫裏又沒有收到這筆賬,你叫我怎麽能相信你的話?”
斯蒂芬:“我也不知道,少爺。這筆錢我跑了多少家才借來的,都寫的有字據。老天爺可憐,我至少借了二十家的錢,我敢擔保,借錢給我的人個個都願意起誓,證明我是借錢還債的。”
約翰爵士:“我不懷疑你借錢的事,斯蒂尼,我隻問你要證據,證明錢付給了我父親。”
斯蒂芬:“錢一定在這座房子裏,約翰爵士,既然您沒有拿到錢,去世的老爺也不會把錢帶走,也許家裏有人見到過這筆錢。”
約翰爵士:“你說的話也合乎清理,斯蒂芬。我們就去問問家裏的傭人。”
但是不論是聽差、使女,還是馬夫、打雜的,都異口同聲地回答,他們從來沒有看見我爺爺說的那袋錢。更糟糕的是,我爺爺對誰也沒有講他是來交租的。有個使女看見他胳臂下麵夾著一包東西,還以為夾的是風笛。
約翰·雷德岡脫利特爵士吩咐仆人退出房間,對我爺爺說,“喂,斯蒂尼,我對你算得上仁至義盡了。我看隻有你自己才最清楚錢在什麽地方。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我看你還是放明白些,收起那套把戲。告訴你,斯蒂尼,不交租你就馬上給我搬家。”
“願老天爺原諒您的話,”斯蒂芬被逼得走投無路,對他說,“我是個規矩人。”
“我也是規矩人,斯蒂芬,”少爺說,“我看這座房子裏個個都是規矩人。這裏頭要是出了壞蛋,就是那個說瞎話拿不出證據來的人。”他歇了一口氣,沉下臉說,“老兄,你是不是聽見外頭有人惡意中傷我們家,散播一些跟我父親突然去世有關的謠言,你就以為可以借機會賴賬?說不定你還想往我臉上抹黑,說我收了錢又向你討債,是不是?錢到底在哪裏?你非告訴我不行!”
我爺爺一瞧,一件件罪名都堆在他頭上,把他逼得簡直想拚命——可是他忍住了,兩隻腳在地上來回地蹭,眼睛瞧著別的地方,一句話也不回答。
“你說啊!”少爺怒容滿麵,像他父親生前一樣,眉頭一皺,眉心裏好像也有一隻可怕的馬蹄印。“說啊,老兄,你到底在想什麽?是不是認為我拿了這筆錢?”
“那我不敢。”斯蒂芬說。
“那麽說是我家傭人偷了錢羅?
“我可不敢冤枉好人,”我爺爺說,“就算有人偷錢,我也沒有拿到證據。”
“你講的要是有一句真話,錢總歸會在什麽地方的。”約翰爵士說,“你說,錢到底在哪裏?你一定得回答我。”
“錢在地獄裏。你逼我講,我就講。”我爺爺急了,進出這句話來,“錢在地獄裏,你父親,他那隻猴子,還有他那隻銀哨子,都在那裏!”
講完這句話,客廳裏他再也待不住了,他轉身就跑下樓去,隻聽見少爺在背後破口大罵,像羅伯爵士一樣凶,嘴裏一迭連聲地叫人去請縣長和警官來。
我爺爺騎上馬去找他的頭號債主,就是那個叫勞裏·拉普雷克的,希望從他那裏找出點辦法來。誰知道他剛剛講完事情的經過,就挨了一頓臭罵。他罵我爺爺是小偷,叫花子、賴賬鬼,還有許多更難聽的話。勞裏罵過不算,又翻開了老賬,說我爺爺手上也沾著聖徒們的鮮血。其實地主老爺下令出馬,尤其是像羅伯·雷德岡脫利特爵爺這種地方老爺,又有哪個佃戶敢違抗呢?我爺爺一忍再忍,到這時早就按捺不住,兩個人就對罵起來。我爺爺真倒黴透了,他不但罵拉普雷克本人,還把他那一派的教規也罵得一錢不值。總而言之,他說的話叫聽的人都嚇得毛骨悚然。這也難怪他,他當時實在氣昏了,而且他年輕時候,來往的都是些亡命之徒。
後來兩個人分了手,我爺爺騎馬回家,中間要穿過皮特穆基森林。森林裏一色的楓樹,聽說叫黑樅。我很熟悉這個森林,不過我說不清它們是白樅還是黑機。森林口上有片荒地,荒地邊上有家孤零零的小客店,我記得開店的老板娘大概叫做蒂比·福。可憐的斯蒂尼整天沒有吃飯,走到這裏要了一品脫白蘭地。蒂比一再讓他吃點肉,他都回絕了,也沒有下馬,就騎在馬上兩大口喝完了酒,喝一日祝一次酒。第一口酒,敬的是羅伯·雷德岡脫利特爵士。我爺爺說,要是他不給可憐的佃戶昭雪冤情,就願他在墳墓裏永世不得安寧。第二口酒祝的是魔鬼的健康,請魔鬼幫他找回那袋錢,要不然把錢的下落告訴他也行。因為我爺爺想起遠近一帶的人馬上就會把他看成小偷和騙子,他寧可家破人亡,也不願這樣名聲掃地。
他騎著馬趕路,自己也不知道走到了哪裏。這天夜色特別黑,濃密的樹叢使四周顯得更加陰暗。我爺爺鬆了韁繩,聽任馬兒在林中自己尋路。他的馬早已疲倦不堪,突然一下子暴跳起來,奔騰跳躍,差點兒把我爺爺甩下馬來。正在這時,一個騎馬的人忽然出現在我爺爺身邊,對他說:“你這匹馬挺有精神,朋友,你賣不賣?”一麵說,一麵用馬鞭輕輕碰了一下馬的頸項。這匹馬一下子就恢複了常態,繼續踉踉蹌蹌地趕路。“我看他的勁頭不持久,”陌生人說,“很多人也跟這匹馬一樣,原來勇氣十足,以為自己能幹一番大事業,一碰到考驗就泄了氣。”
我爺爺無心聽他說話,道了一聲“晚安,朋友”,夾了夾馬,就向前馳去。
那個陌生人看樣子相當固執,不管斯蒂尼騎得多快,他總是緊緊跟在旁邊。後來我爺爺斯蒂尼·斯蒂森有點生氣,說老實話,他心裏也有點害怕。
“朋友,你幹嗎老跟著我?”他說,“你要是想搶劫,我身上沒有一文錢。你要是個老實人,想找個人作伴,我現在沒有心思陪你閑聊尋開心。你要問路呢,我自己也摸不清方向。”
“你有什麽憂心事,告訴我吧。”陌生人說,“雖然我在世上受過很多挫折,但是我最喜歡為朋友出力。”
我爺爺想,幫忙倒在其次,把話講出來至少心裏會痛快些。他就把事情原原本本講給陌生人聽了。
“事情確實難辦,”陌生人說,“不過我倒有辦法幫你的忙。”
“先生,你肯幫忙,就請你借給我錢,把期限放寬一些。除此以外,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別的辦法能幫我的忙。”我爺爺說。
“我看在另一個世界裏或許倒有人能幫你的忙。”陌生人說,“實話對你講,你隻要跟我訂張合同,我就能借錢給你,隻怕你不肯答應我的條件。現在我可以告訴你,你的老東家在墳墓裏聽見你的咒罵和你家裏人的哭聲,鬧得他不得安寧,隻要你敢去見他,他願意把收據給你。”
我爺爺聽了這番話,嚇得頭發一根根豎了起來。他轉念一想,他的同路人或許是個愛開玩笑的小夥子,想嚇唬他一下,說不定過後會借錢給他。再說他仗著點酒勢,也是實在找不到辦法了,決心豁出命去。他就回答說,隻要討得到收據,哪怕叫他到地獄去走一遭,他也無所畏懼。
陌生人哈哈大笑。
他們騎馬穿過森林裏樹木最稠密的地方,突然來到一座堂皇的建築物前麵。我爺爺明明知道,雷德岡脫利特城堡離這裏足足有十英裏路,但是,他眼前出現的卻正好是這座城堡。他們走進雙扇大門,鑽過古老的吊閘,騎著馬進入府邪的大院子裏。整座房屋燈火輝煌,傳來風笛和提琴的音樂聲,人們正在跳舞作樂。這裏簡直和過去羅伯爵士家裏過複活節和聖誕節這類喜慶日子一樣熱鬧。他們翻身下馬,把馬拴在柱子上。我爺爺覺得那天早晨他去見年輕的約翰爵士,也正是在這根柱子上拴的馬。
“天哪!”我爺爺說,“難道羅伯爵士沒有死?難道是我在做夢?”
他像往常一樣敲敲大廳的門。他的老相識杜格爾·麥考勒姆也像往常一樣來開門,對他說:“吹風笛的斯蒂尼,你來啦,羅伯爵士找你好久了!”
我爺爺像做夢一樣——再找那個陌生人,已經不見了。他遲疑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說:“喲,拚命鬼杜格爾,你還活著?我還當你死啦。”
“你少替我操心,”杜格爾說,“還是照顧你自己吧。不管這屋裏什麽人給你什麽東西,不論是吃的,喝的,還是錢,你都不要接著,隻要收據,那才是你的。”
他說完就領著我爺爺穿過一道道熟悉的廳堂和樓梯口,走進那間古老的橡木客廳。客廳裏像往日一樣喧鬧:張燈設宴,狂呼濫飲,那些人嘴上唱的、說的都是些褻瀆神明、狎邪下流的調調兒。
但願老天爺保佑我們吧!原來,坐在桌上吃喝玩樂的人,一個個樣子都是那樣陰森可怕。我爺爺認識裏麵不少人,他們都死了很久了。他過去常常在雷德岡脫利特的大廳裏為他們吹奏風笛。坐在這裏的有凶惡的米德爾頓;**的羅瑟思,狡猾的勞德代爾,還有禿頂的代耶爾,他那一把大胡子直垂到他胸前。這裏還有手上沾滿卡梅倫的鮮血的厄爾沙爾;還有野蠻的鮑肖,他曾經緊緊捆住神聖的卡吉爾先生的手和腳,直勒得他手腳流血;還有叛徒鄧巴頓·道格拉斯,他背叛祖國,背叛國王,反複無常;這裏還坐著殘忍的大法官麥肯耶,他的同夥個個都佩服他的聰明才智;這裏還有克拉弗豪斯,他像生前一樣俊美,一頭又黑又長的鬈發一直垂到鑲花邊的皮大衣上。他的左手一直捂著右肩上銀彈打穿的傷口。他坐在一旁,神色高傲,麵容憂愁,看著別人又唱又鬧,哈哈大笑,震得屋子嗡嗡響。但是這些人的笑臉常常變成痛苦的怪相,笑聲聽起來像鬼哭狼嚎,嚇得我爺爺全身發抖,兩手冰涼。
侍候他們的都是生前為他們效過勞、幹過壞事的那些狠心的隨從和騎兵,其中有那個參加捉拿阿蓋爾的內瑟鎮的蘭·萊德,還有被人稱為“魔鬼哨子”的主教傳令官。還有作惡多端的警衛隊員們,一個個都穿著有花邊的大衣;還有那些殺人不眨眼、野蠻透頂的高地阿莫爾人。另外還有好多態度傲慢、手上沾滿鮮血的親兵,他們低聲下氣追隨闊人,慫恿他們為非作歹,闊人們壓碎了窮人的骨頭,親兵們還不肯罷休,一定要把他們的骨頭磨成粉。大廳裏還有許多人來來往往,一個個都幹著他們生前的本行。
隻聽見羅伯·雷德岡脫利特爵士高聲叫喚吹風笛的斯蒂尼到他跟前去,聲音像響雷一樣,壓倒了四周圍那一片使人害怕的喧鬧聲。羅伯爵士坐在桌子上首,兩腿伸到前麵,包著絨布,身邊放著帶槍套的手槍,大腰刀擱在他椅子旁邊,跟我爺爺在他生前最後一次見到他時一模一樣。猴子的坐墊也在他身邊,卻不見那隻猴子,大概是因為它的時辰沒有到。因為他一麵走,一麵聽見有人在問:“少校還沒有來嗎?”又有人回答:“明天上午猴子就到。”我爺爺走到桌子前麵,羅伯爵士——或者是他的鬼魂,要不就是魔鬼裝成他的樣子——對我爺爺說:“吹風笛的,你跟我兒子算清了去年的租錢了嗎?”我爺爺費了好大勁才鼓起勇氣說,約翰爵士不見老爺的收據不肯銷賬。
“斯蒂尼,奏支曲子給我聽,我就給你收據,”長得像羅伯爵士的那個人說,“給我們吹一曲《搖擺得好哇,勒基》吧。”
這支曲子,原來是個巫師在朝拜魔鬼的儀式上聽來的,他把這支曲子教會了我爺爺。有時候,雷德岡聰利特城堡舉行吵吵嚷嚷的晚宴,我爺爺曾經奏過這支曲子,每次都是不得已。現在他聽到這個曲子的名字就周身發涼,隻得推托說,沒有帶風笛。
“麥卡勒姆,你這魔鬼的狗腿子,”那個瞧著使人害怕的羅伯爵士說,“快把我給斯蒂尼準備下的風笛拿來!”
麥卡勒姆拿來的那隻風笛,給赫布裏底島上的唐納德家裏的風笛手用也不會嫌寒傖。他遞過風笛,卻又悄悄用胳臂撞撞我爺爺。我爺爺偷眼細看,發現風笛的指管是用鋼做的,燒得白熱,他當然不敢用手指碰它,就推托說,他又累又怕,中氣不足,吹不動風笛。
“那麽你就來吃點、喝點吧,斯蒂尼,”那個人形對他說,“我們在這裏什麽也不幹,整天吃喝。餓著肚子跟吃飽肚子的人是談不到一塊去的。”
那個喜歡殺人的道格拉斯伯爵,在斯雷夫城堡接見國王派來的使者,為了拖延時刻,說的正是這句話。當時他一麵款待使者,一麵派人砍掉了邦比的麥克萊倫的頭。所以斯蒂尼聽了這話更加起了戒心。他正氣凜然地對爵士說,他到這裏來,木是為了吃喝,也不是為了吹奏笛子,是為自己的事情來的。他想知道他交的租錢在哪裏,他來要一張收據。他越說越覺得理直氣壯,就讓羅伯爵士問問自己的良心(他不敢讓他問問上帝),叫他為了自己的安寧,不要拖他下水,趕快把欠他的東西還給他。
那個人形的東西咬牙切齒地獰笑,但是後來還是從一個大錢袋裏取出一張收據,交給斯蒂尼。“拿著你的收據,下賤雜種!告訴我那狗崽子兒子,到‘貓窩’裏去找那筆錢。”
我爺爺連聲道謝,轉身要走。隻聽羅伯爵士大吼一聲:“且慢,你這娼婦養的混蛋,你的事情還沒有完呢。我們這裏從來木白白給人幫忙。明年今天,你給我回來,到這裏向你的老爺請安,感謝老爺我對你的庇護之思。”
我爺爺的舌頭忽然靈便起來,他大聲說:“你不用對我發號施令,我隻聽上帝的吩咐。”
話音未落,周圍忽然變得一片黑暗,他受了一下強烈的震蕩,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覺。
斯蒂尼自己也不知道躺了多少時候。他醒來以後,發現自己躺的地方是雷德岡脫利特教區的老教堂墳地。他正躺在雷德岡脫利特家墓地門口,頭上懸的是老羅伯爵士的紋章盾牌。曉霧彌漫,寵罩著他身旁的草地和墓碑。他的馬跟牧師家的兩頭母牛在一起安安靜靜地吃著草。斯蒂尼起初還以為自己做了一場夢,後來看見手裏明明有一張收據,上麵有老地主的親筆簽字,隻不過簽名的最後一個字母寫得有點歪扭,好像寫字的人突然間感到疼痛似的。
他滿肚子心思,離開了這個淒涼的地方,騎上馬,穿過晨霧,來到雷德岡脫利特城堡。他費盡了口舌,才見到少爺。
少爺劈頭就問:“好哇,你這個潑皮的賴賬家夥,租錢帶來了嗎?”
“沒有,”我爺爺回答,“錢,我沒有帶來,不過,羅伯爵士的收據,我倒是帶來了。”
“怎麽,羅伯爵士的收據?——你不是說他沒有給你收據嗎?”
“請您看看收據。”
約翰爵士拿著收據,一字一句地仔仔細細看了一遍;最後,看上麵的日期。我爺爺沒有注意到這個日期。“本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他念道,“於吾安息之處。”……“什麽,那不是昨天嗎!壞蛋,你為了搞這張收據,一定到地獄裏去過了。”
“收據是您父親寫的,他到底是在天堂還是在地獄,我也不知道。”斯蒂尼說。
“我要到樞密院去告發你,你是個巫師!”約翰爵士說,“我要給你刷上柏油,點上火把,把你打發到你主子魔鬼那裏去!”
“不用您告發,我自己馬上去長老會出首,”斯蒂尼說,“我要把昨天晚上碰見的事情統統報告長老會,他們會比我這個鄉下人更清楚這是怎麽一回事。”
約翰爵士住了口,壓住心頭的怒火,讓我爺爺從頭到尾講給他聽,我爺爺就詳詳細細告訴了他,像我現在講給你聽的一樣,一句也沒添,一句也不少。
約翰爵士聽了之後沉默了很久。最後他平心靜氣地說:“斯蒂尼,你講的不單牽涉我一家,還牽涉到好多家名門望族的名聲。你若是怕我向你要債,才編出這套謊話,我看至少也應該用燒紅的烙鐵燙掉你的舌頭。我看,燙掉舌頭不見得比燒紅的風笛燙手指頭更好受。你說的也可能是真話,斯蒂尼。錢要是當真找到,連我也會覺得莫名其妙的。但是,‘貓窩”在什麽地方呢?這座老房子裏麵,貓倒是不少,但是,我想他們生養小貓恐怕不需要床也不需要窩吧!”
“我們最好問問哈奇翁,”我爺爺說,“他和另外一個仆人最熟悉這座老住宅裏的每一個旮旯縫兒。另外那個人已經死了,我就不提名道姓啦。”
哈奇翁果然告訴我們,鍾樓旁邊有間年久失修、早已不用的塔樓,過去大家管它叫“貓窩”。這間塔樓的門朝外開,在城垛的頂上,用梯子才能爬上去。
“我馬上去。”約翰爵士說。他從堂屋桌上拿起一支他父親用過的手槍(天知道他想幹什麽),那支手槍從老爺去世的晚上就放在那裏沒有人動過。他拿著槍就趕忙到城堞那裏去了。
這塊地方很危險,不容易爬上去。梯子也已經朽壞,中間還缺了好幾級。約翰爵士總算爬上去,鑽進了塔樓的門。塔樓全靠這扇門得到一線光亮。他一進門就把亮光擋住了。隻見有個東西向他猛撲過來,險些把他撲翻——砰地一聲,爵士手裏的槍響了。哈奇翁正扶著椅子,我爺爺站在他身邊,兩個人都聽見一聲尖嚎,過了一會,約翰爵士把猴子的屍體扔了下來,喊著說錢已經找到了,又叫他們上去幫忙。那袋錢果真在那裏;另外還有好多早就遺失的東西。約翰爵士仔細搜查完塔樓,就把我爺爺帶到餐廳,拉著他的手,和顏悅色地對他說,他起先不相信他的話,現在覺得很抱歉,從今以後,他要做個寬厚的主人,以資補報。
“斯蒂尼,”約翰爵士說,“你看見的那個幻形,雖然為人行事沒有丟我父親的麵子,證明他是個正人君子,就是在死後也要給你這樣的窮人主持公道。不過,你也知道,有些惡意的家夥一定會利用這樣的事添油加醋,誹謗他老人家的靈魂。所以我的意見還是把這件亂子一股腦兒推到那隻喜歡搗亂的韋爾少校身上,不必提你在皮特穆基森林裏做的夢。你那天喝多了白蘭地,什麽事都記不清啦。還有,斯蒂尼,這張收據,”拿收超的手有點發抖,“這張證明來得實在奇怪,我們最好還是不聲不響把它燒掉。”
“管他娘,隨它怎麽奇怪,也是我交租的憑證哪。”我爺爺忙說,他害怕燒了羅伯爵士的收據,他又要吃虧。
“不要緊,我會給你在收租簿上銷賬,還要親手給你另開一張收據。”約翰爵士說,“我馬上就給你開。斯蒂尼,你把嘴巴閉緊些,不要出去講這件事,從這一季開始我就給你減租子。”
“多謝少爺。”斯蒂尼說。他一眼就看出了風吹的方向。“我一定聽您的吩咐,不過,我想去請教一位有道行的牧師,您父親指定了約會時間,我有些害怕……”
“你敢把那個妖怪叫做我父親!”約翰爵士打斷了他的話。
“好吧,那麽,就是那個外表像他的東西,”我爺爺說,“他讓我一年以後回去見他,我一直擔心這件事。”
“這麽辦吧,”約翰爵士說,“你當真害怕,就去找我們教區的牧師談談。他是個穩當的人,不會泄漏跟我家名譽有關的事,況且、他還指望我照顧他哩。”
談到這裏,我爺爺痛痛快快地答應燒掉收據。少爺親自把收據扔到火爐裏。可是這張紙頭怎麽也燒不著,它一下子鑽進煙囪,飛了出去,尾巴上冒出一長串火花,還像爆竹一樣發出噝噝的響聲。
我爺爺來到牧師住宅。牧師聽完他的話,對他說,如果讓他講心裏話,那麽,他認為我爺爺被牽累到這件危險的事情裏,已經陷得相當深。幸虧我爺爺沒有收魔鬼的定錢(吃肉、喝酒,就算收了定錢),也沒有聽魔鬼吩咐,吹奏風笛,朝拜魔鬼。所以隻要今後小心謹慎,魔鬼就鑽不了他的空子。我爺爺以後果然戒了酒,從此也不再吹奏風笛,直到一年已滿,過了那指定的日子,他才重新吹起風笛,喝上一點威士忌,或者喝兩便士的啤酒。
約翰爵士隨口編了一套猴子搗亂的故事,直到今天還有人信以為真,以為那隻野獸愛偷東西,才闖了這場禍。居然也有人說杜格爾和我爺爺在老爺屋裏看見的,木是魔鬼,隻是那隻倒黴的少校在棺材上跳跳蹦蹦。還說老爺死後聽見的哨聲,也是那隻畜生幹的。那畜生確實會吹哨子,本領不在老爺之下。反正人家想怎麽說就怎麽說,我們也攔不住。隻有老天爺知道實情。這件事最後真相暴露,是在約翰爵士和牧師兩人都入土以後,由牧師的老婆講出來的,我爺爺那時腿腳已經不靈便了,可是腦子還很好使,至少沒有什麽大毛病。他為了保全自己的名譽,不得不把實際情況對親友們說清楚,不然人家要把他當成巫師來懲辦。
我的向導講完這個長長的故事,夜色已經降臨,他用一條教訓結束了這個故事:“年輕人,在荒郊野外找不認識的人做向導可有點不吉利啊!”
“我不同意你的結論。”我說,“你爺爺的遭遇說明他還是幸運的,結果使他避免了傾家蕩產。地主遇到這件事也算是他的運氣,使他沒有冤枉無辜的人。”
“是啊,但是他們兩人遲早逃不脫應得的報應。”流浪漢威利說,“雖然當時沒有應驗,後來還是躲不掉。約翰爵士剛過六十歲就去世了,也是得急病死的。我爺爺雖然活到很大歲數,可是我爹隻活了四十五歲,正當壯年。那一天,他一頭栽倒在犁耙下麵,就再也起不來,丟下我這個可憐的孤兒,無爹無娘,瞎了眼睛,什麽活兒也幹不了。起先我的日子還算過得順利。約翰爵士有個獨生子,是老羅伯爵士的親孫子,叫雷德沃爾德·雷德岡脫利特爵士,是這個名門世家的最後一個人。他把我們家的田莊收了回去,把我收養在他家裏。他喜歡音樂,給我請了英格蘭和蘇格蘭最有名的音樂教師。我在他身邊過了好多年快活日子。但是在1745那一年,他跟了許多英武的好漢們一齊去打仗……後來怎樣,我不用多說了。我失去了主人,從此頭腦就不太正常。我不能再講了,講下去,今晚就沒有心思奏曲子了。”他說話的聲調改變了,“大爺你瞧,現在可以看見布羅肯伯恩峽穀的燈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