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斯丹達爾+法尼娜·法尼尼01
這是一八二七年春天的一個夜晚。羅馬全城轟動:著名的銀行家B公爵,在威尼斯廣場的新邵舉行舞會。為了裝演府邸,凡是意大利的藝術、巴黎和倫敦所能生產的最名貴的奢侈品,全用上了。人人搶著赴會。高貴、端莊的英吉利金發美人們蜂擁而至,競相以參加舞會為榮,羅馬最標致的婦女也在跟她們媲美。一個少女由她父親陪伴著進來,她那亮晶晶的眼睛和黑黑的頭發說明她是羅馬人。人們的視線全集中到她身上,她的一舉一動都顯示出一種罕見的驕傲。
可以看出,舞會的華麗震驚了前來赴會的外國人。他們說:“歐洲任何國王的慶典都比不上它。”
國王們沒有羅馬式的宮殿,而且隻能邀請宮廷的命婦。B公爵卻專請漂亮的婦女。這一夜晚,他在邀請婦女上是成功的,男人們幾乎眼花繚亂了,值得注目的婦女是那樣多,要從中確定誰最美麗可就難了,選擇一時定不下來。最後,法尼娜·法尼尼郡主,那個頭發烏黑、目光明亮的少女,被宣布為舞會的皇後。馬上,外國和羅馬的年輕男子,離開了所有別的客廳,聚到她所在的客廳裏來。
她的父親堂阿斯德盧巴爾,法尼尼爵爺,要她先陪兩三位德意誌王公跳舞。隨後,她接受了幾個非常漂亮、非常高貴的英吉利人的邀請。可是她討厭他們的裝腔作勢。年輕的堂裏維奧·薩韋裏似乎很愛她,她仿佛也更喜歡折磨他。他是羅馬最出眾的年輕人,而且也是一位爵爺。不過,誰要是給他一本小說,他讀上二十頁就會把書丟掉,說看書讓他頭疼。在法尼娜看來,這是一個缺點。
將近半夜的時候,一件聳人聽聞的新聞傳遍舞會,一個關在聖昂熱城堡的年輕燒炭黨人,在當天夜晚化裝逃跑了,當他撞見監獄最後一道警衛時,他竟像傳奇人物一樣膽大包天,拿一把匕首襲擊警衛。不過他自己也受了傷,警衛正沿著他的血跡在街上追捕。人們希望把他捉回來。
就在大家講述這件事的時候,堂裏維奧·薩韋裏正好同法尼娜跳完舞。他醉心於她的風姿和她的勝利,差不多愛她愛瘋了,送她回到她原來待著的地方,對她道:“可是,請問,到底誰能夠得到你的歡心呢?”
法尼娜回答他道:“方才逃掉的那個年輕燒炭黨人。至少他不是光到人世走走就算了,他多少有點作為。”
堂阿斯德盧巴爾爵爺來到女兒跟前。這是一個二十來年沒有同他的管家結過帳的闊人。管家拿爵爺自己的收入借給爵爺,利息很高。你要是在街上遇見他,會把他當作一個年老的戲子,不會注意到他手上戴著五六隻鑲著巨大鑽石的戒指。他的兩個兒子做了耶穌會教士,隨後都發瘋死掉了。他也把他們忘了。但是,他的獨養女法尼娜不想出嫁,使他悶悶不樂。她已經十九歲,拒絕了好些最煊赫的配偶。她的理由是什麽?和蘇拉退位的理由相同:看不起羅馬人。
舞會的第二天,法尼娜注意到她的一貫粗心大意,從不高興帶一次鑰匙的父親,正小心翼翼關好一座小樓梯的門。這樓梯通到府裏四樓的房間,房間的窗戶麵向點綴著橘樹的平台。法尼娜出去做了幾次拜訪,回來的時候,府裏正忙著過節裝燈,把大門阻塞住了,馬車隻好繞到後院進來。法尼娜往高裏一望,驚訝起來了,原來她父親小心在意關好了的四樓的房間,有一個窗戶打開了。她打發走她的伴娘,上到府裏頂樓,找來找去,找到一個有柵欄的小窗戶,開向點綴著橘樹的平台,她先前注意到的開著的窗戶離她兩步遠。不用說,這屋子住了人,可是,住了誰?第二天,法尼娜想法子弄到一把開向點綴著橘樹的平台的小門的鑰匙。
窗戶還開著。她悄悄溜了過去,躲在一扇百葉窗後麵。屋子靠裏有一張床,有人躺在**。她的第一個動作是退回來,可是她瞥見一件女人袍子,搭在一張椅子上。她仔細端詳**的人,看見這個人是金黃頭發,樣子很年輕。她斷定這是一個女人。搭在椅子上的袍子沾著血,一雙女人鞋放在桌子上,鞋上也有血。陌生女子動了動。法尼娜注意到她受了傷,一大塊染著血跡的布蓋住她的胸脯,這塊布隻用幾條帶子拴著。捆紮的方式,一看就知道不是外科醫生幹的。法尼娜注意到,每天將近四點鍾,父親就把自己鎖在自己的套間裏,然後去看望不相識的女人,不久他又下來。乘馬車到維特萊斯基伯爵夫人府去。他一出門,法尼娜就登上小平台,她從這裏可以望見不相識的女人。她對這個不幸的年輕女子產生了深切的同情。她很想知道她的遭遇。搭在椅子上的染血的施子,像是被刺刀戳破的。法尼娜數得出戳破的地方。有一天,她更清楚地看見了不相識的女人:她的藍眼睛盯著天看,好像在禱告。不久,眼淚充滿了她美麗的雙眼。年輕的郡主眼巴巴直想同她說話。第二天,法尼娜大著膽子,在她父親來以前,先藏在小平台上。她看見堂阿斯德盧巴爾走進陌生女人的屋子。他提著一個小籃,裏麵裝著一些吃的東西。爵爺神情不安,沒有說多少話。他說話的聲音極低,雖然落地窗開著,法尼娜卻聽不見。沒有多久他就走了。
法尼娜心想:
“這可憐的女人一定有一些可怕的仇人,使得我父親那樣大大咧咧的性格,也不敢憑信別人,寧願每天不辭辛苦,上一百二十級樓梯。”
一天黃昏,法尼娜悄悄向陌生女人的窗戶探過頭去,她遇見了她的眼睛;全敗露了。法尼娜跪下來,嚷道:
“我喜歡你,我一定對你忠實。”
陌生女人做手勢叫她進去。
法尼娜嚷道:
“你一定要多多原諒我。我的胡鬧和好奇一定得罪了你!我對你發誓保守秘密。你要是認為必要的話,我就決不再來了。”
陌生女人道:
“誰看見你會不高興?你住在府裏嗎?”
法尼娜回答道:
“那還用說。不過我看,你不認識我。我是法尼娜,堂阿斯德盧巴爾的女兒。”
陌生女人驚奇地望著她,臉紅得厲害。她隨後說道:
“希望你肯每天來看我。不過,我希望爵爺不曉得你來。”
法尼娜的心在怦怦地跳,她覺得陌生女人的態度非常高尚。這可憐的年輕女人,不用說,得罪了什麽有權有勢的人,或許一時妒忌,殺了她的情人?她的不幸,在法尼娜看來,不可能出於一種尋常的原因。陌生女人對她說:她肩膀上有一個傷口,一直傷到胸脯,使她很痛苦,她常常發現自己滿嘴是血。
法尼娜嚷道;
“那你怎麽不請外科醫生?”
不相識的女人道:
“你知道,在羅馬,外科醫生看病,必須—一向警廳報告。你看見的,爵爺寧可親自拿布綁紮我的傷口。”
陌生女人神情委婉溫柔,對自己的遭遇沒有一句抱怨的話。法尼娜愛她簡直發狂了。不過,有一點使年輕的郡主很奇怪:在這明明是極嚴肅的談話之中,陌生女人似乎費了大勁才抑製住一種驟然想笑的欲望。
法尼娜問她道:
“如果我能知道你的名字,我將很高興。”
“人家叫我克萊芒蒂娜。”
“好啊!親愛的克萊芒蒂娜,明天五點鍾,我再來看你。”
第二天,法尼娜發現她的新朋友情形很壞。法尼娜吻著她道;“我想帶一個外科醫生來看你。”
陌生女人道:
“我寧可死,也不要外科醫生看。難道我想連累我的恩人不成?”
法尼娜連忙道:
“羅馬總督薩韋裏·卡坦紮拉大人的外科醫生,是我們的一個所差的兒子。他對我們很忠心。由於他的地位,他誰也不怕。我父親對他的忠心沒有足夠認識。我叫人找他來。”
陌生女人嚷道:
“我不要外科醫生!來看我吧。要是天主一定要召我去的話,死在你的懷裏就是我的幸福。”
她的焦急倒把法尼娜嚇住了。
第二天,陌生女人的情形更壞了。法尼娜離開她的時候道:
“你要是愛我,你就看外科醫生。”
“要是醫生一來,我的幸福就全完啦。”
法尼娜接下去道:
“我一定打發人去找他來。”
陌生女人什麽話也沒有說,留住她,拿起她的手吻了又吻,眼裏汪著一包淚水。許久,她才放下法尼娜的手,以毅然就死的神情,向她道:
“我有一句實話對你講。前天,我說我叫克萊芒蒂娜,那是撒謊。我是一個不幸的燒炭黨人……”
法尼娜大驚之下,往後一推椅子,站了起來。
燒炭黨人繼續說道:
“我覺得,我一講實話,就會失去惟一使我依戀生命的幸福。但是,我不應該欺騙你。我叫皮埃特羅·米西裏利,十九歲,父親是聖安傑洛·因·瓦多的一個默默無聞的外科醫生,我呢,是燒炭黨人。官方破獲了我們的集會。我被戴上鎖鏈,從洛馬涅解到羅馬,關在白天黑夜都靠一盞油燈照明的地牢裏,過了十三個月。一個善心人想救我出獄,把我裝扮成女人。我出了監獄,走過末道門的警衛室,聽見有一個衛兵在咒罵燒炭黨人,我打了他一掌。我告訴你,我打他並不是炫耀自己膽大,僅僅是一時大意罷了。惹禍以後,一路上被人追捕,我被刺刀刺傷,已經精疲力竭,最後逃到一家大門還開著的人家的樓上,聽見後麵衛兵追上來,我就跳進一個花園,躍在離一個正在散步的女人幾步遠的地方。”
法尼娜道:
“維特萊斯基伯爵夫人!我父親的朋友。”
米西裏利喊道:
“什麽!她告訴你啦?不管怎麽樣,這位夫人把我救了。她的名字應當永遠不講出來才是。正當衛兵來到她家捉我的時候,你父親讓我坐進他的馬車,把我帶了出來。我覺得我的情形很壞:好幾天了,肩膀挨的這一刺刀,讓我不能呼吸。我快死了。我挺難過,因為我將再也看不見你了。”
法尼娜不耐煩地聽完以後,很快就走出去了。米西裏利在她那美麗的眼睛裏看不出一點點憐憫,有的隻是那種自尊心受到傷害的表情。
夜晚,一個外科醫生出現了,隻他一個人。米西裏利絕望了,他擔心再也看不到法尼娜。他問外科醫生,醫生隻是給他放血,不回答他的問話。一連幾天,都這樣渺無聲息。皮埃特羅的眼睛不離開平台的窗戶,法尼娜過去就是從這裏進來的。他很難過。有一回,將近半夜了,他覺得有人在平台的陰影裏。是法尼娜嗎?
法尼娜每夜都來,臉孔貼在年輕燒炭黨人的窗玻璃上。
她對自己說:“要是同他說話,我就毀啦!不,說什麽我也不應當再和他見麵!”
主意打定了,可是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在她糊裏糊塗把他當作女人的時候,已經愛上了他。在那樣親親熱熱了一場之後,難道必須把他忘掉?在她頭腦清醒的時候,法尼娜發現自己來回改變想法,不禁害怕起來。自從米西裏利說出他的真實姓名以後,她習慣於思索的每一件事,全像蒙上了一層紗幕,隱隱約約隻在遠處出現。
一個星期還沒有過完,法尼娜就麵色蒼白,顫顫索索地同外科醫生一起走進了年輕燒炭黨人的屋子。她來告訴他,一定要勸爵爺換一個聽差替他來。她待了不到十分鍾。但是,過了幾天,出於善心,她又隨外科醫生來了一回。一天黃昏,雖說米西裏利已經好轉,法尼娜不再有為他的性命擔憂的借口,她卻大著膽子一個人走了進來。米西裏利看見她,真是喜出望外。但是,他想隱瞞他的愛情,尤其是,他不願意拋棄一個男子應有的尊嚴。法尼娜走進他的屋子,漲紅了臉,深怕聽到愛情的話語。然而他接待她時所表現的高貴、忠誠而又並不怎麽親熱的友誼,卻使她惶惑不安。她走的時候,他也沒有試圖挽留她。
過了幾天,她又來了,看到的是同樣的態度,同樣尊敬、忠誠與感激不盡的表示。不用去約製年輕燒炭黨人的熱情,法尼娜反問自己:是不是她自己一個人在單相思。華輕的姑娘一向傲氣十足,如今才痛心地意識到自己的癡情發展到了何等地步。她故意裝出快活、甚至冷淡的模樣。來的次數少了。但是還不能斷然停止看望年輕的病人。
米西裏利熱烈地愛著。但是,想到他低微的出身和他的責任,決。已要等法尼娜接連一個星期不來看他,他才肯吐露他的愛情。年輕郡主的自尊心正在步步掙紮。最後她對自己道:“好啊!我去看他,是為了我、為了自己開心,說什麽我也不會同他講起他在我心裏引起的感情。”於是她又來看米西裏利,而且一待就許久。但是他同她談話的神情即使有二十個人在場也無傷大雅。有一天,她整整一天恨他,並決定對他比平時還要冷淡,還要嚴厲。可是臨到黃昏,她卻告訴他她愛他。沒有多久,她就什麽也不拒絕他了。
法尼娜很癡情,必須承認,法尼娜非常幸福。米西裏利不再想到他自以為應該保持的男子的尊嚴了,他用一個十九歲的意大利青年在初戀中所具有的全部熱情愛戀著她。由**和愛而產生的種種思慮,使他不安到了這種程度:他對這位傲氣衝天的年輕郡主講起他用過的使她愛他的手段;他的過度的幸福使他驚訝。四個月很快就過去了。有一天,外科醫生允許他的病人自由行動。米西裏利尋思:我怎麽辦?在羅馬最美的美人家裏藏下去?那些混帳的統治者,把我在監獄裏頭關了十三個月,不許我看見白晝的光亮,還以為摧毀了我的勇氣!意大利,你真太不幸了,要是你的子女為了一點點小事就把你丟了的話!
法尼娜相信皮埃特羅的最大幸福是永遠同她待在一起。他像是太快樂了。但是波拿巴將軍有一句話,在年輕人的靈魂裏麵,引起痛苦的反應,影響他對婦女的全部態度。一七九六年,波拿巴將軍離開布雷西亞,陪他到城門口的市府官吏對他說:“布雷西亞人愛自由,遠在其他所有意大利人之上。”他回答道:“是的,他們愛同他們的情婦談自由。”
米西裏利表情極不自然地向法尼娜道:
“天一黑,我就提出去。”
“千萬留意,天亮以前回到府裏,我等你。”
“天亮的時候,我離開羅馬好幾裏地了。”
法尼娜不動感情地道:
“很好,你到哪兒去?”
“到洛馬涅,報仇去。”
法尼娜露出最平靜的模樣,接下去道:
“我有錢,我希望你接受我送的軍火和銀錢。”
米西裏利不動聲色,望了她一會兒,隨後,投入她的懷抱,向她道:
“我的**,你讓我什麽都忘掉了,連我的責任也忘掉了。不過,你的心靈越高貴,你越應當了解我才是。”
法尼娜哭了許久。他們講定,他推遲到後天才離開羅馬。
第二天她向他道:
“皮埃特羅,你常常對我講起,假如奧地利有一大卷入一場離我們老遠的大戰的話,一位有名望的人,例如,一位拿得出大批銀錢的羅馬爵爺,就可以為自由做出最大的貢獻。”
皮埃特羅詫異道:
“那還用說。”
“好啊!你有膽量,你缺的隻是一個高貴的地位。我嫁給你,帶二十萬法郎的年息給你。我負責取得我父親的同意。”
皮埃特羅撲通跪了下去。法尼娜心花怒放了。他向她道,
“我熱愛你。不過,我是祖國的一個可憐的仆人。意大利越是不幸,我越應當對它忠心到底。要取得堂阿斯德盧巴爾的同意,就得好幾年扮演一個可憐的角色。法尼娜,我拒絕你。”
米西裏利急於拿這話約束自己。他的勇氣眼看就要喪失了。他嚷道:
“我的不幸就是我愛你勝於愛生命,離開羅馬對我是最殘酷的刑罰。啊!要是意大利早就從野蠻人手裏解放出來了該多好啊!我跟你一起搭船到美洲過活,該多快活啊!”
法尼娜的心涼了。他的拒絕激起了她的傲氣。但是,不一會,她投入米西裏利的懷抱,嚷道:
“我覺得你從來沒有這樣可愛過。是的,我的鄉下小外科醫生,我永遠是你的了。你是一個偉大人物,就和我們古代的羅馬人一樣。”
所有關於未來的想法、所有理性的傷心的啟示,全無蹤無影了,這是一刻完美無缺的愛情。等他們頭腦清醒過來以後,法尼娜道:
“你一到洛馬涅,我差不多也就來了。我讓醫生勸我到波雷塔浴泉去。靠近佛爾裏,我們在聖尼考洛有一座別墅,我在別墅住下來……”
米西裏利喊道:
“在那邊,我跟你一起過一輩子!”
法尼娜歎了一口氣,接下去道:
“從今以後,我命裏注定要無所不為。為了你,我會毀掉自己,不過,管它呢……你將來能愛一個聲名掃地的姑娘嗎?”
米西裏利道:
“你不是我的女人、一個我永遠膜拜的女人嗎?我知道怎麽樣愛你,保護你。”
法尼娜必須到社會上走動走動。她剛一離開,米西裏利就開始感到他的行為不近情理。他向自己道:
“祖國是什麽?不就像一個人一樣,一個人對我們有過思,我們就應當感恩圖報,萬一他遭到不幸,我們卻不感恩圖報,他就可能咒罵我們。祖國與自由,就像我穿的外套,對我是一件有用的東西。我父親沒有遺留給我,不錯,我就應當買一件。我愛祖國與自由,因為這兩件東西對我有用。要是我拿到手不懂得用,要是它們對我就像八月天的一件外套一樣,買過來有什麽用,何況價錢又特別高?法尼娜長得那麽美!她有一種非凡的天資!人家一定會想法子得她的歡心的,她會忘記我的。誰見過女人永遠隻有一個情人?作為公民,我看不起這些羅馬爵爺,可是他們比我方便多了!他們一定是很可愛的!啊!我要是走的話,她就忘記我了,我就永遠失掉她了。”
半夜,法尼娜來看他。他告訴她,他方才怎樣猶豫不決,怎樣因為愛她,研究過祖國這偉大的字眼。法尼娜很快樂。她心想:
“要是必須在祖國和我之間決然有所選擇的話,他會選我的。”
附近教堂的鍾在敲三點,最後分別的時間到了。皮埃特羅掙脫女友的懷抱。他已經走下小樓梯了,隻見法尼娜忍住眼淚,向他微笑道:
“要是一個可憐的鄉下女人照料你一場,你不做一點什麽謝謝她嗎?你不想法子報答報答她嗎?你此去前途渺茫,吉凶未卜,你是要到你的仇人中間去旅行呀。就算是答謝我這可憐的女人,給我三天吧,算你報答我的照料。”
米西裏利留下了。三天之後,他終於離開了羅馬。憑著一張從一家外國大使館買到的護照,他回到了他的家鄉。大家喜出望外,因為全以為他已經死了。朋友們打算殺一兩個憲兵,表示歡迎慶祝。
米西裏利道:
“沒有必要,我們不殺一個懂得放槍的意大利人。我們的祖國不像幸運的英吉利是一座島嶼,我們缺乏兵士抵抗歐洲帝王的幹涉。”
過了些時候,憲兵們四麵兜捕米西裏利,他用法尼娜送給他的手槍殺死了兩個,官方懸賞捉拿他。
法尼娜沒有在洛馬漢出現,米西裏利以為她忘了自己,他的虛榮心受了傷。他開始想到他和他情婦之間地位上的懸殊。一想起過去的幸福,他又心軟了,直想回羅馬看看法尼娜在做什麽。這種瘋狂的念頭眼看就要戰勝他所謂的責任了,忽然有一天黃昏,山上一座教堂怪聲怪調地傳出晚禱的鍾聲,就像敲鍾的人心不在焉的樣子。這是燒炭黨組織集會的一種信號。米西裏利到洛馬涅,就和燒炭黨組織取得了聯係。當天夜晚,大家在樹林裏的一座修道院聚會。兩位隱修士讓鴉片麻醉住,昏昏沉沉,一點也不知道他們的小房子在派什麽用場。米西裏利悶悶不樂地來了。在集會上他得知首領被捕,而他——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年輕人,被推為首領。在這個組織裏,有的成員五十多歲,從一八一五年繆拉遠征以來就入黨了。得到這個意想不到的榮譽,皮埃特羅覺得他的。已在跳。剩下他一個人的時候,他決定不再思念那忘了他的羅馬姑娘,把他的思想全部獻給“從野蠻人手裏解放意大利”的責任。
作為首領,大家一有關於當地人員來往的報告,就送給米西裏利看。集會以後兩天,他從報告上看到法尼娜郡主新近來到她的聖尼考洛的別墅。讀到這名字,他;心裏的騷亂要比快樂更大。他拿定主意當天黃昏不到聖尼考洛別墅去,以為這就保證了他對祖國的忠心。他疏遠法尼娜。但是,她的形象妨礙他按部就班地完成他的任務。第二天他見到了她,她像在羅馬一樣愛他。她父親要她結婚,推遲了她的行期。她帶來兩千金幣。這意想不到的捐助,大大提高了米西裏利在新職位上的聲望。他們在科本島定做了一些刺刀;他們收買下奉命搜捕燒炭黨人的教皇大使的親信秘書,這樣,他們把給政府做好細的堂長的名單也弄到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