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斯丹達爾+法尼娜?法尼尼02
就是在這時期,在多災多難的意大利,一個最不輕率的密謀計劃完成了。我這裏不詳細敘述,詳細敘述在這裏也不相宜。我說一句話就夠了:起義要是成功,大部分榮譽要屬於米西裏利。在他的領導之下,隻要信號一發,幾千起義者就會起來,舉起武器,等候上級領導來。然而事情永遠是這樣子,決定性的時刻到了,由於首領被捕,密謀成了畫餅。
法尼娜一到洛馬涅,就看出對祖國的愛已經讓她的情人忘掉還有別的愛。羅馬姑娘的傲氣被激起來了。她試著說服自己,無濟於事,她心中鬱鬱寡歡;她發現自己在咒罵自由。直到現在,她的驕傲還能夠控製她的痛苦。但是,有一天,她到弗利看望米西裏利,再也控製不住了。她向他道:
“說實話,你就像一個做丈夫的那樣愛我,我指望的可不是這個。”
接著,她掉淚了。但她掉淚是由於慚愧,因為她居然自貶身價,責備起他來了。米西裏利心煩意亂地看著她流淚。法尼娜忽然起了離開他、回羅馬的念頭。她責備自己方才說話軟弱,她感到一種殘酷的喜悅。靜默了沒有多久,她下了決心:要是她不離開米西裏利的話,她覺得自己會配不上他。等他在身邊找不到她,陷入痛苦和驚慌的時候,她才高興。沒有多久,想到她為這人做了許多荒唐事,還不能夠取得他的歡心,她難過極了。於是她打破沉默,用一切心力,想聽到他一句情意綿綿的話。他神不守舍地同她說了一些很溫存的話。但是,隻有談起他的政治任務,他的聲調才顯出深厚的感情。他痛苦地喊道:
“啊!這件事要是不成功,再被政府破獲的話,我就離開黨不幹了。”
法尼娜一動不動地聽著。一小時以來,她覺得她這是最後一次看見她的情人了。他這話就像一道不幸的光,照亮了她的思路。她向自己道:“燒炭黨人收了我幾千金幣。他們不會疑心我對密謀不忠心動的。”
法尼娜停住幻想,向皮埃特羅說:
“你願意到聖尼考洛別墅和我度過二十四小時嗎?你們今天黃昏的會議用不著你出席。明天早晨,在聖尼考洛,我們可以散散步,這會讓你安靜下來;在這嚴重的時刻,你需要冷靜。”
皮埃特羅同意了。
法尼娜離開他,去做旅行的準備,和往常一樣,把他鎖在藏他的小屋子裏頭。
她有一個使女結了婚,離開她,在弗利做小生意。她跑到這女人家,在她屋子裏麵找到一本禱告書,連忙在邊緣寫下燒炭黨人當天夜晚集會的準確地點。她用這句話結束她的告密:“這個組織由十九個黨員組成,這裏是他們的姓名和住址。”這張名單很正確,隻有米西裏利的名字被刪去了。她寫完名單,對她信得過的女人道:
“把這本書送給教皇大使紅衣主教,請他念一念上麵寫的東西,再把書還你。這裏是十個金幣。教皇大使要是一旦說起你的名字,你就死定了。不過,我方才寫的東西,你給教皇大使一念,你就救了我的命。”
一切進行圓滿。教皇大使由於畏懼,做事一點也沒有大貴人的氣派。他允許求見的民婦在他麵前出現,不過要戴麵具,而且還得把手捆起來。做生意的女人就在這種情形下,被帶到大人物麵前,她發現他縮在一張鋪著綠毯子的大桌子後頭。
教皇大使惟恐吸進容易感染的毒藥,把禱告書捧得遠遠的。他讀過那一頁,就把書還給做生意的女人,也沒有派人尾隨她。法尼娜看到她往日的使女轉回家,相信米西裏利從今以後完全成了她的。離開她的情人不到四十分鍾,她又在他的麵前出現了。她告訴他,城裏出了大事,憲兵從來不去的街道,有人注意到他們也在來回巡邏。她接下去道:
“你要是相信我的話,我們馬上就到聖尼考洛去。”
米西裏利同意了。年輕郡主的馬車和她那位謹慎而且得到豐厚報酬的心腹伴娘,在城外半英裏的地方等她。他們步行到馬車那邊。
由於行動荒誕,法尼娜於心不安,所以到了聖尼考洛別墅後,對她的情人加倍溫存。但是,同他談到愛情,她覺得自己像在做戲。前一天,派人告密的時候,她沒有想到自己會後悔。現在,把情人摟在懷裏,她默默想道:“有一句話可以同他講,可是一講出口,他馬上而且永遠會厭惡我了。”
臨到半夜,法尼娜的一個聽差撞進了她的屋子。這人是燒炭黨,而她並未疑心他是,可見米西裏利對她保守秘密,尤其是在這些細節上。她哆嗦了。這人來警告米西裏利,夜晚,在弗利,十九個燒炭黨人的家被包圍,他們開完會回來,全被捕。雖說事出倉碎,仍然逃掉了九個人,憲兵捉住十個,押到城堡的監獄。進監獄的時候,其中一個人跳了井,並非常深,死了。法尼娜張皇失措起來,幸而皮埃特羅沒有注意到她,否則,往她眼裏一看,他就可以看出她的罪狀……聽差接下去說,眼下的弗利衛兵,守住了所有的街道。一個兵士和另一個兵士距離近到可以交談。居民木能夠穿街走,除非是駐有軍官的地點。
這人出去以後,皮埃特羅沉思了一會兒,最後道:
“目前沒有什麽可做的啦。”
法尼娜麵無人色,在情人視線之下哆嗦著。他問她道;
“你到底怎麽啦?”
隨後,他想著別的事,不再望她。將近中午的時候,她大著膽子向他道:
“現在又一個組織被破獲了;我想,你可以安靜一些時候了。”
米西裏利帶著一種使她顫栗的微笑,回答道:
“安靜得很。”
她要對聖尼考治村子的堂長做一次不可少的拜訪:他可能是耶穌會方麵的奸細。七點鍾回來用晚飯的時候,她發現隱藏她情人的小屋子空了。她急壞了,四處尋找,沒有一點蹤跡。她絕望了,又回到那間小屋,這時候,她才看到一張紙條,她讀著:
我向教皇大使自首去。我對我們的事業灰心了。上天在同我們作對。誰出賣我們的?顯然是投井的混帳東西。我的生命既然對可憐的意大利沒有用,我不要我的同誌們看見我一個人沒有被捕便以為是我出賣了他們。再會了,你要是愛我的話,想著為我報仇吧。鏟除、消滅出賣我們的壞蛋吧,哪怕他是我的父親。
法尼娜跌在一張椅子上,幾乎暈了過去,陷入最劇烈的痛苦。她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她的眼睛是幹枯、炙熱的。
最後,她跪倒在地上,喊道:
“天主!接受我的誓言,是的,我要懲罰出賣的壞蛋。不過,首先,必須營救皮埃特羅。”
一小時以後,她動身去羅馬。許久以來,父親就催她回去。她不在的期間,他把她許配給了堂裏維奧·薩韋裏爵爺。法尼娜一到,他就提心吊膽地告訴她。出乎他的意料,話才出口,她就同意了。當天黃昏,在維特萊斯基伯爵夫人府,父親近乎正式地把堂裏維奧介紹給她。她同他談了許久。這是最風流惆儻的一個年輕人,有著最好的駿馬。不過,盡管大家認為他很有才情,他卻是個性格輕狂的人,政府對他沒有一點點疑心。法尼娜心想,讓他先迷上她,之後她就好拿他做一個得心應手的眼線。他是羅馬總督薩韋裏·卡坦紮拉大人的侄子,她揣測纖細決不敢盯他的梢。
一連幾天,法尼娜都待可愛的堂裏維奧很好,過後卻向他宣告,他永遠當不了她的丈夫,因為照她看來,他做事太無所用心了。她向他道:
“你要不是一個小孩子的話,你叔父的工作人員便不會有事瞞著你。比如說,新近在弗利破獲的燒炭黨人,他們決定怎麽樣處置呢?”
兩天以後,堂裏維奧來告訴她,在弗利捉住的燒炭黨人統統逃走了。她顯出痛苦的微笑,表示最大的蔑視,大黑眼睛盯著他看,一黃昏都不屑於同他談話。第三天,堂裏維奧紅著臉,來對她實說,他們開頭把他騙了。他向她道:
“不過,我弄到了一把我叔父書房的鑰匙。我在那裏看到文件,說有一個什麽委員會,由紅衣主教和最有勢力的教廷官員組成,在絕對秘密之下開了會,討論在拉韋納還是在羅馬審問這些燒炭黨人。在弗利捉住的九個燒炭黨人,還有他們的首領、一個叫米西裏利的,這家夥是自首的,蠢透了,如今全關在聖萊奧城堡。”
聽到“蠢”這個字,法尼娜狠命擰了爵爺一把。她向他道:
“我要親自看看官方文件,隨你到你叔父書房去一趟。你也許看錯了。”
聽見這話,堂裏維奧哆嗦了。法尼娜幾乎是向他要求一件不可能的事。可是這年輕姑娘的古怪天賦讓他加倍愛她。過不了幾天,法尼娜扮成男子,穿一件薩韋裏府傭人穿的漂亮小製服,居然在公安大臣最秘密的文件中間待了半小時。她看到關於刑事犯皮埃特羅·米西裏利的每日報告,快活得要命。她拿著這件公文,手直哆嗦。再讀這名字,她覺得自己快要病倒了。走出羅馬總督府,法尼娜允許堂裏維奧吻她。她向他道:
“我想考驗考驗你,你居然通過了。”
聽見這樣一句話,年輕爵爺為了討法尼娜歡心,簡直會放火燒掉梵蒂岡。每天晚上,法蘭西大使館舉行舞會。她跳了許久,幾乎總是和他在一起,堂裏維奧沉醉在幸福裏麵了。必須防止他思索啊!
法尼娜有一天向他道:
“我父親有時候脾氣挺怪,今天早晨他辭掉了兩個底下人。他們哭著來見我。一個求我把他安插到羅馬總督你叔父那邊;另一個在法蘭西人手下當過炮兵,希望在聖昂熱城堡做事。”
年輕爵爺忙道:
“我把兩個人全錄用了就是。”
法尼娜高傲地回答:
“我戲是這樣請求你的嗎?我隻是對你重複兩個可憐人的請求。他們必須得到他們要求的事,別的事不相幹。”
沒有比這更難的事了。卡坦紮拉大人不是一個隨隨便便的人,不知根底的人他家裏是不用的。在一種表麵上充滿了種種歡娛的生活當中,法尼娜被悔恨折磨著,非常痛苦。進展的緩慢把她煩死了。父親的經紀人給她弄到了錢。她好不好逃出父親的家,跑到洛馬涅,試試讓她的情人越獄?這種想法盡管荒謬,她仍打算付諸實行。就在她躍躍欲試的時候,上天可憐她了。
堂裏維奧問她道:
“米西裏利一幫燒炭黨人,要解到羅馬來了,除非判決之後,死刑在洛馬涅執行,那就不來了。這是我叔父今天黃昏領到的教皇旨意。羅馬隻有你我曉得這個秘密。你滿意了吧?”
法尼娜回答:
“你變成大人了,拿你的畫像送我吧。”
米西裏利應當來到羅馬的前一天,法尼娜找了一個借口去卡斯特雅納城。從洛馬涅遞解到羅馬的燒炭黨人,就被押在這個城的監獄過夜。早晨米西裏利走出監獄的時候,她看見了:他戴著鎖鏈,一個人待在一輛兩輪車上。她覺得他臉色蒼白,但是,一點也不頹喪。一個老婦人扔給他一捧紫羅蘭,米西裏利微笑著謝她。
法尼娜看見她的情人,她的思想似乎全部換成了新的。她有了新的勇氣。許久以前,她曾經為卡裏院長謀到過一個好位置。她的情人要關在聖昂熱城堡,而院長就是城堡的神甫。她請這位善良的教土做她的懺悔教士。做一位郡主、總督的侄媳婦的仔悔教士,在羅馬不是一件小事。
弗利燒炭黨人的訴訟案並不延宕。極右派未能阻止他們來羅馬,為了報複起見,就讓承審的委員會由最有野心的教廷官員組成,委員會的主席是公安大臣。
鎮壓燒炭黨人,律有明文。弗利的燒炭黨人不可能存有任何希望。但是他們並不因而就不運用一切可能的計謀衛護他們的生命。對他們的審判不單判決死刑,有幾個人還讚成使用殘酷的刑罰,像把手剁下來等等。公安大臣已經把官做到頭了(因為他如卸任,隻有紅衣主教可做),所以決不需要把手剁下來。他帶判決書去見教皇,把死刑全部減成幾年監禁。隻有皮埃特羅·米西裏利例外。公安大臣把這年輕人看成一個熱衷革命的危險分子,而且我們先前說過,他殺死過兩個憲兵,早就判處死刑了。公安大臣朝見教皇回來沒有多久,法尼娜就燒得了判決書和減刑的內容。
第二天,將近半夜的時候,卡坦紮拉大人回府,不見他的隨身聽差來。大臣詫異之下,捺了幾次鈴,最後出現了一個糊裏糊塗的老聽差。大臣不耐煩了,決定自己脫衣服,他鎖住門,天氣很熱。他脫掉衣服,卷在一起,朝一張椅子扔了過去。他使大了力氣,衣服越過椅子,打到窗戶的紗簾,紗帝後顯出一個男子的形體。大臣趕快奔向床,抓起一支手槍。就在他回到窗邊的時候,一個年紀很輕的男子,穿著他仆人的製服,端著手槍,走到他麵前。大臣一看情形不好,就拿手槍湊近眼睛,準備開槍。年輕人向他笑道:
“怎麽!大人,您不認識法尼娜·法尼尼啦?”
大臣發怒道:
“什麽意思,要這樣惡作劇?”
年輕女子道:
“讓我們冷靜下來談談吧。首先,您的手槍沒有子彈。”
大臣吃驚了。弄清楚這是事實,他從背心口袋抽出了一把匕首。
法尼娜做出一種神氣十足、嫵媚可愛的模樣向他道:
“讓我們坐下吧,大人。”
於是她安安靜靜地坐在一張安樂椅上。
大臣道:
“至少,就隻你一個人吧?”
法尼娜喊道:
“絕對隻我一個人,我向您發誓!”
這是大臣所要仔細證實的:他沿著屋子兜了一圈,四處張望,然後,他坐在一張椅子上,離法尼娜三步遠。
法尼娜露出一種溫和、安靜的模樣道:
“弄死一個心性平和的人,換上來一個性子火暴、足以毀掉自己又毀掉別人的環家夥,對我有什麽好處?”
大臣怒衝衝地問道:
“你到底要什麽,小姐?這場戲對我不相宜,拖長了也不應該。”
法尼娜忽然忘記了她溫文爾雅的模樣,傲然道:
“我下麵的話,關於您比關於我多。有人希望燒炭黨人米西裏利能夠活命。他要是被處死了的話,您比他多活不了一星期。這一切同我沒有任何關係。您嫌胡鬧,其實我胡鬧首先是為了消遣,其次是為了幫我一個女友的忙罷了。我願意……”
法尼娜恢複了她上流社會的風度,繼續道:
“我願意幫一個有才能的人的忙,因為不久他就要做我的叔父了,而且就目前情形看來,家業興旺正依靠他響。”
大臣不再怒形於色了。不用說,法尼娜的美麗是有助於這種迅速轉變的。卡坦紮拉大人對標致婦女的喜好,在羅馬是盡人皆知的,而法尼娜,裝扮成薩韋裏府的跟班,絲襪子服服帖帖,紅上身,繡著銀袖章的天藍小製服,端著手槍,是十分迷人的。
大臣幾乎是笑著道:
“我未來的侄媳婦,你胡鬧到了極點,這不會是最末一回吧。”
法尼娜回答道:
“我希望一位這樣懂事的人物幫我保守秘密,特別是在堂裏維奧那方麵。為了鼓起您的勇氣,我親愛的叔父,您要是答應我的女友所保護的人不死的話,我就吻您一下。”
羅馬貴族婦女懂得怎樣用這種半開玩笑的聲調應付最大的事變。法尼娜就用這種聲調繼續談話,終於把這場以手槍開始的會見變成年輕的薩韋裏夫人對她叔父羅馬總督的拜訪。
卡坦紮拉大人不久就以高傲的心情拋卻自己受畏懼脅製的思想,和侄媳婦談起營救米西裏利性命的種種困難。大臣一邊爭論,一邊和法尼娜在屋裏走動著。他從壁爐上拿起一瓶檸檬水,倒進一隻水晶杯子。就在他正要拿杯子舉到嘴邊的時候,法尼娜把林子搶過來,舉了一會兒工夫,好像一失手,讓這掉在花園裏。過了片刻,大臣從糖盒取了一粒巧克力糖,法尼娜一把奪過來,笑著向他道:
“您要當。已呀,您屋裏的東西全放上毒藥了,因為有人要您死。是我求下了我未來叔父的性命,免得嫁到薩韋裏家,無利可圖。”
卡坦紮拉大人大驚之下,謝過侄媳婦,並表示願意營救米西裏利的性命。
法尼娜喊道:
“我們的交易講成啦!證據是,現在就有報酬。”
她一邊說話,一邊吻他。
大臣接受了報酬。
他接下去道:
“你應當知道,我親愛的法尼娜,就我來說,我不愛流血。而且,我還年輕,雖說你也許覺得我老了,我可以活到今天流的血將會玷汙我的名譽的時代。”
午夜兩點,卡坦紮拉大人一直把法尼娜送到花園小門口。
第三天,大臣覲見教皇,想著他要做的事,相當為難。但是聖上向他道:
“首先,有一個人我請你從寬發落。弗利那些燒炭黨人,有一個還是判了死刑。想起這事,我就睡不著覺:應當救了這人才是。”
大臣一看教皇站在他這方麵,就提出了許多反對意見,最後寫了一道諭旨,由教皇破例簽字。
法尼娜先就想到,她的情人可能得到特赦。不過,是否會有人毒死他可就難說了。所以,前一天,她通過仟悔教土卡裏院長送了米西裏利若幹小包軍用餅幹,叮嚀他千萬不要動用政府供應的食物。
過後,聽說弗利的燒炭黨人要移到聖萊奧城堡,法尼娜希望在他們路過卡斯特雅納城的時候,設法見米西裏利一麵。她在囚犯來前二十四小時到了這個城裏。她在這裏找到卡裏院長,他前幾天就來了。他得到獄吏許可,米西裏利半夜可以在監獄的小教堂聽彌撒。尤其難得的是:米西裏利要是肯同意拿鎖鏈把四肢捆起來的話,獄吏可以退到小教堂門口,這樣可以看得見他負責監視的囚犯,卻聽不見他在說什麽。
決定法尼娜的命運的一天終於到了。她從早晨起,就把自己關在監獄的小教堂裏。誰猜得出這整整一天她的起伏的思緒?米西裏利愛她愛到能夠饒恕她嗎?她把他們的組織告發了,但是她也救下了他的性命呀。在這苦悶的靈魂清醒過來的時候,法尼娜希望他會同意和她離開意大利。她從前要是犯了罪的話,也是由於過分愛他的緣故呀。鍾敲四點了。她聽見五道上遠遠傳來憲兵的馬蹄聲。每一聲似乎都在她心裏引起了回響。不久,她聽出遞解囚犯的兩輪車在滾動,它們在監獄前麵的小空場停住。她看見兩個憲兵過去攙扶米西裏利,他一個人在一輛車上,戴了一大堆腳鐐手銬,簡直動彈不得。她流著眼淚,向自己道:“至少他還活著,他們還沒有毒死他!”黃昏黯淡淒涼。聖壇的燈,放在一個很高的地方,又因為獄吏省油,燈光微弱,隻這一盞燈照著這陰沉的小教堂。幾個中世紀的大責人死在附近的監獄,法尼娜的眼睛在他們的墳上轉來轉去。他們的雕像有一種惡狠狠的神情。
一切嘈雜的聲音早已停止,法尼娜滿腦子是憂鬱的思想。半夜的鍾聲響了不久之後,她相信聽見輕輕的響聲,像是一隻蝙蝠在飛。她想走動,卻昏倒在聖壇的欄杆上。就在這時,兩個影子離她很近,站在一旁,她先前並沒有聽見他們來。原來是獄吏和米西裏利。米西裏利一身鎖鏈,活像一個裹著繈褓的小孩。獄吏弄亮一盞手提燈,放在聖壇的欄杆上,靠近法尼娜,好讓他清清楚楚看見他的囚犯。隨後,他退到盡裏,靠近門口。獄吏剛剛走開,法尼娜就撲過去,摟住米西裏利的脖子。把他摟在懷裏,她感覺到的隻是他冰涼堅硬的鎖鏈。她心想:誰給他這些鎖鏈戴的?她吻她的情人,卻得不到一點快感。緊跟著是一種更銳利的痛苦:他的接待十分冷淡,她一時真以為米西裏利曉得了她的罪狀。
他最後向她道:
“親愛的朋友,我憐惜你愛我的感情;我有什麽好處能夠使你愛我,我找不出來。聽我的話,讓我回到更符合基督精神的感情上吧。讓我們忘記從前使我們走上岔路的幻景吧。我不能歸你所有。為什麽我起義,結局經常不幸,說不定就是因為我經常處在罪不可適的情形之下。其實隻要凡事謹慎,也就行了。為什麽在弗利不幸的夜晚,我沒和我的朋友一道被捕呢?為什麽在危險的時際,我不在我的崗位上?為什麽我一不在就會產生最殘忍的猜疑呢?因為在要求意大利自由之外,我另有一種**。”
米西裏利的改變大出法尼娜的意外,她呆住了。他不算太瘦,不過,模樣卻像三十歲的人。法尼娜把這種改變看成他在監獄受到惡劣待遇的結果。她哭著向他道:
“啊!獄吏再三答應他們會好好兒待你的。”
事實是,年輕燒炭黨人瀕臨死亡,那些和要求意大利自由的**所能協調的全部宗教原則,統統在他心裏浮現了。法尼娜逐漸看出,她的情人的驚人改變,完全是精神的,一點不是身體受到惡劣待遇的結果。她以為她已經苦到不能再苦了,想不到還要苦上加苦。
米西裏利不言語。法尼娜哭得喘不過氣。他似乎有點受感動,接下去道:
“我要是在人世還愛什麽的話,那就是你,法尼娜。不過,感謝天主,我這輩子如今隻有一個目的:不是死在監獄,就是設法把自由給予意大利。”
又是一陣沉默。法尼娜顯然開口不得,她試了試,無濟於事。米西裏利講下去:
“責任是殘酷的,我的朋友。可是,完成責任,不受一點點苦,還談何英雄主義?答應我,今後不要再設法看我了。”
鎖鏈把地捆得十分緊。他盡可能挪動了一下手腕,把手指頭伸給法尼娜。
“你要是允許一個你親愛的人對你提出忠告的話,你父親要你嫁的有地位的人,你就聽話嫁給他吧。你的不愉快的事不必告訴他。另一方麵,永遠不要再設法看我。讓我們從今以後彼此成為陌生人吧。你給祖國捐獻了一大筆款子,有一天它要是得到解放的話,一定會用國家財產償還你這筆款子的。”
法尼娜五內俱裂。皮埃特羅同她說話,隻有提到“祖國”的時候,眼睛才亮了亮。
驕傲終於來援助年輕的郡主了,她帶來一些金剛鑽和小挫刀。她不回答米西裏利,拿它們遞給了他。
他向她道:
“由於責任的緣故,我接受了,因為我必須設法逃走。不過,我永遠看不見你了,當著你新送的東西,我發誓。永別了,法尼娜!答應我永遠不給我寫信,永遠不設法看我。把我完全留給祖國吧。我對你就算死了,永別了!”
氣瘋了的法尼娜道:
“不,我要你知道,我在愛你的心清之下,做了些什麽。”
於是,自從米西裏利離開聖尼考洛別墅去見教皇大使自首以來她做的事。她一五一十講給他聽;說完這段話,法尼娜道:
“這都算不了什麽。為了愛你,我還幹別的事來著。”
於是她告訴他她出賣的事。
“啊!混帳東西!”
皮埃特羅喊著,他氣瘋了,撲向她,想拿他的鎖鏈打她。
若不是獄吏一聽喊叫就跑過來,他就打著她了。獄吏揪住米西裏利。
“拿去,混帳東西,我什麽也不要欠你的!”
米西裏利一邊對法尼娜說著,一邊盡鎖鏈給他活動的可能,把挫子和金剛鑽朝她扔過去,迅速走開了。
法尼娜失魂落魄地待著。
她回到羅馬。報紙上登出,她新近嫁了堂裏維奧·薩韋裏爵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