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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約瑟夫·吉卜林+老虎!老虎!01

打獵順利嗎,大膽的獵手?

兄弟,我守候獵物,既寒冷又長久。

你捕捉的獵物在哪裏?

兄弟,他仍然潛伏在叢林裏。

你引以為傲的威風又在哪兒?

兄弟,它已從我的腰胯和肚腹間消逝。

你這麽匆忙要到哪兒去?

兄弟,我回我的窩去——去死在那裏!

我們現在要回頭接著上一個故事講下去。莫格裏和狠群在會議岩鬥了一場之後,離開了狼穴,下山來到村民居住的耕地裏。但是他沒有在這裏停留,因為這兒離叢林太近了,而他很明白,他在大會上至少已經結下了一個死敵。於是他匆匆地趕著路,沿著順山穀而下的崎嶇不平的大路,邁著平穩的步子趕了將近二十哩地,直到來到一塊不熟悉的地方。山穀變得開闊了,形成一片廣袤的平原,上麵零星散布著塊塊岩石,還有一條條溝澗穿流其中。平原盡頭有一座小小的村莊。平原的另一頭是茂密的叢林,黑壓壓一片,一直伸展到牧場旁,邊緣十分清晰,好像有人用一把鋤頭砍掉了森林。平原上,到處都是牛群和水牛群在放牧吃草。放牛的小孩們看見了莫格裏,頓時喊叫起來,拔腳逃走。那些經常徘徊在每個印度村莊周圍的黃毛野狗也汪汪地吠叫起來。莫格裏向前走去,因為他覺得餓了。當他來到村莊大門時,看見傍晚用來擋住大門的一棵大荊棘叢,這時已挪到一旁。

“哼!”他說,因為他夜間出門尋找食物時,曾經不止一次碰見過這樣的障礙物。“看來這兒的人也怕叢林裏的獸族。”他在大門邊坐下了。等到有個男人走過來的時候,他便站了起來,張大嘴巴,往嘴裏指指,表示他想吃東西。那個男人先是盯著他看,然後跑回村裏唯一的那條街上,大聲叫著祭司。祭司是個高高的胖子,穿著白衣服,額頭上塗著紅黃色的記號。祭司來到大門前,還有大約一百個人,也跟著他跑來了。他們目不轉睛地瞅著,交談著,喊著,用手指著莫格裏。

“這些人真沒有禮貌,”莫格裏自言自語地說,“隻有灰猿才會像他們這樣。”於是他把又黑又長的頭發甩到腦後,皺起眉毛看著人群。

“你們害怕什麽呀?”祭司說,“瞧瞧他的胳臂上和腿上的疤,那是狠咬的。他隻不過是個從叢林裏逃出來的狼孩子罷了。”

當然,狼崽們一塊玩的時候,往往不注意,啃莫格裏啃得重了點,所以他的胳臂上和腿上全都是淺色的傷疤。可是他根本不把這叫做咬,他非常清楚真正被咬是什麽味道。

“哎喲!哎喲!”兩三個婦人同聲叫了起來。“被狼咬得那個樣兒,可憐的孩子!他是個漂亮的男孩子。他的眼晴像紅紅的火焰。我敢起誓,米蘇阿,他和你那個被老虎叼走的兒子可真有些相像呢。”

“讓我瞧瞧,”一個女人說道。她的手腕和腳踝上都戴著許多沉甸甸的銅鐲子。她用手掌擋住眼睛,仔細望著莫格裏。“確實有些相像。他要瘦一點,可是他的相貌長得和我的孩子一個樣。”

祭司是個聰明人。他知道米蘇阿是當地最富有的村民的妻子。於是他仰起頭朝天空望了片刻,接著一本正經地說,“被叢林奪去的,叢林又歸還了。把這個男孩帶回家去吧,我的姐妹,別忘了向祭司表示敬意啊,因為他能看透人的命運。”

“我以贖買我的那頭公牛起誓,”莫格裏自言自語道,“這一切可真像是又一次被浪群接納入夥的儀式阿!好吧,既然我是人,我就必須變成人。”

婦人招手叫莫格裏跟她到她的小屋裏去,人群也就散開了。小屋裏有一張刷了紅漆的床架;一隻陶土製成的收藏糧食的大櫃子,上麵有許多奇特的凸出的花紋;六隻銅鍋;一尊印度神像安放在一個小小的壁龕裏;牆上掛著一麵真正的鏡子,就是農村集市上賣的那種鏡子。

她給他喝了一大杯牛奶,還給他幾塊麵包,然後伸手撫摸著他的腦袋,凝視他的眼睛;因為她認為他也許真是她的兒子,老虎把他拖到森林裏,現在他又回來了。於是她說,“鋼索,噢,納索!”但是莫格裏看樣子沒聽過這個名字。“你不記得我給你穿上新鞋子的那天了嗎?”她碰了碰他的腳,這隻腳堅硬得像鹿角。“不,”她悲傷地說,“這雙腳從來沒有穿過鞋子。可是你非常像我的納索,你就當我的兒子吧。”

莫格裏心裏很不踏實,因為他從來沒有在屋頂下麵呆過。但是他看了看茅草屋頂,發現他如果想逃走,隨時可以把茅草屋頂撕開,而且窗上也沒有窗栓。“如果聽不懂人說的話,”他終於對自己說,“做人又有什麽用處呢?現在我什麽都不懂,像個啞巴,就跟人來到森林裏和我們呆在一起那樣。我應該學會他們說的話。”

當他在糧群裏的時候,他學過森林裏大公鹿的挑戰聲,也學過小野豬的哼哼聲,那都不是為了鬧著玩兒的。因此,隻要米蘇阿說出一個字,莫格裏就馬上學著說,說的一點也不走樣。不到天黑,他已經學會了小屋裏許多東西的名稱。

到了上床睡覺的時候,困難又來了。因為莫格裏不肯睡在那麽像捕豹的陷阱的小屋裏,當他們關上房門的時候,他就從窗子跳了出去。“隨他去吧,”米蘇阿的丈夫說,“你要記住,直到現在,他還從來沒有在**睡過覺。如果他真是被打發來代替我們的兒子的,他就一定不會逃走。”

於是莫格裏伸直了身軀,躺在耕地邊上一片長得高高的潔淨草地上。但是還沒有等他閉上眼睛,一隻柔軟的灰鼻子就開始拱他的下巴頦。

“嗬!”發兄弟說(他是狠媽媽的惠子們中間最年長的一個),“跟蹤你跑了二十哩路,得到的是這樣的報答,實在太不值得了。你身上盡是篝火氣味和牛群的氣味,完全像個人了。醒醒吧,小兄弟,我帶來了消息。”

“叢林裏一切平安嗎?”莫格裏擁抱了他,說道。

“一切都好,除了那些被紅花燙傷的狼。喂,聽著。謝爾汗到很遠的地方去打獵了,要等到他的皮毛重新長出以後再回來,他的皮毛燒焦得很厲害。他發誓說,他回來以後一定要把你的骨頭埋葬在韋根加。”

“那可不一定,我也做了一個小小的保證。不過,有消息總是件好事。我今晚累了,那些新鮮玩意兒弄得我累極了,灰兄弟。可是,你一定要經常給我帶來消息啊。”

“你不會忘記你是一頭狼吧?那些人不會使你忘記吧?”灰兄弟焦急地說。

“永遠木會,我永遠記得我愛你,愛我們山洞裏的全家;可是我也永遠會記得,我是被趕出狼群的。”

“你要記住,另外一群也可能把你趕出去的。人總歸是人,小兄弟,他們說起話來,就像池塘裏的青蛙說話那樣哇哩哇喇。下次下山,我就在牧場邊上的竹林裏等你。”

從那個夜晚開始,莫格裏有三個月幾乎從沒走出過村莊大門。他正忙著學習人們的生活習慣和生活方式。首先,他得往身上纏一塊布,這使他非常木舒服;其次,他得學會錢的事,可是他一點也搞不懂;他還得學耕種,而他看不出耕種有什麽用。村裏的小娃娃們常惹得他火冒三丈。幸虧叢林的法律教會了他按捺住火氣,因為在叢林裏,維持生命和尋找食物全憑著保持冷靜;但是他們取笑他不會做遊戲或者不會放風箏,或者取笑他某個字發錯了音的時候,僅僅是因為他知道殺死赤身**的小崽子是不公正的,才使他沒有伸手抓起他們,把他們撕成兩半。

他一點也不知道自己的力氣有多大。在叢林裏他知道自己比獸類弱,但是在村子裏,大家都說他力氣大得像頭公牛。

莫格裏也毫不知道種姓在人和人之間造成的差別。有次賣陶器小販的驢子滑了一跤,摔進了土坑,莫格裏攥住驢子的尾巴,把它拉了出來,還幫助小販碼好陶罐,好讓他運到卡裏瓦拉市場上去賣。這件事使人們大為震驚,因為賣陶器小販是個賤民,至於驢子,就更加卑賤了。可是祭司責怪莫格裏時,莫格裏卻威脅說要把他也放到驢背上去。於是祭司告訴米蘇阿的丈夫,最好打發莫格裏去幹活,越快越好。村子裏的頭人告訴莫格裏,第二天他就得趕著水牛出去放牧。莫格裏高興極了,當天晚上,由於他已經被指派做村裏的雇工,他便去參加村裏的晚會。每天晚上,人們都圍成一圈,坐在一棵巨大的無花果樹底下,圍著一塊石頭砌的台子。這兒是村裏的俱樂部。頭人、守夜人、剃頭師傅(他知道村裏所有的小道消息),以及擁有一支陶爾牌老式步槍的村裏獵人老布爾迪阿,都來到這兒集會和吸煙。一群猴子坐在枝頭高處嘰嘰喳喳說個沒完,石台下麵的洞裏住著一條眼鏡蛇,人們每天晚上向他奉上一小盤牛奶,因為他是神蛇。老人們圍坐在樹下,談著話,抽著巨大的水煙袋,直到深夜。他們盡講一些關於神啦、人啦以及鬼啦的美妙動聽的故事,布爾迪阿還常常講一些更加驚人的叢林獸類的生活方式的故事,聽得那些坐在圈子外的小孩們的眼睛都差點鼓出腦袋了。故事大部分是關於動物的,因為叢林一直就在他們門外。鹿和野豬常來吞吃他們的莊稼,有時在薄暮中,老虎公然在村子大門外不遠的地方拖走個把男人。

莫格裏對他們談的東西自然是了解一些的,他隻好遮住臉孔,不讓他們看見他在笑。於是,當布爾迪阿把陶爾步槍放在膝蓋上,興衝衝地講著一個又一個神奇的故事時,莫格裏的雙肩就抖動個不停。這會兒布爾迪阿正在解釋,那隻拖走米蘇阿兒子的老虎,是一隻鬼虎。有個幾年前去世的狠毒的老放債人的鬼魂就附在這隻老虎身上。“我說的是實話,”他說道,“因為有一回暴動,燒掉了普朗·達斯的賬本,他本人也挨了揍,從此他走路總是一瘸一拐,我剛才說的那隻老虎,他也是個瘸子,因為他留下的腳掌痕跡總是一邊深一邊淺。”

“對,對,這肯定是實話,”那些白胡子老頭一齊點頭說。

“所有那些故事難道全都是瞎編出來的嗎?”莫格裏開口說,“那隻老虎一瘸一拐,因為他生下就是瘸腿,這是誰都知道的呀。說什麽放債人的魂附到一隻從來比豺還膽小的野獸身上,完全是傻話。”

布爾迪阿吃了一驚,有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頭人睜大了眼睛。

“喝!這是那個叢林的小雜種,是嗎?”布爾迪阿說道,“你既然這麽聰明,為什麽不剝下他的皮送到卡裏瓦拉去,政府正懸賞一百盧比要他的命呢。要不然,聽長輩說話最好別亂插嘴。”

莫格裏站起來打算走開。“我躺在這兒聽了一晚上,”他回頭喊道,“布爾迪阿說了那麽多關於叢林的話,除了一兩句以外,其餘的沒有一個字是真的,可是叢林就在他家門口呀。既然是這樣,我怎麽能相信他講的那些據說他親眼見過的鬼呀、神呀、妖怪呀等等的故事呢?”

“這孩子確實應該去放牛了,”頭人說,布爾迪阿被莫格裏的大膽無禮氣得呼哧呼地喘著粗氣。

大多數印度村子的習慣是在大清早派幾個孩子趕著牛群和水牛群出去放牧,晚上再把它們趕回來;那些牛群能把一個白人踩成肉泥,卻老老實實地讓一些還夠不著他們鼻子的孩子們打罵和欺負。這些孩子隻要和牛群呆在一塊兒,就非常安全,連老虎也不敢襲擊一大群牛。可是孩子們如果跑開去采摘花兒,或者捕捉蜥蜴,他們有時就會被老虎叼走。莫格裏騎在牛群頭領大公牛拉瑪的背上,穿過村莊的大街;那些藍灰色的水牛,長著向後彎曲的長角和凶猛的眼睛,一頭頭從他們的牛棚裏走出來,跟在他後麵。莫格裏非常明確地向一同放牧的孩子表示:他是頭領。他用一根磨得光溜溜的長竹竿敲打著水牛,又告訴一個叫卡米阿的小男孩,叫他們自己去放牧牛群,他要趕著水牛往前走,並且叫他們要多加小心,別離開牛群亂跑。

印度人的牧場到處是岩石、矮樹叢、雜草和一條條小溪流,牛群一到這兒就分散開去,消失不見了。水牛一般總呆在池塘和泥沼裏,他們常常一連幾個小時躺在溫暖的爛泥裏打滾、曬太陽。莫格裏把水牛趕到平原邊上,韋根加河流出叢林的地方;接著他從拉瑪的脖子上跳下來,一溜煙跑到一叢竹子那兒,找到了灰兄弟。“喂!”灰兄弟說,“我在這裏等你好多天了。你怎麽幹起了放牛的活兒?”

“這是命令,”莫格裏說,“我暫時是村裏的放牛娃。謝爾汗有什麽消息嗎?”

“他已經回到這個地區來了,他在這裏等了你很久。眼下他走了,因為獵物太少。但是他一心要殺死你。”

“很好,”莫格裏說,“他不在的時候,你或者四個兄弟裏的一個就坐在岩石上,好讓我一出村就能夠看見你。他回來以後,你就在平原正中間那棵達克樹下的小溪邊等我。我們不用自己走進謝爾汗的嘴裏去。”

然後莫格裏挑選了一塊陰涼的地方,躺下睡著了,水牛在他四周吃著草。在印度,放牛是天下最逍遙自在的活兒之一。牛群走動著、嚼著草、躺下,然後又爬起來向前走動,他們甚至不哞哞地叫。他們隻哼哼,水牛們更是很少說什麽,隻是一頭挨一頭走進爛泥塘去,他們一點點鑽進汙泥裏,最後隻剩下他們的鼻孔和呆呆瞪著的青瓷色眼睛露在水麵上,他們就像一根根圓木頭那樣躺在那裏。酷熱的太陽,曬得石頭跳起了舞,放牛的孩子聽見一隻鳶(永遠隻是一隻)在頭頂上高得幾乎望為見的地方發出呼嘯聲,他們知道,如果他們死了,或者是一頭母牛死了,那隻鳶就會撲下來。而在遙遠的地方,另一隻鳶會看見他下降,於是就跟著飛下來,接著又是一隻,又是一隻,幾乎在他們斷氣以前,不知從哪裏就會出現二十隻餓鳶。接著。孩子們睡了,醒來,又睡了,他們用幹枯的草葉編了些小籃子,把螞蚱放進去;或是捉兩隻螳螂,讓他們打架;要不他們就用叢林的紅色堅果和黑色堅果編成一串項鏈;或是觀察一隻趴在岩石上曬太陽的蜥蠍,或是一條在水坑旁邊抓青蛙的蛇。然後他們唱起了漫長的歌曲,結尾的地方都帶著當地人奇特的顫音,這樣的白天仿佛比大多數人整個一生還要長,他們或許用泥捏一座城堡,還捏些泥人和泥馬、泥水牛,他們在泥人手裏插上蘆葦,他們自己裝作國王,泥人是他們的軍隊,或者他們假裝是受人禮拜的神。傍晚到來了,孩子們呼喚著,水牛遲鈍地爬出黏糊糊的汙泥,發出一聲又一聲像槍聲一樣響亮的聲音,然後他們一個挨著一個穿過灰黯的平原,回到村子裏閃亮的燈火那裏。

莫格裏每天都領著水牛到他們的泥塘裏去,每天他都能看見一哩半以外平原上灰兄弟的脊背(於是他知道謝爾汗還沒有回來),每天他都躺在草地上傾聽四周的聲音,夢想著過去在叢林裏度過的時光。在那些漫長而寂靜的早晨,哪怕謝爾汗在韋根加河邊的叢林裏伸出瘸腿邁錯了一步,莫格裏也會聽見的。

終於有一天,在約好的地方他沒有看見灰兄弟,他笑了,領著水牛來到了達克樹旁的小溪邊。達克樹上開滿了金紅色的花朵。灰兄弟就坐在那裏,背上的毛全豎了起來。

“他躲了一個月,好叫你放鬆警惕。昨天夜裏他和塔巴克一塊翻過了山,正緊緊追蹤著你呢,”灰狼喘著氣說道。

莫格裏皺起了眉頭。“我倒不怕謝爾汗,但是塔巴克是很狡猾的。”

“不用怕,”灰兄弟稍稍舔了舔嘴唇說道,“黎明時我遇見了塔巴克,現在他正在對鳶鷹們賣弄他的聰明呢,但是,在我折斷他的脊梁骨以前,他把一切都告訴了我。謝爾汗的打算是今天傍晚在村莊大門口等著你——專門等著你,不是等別人。他現在正躺在韋根加的那條幹涸的大河穀裏。”

“他吃過食了嗎?他是不是空著肚子出來打獵的?”莫格裏說,這問題的回答對他是生死攸關的。

“他在天剛亮時殺了獵物——一頭豬——他也飲過水了。記住,謝爾汗是從來不肯節食的,哪怕是為了報仇。”

“噢,蠢貨,蠢貨!簡直像個不懂事的崽子!他又吃又喝,還以為我會等到他睡過覺再動手呢!喂,他躺在哪兒?假如我們有十個,就可以在他躺的地方幹掉他。這些水牛不嗅到他的氣味是不會衝上去的,而我又不會說他們的話。我們是不是能轉到他的腳印的背後,好讓他們嗅出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