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科風雲(全二冊)

第十二章

清晨,急診科。楊羽剛走進護士辦公室,陳紹聰就追著進來,拿出一個外賣盒子,打開殷勤地道:“來來來,鼎湖軒的小籠包、豆漿,剛買來的,還熱著呢。”

楊羽看看門外和身邊都沒有人,奇道:“給我買的?”

陳紹聰忙活著道:“是啊,專門給你買的。”他怕食物涼了,快手快腳地打開外賣盒,遞到楊羽跟前。

楊羽一邊拿起一個小籠包塞進嘴裏一邊問:“說吧,求我什麽事兒?”

“嗯?”陳紹聰一愣。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說吧。”

陳紹聰也吃起來,咬了口小籠包道:“太功利了吧。你說過這家的早點好吃,我來的時候順道買的。”

楊羽促狹一笑:“追我啊?”

“呃……就喜歡你這個不矯情的勁,算是吧。”陳紹聰諂媚地笑著。

楊羽邊吃邊點頭:“我家什麽情況,你昨兒晚上都看見了?”

“看見了,我不在乎。我已經想好了,我願意跟你一塊兒照顧咱媽,怎麽樣?”陳紹聰一本正經地說。

楊羽又拿起一個小籠包,吃著,繼續點點頭:“嗯……好……”

陳紹聰樂了:“你答應了?”

楊羽嘴裏嚼著小籠包把話說完:“好吃。”

陳紹聰泄氣,追著問:“哎……你給個準話啊,行不行?”

楊羽瞅他一眼:“跟我一塊兒照顧我媽,你是有時間啊,還是有錢啊?”

陳紹聰被問愣了:“啊?”

“你也說過,你的前女友們,有的嫌你忙,有的嫌你錢少,有的嫌你忙成狗錢還少。跟我一起照顧我媽這事兒,你要是有時間呢,我就指望得上;你要是有錢呢,咱就能請全職保姆。那你說,你占哪頭兒啊?”楊羽一番話說得陳紹聰臉色有點僵,幹笑道:“這個事兒……咱可以從長計議吧?”

楊羽笑了:“我這麽說吧,陳紹聰,我不討厭你,但是你確實頂不上什麽大用。”

“嘿,你這叫什麽話呀,我怎麽就不頂用了?”陳紹聰不服氣。

“你聽我說完。你呢,適合找個條件合適,能一塊兒搭伴兒啃老過日子的,我吧,不光沒什麽可啃的,負擔還這麽重,我得找個有錢或者有閑的,日子還能過得輕快點。”楊羽坦坦白白地說。

陳紹聰迫切地道:“你說的這些我都懂,可兩個人扛總比一人扛要好吧。我大小是個主治,掙得也還行啊,女人不看男人錢多錢少,看的是他願不願意做出努力,這可是你說的,我願意努力!”

“對,是我說的。那我就再跟你說一點,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實際問題,我的這個問題呢,比較大。我可不想真等兩人好上了,人家再嫌我負擔重,那不成給人添麻煩了嗎?我跟我們家老太太倆人過也挺好的,不管怎麽說,咱倆不合適。謝謝你的早點,明天還順道嗎?”楊羽對他劈裏啪啦說完後,一邊吃著一邊出門了,剩下陳紹聰怔怔看著她的背影。

心胸外科已經開始每天的大交班會議,方誌偉正在匯報一分區的病人情況,不遠處坐著的劉長河有點惴惴不安,不時看向莊恕,覺得今天莊恕的麵色也不那麽好看,不禁更不安。

方誌偉繼續匯報道:“21床昨天下午兩點手術,晚十一點主訴胸悶胸痛,急查血壓、呼吸,做床邊心電圖,均未見異常,普外科會診以後,診斷為應激性胃潰瘍,給抗酸藥治療後有好轉……”他說完後對莊恕道,“莊大夫,我匯報完了,您還有什麽補充的嗎?”

劉長河緊張起來,目光有些懇求地看著莊恕,但莊恕一眼都沒有看他,平靜地站了起來,走到前麵去道:“我提出一個人事安排上的建議,以後值班表上劉長河副主任醫師的三線值班,由我暫代。”

劉長河見他果然這麽不留情麵,猛地站起身道:“我做副主任醫師這個資格和能力,是職稱評審專家委員會評定的,現在怎麽能說停就停呢?”

楊帆在一旁不動聲色地瞥了劉長河一眼,劉長河立刻知趣地不說話了。

莊恕似沒有注意到他們的眼神交流,轉而對楊帆說道:“主任,劉大夫是什麽時候,開始作為副主任醫師負責三線班的?”

“去年一月評定副主任醫師之後,開始履行三線班責任。”楊帆回答。

“我三次與劉大夫同班,若幹次同台手術,他做重要決定,以及轉診病人時的能力,我不認同,我認為他無法勝任三線班醫生的職責。我作為一分區主管,決定暫停劉長河副主任醫師三線班的安排,建議用副主任醫師的責權標準,對他去年的工作做一次全麵評估。”莊恕平靜地說。

劉長河看了眼還是沒什麽表情的楊帆,再次按捺不住地道:“全麵評估這事兒一年一次,現在還沒到時間呢,要評估大家一起評嘛,憑什麽針對我一個人?”

眾人都不作聲,有的小聲議論,大部分人都盯著楊帆,看他怎麽處理。

劉長河有點兒得意地看著莊恕。

楊帆思量著沉吟道:“莊大夫是一分區主管,要對一分區所有工作負全責,他既然不認同劉大夫的工作,那全麵評估是必需的。”

劉長河急了:“主任,我進心胸外科可是十五年了,從實習醫師做到副主任醫師,每次評估雖然進不了前幾名,但也沒出過什麽錯吧?病人投訴還是最少的。”他往周圍看了一圈,下麵一片靜寂沒有一點兒聲音,並沒有一個醫生幫他說話。

楊帆開口了:“心胸外科是高危科室,任務繁重,急重症多。這種情況下必須各司其職,負起應盡責任,上級大夫提出意見,無論對誰,評估都應該隨時進行。”他衝著劉長河擺擺手,劉長河不得不憋著氣坐下來。

楊帆口氣緩和一些繼續道:“當然了,上級也是一樣,出現問題的時候,不要僅僅是包辦代替,更重要的是指導、教引,否則心胸外科年輕的同事們怎麽進步啊,你說呢,莊大夫?”

莊恕點了點頭。

劉長河氣惱地別過頭,等到開完會後,立即跟著楊帆走進辦公室,不憤地道:“您之前說好的張根才那個病例由我跟進,還讓我把縣一級醫院對腫瘤患者後續用藥的項目做好,您還說過了今年就提我做……”

“現在是你的直接上司質疑你的工作能力,要暫停你副主任醫師職責內的一切工作,等評估結果,你不懂什麽叫暫停一切工作嗎?”楊帆冷冷地說。

“主任,這可不能全怪我,我的情況您都知道……”劉長河苦著臉還要繼續訴苦,楊帆毫不客氣地打斷他:“我知道什麽?我可很久沒跟你共同工作了。你原來的上司是陸晨曦,現在的上司是莊恕,他們都對你工作評價不高。”他抬手製止了劉長河的辯解,道,“當然了,最終結果還是要看評估嘛。”

劉長河氣鼓鼓地說不出話來。

楊帆喝口茶,看著劉長河,雖然這人一直唯他馬首是瞻,但是實在不爭氣,他暗自也敲打過提醒過,無奈劉長河真以為隻靠“站隊”就可以解決一切,年輕時候好歹業務合格,這兩年越來越不成樣子。如今,傅博文提前下台已成定局,更沒能在下台前栽培出任何一個可以與自己競爭的人選。自己坐擁最多的國家科研項目資源,又得到大醫療器材公司和醫藥公司在科研上的鼎力支持,院委會、學校、局裏的上級們,也都看好自己。既然地位已經無從動搖,當“奪權”變成“守業”,張默涵那樣服管而又業務出色的才是真正可依賴的重點。陸晨曦嘛,這匹野馬,馴服自不指望,可是能不能用,倒是件有意思的事情。至於劉長河,楊帆再瞥他一眼,他這樣的水貨,能拿到副主任醫師的職稱,自己真算得對他不錯,已經還了他前些年指哪兒打哪兒的苦勞了。

他心裏想著,口氣卻軟下來慢慢說道:“莊大夫雖然對你過於苛責了些,但有一點說得特別對,就是在仁合這樣臨床壓力特別大,隨時接診疑難雜症的地方,一個蘿卜一個坑,每個人都得負得了相應的責啊。”

劉長河急道:“主任,我可是鞍前馬後跟了您這麽多年了……”

聽見這句話,在楊帆心裏,劉長河已經從水貨立刻變成了蠢貨。他表麵上不動聲色,心中卻想,這個劉長河啊,到了這地步還不懂自己的地位,由此可見不但業務不行,做人也過於愚蠢,平日裏對自己溜須拍馬搞得人盡皆知,早晚闖出禍來難保不連累自己。想到這裏,楊帆決心已下,原本對於莊恕的不滿,此時煙消雲散——雖然莊恕此舉當然不會是意在為他分憂,但由莊恕這樣具有說服力的頂尖專家出麵質疑,把劉長河這個潛在的禍害從臨床重要崗位上拿下,自己“無可奈何”之後再給他些無傷大雅的補償,堪稱十分完美。

楊帆看著劉長河,緩聲道:“長河啊,我們認識的時間也不短了。你呀,基本功不差,當年也是正正經經留院的,你就是想得太多了,算計太多,不肯出全力。”

劉長河急道:“算計?我跟您比那就是個沒算計的,真最沒算計的是陸晨曦,她最埋頭幹活了,現在人呢?”

楊帆心中冷笑,口上卻無可奈何地道:“陸晨曦就是業務強啊!她雖然人在急診,但是心胸外科的重要手術她也參與不少。這種情況誰也攔不住,關鍵是有本事。但是呢,你看,她的本事也不過全用在幹活上,職稱沒你高,賺得沒你多,你還有什麽心裏過不去的?”

劉長河想想,也無法反駁。不再糾結陸晨曦,隻換了懇求語氣,說道:“我知道我知道,那都是主任您看重我。但是現在,莊恕這麽一搞,丟麵子事小,您不會……關鍵時刻不撐我一把吧?”

楊帆歎氣:“莊恕是個認真的人。水平高,名望大,有些事他不計較則可,他真計較了,硬碰硬地考核上,要求公開評審,這都符合流程。你……”

劉長河一張臉皺在一起:“那我,那我……”

楊帆循循善誘地接著說:“其實長河啊,我覺得你在仁和心胸外科這個位置上,也確實十分吃力,再說咱們院的工資、福利,也並沒有一些私立醫院好。他們可輕鬆多了。都是些富人,看的也不是大病。但是也需要特聘專家名頭。你是仁合心胸外科的副主任醫師,這可是私立醫院平時求不到的。”

劉長河愣住了。他知道楊帆說的沒錯,而楊帆的態度,此時他也已經明白。他心中憤憤,暗罵鳥盡弓藏,兔死狗烹,楊帆你不是個東西。但是仔細想想,楊帆這個老狐狸,自己有得是把柄抓在他手裏,他可並沒有什麽實在把柄抓在自己手裏。而且他要地位有地位,要本事有本事,自己終究不能得罪他。況且,去私立醫院事兒少錢多,本來也是自己計劃過的。但原本,他想的是要在仁和混上個正教授之後再去,那一切待遇自不相同了。目前雖然可惜,但是,不得不無可奈何地承認,跟楊帆相抗,自己確實沒有這個實力。

現在聽楊帆這個意思,也是絕對不會想辦法包庇自己跟莊恕過不去。就像他剛才所說,如今自己一個仁和醫院的副主任醫師,到哪裏,也是人家捧著,肯定能找到好位置。之前那個美資醫院不還和自己談過?現在如果不走,等正式的評估結果出來,科裏如果重新安排,甚至不按副主任醫師聘用,到時候,反而被動。

這會兒,楊帆站起來,拍拍他的肩膀:“你一貫會審時度勢,現在就不要意氣用事了,你說呢?”

劉長河長出一口氣,無奈地道:“好,我走可以,但主任您得幫我。”

“說具體點兒,隻要我能做到的,我盡量做。”

“第一,這個重新評估,不能進我的檔案。”劉長河思忖片刻道。

“重新評估需要專家組牽頭,召集專家組需要時間。你如果一個月之內走,評估都還沒開始呢,自然不會進你的檔案。”楊帆點頭。

劉長河放心了:“那我總需要一個推薦信吧。”

“這個沒問題,我來寫。”

“還有那篇我跟著您做的論文,我也做了不少,署名上……”

楊帆點頭:“放心,會給你署名的。而且,”他強調,笑了笑,“你是第一作者,我隻幫你推薦、修改,我不署名。”

“好。主任,咱們仁合的床位從來都緊張,病人排著進不來,等我去了私立,您可以介紹……”劉長河話沒說完,楊帆臉冷下來打斷了他,“劉長河,在仁合我都不敢把病人完全交給你,你還指望讓我給你介紹病人嗎?”

劉長河還想說什麽,楊帆製止了他,加重語氣道:“推薦信,論文署名,我都可以給你。對方醫院電話找我,我也可以替你說說好話。你要是還不滿意,那就留下等評估好了。”

劉長河愣怔地看著楊帆,沮喪地歎了口氣:“您是得了良將,用不著我們了。好,我認,我這人最大的優點就是識時務,但是我得提醒您一句,這個假洋鬼子不是什麽善茬,他今天能把我踢走,明天還指不定再幹出什麽來呢,您降不住他,防著點兒吧。”他說完轉身揚長而去。

楊帆握著一杯茶,淡淡地笑了笑……這個假洋鬼子莊恕嘛,自己也已經看得明白。他嘛,專業超卓,一臉聰明,似乎事事通曉,但是……驕傲,跟陸晨曦一類的驕傲。

他不會來和自己爭什麽的。

陸晨曦心事重重地上了上午的班,下午請了假,徑直去到醫科大學,一路走到大階梯教室,隻見門口豎著一個大牌子,牌子上是傅博文的照片,旁邊的標題是“專家講座係列,心胸外科專家、仁合醫院院長傅博文教授講座”。

她輕輕走進去,階梯教室內講座已經接近尾聲,傅博文在台上講道:“我們對於心胸外科疾病從了解到攻破,對治療方式從探究到確定,就是這樣從病例的叢林中走過來的。我們都知道維薩留斯是近代解剖學的奠基人,五個多世紀前,他完成了《人體的構造》這本著作,詳細地記敘了關於人體骨骼、肌肉、血液以及各種器官的解剖結果,被當時的教會視為異端邪說。宗教裁判所曾判處他死刑,但他拒絕放棄自己的觀點,一五六四年,在教會的迫害下,他被困死在希臘的一個島上。有些人可能不理解,僅僅為了一個研究理論與教廷對抗,不惜付出生命的代價,值得嗎?那我們假設,如果他放棄了自己的理論,收回著作,結果是什麽?結果是解剖學科的建立和發展、人們對於人體構造的認識,將不知道要滯後多少年。在這個過程中,也不知道會有多少人失去生命。是這些醫學先驅,是他們的醫學理論,拯救了無數病患的生命,但更重要的是他們不畏強權、堅持真理、實事求是的科學精神,才讓醫學走到了今天。”他轉身在黑板上寫下“實事求是”四個大字,繼續道,“這就是做醫生、做醫學研究最基本的底線。”這時,他忽然停了下來——他看見了階梯教室後排座位上的陸晨曦,她遠遠地望著他,目光卻與平素有不同。

傅博文從陸晨曦的眼神中好像讀出了什麽,他語氣變緩,仿佛自語地道:“無論是做臨床醫生,還是從事醫學研究,如果不堅守實事求是這條底線,可能會變得十分危險……”他繼續自省似的說下去,“有的人雖然有優秀的能力,但不一定能把這點做得很好,因為太難了,不是每個人都能堅持到最後的……”

陸晨曦依舊直視著傅博文,靜靜地聽著他的講話。

傅博文的講座結束得不若平時的鏗鏘有力擲地有聲,而是充滿了一種沉重無奈的自我反思。學生們有些迷惘有些疑惑,漸漸離開,偌大的階梯教室隻剩下傅博文和陸晨曦兩人。

時值黃昏,夕陽的光透過大扇的玻璃灑落進來,卻映得傅博文越顯蒼老,陸晨曦有點心酸——傅老師,似乎是真的老了。

傅博文看著陸晨曦慢慢走近,問:“你怎麽有時間跑來,聽我給學生上課?”

“上學的時候,我最喜歡聽您講課,不僅是因為知識點和病例講得清楚生動,而是您讓我特別渴望做個大夫,做個像您一樣的大夫。”陸晨曦輕聲說。

傅博文苦笑:“當學生的時候,思想總是最簡單的。”

“傅老師,這麽多年,您一直強調從醫的品質中實事求是是最重要的。”陸晨曦道。傅博文垂下目光,不再說話。

陸晨曦望著黑板上那四個大字說道:“我剛進心胸外科的時候,有一個患者肺癌術後紅斑狼瘡發作,控製無效,最後多器官衰竭死亡。家屬雖然很傷心,但並沒有質疑我們的治療,是您提出要做死亡病例分析,當時在心胸外科會議室的小黑板上,您寫下了這四個字。”

傅博文的身子晃了晃。

“那天晚上,我們全治療組一直討論到深夜,核對檢查單和醫囑,查各種文獻,最終發現,雖然我們的治療沒有違背綱領,但如果我們對患者的指標變化更敏感,更綜合地考慮患者的全身狀況,調整用藥劑量,這可能就不會是一例死亡病例了。最後是您自願承擔責任,告知家屬真相,將討論和反思,寫進了仁合心胸外科的教科書中。從那之後,‘實事求是’就是我做醫生的準則,而您,是我做醫生的信仰。”陸晨曦的聲音微微哽咽。

傅博文不能麵對地低頭收拾著文件,木然道:“已經下課了,我該走了……我在仁合醫院,也到了該退場的時候了……”

陸晨曦猝然問:“是因為肺移植手術嗎?”

傅博文停住了。

“自從院裏有了那些傳言,我一直在心裏問自己,想替您尋找解釋,但是我始終無法說服自己,所以我不得不來找您,我想聽您親口告訴我,肺移植手術當時的真相……到底是什麽。”陸晨曦眼圈發紅。

傅博文閉了閉眼,艱澀地承認:“對不起,晨曦,我不配做你的老師,更不配做你的信仰。實事求是是我教給你們的準則,我自己,沒有做到。”

聽到傅博文的回答,陸晨曦強忍著情緒,扭過頭去,眼淚湧上來,想轉頭對他說什麽,卻說不出口,她緩步走上講台,拿起板擦,在黑板上的“實事求是”四個大字上擦出一道痕跡。

傅博文始終低著頭,不敢看她。

陸晨曦揮動手臂用力擦著,粉筆屑揚起,她的淚水撲簌簌地流出來。擦到一半的時候,她手中的板擦落下,她忍不住像個手足無措的小孩子一樣蹲下來,低聲地哭泣。

傅博文手撐著講台,低垂著頭,麵色痛楚沉鬱,映著身後斑駁不全的字跡,更顯得一片狼狽。

在仁合醫院,鍾西北是有名的和夫人伉儷情深,別看他在工作時一副風雲叱吒誰都管不了的架勢,但誰都知道隻要鍾主任一回家,那就是被夫人管得服服帖帖。這天,他下班特意陪夫人一起去買了菜,兩人一起提著剛買的活魚、新鮮蔬菜,沿著小區的步道走回家。

鍾西北邊走邊央求:“魚還是焦溜吧!我有大半年沒吃你做的焦溜魚了,加點辣椒。”

鍾夫人不答應了:“不行,焦溜的話魚片要煎透了,得半鍋油呢,你的血脂那麽高,不能再吃重油了。”

“我最近檢查血脂都正常了,今天就做一回吧。”鍾西北不死心地繼續懇求,天知道他想家裏的焦溜魚想得流了多少口水了。

鍾夫人堅持原則,寸步不讓,鍾西北還待負隅頑抗,忽然瞥見不遠處,莊恕正從小區的花園長椅上站起來,向他們微笑點頭。

鍾西北在這裏看到他有點意外,腳步變慢了。

莊恕卻大方地走過來和他們打招呼。

“這位是……”鍾夫人疑惑地看向鍾西北。

鍾西北隻道:“醫院同事。”

莊恕在一旁微笑著道:“阿姨您好,我姓莊,找鍾主任有點事兒。”

鍾夫人立馬就明白過來:“哎呀,你就是美國回來的莊教授啊,長得真帥。上樓坐會兒吧,我買了魚,等會兒一起吃飯,我家姑娘一會兒就回來……”

鍾西北忙不迭地把夫人攔住:“行了行了,莊大夫找我有正事兒,你先上去。”

“是,我和鍾主任說兩句話就走。”莊恕依然保持著無懈可擊的微笑。

鍾夫人嗔道:“天氣這麽熱,怎麽好在下麵說話呢……”但看到鍾西北在她麵前少有的嚴肅神色,收回話頭,“好,那你們聊著,我上去了。”

鍾西北點點頭,目送妻子走遠,和莊恕走到小區花園的涼亭下,站定。

“傅博文求我替他保守肺移植手術中身體不適的秘密,他已經向衛生局提出辭職,並且辭去一切學術頭銜,離開醫療界,算是對這件事的懺悔,以及對我的道歉。”莊恕說道。

鍾西北苦笑了一下:“這個老傅,這真像是他能做出來的事。”

“我告訴他。手術這件事,他沒什麽對不起我。真正該向我道歉的,並不是這件事。”

“你向他挑明了?”

“說到此,如果他真像您所言,對那件事有所愧疚,一直記在心裏,他該明白我說的是什麽。”莊恕神色間有些糾結,想了想,又苦笑說,“陸晨曦為此還和我大吵了一架,她認為是楊帆跟我設計了傅博文,並且散布了這個謠言。”

“為什麽不跟她解釋?你有足夠的證據。”

莊恕皺皺眉,沒有說話。

“陸晨曦是傅博文帶出來的學生,這個老師,幾乎是她職業上的信仰。”鍾西北望著莊恕,“其實,你不忍心傷害她,對不對?”

“那您說,傅博文當得起這個信仰嗎?”莊恕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卻向他提出了另一個問題。

“任何凡人,都不可能完美無缺,他本身,都不能成為信仰。”鍾西北坦然地道,“但是,他所追求的,他所傳遞的,他種在弟子們心中的東西,可以是。莊恕,你覺得傅博文傳遞給陸晨曦的東西,有錯嗎?不應該嗎?而陸晨曦這樣的人,能讓她無條件地信任,光靠講大道理做得到嗎?”。

“您是想告訴我,傅博文其實是個好大夫。”莊恕的聲音很平淡,平淡得聽不出任何的情緒。

鍾西北長噓了口氣:“人這一輩子,太長了。曾經犯過的錯,傷害過的人,不會因為以後做了多少好事,就消失不見,就該被原諒。但是,他的好,他的努力,也不該因為自私懦弱的曾經,全然否定。”他轉向莊恕,“但是我想找他談談。”

“談?”莊恕有些驚訝。

“是的。我要跟他開誠布公地把當年的事情攤開來講。我要問問他,究竟打算怎麽辦。”

“他能……怎麽辦?”莊恕扯動嘴角,“這麽多年過去了……”他擺擺手,衝鍾西北道,“其實我今天來是想告訴您一個好消息……”

“什麽?”

“我找到了南南。”莊恕的眼中掠過一絲溫暖又心酸的神色。

“真的?!”鍾西北又驚又喜,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找到了?什麽時候找到的?她在哪兒?這麽多年,我都在關注破獲拐賣婦女兒童的案子,每次一宣布有破獲這樣案子,我都要去打聽……可是,從來沒有任何線索。”

“從五六年前,我就通過國內的朋友找私家偵探找她,一年半以前,打聽到了她可能的下落,就在嘉林,所以我才安排回來,徹底查清楚。就在上周,我已經完全確認,那就是她。鍾叔叔,對不起,上次您問,我還沒有能最後確認。我不敢給自己太大希望,隻怕失望。還好,她現在就在鄰市,生活得很好。”莊恕看向遠方說道。

“你去見她了嗎?她還記得你嗎?”

“我昨天下了班,雇了個司機,帶著幫我查到她消息的私家偵探朋友,一路四個小時開過去,看過她,但她恐怕已經不記得我了。”

“什麽意思?你沒有認她嗎?”

莊恕搖頭:“沒有,我隻是去遠遠地看過她。”

“為什麽?你為什麽不去認她?”鍾西北完全不能理解。

莊恕低聲道:“她當年重病,被人販子扔在了酈峰山區,有一對夫婦撿到了她,當時她高燒不退,治愈後記憶產生了缺失。這對夫婦後來給她起名叫林歡,一直把她當成親生女兒來撫養,從來沒有告訴過她,她是收養的。現在她是一名小有名氣的大提琴家,在交響樂團工作。他們一家人在一起很快樂,也很幸福。”

“這也不妨礙你去認她呀,你們分離了這麽多年,難道你不想跟她團聚嗎?”鍾西北痛惜地說。

“我過去跟她說什麽?告訴她‘我是你哥哥,三十年前我把你丟了’?告訴她‘我們的媽媽當年被人誣陷,在那之後精神失常自殺了’?告訴她‘直到現在,我這個當兒子的都無法為母親洗刷冤屈’嗎?這個心理上的重負,應該由我一個人來承受,我不想破壞他們一家人的幸福,也不想給南南的心理帶來陰影。現在我寧可她是林歡,而不是張淑梅的女兒。隻要她能快樂地生活,我們是不是團聚,並不重要。”莊恕一字一句地說著,聲音並沒有太多波瀾,但他目光沉鬱,麵色一片蒼白,卻像是隱忍著極大的痛楚。

鍾西北聽著看著不由眼圈泛紅,無奈地搖搖頭:“你的性格跟你媽媽,真是太像了。”

莊恕苦笑了一下,深深地吸了口氣:“其實我隻是想告訴您,找到她,看見她長得那麽漂亮,過得那麽開心的瞬間,我忽然發現,我心裏的怨和恨,淡了許多。說不想為媽媽翻案是不可能的。但是,我想,您說得對……我不能因為過於執著於此,把自己變成自己鄙視的人,更不能因此……傷害自己珍惜的人。”

“晨曦嗎?”

“那天,我翻看了她的微博。”莊恕歎了口氣,又笑了,“她微博的名字很有趣,叫‘開胸器’……五年的時間裏,一千多條微博,有兩百條在說各種食物,另外的,全都是在說接到的病人。有的是遇到疑難病例,寫自己根據症狀、現有資料做了判斷之後忐忑的心情;有的是治愈了某個病人,一邊給醫生好友分享經驗,一邊撒花開心;有的是哪個病人到了最後的時候,她很難過;有的是向其他大夫求助;有的是幫患者找福利機構資助,甚至還有特別‘幼稚’的求祝福……她的世界裏,都是病人。怎麽給他們治病,怎麽幫助他們。這樣一個大夫,是傅博文培養出來的得意弟子,他也確實處處對她維護……我想,我沒有資格,嘲諷她,嘲諷她對她老師的信任,嘲諷她的職業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