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科風雲(全二冊)

第九章

陸晨曦在急診忙到了快中午才抽出空來喝了口水,楊羽從身後一把抄住陸晨曦的胳膊,不由分說將她拉到一個僻靜處,將她按在椅子上。

陸晨曦莫名其妙:“你要幹嗎?”

楊羽鄭重地道:“鍾主任交給你一個重要任務。”

陸晨曦不解:“重要任務?”

楊羽從口袋裏掏出一把巧克力和糖果:“把這些吃掉。”

陸晨曦有點蒙:“這……糖?”

“德芙是護士長捐贈,北海道奶糖是我貢獻的,紅糖火燒是鍾主任帶的小點心,總之大家把最甜的都拿來了。”楊羽道。

陸晨曦更奇怪了:“幹嗎?我又不低血糖!”

楊羽笑眯眯地道:“大家覺得,你需要一些甜,中和酸。”

陸晨曦差點跳起來:“中和酸?!嘿,我著急忙慌地接病人搶救,你們背後八卦我?!”

“關心你才八卦你!護士長很生氣,說薛巒不是東西,居然敢把新丈母娘往仁合送?”楊羽很不忿。

陸晨曦跌足:“哎哎哎,你們要幹嗎呀?”

楊羽被她問得停了一下:“……幹不了什麽呀,病咱得好好治,但我們要表達一下憤慨!”

“你嚇死我了,你們有什麽可憤慨的?”

“鍾主任說了,當年你倆是院裏有名的天才,雙劍合璧本來成就不可限量,雖然是分手了,那他也不能找個就會哭的嬌小姐啊。唉,人長得真帥,眼是真瞎……”楊羽感慨連連。

陸晨曦想起剛才那個嬌嫩的小女孩,她對薛巒依賴的樣子,以及薛巒對她媽媽情況的熟悉……她心裏莫名發堵,不想再聽,扔下句“真受不了你們”,就要走。

楊羽拽住她:“你幹嗎去?”

陸晨曦沒好氣地道:“幹嗎去?幹活去!難道還去打情敵搶男人啊?還有,以後不許讓手底下的護士叫我姐!”

楊羽撇著嘴道:“哦,陸哥。”

陸晨曦瞪了她一眼,走了。

心胸外科醫生休息室內,莊恕正在煮咖啡,楚珺一邊回頭張望著一邊溜進來,道:“莊教授,我來吧。”

“不用,我自己就行。”莊恕道。

楚珺聲音溫柔得有點楚楚可憐:“您喜歡喝拿鐵,半糖、少奶,我知道。”

莊恕看了她一眼,讓開位置。楚珺操作著咖啡機,眼睛不敢看莊恕。

莊恕開口道:“你是有事找我嗎?說吧。”

“莊教授,您待會兒是不是有台手術啊?”楚珺小心地問。

“是啊,有一台縱膈腫瘤。”

楚珺端著煮好的咖啡,放在莊恕跟前,期期艾艾地問:“那……我能不能跟您的手術,做助手?”

莊恕不解:“這台手術很簡單,沒什麽可學的啊。而且我的一助、二助都已經安排好了。”

楚珺都快哭了:“您就讓我去吧,我做三助也行,要不……我給護士幫忙去……”

莊恕奇怪地看著她:“你今天病房裏沒事了嗎?”

楚珺急忙答道:“沒事!什麽事都沒有!”

莊恕被她搞得有點蒙:“……那……那你就來吧。”

楚珺如釋重負地說:“謝謝莊教授!我走啦,我去準備手術了,我現在就去!”

楚珺跑到門口,先探頭左右看看沒人,才跑出去。

莊恕看著她奇怪的狀態,端起咖啡杯剛要喝,不禁低頭看看咖啡,晃晃才小心地喝了一口。

當莊恕走進手術室,抓起手術袍套上,旁邊的方誌偉手揣在無菌兜裏衝莊恕道:“最近楚大夫學習熱情很高嘛。”

莊恕道:“在示教室練到半夜,還有精力跟手術,值得表揚。開始吧。”

無影燈打亮,各人就位,護士遞器械給方誌偉,莊恕衝楚珺道:“楚珺,你來開胸吧。”

楚珺驚喜地問:“我?可我是三助……”

方誌偉鼓勵地點頭:“沒問題,不是都練過嗎,按老師教的來。”

楚珺點點頭,伸出手,剛接過護士遞過來的手術刀和開胸器,手術室門突然打開了,門房護士站在門口問:“楚珺是在這兒嗎?”

楚珺一愣,停住。莊恕答道:“在啊,有什麽事嗎?”

門房護士頓足抱怨道:“你怎麽藏這兒來了,心胸外科護士長都快急瘋了!到處找你呢,快去!”

手術室所有人唰地看向楚珺,楚珺手持手術刀和開胸器不知所措。

旁邊的方誌偉隱隱歎了口氣,默默地拿走她的開胸器,對麵的莊恕伸手拿過她的手術刀。

心胸外科樓道,四號病房門前,一個四十多歲的婦女率先,身後跟著六七個家屬模樣的男女老少,一起圍著病房門。婦女正衝著楊帆和護士長講道理:“我們可不是醫鬧,不是來搗亂的,我們是來講道理的。來這麽多人,就是要守住裏麵那個騙我女兒的流氓!今天你們那個大夫必須出來跟她對質,要不他還想撒謊。”

楊帆忙道:“您先別生氣,讓家裏人先回去吧。這麽多人在這兒,會影響我們正常工作的。”

“我們不影響你們工作,我們是看著裏麵那流氓,他跑了我們上哪兒找去?我們現在就等你們那大夫來,跟她對質,把事兒都說清楚,我們就去找學校、找派出所……”

這時,還穿著刷手衣的楚珺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來,叫了聲“主任”,楊帆皺眉看看她質問:“楚珺,怎麽鬧成這個樣子?”

楚珺怯怯地說:“我也沒想到……”她一直想躲,都躲進莊恕的手術室去了,就是因為不敢麵對這一切,但沒想到還是躲不過。那天那個名叫肖錚的男孩子在急診被診斷為氣胸,她在問診過程中得知他是去打工搬快遞後發病的,於是好心讓他女朋友多體諒多關心他,誰料肖錚在他女朋友麵前一直號稱自己是家境優渥的富二代,這下穿幫了鬧得不可開交。現在更是連女孩的家人一並鬧到醫院來,稱要揪出肖錚這個騙子。楚珺無措地站著,清麗的眼睛裏立刻浮上淚光。

楊帆語氣緩了緩道:“現在肖錚在病房裏,怎麽說都不出來,你進去跟他澄清一下,勸他出來,說清楚。”

婦女大聲道:“對,你去叫他出來,把事兒說清楚我們就走。”

楚珺害怕地看看病房,又看看眼前這些生氣的家屬,哆哆嗦嗦地推開門。

病房裏其他病人都躲出去了,地上有肖錚推倒的碎了的輸液瓶,還有散落的衣服。肖錚一個人抱著頭縮在房間的一角,頭埋在臂彎裏。

楚珺緩步走到他不遠處,蹲下身輕聲道:“肖錚,對不起,我不該說那些話……”肖錚緩緩抬起頭,臉上有哭過的痕跡。他帶著哭腔道:“我那麽信任你,你為什麽要害我!你害死我了!”

楚珺柔聲道:“我也沒想到會這樣,你其實很優秀,不用自卑,你出去跟她的家人說清楚,他們會原諒你的。”肖錚搖頭:“不會的,他們不會再相信我了,我是個騙子,我是個騙子……你出去,你出去!”他說著起身把楚珺往外推,低吼道,“你出去,誰都不要進來!”楚珺一邊後退一邊說:“肖錚你冷靜點,這樣沒用的……”

肖錚吼道:“你害死我了,誰都不要進來!”一把抄起床頭櫃上的保溫瓶衝著楚珺砸過來,絕望地大喊:“你害死我了!”保溫瓶迎麵砸來,楚珺邊後退邊伸手去擋,蓋子崩落,開水揚起來灑了她一頭一身。楚珺痛苦地叫起來。

肖錚眼中一片絕望,撿起一片輸液瓶的碎玻璃,朝自己的手腕劃下。“別幹傻事!”楚珺喊道,縱身撲上去,肖錚被她撲倒在地。楚珺一手抓住了肖錚手腕,一手去摁他抓玻璃的手,兩人在地上撕扯起來。

病房外的眾人聽到聲響,也都立馬推門進來,肖錚越**緒失控,手上用力就要往下劃,情急間,楚珺猛地抓住了那片玻璃,鮮血迅速地從她的手指手心漫了出來。

“都給我住手!”楊帆跟進來看到現狀,大聲怒道,一把扶起楚珺,交給一名護士:“快給楚大夫止血,送去急診處理傷口!”看著她安全離開後,楊帆緊鎖眉頭開始處理一團亂的現場。

楚珺失魂落魄地坐在急診診**,頭上、身上又是水又是血,手握著那隻紗布簡單包紮過的受傷的手,微微顫抖著,還在沒有聲音地流淚。

陳紹聰一邊準備東西一邊對她說:“楚大夫,我一會兒先用濕紗布給你清理清理,萬一有殘留的玻璃片,別弄出新傷來。然後再檢查你手上的傷口,如果太深的話,我親自給你縫,我的活兒是最精致的。”不料門被推開,陸晨曦走進來,一進來就悶著頭麻利地戴上手套,衝陳紹聰道:“我來吧。”

楚珺有點沒想到,抬頭看看陸晨曦。

陳紹聰一笑,衝楚珺道:“陸大夫手頭的活,才是最精致的。”自己轉身出門。

陸晨曦小心地扶著楚珺的手,輕輕解著紗布,輕聲道:“會有點疼啊,別哭。”

楚珺一聽,終於委屈地哭出聲來。陸晨曦也有點難受,還是硬撐著斥道:“別哭!”楚珺一邊流淚一邊點頭。

陸晨曦小心地清理傷口,消毒,傷口很深,最終還是縫了針,縫合到了最後階段,拉上最後一個結,陸晨曦才皺眉道:“這再深一點,就傷著韌帶,你可就別當外科大夫了。”

楚珺小聲地說:“我這麽蠢,不當大夫,省得害人。”

陸晨曦停了停道:“誰說的?我可沒說過。”

“陸大夫,你……特看不上我,是嗎?”楚珺抬頭問。

陸晨曦坦率承認:“嗯……你確實一身毛病。天賦一般,又不夠努力。”

“是啊,你昨天還教訓我,不該多管閑事,我真是夠多嘴的。現在人家要鬧到學校去,他學位就沒了。父母供他挺不容易的,他都不想活了……都是我的錯。”楚珺幽幽地說。

陸晨曦聽不下去了,打斷道:“行了,你操心操心自己吧,還替他想呢。”

“楊主任說了,我也不是仁合的編製,隻是進修的,應該不會連累醫院。我不夠格,就提前回去唄……”楚珺有些心灰意冷地說。

陸晨曦盯著她問:“楊帆讓你承擔責任,然後走人?”

“楊主任隻是說,兩邊這麽鬧下去,對院裏影響不好。更何況不久前,人民醫院有大夫在網上八卦病人信息,被通報批評了。現在領導對這個都特別敏感。好在,我隻是進修醫生。”楚珺低下頭去。

陸晨曦忽地起身,掏出一把鑰匙丟給她,果斷地道:“去值班室,睡覺。”

楚珺趕緊站起來搖搖頭道:“我得去醫管科,兩邊的家屬和領導都在那兒呢。”

陸晨曦揮手:“睡覺去。仁合的規矩,為了糾紛跟患者家屬打交道,沒有一線大夫出麵的道理。昨天接診我是級別最高的醫生,你的一切醫療行為,並沒有違反我的醫囑,對外交涉,還輪不到你。”

楚珺拿著鑰匙,眼淚湧出來。

陸晨曦一回身,拿手指著她,吼:“又哭!”

楚珺嚇得趕緊憋住眼淚。

楊帆正要去醫管科開會,莊恕走進來,道:“楊主任,關於楚珺的事,我希望您再斟酌。”

楊帆一怔,停下腳步,請莊恕坐下道:“這個楚珺啊,水平一般,難得你還挺看重她,栽培她。”

“她很努力,最近進步很大,她還是有做個合格醫生的資質的。如果能好好完成在這裏的進修,回去地方能是個不錯的大夫。”莊恕平靜地道。

楊帆歎氣:“但這次麻煩囉,這個肖錚家裏條件不好,上的是個普通本科,交了一個女朋友,就跟人家吹牛,說自己是名牌大學研究生。為了撐門麵,花銷大,就去快遞公司打工幹活,卸貨的時候幹得太急,機械性氣胸了。”

“發生氣胸前,是否進行過搬運重物的活動,是問病史的重要部分,楚珺的詢問是很正常的。”莊恕客觀地說。

楊帆攤手:“可肖錚不想讓他女朋友知道,他是偷偷告訴楚珺的。這個楚珺也不知道是怎麽了,轉頭就給人家說出去了。”

“這是無意間造成的誤會,她隻是沒有經驗和自我保護意識,年輕大夫常見的問題,不能算故意泄露隱私。”

“但即使是誤會,也已經鬧成這個樣子了。我承認她很努力很善良,但是資質一般,又不夠謹慎,本來因為你秦老師的緣故,我是想多照顧她一點,點撥點撥,現在看來,她是真不適合幹這行呀。”楊帆搖頭,站起身道,“我得去醫管科開會了。”

醫管科辦公室氣氛沉重,長桌兩邊分別坐著醫管科領導、肖錚父母和肖錚女朋友曹月的母親。

曹月母親氣咻咻地先開了口:“說我們擾亂醫院秩序,損壞公物?我們是受害者,是正當維權!就算是損壞了,也得記到他們……”她指住肖錚父母,“頭上!他們還得賠我們呢!”

肖母不理曹母,一邊哭一邊衝著醫管科科長說:“你們當大夫的不好好看病,瞎挑撥什麽呀?要是鬧得我兒子學都上不成了,我們全家都不活了。”

肖父一邊示意肖母不要說這麽過激的話,一邊對醫管科科長道:“我們可認識記者,我們要讓所有人都看看,你們大夫幹的好事,不救人還害人!”

一團亂中,陸晨曦走進來,聲音清朗壓住兩邊的嘈雜道:“楚醫生搶下他手裏的玻璃,是救了他的命,怎麽不是救人了?”她大步走到桌前站著,繼續說道,“至於害人的,是肖錚自己的不誠實、不老實,對感情不忠誠。還有,”她對著曹月的母親道,“就是您女兒的虛榮心,把感情用條件來等價交換。你們盡可以大鬧特鬧,鬧得人盡皆知,肖錚咎由自取失去學位,您女兒也成為別人的笑柄,你們想要這樣嗎?”

眾人被她說得蒙了,無話反駁。

醫管科科長有些緊張,趕緊起身道:“陸大夫,請冷靜一點……”

陸晨曦不理醫管科科長,啪地打開幻燈機,把幾張幻燈擺上,對麵片牆立刻投映上教學幻燈片,題目是“自發性氣胸的診斷,鑒別診斷流程”。陸晨曦平靜地說:“我先給你們科普醫學知識,解釋一下氣胸是怎麽回事,你們才知道,麵對氣胸病人,有哪些是必須要做的問診,為什麽我們會涉及病人隱私!”

陸晨曦口齒清晰,配合著幻燈片講述完畢,總結道:“所以說,引起自發性氣胸的原因從身體高瘦、長期咳嗽到惡性腫瘤都有可能。問清相關原因,排除最差的可能,是我們作為接診醫生必須為患者做的,絕不是去八卦患者隱私!”

眾人靜默,這時莊恕拿著一份病曆推開門,輕輕走到陸晨曦旁邊。陸晨曦發現他,停下解說,莊恕附在她耳邊輕聲說了幾句話,陸晨曦有點吃驚,莊恕示意她繼續。

陸晨曦走回桌邊,關上幻燈,道:“醫學知識,不是每個人都能聽懂的,但楚大夫究竟是探聽病人隱私,惡意挑撥,還是盡最大可能獲知病人信息,以利於做出判斷,我想大家都清楚了。”

醫管科科長也鬆了口氣,衝肖母道:“陸大夫解釋得很明白了,您看,昨天楚大夫其實是對工作負責,對病人關心才那樣做的。”

肖母此時已不像開始那樣氣憤,但依舊紅著眼睛,嘟囔道:“說是這麽說,但她怎麽能不搞清楚關係,就胡亂溝通呢?不管怎麽說,錯的也是她……”

莊恕從袋子裏抽出幾張片子,對肖母道:“我是心胸外科主任醫師莊恕,楚珺醫生剛才請我看肖錚的病曆、胸片,我發現肖錚的氣胸,不僅是因為外力,目前不能排除……腫瘤的情況。”

肖錚父母一下站起來:“什麽?腫瘤?!”

急診科,楊羽正在給一個點滴即將輸完液的病人換藥,看見薛巒走進急診。

薛巒問身邊經過的大夫:“陸大夫在嗎,陸晨曦?”

大夫停都沒停回他一句:“沒看見。”

薛巒又拉住旁邊的一個護士問:“你看見陸大夫了嗎?”

護士直接道:“什麽病啊,拿號後麵等著。”

薛巒被噎得有點兒不自在,繼續在急診裏找陸晨曦。楊羽也沒搭理他,拿著空瓶子正往回走,聽見薛巒在後麵叫她:“楊羽,等一下。”楊羽不耐煩地停下腳步回頭。

薛巒賠著笑:“你是叫楊羽吧?我上午聽陸大夫這麽叫過你。”

“管我叫什麽呢,有事說事。”楊羽也沒給他麵子。

薛巒尷尬地道:“我找陸……”

“陸晨曦去醫管科了,有什麽事跟我說吧。”楊羽打斷了他。

“你知道她在哪兒辦公嗎?我等她。”

“辦公室不是接待室,你不知道啊?”楊羽白他一眼,聽到護士台在呼叫她,應了一聲“來了”,轉頭衝薛巒道:“急診空間有限,有病取號,套瓷不接待啊。”說完轉身就走,薛巒無奈地往門外走去。

楊羽到護士台前接起電話:“急診楊羽,什麽事?”

對方是ICU護士,說道:“是昨天多處骨折那男孩的事,想叫陸晨曦來一趟。”

“哦,是他,叫林森的是吧,手術情況怎麽樣?陸大夫不在,您先跟我說吧。”

“他的手術很成功,就是今天做全麵檢查發現了新的情況。”

楊羽擔心地道:“新的情況?好的,陸大夫一回來我就告訴她。”

陸晨曦在醫管科完成了自己的任務,把剩下的事都交給莊恕,自己回到急診科,看看時間也錯過了飯點,剛好看到一碗泡好的方便麵擺在桌上,熱氣騰騰的,香得她口水都出來了。連忙三步兩步地走過去一把端起麵,先就不管不顧地喝了兩口湯,燙得直吸氣還不放下,伸手向楊羽道:“筷子,筷子。”

楊羽剛從抽屜裏拿出方便筷叫道:“那是我的麵。”

陸晨曦再喝一口湯笑著說:“我口水都進去了,你再泡一碗。”

“你現在沒空吃麵,先去趟ICU吧,那邊打電話找你呢。”楊羽催促。

陸晨曦問:“林森的檢查結果出來了?”

“嗯,這孩子查出縱膈腫瘤了,聽說近期就要手術。”

陸晨曦邊想邊說:“他媽媽幾年前就是這個病做過手術,之後一直胸痛。”

楊羽猜測道:“那會不會是她知道孩子也患了腫瘤,所以就崩潰了,才帶著孩子一起自殺的?”

陸晨曦挑著麵,不可置信地說:“什麽道理啊?有病就治病唄,自殺是解決辦法嗎?”

“哎呀吃兩口得了,你趕快去ICU吧。”

陸晨曦戀戀不舍地扒了最後一口麵,起身要走,楊羽叫住她叮囑說:“別坐電梯啊,走樓梯。”

陸晨曦停下腳步問:“為什麽呀?”

“薛巒剛在這兒晃悠半天了,說是要找你,這會兒肯定在電梯口堵你呢。”

“我又沒做虧心事,我怕他?”陸晨曦說得硬氣,心跳卻有些加速。

“這種都分手了,還帶女朋友在你麵前顯擺的渣男,你跟他還有話呀?”

“誰規定分手了還不能交女朋友了?還守節啊?”陸晨曦忍不住較真。

“那你為什麽不交男朋友啊?”楊羽犀利地問。陸晨曦被她一噎,瞪她一眼:“吃你的麵吧。”匆匆走了出去。她先是大義凜然地直奔電梯方向,走著走著回頭一看,已經離開了楊羽的視線,立馬扭頭走向樓梯。不料正上著樓梯,一抬頭看見薛巒站在拐角處,她一蒙,扭頭往下走。但薛巒已經看到了她,叫道:“陸晨曦!”

陸晨曦腳步沒停,反身又上樓梯,一邊走一邊口中不停:“你女朋友的媽媽心內科已經接診了,你有任何問題直接去找趙老師,我現在有事,沒空跟你說。”

“分手就是分手,你至於嗎?”薛巒在身後問。

陸晨曦一回頭:“什麽叫我至於嗎?”

薛巒又要跟她吵,陸晨曦趕緊揮手打斷:“得得得,我忘了,咱們是和平分手,不合適,選擇不同……我就是說……我祝福你,行了吧?”她說著再次想走。薛巒卻衝她直接地說:“心梗的朱老師是我初中的班主任,她女兒不是我女朋友,我沒有女朋友!”

陸晨曦停住腳步問:“你到底找我什麽事?”

“就這件事。朱老師看病的事兒,我會像對我媽一樣盡心,但她女兒不是我女朋友。”薛巒重複一遍。

“說完了?”陸晨曦問。

薛巒回答:“說完了。”

陸晨曦扭頭往上走,一邊走一邊嘴裏嘟囔著:“不是女朋友……關我屁事。”走著走著她忽然停下,探頭往樓下看看,發現薛巒也正探頭看著她,陸晨曦一驚,趕緊縮回頭,快步往樓上走去。

莊恕在肖錚的病床前,給他們解釋腫瘤的問題:“這個三厘米大小的腫瘤,我更傾向是在胸內的畸胎瘤,還要進一步做核磁共振成像檢查,你們不要緊張。”

肖母擔憂地問:“那這個瘤是良性的嗎?”

“畸胎瘤在大多數情況下是良性的,不會轉移,但也有極少數是惡性的。”

肖母急切地說:“那您就趕快給安排檢查吧。”

“這種檢查是由管床大夫安排的,應該是由楚珺大夫負責,但是她說話不夠謹慎,造成你們對她的不滿,她現在不方便繼續負責肖錚了,你們可以提出換管床大夫。”莊恕說道。

肖母猶豫地看著肖錚,肖錚把頭低下。

莊恕道:“不過我還是想替她解釋一下,這件事不能全怪她,我們作為上級,隻強調要治好病,沒有好好培訓他們如何與病人更好地溝通,我也應該向你說一聲對不起。”

肖錚扭頭看了看媽媽。

莊恕繼續說:“楚大夫隻是單純地關心病人,想把工作做好,但是經驗不足,有些魯莽——包括魯莽地為了救你,自己也受傷了。”

肖錚有點過意不去地問:“她的手沒事吧?”

“還好,不會影響她做外科大夫。”

肖錚舒了口氣:“那就好,那就好……”

莊恕問:“你也希望她繼續做大夫嗎?”

肖錚垂下眼承認:“她當時確實沒有惡意。”

“那……能不能再給她一次學習的機會?我來監督指導,我相信她會是個很盡心盡責的大夫。”莊恕看著他問。

肖錚終於點點頭,莊恕微笑:“謝謝。”走出病房在走廊安靜處給楚珺打電話。

楚珺從來不敢不聽陸晨曦的話,陸晨曦讓她在急診科值班室睡覺,她就乖乖待在這裏不敢出去,直到她的手機鈴聲突然響起。

她縮在窄小的值班**,靠在牆角,接起電話意外地發現對方是莊恕,聽到他溫和好聽的聲音問:“你的手怎麽樣了?”

楚珺鼻子一酸,輕聲回答:“剛才陸大夫給我縫的,就是皮外傷,三天後換一次藥,下周就能拆線。”

莊恕應道:“哦,那現在就不能上手術了,但是還可以管病人,查檢驗結果吧?”

楚珺一愣,略顯結巴地問:“我,我還能工作嗎?”

莊恕溫和地問:“左手外傷需要徹底請假嗎?”

楚珺趕緊說道:“不不不,不用請假,我什麽都能幹。可是……莊老師,我還能在仁合心胸外科……進修嗎?”

“你的進修期是一年,還有好幾個月呢,為什麽不能繼續?”

楚珺黯然:“我惹了這麽大的禍,還能留下嗎……”

“誰告訴你隻要犯了錯,就不許進修了?要是都那麽完美不會犯錯,還進修幹什麽,你去帶教好了。”莊恕平靜地道。

楚珺抹著眼淚笑了:“我立刻就來心胸外科。”

楚珺在去胸外的路上,卻被曹月叫住了。這小姑娘看著柔弱纖細,性格倒是爽利,先代表肖錚和自己父母向她道了歉,然後就拽著楚珺在走廊上疾走,要帶她去肖錚病房接受道歉。楚珺一個勁地勸她:“曹月……曹月,別去了……別去了,這件事確實怪我,領導都解決了,你放開我!”

曹月不管不顧地拽著楚珺走到肖錚病房外,一把推開門,拉著她衝進去。曹月走到肖錚床前,衝肖錚大聲道:“這件事本來就是你咎由自取,早晚是瞞不住的。做錯事的人是你,怎麽能怪人家楚大夫呢!”

肖錚趕緊從**坐起來道:“曹月,是我錯了,我不該騙你,我……”

曹月打斷他:“先別管我,你應該先向楚大夫道歉!”

肖錚趕緊說道:“對對對,楚大夫對不起啊,給您添麻煩了,都是我的錯!”

楚珺連忙擺手道:“不用不用,我也有不嚴謹的地方。曹月,你看這不都沒事兒了嗎?算了吧。”

曹月語氣緩了一些道:“肖錚,今天我家裏人來鬧我並不知道。這一天多我也想清楚了,我喜歡的是你這個人,不是你的家世和學曆。你騙我也好,吹牛也好,我都不生氣,我生氣的是,你把自己的錯誤推到無辜的人身上,這樣一點都不爺們兒!”

肖錚愣了:“你……不生氣我騙你?”

“我、我跟你說的也不都是實話,比如我根本不會毛線活,送你的圍巾是我在地攤上買的;比如,我最喜歡吃的不是草莓蛋糕,是溜肥腸;還有,我說你是我第一個男朋友,其實你是第六個……”曹月這一連串的話說出來,肖錚一把抱住了她。肖母倒是蒙了:“什……什麽情況這是?”

莊恕笑道:“大姐,咱讓他們年輕人單獨聊,好吧?”說著,扶著還在愣怔當中的肖錚媽媽出了門。

楚珺也走出病房,關門之前笑著說:“別忘了請我喝你們的喜酒。”

病房門關上,玻璃窗中可以看到曹月用手指頭一個勁戳肖錚的頭。

解決了楚珺的事,莊恕在食堂趕著吃飯,中途接到陸晨曦的電話,說的是林森的事,陸晨曦在電話裏說:“這個孩子的家人不在身邊,也不太配合治療,剛給打了一針鎮靜劑現在正睡著呢,你能來看看嗎?”

莊恕道:“好,我知道了,吃完飯我就過去。”他掛斷電話,端著盤子起身往外走,走過不遠處獨自吃飯的鍾西北身邊,一直微微皺著眉頭似有心事的鍾西北叫住他:“莊大夫。”

莊恕停下,回頭問:“鍾主任,有事嗎?”

“你之前說過,很關注利多卡因致敏性的研究,想看一下院裏相關的資料。”

莊恕點頭:“是啊鍾主任,方便嗎?”

“方便,資料室的同事已經找出來了,我去翻了翻,還是值得一看的。今晚就有人值班,你去吧。”鍾西北道。

莊恕卻看著他說:“我希望您能和我一起去,有些問題我還想跟您討論。”

鍾西北沒有回答。

莊恕靜了靜道:“……那就謝謝鍾主任了。”轉身要走,鍾西北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莊恕停住,看向他。

鍾西北的眼睛卻不看莊恕,頓了頓才道:“……這些資料,隻能看,不能帶走,也不能複印。”

莊恕點頭:“我明白。”

鍾西北緩緩放開抓著莊恕的手,看著莊恕離去的背影,目光中有些擔憂。

莊恕來到ICU和陸晨曦會合,拿過林森的病曆看了看道:“縱膈2×3×1厘米,強回聲,高密度區,提示腫瘤。檢查時間……”他難以置信地抬頭,“昨天?”

“是的,這是昨天上午中心醫院的檢查結果,當天下午,他媽媽就抱著他跳樓了。”陸晨曦歎口氣。

莊恕不解:“僅僅是縱膈腫瘤,也不至於就想自殺吧?”

“我查了他母親的就診記錄,她開胸手術後一直在治療胸痛,一定是胸痛無法緩解,導致了嚴重的抑鬱症。現在孩子也得了同樣的病,她是怕孩子未來跟她一樣痛苦。”陸晨曦皺眉。

“孩子母親現在怎麽樣?”

陸晨曦輕輕搖頭:“昨天搶救了很長時間,已經腦死亡了。”

莊恕輕歎一聲,沉默。

不遠處,林森躺在病**,輕輕地叫:“叔叔。”

陸晨曦和莊恕連忙走過去,陸晨曦伏下身柔聲道:“孩子,你應該再睡一會兒的。”

林森卻說:“我不想睡了,總是做噩夢。”

莊恕從手邊袋子裏拿出一個穿著棒球服的泰迪熊,溫言道:“這是送給你的,它叫豆豆。讓它陪著你睡覺,就不會做噩夢了,可愛吧?”

林森看看娃娃,又看看莊恕,沒有接。

陸晨曦勸道:“拿著吧,不用不好意思。”

林森搖搖頭。

莊恕問:“怎麽?不喜歡嗎?”

林森不服氣地道:“我六歲半了,不是三歲。我在幼兒園都談過女朋友了,才不會摟著布娃娃睡覺呢。”

莊恕愣了,陸晨曦撲哧一笑:“對不起啊林森,這個叔叔剛從美國回來,他不知道我們中國的小男子漢玩什麽。”

林森驕傲地發表評論:“美國小孩玩的東西真幼稚。”

“那你想要什麽?跟叔叔說。”莊恕問。

林森輕聲道:“我想見我媽媽。”

陸晨曦臉上閃過一絲難過,低聲道:“你媽媽她……正在治療當中。”

“林森,你要乖乖的,快點好起來,讓媽媽放心,好嗎?”莊恕安撫地摸摸他的頭發。

林森懂事地說:“那好吧。”

陸晨曦的手機在口袋裏振動,是急診在找,莊恕道:“你去吧,我再多陪他一會兒。”

林森看著陸晨曦出門,轉而問莊恕:“叔叔,你能讓我看看媽媽嗎?”

莊恕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林森小聲地說:“我媽媽不會好了,對嗎?”

莊恕沉吟片刻:“我不想對你撒謊,但是……”

“那就說真話。”林森像個小大人似的說。

“我們會盡力救她,不過你媽媽的情況確實不太好,我希望你能理解。”莊恕也像對一個成年人那樣鄭重認真地說。

林森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地說:“我媽媽是抱著我跳下去的,到處都是血。她總是說很疼,吃很多藥,如果這樣可以讓她不疼了,也很好,是嗎?”

莊恕沉默片刻,道:“你爸爸很快就回來了,等他回來,我們再討論這個問題,好嗎?”

林森卻垂下眼簾:“我不想見他。”

“為什麽?是因為平時不跟他住在一起嗎?”莊恕意外。

“反正就是不喜歡他。”

莊恕緩聲道:“你爸爸雖然因為……一些原因,不能跟你們生活在一起,但是他仍然很關心你和媽媽。你們來醫院以後,他正想辦法買機票,拚命往回趕,他也很愛你。”

林森抬眼問:“他愛我們為什麽要離開我們?”

“這個……我沒辦法告訴你,他為什麽要離開你們,但是當年我媽媽離開我的時候,我想……她其實比我更痛苦。我相信,你爸爸最不願意離開的就是你們,這對每個人來說都是很難的。”莊恕慢慢地說。

林森看著莊恕,沒聽懂的樣子。

莊恕摸摸他的頭,牽牽嘴角道:“如果有一天你也成為一個父親,你會明白我今天的話,睡會兒吧。”

莊恕起身要走,林森的手指鉤住了莊恕的衣角,問:“以後你能常來看我嗎?”

“隻要有空的話,會的。”莊恕認真承諾。

“你要是沒空,叫剛才那個醫生姐姐來也行,她長得挺漂亮的。”林森微微一笑。

莊恕笑了:“我會轉告她的。”他把小熊放在林森的手邊,轉身出門,走到門口回頭看,林森把小熊枕到了頭邊,安靜地閉上了眼睛。

當天夜裏,莊恕就去了資料室,就著昏暗的燈光,他翻開一個資料夾,夾裏隻有一張油印紙,寫著:

陸中和,男,二十六歲。

一九八四年六月三日於仁合醫院心胸外科發生青黴素過敏,導致肺水腫、腦水腫、呼吸衰竭、心力衰竭,搶救無效死亡。此例涉及醫療事故,患者病曆及所有相關資料已交由市衛生局封存。

一九八四年七月十日

下麵加蓋了市衛生局公章。

莊恕從資料夾中取下這頁,仔細端詳著,短短幾行看了很久。

一個穿白大褂的身影出現在莊恕身後,莊恕並未回頭,隻是將這頁紙向旁邊推過去。身後的鍾西北輕輕歎息:“你終於還是回來了。”莊恕點頭:“是的,我回來了。”

鍾西北目光中有說不出的悲哀:“又何必呢?”

莊恕望著他,問:“您會幫我的,對嗎?……鍾叔叔。”

鍾西北沉聲道:“我要是拒絕呢?”

莊恕略激動地站起來:“當年,您為我媽媽抱不平,向修敏齊保證,您看到她給病人用的藥,確實是利多卡因——粉劑和水劑,這非常容易區分。結果,被修敏齊調去急診,而本來要去急診的傅博文,因為違心的沉默,留了下來。我想,當時可以被送去急診的大夫不止您一個,如果您肯服軟,推翻自己最初的說法,是可以留下的,對不對?”

鍾西北平靜地看著他道:“我不可能說假話。我這輩子,沒什麽大成績,但是在工作上,從來沒有做過一絲一毫的假。”

“那麽鍾叔叔,為什麽現在不肯幫我?現在,修敏齊已經退了,傅博文也大勢已去,我隻要找到相關證據,楊帆也不會阻止我。我隻求您把當初對修敏齊說過的話,到時候再次說出替我作證。”莊恕懇求道,向他伸出了手。

鍾西北沒有握他的手,搖搖頭:“當年我該說的,都已經說了。但是並沒有用……我隻是看到,沒有實證。當年人都還在,尚且沒有辦法,如今又能怎麽樣呢?”

“不。當年我母親隻是一個護士,能力不大,又顧及生活問題,她豁不出來。但是如今不同,如今我……”莊恕話未說完就被打斷——“你豁得出來?!豁出來什麽?做人的底線嗎?”鍾西北的目光驟然淩厲起來,聲音也變得尖銳。

莊恕一怔,還沒顧上答話,鍾西北繼續說道:“你才到仁合幾天,陸晨曦就被擠出胸外,下一步你就是跟楊帆一起逼下傅博文扭轉形勢?把當年你母親的人在屋簷下,變成傅博文受你牽製?”

莊恕臉色陰沉,猛地站起來,倨傲地道:“好,就算我逼傅博文,不應該嗎?”

鍾西北閉了閉眼,長出了一口氣,望著莊恕,眼裏有著痛楚,卻也有著柔軟,低聲道:“如果你相信我的人品,那麽我告訴你,傅博文除了當年一時自私,為了留在心胸外科,為了放不下對手術刀的癡迷,選擇了違心沉默。他這一輩子,對於所有接診治療的病人,他是最好的大夫;對於所有他帶過的學生,他是最好的老師。他一生都在慚愧、內疚……確實,這些不能抹去他當年的錯,如果你真有證據,我絕對不反對你追查,可是你有嗎?你如果有,需要在仁合攪弄風雲?需要跟楊帆攪在一起替他擠走陸晨曦?”

莊恕緊緊抿著嘴唇,臉色陰鬱,他幾次想解釋,卻又無從開口。

鍾西北長歎一聲:“以前,我願意盡我所能幫助你們母子,那是做人的本分,我不怕。可是現在見到你這個樣子,我怕。”

莊恕急切地道:“怕?鍾叔叔,無論如何,你是我心中最尊敬的人。我怎麽都不會傷害你的。”

“我不是怕你傷害我。”鍾西北苦笑,歎了口氣,看著莊恕,目光中帶著一絲心疼,“小斌,我怕你過分執著,傷害無辜的人,更傷害了自己。”

莊恕抬頭,臉色蒼白:“我怎麽可能不執著?我媽媽、我妹妹……”

“小斌,你經受的苦,我都不忍去想。你做什麽,自然有你的理由。可是,鍾叔叔就想對你說一句——當年傅博文如果不是放不下對手術刀的執念,以他的人品,不可能沉默。而你,如今,真的要因為報複的執念,為達到目的放棄做人的底線嗎?我知道博文他後悔了一輩子。孩子,我怕你把持不住,用了不正當的手段,傷害了無辜的人,達到了目的,卻換來一生的後悔。”鍾西北說罷,轉開了頭,靜靜地道,“這些資料看完之後請放回原位,不要給資料室的同事添麻煩。”然後,他大步走出了門。

莊恕望著那扇門,低聲開口道:“鍾叔叔,謝謝你。無論是二十多年前,還是現在。我沒有針對過陸晨曦,我沒有。這個世界還不算太壞,有你們這樣的人在。”

陸晨曦家的客廳裏,電視機開著,屏幕上放的是動畫片《花仙子》,被困懸崖的小蓓正在對著花瓣催動花鑰匙,花鑰匙發出光芒,本來穿著紅裙子的小蓓換上了跳傘裝備,懷抱一狗一貓安全降落。

屏幕對麵的長沙發上,陳紹聰睡得死沉,打著呼嚕;陸晨曦看得投入,吃得開心。她腳架在茶幾上,薯片渣掉了一身,嘴裏還在嚼著。

鑰匙開門的聲音響過,陸晨曦扭頭看去,見莊恕走進來,陸晨曦猛然想到自己的“約法三章”,趕緊把手中的薯片塞進嘴裏,把腳放下來,抖抖身上的渣坐好,問道:“回來這麽晚?又接新病人了?”

莊恕搖頭,含混地答了句:“沒有,查了點兒資料。”他走過來坐在陸晨曦身邊,順手拿過她手裏的薯片,邊吃邊問:“這是多少年前的片子了?我上小學的時候,院裏的小女孩都湊一起看這片子,你怎麽想起來看它了?”

“看著玩兒唄,這是我二十三歲生日的時候,前男友送我的生日禮物。”

莊恕訝然:“二十三歲?”

“嗯,大五,臨床實習呢。我跟他死磕了五年,那會兒成了班裏最佳的手術搭檔。當時我很奇怪他為什麽送我這個,看動畫片我更喜歡《機器貓》。”陸晨曦的聲音裏充滿懷想。

莊恕笑了:“就是,有個大口袋什麽好東西都能掏出來,那多好玩。”

屏幕上,小蓓帶著小貓小狗的背影走遠,李嘉文出現,把一包花種交給小蓓的朋友。

陸晨曦一笑接著說道:“過生日那天,我們倆一起看這個,那會兒我才發現,這原來是個浪漫的愛情故事。一個善良的小姑娘帶著夢想闖**世界,她的身後,一直有個男人遠遠地跟著,給她空間成長,在她遇到困難的時候默默幫助她。”

莊恕笑問:“他是告訴你,這是他想給你的愛情嗎?”

“他可什麽都沒說,但是看到最後,小蓓走過的路都被李嘉文播上了不同的花……我哭了,他拉了我的手。”陸晨曦的聲音難得的溫柔。

莊恕點點頭,唇邊依然帶著笑。

陸晨曦捶了他一下,聲音也恢複了正常:“笑什麽笑啊!哎,是不是隻有跟男人在一起看這種片子,才有這感覺?後來我自己看,找不回來了。”

莊恕看看旁邊:“所以你就拉著他一起看?”兩人看了一眼陳紹聰,那廝還在呼呼大睡。

陸晨曦嫌棄地說:“他不算。”

電視屏幕裏片尾音樂響起來,看著坐在鮮花車上沿著七彩橋回到人間的李嘉文和小蓓,莊恕感慨道:“看來現實沒像這個動畫片那麽完美啊。”

陸晨曦苦笑:“後來我們談了幾年戀愛,遇到現實的困難,他不但放棄了我,也放棄了我們原本要一起走的路。”

“那你今天怎麽把這片子翻出來了?想回頭了?”

陸晨曦自然地道:“嗯……不可能了,就是白天碰見他了。”她伸手去拿莊恕手裏的薯片,發現沒了,喪氣地說:“哎喲,最後一包了。”

“半夜不睡覺吃薯片,長胖還毀皮膚,以後遇到李嘉文,小蓓已經變成胖大媽了。”莊恕微笑。

陸晨曦哼一聲:“李嘉文才不會隻看臉呢。”

“當然不隻看臉,還要看身材。”莊恕補上去。

陸晨曦永遠被莊恕噎得沒話說,隻能道:“你們這些膚淺的男人。”

莊恕坦然:“你們女人不是嗎?李嘉文要是不長這麽帥,早被當成跟蹤狂了。”

“你這人……算了不跟你說,看著跟個君子似的,其實腹黑得很。”陸晨曦說不過,揮揮手。

莊恕笑了:“我這就叫腹黑了?你這性格,不應該當大夫,應該去當警察。”

“當警察我就能由著性子來了,看誰不順眼就抓誰?當警察比當大夫要遵守的法律法規多多了。”陸晨曦一哂。

莊恕讚揚道:“嗬,有這個認識,長進了。”

陸晨曦沒好氣:“都是聽你說的,你教得好。”

“那你為什麽當醫生?小時候打針的時候恨上大夫了?長大了也要拿針紮別人?”莊恕調侃地問。陸晨曦氣得站起來轉圈兒恨恨地道:“你這人怎麽這麽黑暗啊!說你腹黑你還沒完沒了了!”

莊恕笑著:“那是為什麽?”

陸晨曦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我小時看過一部電影——《人到中年》,潘虹老師演的。”

“那個片子我也看過,隻記得醫生苦,沒完沒了的手術。你看了那部片子向往做大夫,太有覺悟了。”

陸晨曦撇撇嘴,道:“我那會兒還小,哪知道苦不苦啊,就覺得……這女大夫可真好看啊……”莊恕笑了:“還是看臉。”陸晨曦把陳紹聰腦袋下的枕頭一把抽出來要砸他。莊恕趕快抵擋,求饒道:“算了算了,我承認,潘老師演得好,演得好。”

陳紹聰被驚醒,咋呼道:“哎喲!你倆打就打唄,搶我的枕頭幹嗎呀。”說著坐起來迷迷糊糊地找茶幾上的薯片袋子,發現空了,沮喪地說,“陸晨曦,你不會把所有的薯片都吃了吧?”

陸晨曦白他一眼:“本來就隻剩最後一包。”

“不會吧……我做夢夢見吃紅燒肉……我去泡個紅燒牛肉麵吧。”陳紹聰跳起來,衝向櫃子,拉出一箱碗麵。

莊恕驚訝地搖頭:“你們是不是隻吃垃圾食品啊?泡麵和薯片成箱地買?”

陳紹聰淡定地接過話頭,道:“這話我媽也常說,但是我媽說完就給我做……”

陸晨曦看著莊恕,跟著補充一句:“我媽也是。”

莊恕看著兩人,無奈地問:“冰箱裏有什麽呀?”

陸晨曦和陳紹聰笑了起來,開始衝向冰箱翻找原料。

莊恕認命地把他們找出來的食材檢視一番,做了個分工,自己刀工熟練地開始切著肉絲,不多時一長條裏脊完全切好,條條長短粗細均勻,他側頭去要陸晨曦切的蔥薑蒜,問:“好了嗎?”

“馬上就好。”陸晨曦說著把一瓣蒜一分為二。

莊恕搖搖頭,拿過陸晨曦用的菜刀,修補她切得很厚的薑絲和蒜片,繼續開始嘲諷模式:“哎呀,這就是好了?你還仁合心胸外科專家呢,什麽刀工。”

“我平時切的又不是菜!”陸晨曦不服。“早說啊,讓你切肉,本行。”莊恕扔過來一句。陸晨曦被氣樂了:“嘿,你這人真是白長一張好人臉了。不但腹黑,而且毒舌。”

莊恕一笑,問:“你美麗女醫生的夢想什麽時候破滅的?”

“還什麽時候?第一天!”陸晨曦大聲道。

“這麽快?”

“那天進臨床,在急診,一個自殺的女孩,高考沒考上,家裏不讓她繼續考了,她吃了老鼠藥……我給她催吐,沒放好體位,吐了我一頭一身。當時其他大夫、護士都忙著,我沒法走,隻能堅持給她催吐。後來去洗澡的時候,浴室裏的人都躲著我。”陸晨曦講起當初的慘痛經曆,雖然如今看來已經完全不算什麽,但對於當初的她,真是對醫生這份工作從感官上有了實際的感受。

莊恕問:“人救過來了嗎?”

陸晨曦驕傲地說:“救過來了呀。後來當老師了,去年還生了個兒子呢。”

莊恕微笑:“你真幸運,第一個患者完全康複了。”

“你呢?”

莊恕把醃漬好的肉放在一邊,把掛麵往開水裏下,打燃另一個灶火,一邊熱炒鍋一邊道:“我管床的第一個病人,車禍重傷,我陪了他二十七天,最終還是我宣布的死亡。去年他母親去世了,也是我的病人,她臨終前對我說,她很幸福,可以和兒子團聚了。”

陸晨曦看著他,莊恕笑笑:“其實我一直覺得,做醫生最重要的,就是始終不被能死亡打垮。”陸晨曦歎了一口氣。莊恕平靜地道:“去把陳紹聰擇好的扁豆拿來吧,可以下鍋了。”

陸晨曦走過去,看到茶幾上放著隻擇了一小半的扁豆,陳紹聰躺在沙發上又睡著了。陸晨曦伸腿踢踢他:“豬啊你,讓你擇菜你又睡覺,一會兒你別吃了。”

陳紹聰努力睜開眼,又翻了個身,抱住枕頭嘟囔:“我可以吃純肉的,不帶菜。”

這會兒莊恕在廚房喊:“扁豆好了嗎?”

陸晨曦無奈,端起隻擇了一小半的扁豆,走進廚房。

陳紹聰閉著眼睛咂咂嘴不忘叮囑道:“給我多擱點兒香油啊。”

莊恕手藝不壞,一道扁豆肉絲麵大晚上的聞起來香飄四海,陳紹聰立馬就醒了,精神百倍地跳起來,三人齊刷刷地坐在餐桌前吃麵。

陳紹聰往自己碗裏猛加香油,陸晨曦忙不迭地攔著他,讓他別糟蹋了麵這麽好的味道。

莊恕一邊倒胡椒一邊看著那兩人胡鬧,胡椒倒多了,嗆得自己打了個噴嚏。

三人一邊吃著一邊鬧,一鍋麵吃得湯都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