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科風雲(全二冊)

第五章

莊恕在辦公室裏煮著咖啡,桌上放著一塊小蛋糕。敲門聲響,莊恕說了句“請進”。

楊帆走進來,笑道:“這麽悠閑?自己煮咖啡呢。”莊恕回頭看見楊帆,點了點頭,端著咖啡走過來問:“傅院長他們忙著,我難得偷閑。來一杯嗎?”楊帆擺擺手:“心髒受不了。”莊恕和楊帆坐下道:“我忘了,你喜歡喝黃山毛峰。”楊帆搖搖頭:“是廬山雲霧,你是不懂茶啊。傅院長已經在為患者準備移植手術了。”

“機會難得。安排錄像了嗎?”莊恕淡淡地道。

楊帆的表情卻是意味深長:“安排了,其實我一直以為,這會是你在這裏的第一台移植手術。”

莊恕一笑:“病人前幾天來我院就診的時候,就希望能讓傅院長做她的主刀大夫,這是病人的意願。”說著把蛋糕推給楊帆,“嚐嚐吧,還不錯。”

楊帆依然帶著那麽點別有意味的神情道:“病人當然是慕名而來啊,隻是傅院長這兩年不太做什麽高難度的手術了,外人當然不知道,沒想到傅院長還是……”他說著笑起來,“他沒邀請你共同手術嗎?”

莊恕搖頭:“沒有啊,傅院長沒跟我提過,他已經安排陸大夫參與手術了。”

“嗯,倒是合情合理,但是……說不上合適啊。”楊帆沉吟道。

莊恕眼裏帶上了探究:“陸大夫是徐芳因的首診大夫,又是器官提供者葛樹新的急診大夫,她對情況最了解,個人學術水平、技術水平又是最好的,哪裏不合適了?”

楊帆看了看門外,慢慢地說出一句:“陸大夫雖然業務好,但移植這個方向她接觸得少。在這個手術中,她做個好助手沒問題,可她頂替不了主刀啊。”

莊恕愕然:“頂替?有這個必要嗎?”

“傅院長的身體……不太好,這兩年,連肺癌手術都很少獨立做全程了。”楊帆說著拿起蛋糕嚐了口,“嗯,是不錯。”

莊恕緩緩放下手中的咖啡,沉思片刻後,起身去了急診科。

楊帆望著莊恕的背影,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嚐著手裏的蛋糕,末了,讚歎一句:“味道真是好極了。”

急診科護士台前,莊恕表明要找陸晨曦,護士楊羽一邊核對著剛開出來的醫囑一邊回答:“傅院長調陸大夫去做移植手術的助手。剛才她已經上去了,您找她有事兒嗎?”

莊恕道了謝轉身剛要走,陳紹聰咧嘴笑著快步走過來,對他伸出手大聲說:“莊教授!急診陳紹聰!”

莊恕一愣,和他握握手:“陳大夫,中午吃飯的時候見過麵。”

“哎對,一直沒好意思跟你打招呼。你找陸晨曦啊?有什麽事兒跟我說就行,急診這邊兒我熟。”陳紹聰興興頭頭地說。

“哦,我知道陸晨曦要參與肺移植手術,本想請她帶我去觀摩觀摩,不巧她已經走了。”莊恕道。

陳紹聰卻笑得有點“狡猾”:“我聽說肺移植也是您的專長,去看傅院長的手術,是想觀摩呢還是想比較呢?”

莊恕笑了:“當然是觀摩學習了,十年前傅院長做仁合第一例心肺聯合移植的時候,我正在考加州大學醫學中心的心肺移植組,看遍了世界各國這方麵的手術資料,對傅院長的那台印象很深刻。”

“嗯,這麽說倒是,傅院長上一台肺移植都得是快三年前了,這回確實是值得一看。”陳紹聰這才稍微正色道。

莊恕聽了這話問道:“看來做院長,雜事多,大手術不常上台了吧?”

“當了六年院長了,也就是這兩年才不太主刀的。門診出得多了,手術很少,上台也就是指點一二不跟全程。”陳紹聰忙不迭地解釋。

莊恕表示意外:“超一流的外科專家,總是不舍得離開一線的,傅院長倒是個例外。”

陳紹聰樂嗬嗬地說:“當院長的,這個這個,肯定要著眼全局!梯隊建設比個人成就更重要。總不能疑難手術都讓他做了,年輕人沒有鍛煉實踐的機會啊。”

莊恕點頭:“也是。我從來沒做過領導,真是沒想到這層。”

陳紹聰大笑:“哈哈,我更沒做過,”隨即小聲地說,“但是咱這給領導挽尊的水準,高吧?”

莊恕看著他故作油滑狗腿,實則坦誠明亮的眼睛,心中一滯,突然對自己這樣的試探,有些自厭。他皺了皺眉,吸了口氣,幹脆直接問:“所以,傅院長確實很久沒有做過移植手術,甚至其他疑難雜症的手術了?”

陳紹聰一呆,還沒想明白莊恕的意思,又聽他繼續問:“傅院長點陸大夫做助手,她在心肺移植方麵,也有過研究?經常跟手術?”

陳紹聰愣愣地回答:“她肯定跟過肺移植手術,做過一助。她這個水平,做什麽手術的一助也是最好的一助哇。”

“那麽,她有獨立處理所有手術中可能意外的能力嗎?”

“她的專長是胸腔鏡小切口和食管手術。這,術業有專攻,她不可能每個領域都大拿。再說,有傅院長在,她隻需要配合嘛!”說到這裏,陳紹聰心內一動,想起這位帶著一身不解之謎來到仁合的神級外科專家。

陳紹聰心裏打了個突兒。莊恕畢竟是楊帆請回來的,又確實擠走了陸晨曦。雖然看過他手術錄像之後,陸晨曦信誓旦旦說這位的水平比自己高得不是一點兩點,這樣的人絕不可能被楊帆左右……她毫不掩飾的崇拜,讓陳紹聰都對莊恕產生了莫名的仰慕……但是,人心隔肚皮,專業牛逼也不能保證心思不險惡,對吧?莊恕這意思,是怕晨曦因為這台手術發揮過於出色,因此竟進入移植組,影響他的絕對統治地位吧?

想到此,陳紹聰恨不能給自己一個嘴巴,咋就因為陸晨曦對他手術水準的盛讚,莫名對“敵人”產生好感了?上趕地廢了這麽多話!內心對莊恕警惕起來,陳紹聰打著哈哈找補:“莊大夫,您看,晨曦現在都是急診科的了。怎麽可能又進入移植組……”他兀自還在絮叨著,莊恕直接說了句“我還有事,先走了”,就邁開長腿快步離開。剩下陳紹聰一拍自己腦袋:“嘿!這人到底什麽意思啊?!”

莊恕離開急診後腳步不停一步三級台階地往上趕。心中浮現起方才楊帆別有意味的笑容,還有他說的“傅院長的身體不太好,這兩年連肺癌手術都很少獨立做全程了。”他腳步越來越快,向著看片室疾走,連過往大夫護士跟他招呼都視而不見。

終於走到看片室,他一把推開大門,與裏麵的傅博文、陸晨曦等人撞個正著,大家看著他,都是一愣。傅博文問:“莊大夫,有什麽事嗎?”莊恕走過去,直視著傅博文的眼睛道:“傅院長,我請求替換陸大夫,配合您完成這台手術。”

在場的人都怔住,莊恕繼續說道:“既然陸大夫已經離開胸外,院領導又正式將她調入急診,這個手術她不適合參與。”陸晨曦聽到這話,沒等傅博文表態就忍不住道:“這不是情況特殊嘛?你以為我稀罕回胸外嗎?”

莊恕不理她,隻對著傅博文道:“這個手術本身難度很大,誰都無法保證一定成功。現在全院上下都很關注,如果出現意外,對患者、對仁合都無法交代。”

傅博文沉默,沒有回答。

莊恕看一眼另外兩位五十多歲的大夫道:“我來負責供體器官切除,陳教授配合我,張教授配合您摘除受體器官,而後,我配合您,完成移植手術,這樣組合更保險,對患者也更負責,請您考慮一下。”

看片室內一時間安靜得呼吸可聞。

陸晨曦慢慢轉向傅博文,等待他的決定,而莊恕隻平靜地看著傅博文。

終於,傅博文緩緩抬起頭,聲音有點啞,但是說得很清晰:“莊教授去年一年就曾在加州大學醫學中心主刀進行過三例成功的肺移植,這次又對患者情況熟悉,主刀這台手術都是沒有問題的。隻是患者家屬一定要求我來做,我們需要尊重患者的意願。讓莊大夫當助手,屈才了。”

陸晨曦聽到這裏,再也克製不住,啪的一聲把片子甩在桌上,大步衝出看片室。

另兩位醫生有些尷尬,自請先去進行手術準備,離開了,看片室內隻剩下莊恕和傅博文。

傅博文望著莊恕,一字一句地問:“莊教授怎麽會突然想到,要做這台手術的助手了?”

莊恕平靜地問:“這原因重要嗎?”

“是不是聽到了什麽消息,或者有人和你說了什麽?”傅博文蹙眉。

莊恕坦然地道:“如果院長覺得我說的話沒有道理,可以不必接受我的建議。”

“如果莊教授是出於公心來幫我,我非常感謝。但如果是受人所托或者是受人指使,可就太不體麵了。”傅博文淡淡地道。

莊恕牽出一絲笑意,笑得有點不可捉摸:“傅院長覺得誰能指使我,又為什麽要指使我做這事?”

傅博文手指輕輕叩在桌麵上道:“我承認,陸大夫沒有莊教授那麽漂亮的履曆,但她確實是我最心愛的學生,把她調到急診是有些委屈了。我這樣說,不知道莊教授體諒不體諒。”

莊恕點頭:“傅院長惜才之心我理解,但如果僅僅是為了打擊陸大夫,阻止她回到胸外,我就直接跑到這裏來,當著這麽多人的麵要求替換她,那您把這事兒,未免想得太簡單了吧?”

傅博文有點心虛地問:“莊大夫的意思是,還有別的原因?”

“陸大夫說您對任何後輩都一視同仁,不會為了個人利益去拉攏、排擠別人。我想您更不會為了名譽,把病人作為賭注。我真希望她看到的是事實,而不是虛偽的假麵。我去準備手術了。”莊恕說完,轉身出門,傅博文臉色蒼白,卻沒說出話來。

莊恕走進刷手間刷手,陸晨曦看到後大步從門外進來,站在他對麵,盯著他道:“今天我參與手術,不僅僅因為我是他們的首診大夫,我也是想為他們盡點力,並不是你想的那樣。”

莊恕淡然問:“我想的那樣?我想什麽了?”

陸晨曦被噎住,剛要開口,莊恕搖搖頭道:“我替換你的理由剛才已經說了,那就是全部的理由。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沒必要再來跟我辯論。”

陸晨曦急了:“我不是來跟你辯論的,我就是來告訴你,我決不會做這種事!”

莊恕也不客氣地打斷她道:“陸大夫,你也不小了!工作也過十年了。一些情緒上的狠話,還有任性的舉動,你要考慮自己能否承擔後果!做一件蠢事可以,不能一而再再而三!”

他說罷,舉著刷完的手走出門。陸晨曦被他說得愣在原地,過了好久,她才痛苦地搖了搖頭,垂頭喪氣地走出門。葛琳看到她,趕緊迎上去,著急地說:“還不同意是嗎?就算你不是心胸外科的大夫,我也要求你參加手術!我去跟傅院長說!”

陸晨曦趕快一把拉住她道:“你別去!我不參加手術還有一個原因,我剛才沒告訴你……有肺移植水平更高的醫生,是他代替了我的位置,這個安排把握更大。”

葛琳不解地問:“可大家都說你是心胸外科最好的年輕醫生,為什麽不是你?”

陸晨曦猶豫著把埋在心裏的一句話說了出來:“我一直不想承認,也一直不想告訴你,無論是在技術……還是經驗上,仁合心胸外科現在有一個比我更強的醫生。”

她離開手術室,穿過擁擠的人群,深呼吸平靜著情緒,走到急診二診室的門前,摘下停診的牌子打開門走進去。診室中,陸晨曦把寫著“急診醫生”的胸牌高舉到眼前,對自己說:“陸晨曦,現在,唯一能做也必須做的,就是做個好的急診科醫生。”她把胸牌別到胸前,深吸了口氣,衝樓道裏等候的病人喊道:“下一個,到二診室。”

兩間手術室內,分別摘取供體器官和受體器官的手術,已經開始進行了。巡回護士在一號手術室谘詢了情況後,走到了二號手術室門口,對傅博文交代情況:“院長,莊、陳教授那邊已經完成開胸,莊教授檢查了供體情況,說一小時三十分鍾後可以完成供肺切除。”

傅博文點頭:“知道了。”

無影燈打亮,手術台邊做術前準備的中年大夫張默涵回過頭:“傅老師,已將swan-ganz(氣囊漂浮導管)插入肺動脈,預置硬膜外導管,可以麻醉了。”

傅博文看向監測儀器,衝麻醉師點頭示意可以開始。麻醉師將徐芳因雙臂固定於身前的麻醉架,取過麻醉麵罩,罩上了她的臉龐。

一號手術間中,莊恕一邊操作,一邊從容地給助手解釋著:“我已經結紮上腔靜脈,即將切斷下腔靜脈,阻斷主動脈,切除左心耳尖,以便灌注液外溢,防止左右心膨脹,減輕肺水腫。”

而二號手術室中,主刀摘取受者肺髒的傅博文,便沒有了莊恕的從容。護士頻繁地為他擦汗,他的呼吸有些粗重,甚至在分離的時候,手不自主地顫抖起來,休息之後,才繼續進行下去。對麵助手張默涵的目光裏,帶了憂慮的神色。

如果說手術室是寧靜下藏著隨時可能暴發的洶湧,那麽急診室就是永無停息的喧囂。

護士台處,楊羽正給一個女孩查看眼睛下一道劃得頗深的傷口。

女孩哭喪著臉道:“我走路低頭玩手機,腳下一滑摔倒了,路上還有塊尖石頭,太倒黴了!”

“你走路不好好看路,還怪自己倒黴啊。”楊羽沒好氣。

女孩蔫蔫地問:“姐姐,我這是不是會留疤啊?”說著眼淚就要流出來。

楊羽趕緊製止她:“別哭啊,現在這樣兒不敢說。眼淚一泡,肯定是個大疤瘌!”

女孩硬生生仰頭瞪眼,把眼淚逼回去,楊羽看清楚了道:“這傷口挺深,可能得縫。你先拿紗布蓋著,我去找大夫。”轉頭看到陳紹聰正從觀察室出來往辦公室走,立刻喊他:“陳大夫,有個病人您看一下吧。”

陳紹聰站住,還沒等楊羽繼續開口,指指表道:“楊大姐啊,從午飯到現在我還沒停呢,一個接一個的。你找陸晨曦去,讓她看看。”

楊羽倒也不生氣,點點頭說:“也是,本來我也不放心找你。”

陳紹聰一聽這話倒來了勁兒:“喲,有什麽疑難重症我這大專家看不了的。”

“疑難重症倒不是,小姑娘臉上縫針,不勞您大駕了。”

陳紹聰越發有勁:“等等等等,小姑娘臉上縫針?那可得找個活兒精細的,陸晨曦這可比不上我。”

“真不用您了,我去找陸大夫,人家是胸外一把刀啊。”楊羽就故意不理他。

陳紹聰趕緊說:“你就別去招她了,她正鬱悶著呢,交給我吧。”

“鬱悶,為什麽呀?”楊羽性格爽利,和陸晨曦挺投契,聽說她鬱悶了,立刻關心地問。陳紹聰卻不回答,走到了那個小姑娘麵前,半蹲下來道:“來,紗布拿下來,讓哥哥看看……哎喲,傷口是有點深,不過放心,我給你小心地縫,不會留疤的!”他說著站起身,頗有氣勢地道,“楊護士,去眼科,借眼科針!”又對那小姑娘道,“眼科針比外科針要細,縫合後針孔小,放心,肯定不給你留疤。哥哥我當年可是縫合課科代表啊,基礎課裏最牛的一門,整形外科成天想挖我。哎楊護士,你說我是不是該考慮調過去啊?可我又舍不得你們這些又酷又能幹的姐妹啊……”

小姑娘噙著眼淚笑了出來。

鍾西北從搶救室出來,聽見陳紹聰和小姑娘的臭貧,搖頭苦笑,他看看表,自己已經連續在搶救室忙了三小時。樓道裏暫時沒有新的重病人,他決定在新的重症病人被送來之前,去抽支煙,提提神。

醫院的天台自來是醫生們抽煙閑聊的地方,鍾西北剛推開天台門,就看見楊帆遠遠地站在天台邊上抽著煙。鍾西北略一思忖,向他走去。

楊帆抽完最後一口煙,撳滅在一個公共的煙缸裏,剛要轉身,聽見鍾西北招呼他:“你也在呢,續一根兒?”

楊帆一笑:“鍾主任,不續了,我就是一根的量,先走了啊。”

鍾西北卻攔住他道:“你們胸外這兩天挺熱鬧啊。”

楊帆不置可否:“嗯?……是啊,年輕人嘛,幹勁兒足,好事兒。”

鍾西北點點頭:“楊主任可是得了一員幹將啊,加大醫療中心的專家,心胸外科界的翹楚,有了這樣一個幫手,難怪陸晨曦都能拱手讓給我們急診了。”

“我聽說陸大夫情緒不太好,鍾主任你多勸勸,在哪兒不是幹工作嘛。再說,要是表現好,以後還是有機會回到胸外的。”

鍾西北聽了這話,望著楊帆眼睛道:“楊帆,我又不會摻和你們胸外的事兒,你跟我說這種套話幹什麽呢?”

楊帆有些尷尬,賠笑道:“看你說的,我怎麽會給你說套話。陸晨曦脾氣衝,跟患者鬧僵了,不能不處理;但是她人才難得,我們還是很看重的。”

鍾西北繼續盯著楊帆問:“真的?那你給我說說,她達到什麽標準,就可以回胸外了?”

楊帆瞅了眼鍾西北,緩和氣氛地笑笑道:“喲,鍾主任難道不希望這個人才,多在急診幫幫忙?還是您也覺得她太刺兒頭了?”

鍾西北的表情卻嚴肅起來,他坦率地直接說道:“我隻是不想看到,親眼瞧著成長起來的晨曦,這麽優秀的大夫,成為‘鬥爭’中的一個犧牲品。”

楊帆略一沉吟:“您是說又一個吧?”

鍾西北沉默不語。

楊帆往四下看看,見遠處的大夫沒有注意到他們,他繼續說道:“老鍾啊,你放心,我不會再讓幾十年前的結果重演,我要的結果……也是你想要的。”

鍾西北神情一凜,片刻後,抬眼看向遠方問:“美國回來的這位莊大夫,你是怎麽請回來的?有什麽特殊原因嗎?”

楊帆揚一揚眉毛:“怎麽,鍾主任也關心這種八卦?”

鍾西北不理會他的調侃,堅持問:“他在仁合的收入比不上在美國的三分之一,更別提研究環境了,那他回來,到底是為了什麽?”

“為了什麽?利益不入眼,那還能為什麽?”楊帆反問。

“他莊恕來仁合胸外,還處處支持你的決定,這絕不是你許給他什麽利益能做到的,他有什麽目的?”鍾西北不能忘記莊恕投注過來的目光,以及眼神瞬間交錯後他的低眉,那種異樣而熟悉的感覺,是因為什麽?

楊帆沉吟片刻,望著鍾西北,靜了靜歎道:“老鍾啊,你想得太複雜了,怎麽說我們都是大夫,什麽事能做什麽事不能做,我們心裏還是有一把尺子的。莊大夫現在不就在台上,給傅院長做助手嗎?”

“他趕去替下陸晨曦,也不是主動為之吧?”鍾西北作為多年的仁合主任,心頭雪亮。

楊帆一笑:“我可沒做什麽,順勢而為。”

“傅博文業務上出類拔萃,做院長也勤勤懇懇、中規中矩。他雖然不欣賞你,可也沒針對過你。你不過是想升上去,如今他身體不好,歲數也就要到了,就不能讓他安安穩穩地走?”鍾西北忽然問。

楊帆搖搖頭:“老鍾,你這麽說可就有點違心了吧。當年在胸外出類拔萃的可不止他一個,你是怎麽從胸外被調到急診的你都忘了?最初領導決定調到急診的是誰?”

鍾西北搖搖頭,神色坦然地說:“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當年,也是我自己的選擇。這麽多年,我在急診很好。到了現在,我沒有什麽想不開的。”

楊帆打量了鍾西北一會兒,點點頭道:“這話你說出來,我是信的。但是你放得下,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放下的。”

沉默。

良久的沉默之後,鍾西北一字一字地問:“楊帆,莊恕、莊大夫,到底是什麽人?”

“張淑梅的兒子,小斌。”楊帆說完這句話,轉身離開。

鍾西北怔怔地站在天台上,那個已經遙遠,但從沒真正忘記的名字,連帶著從前的一幕一幕,隨著楊帆的這句話,再度回到了他的眼前。

那位曾經最優秀、最敬業的心胸外科護士長。所有最挑剔的病人都服她,所有最難找的血管,在她眼裏都不在話下。丈夫犧牲之後堅毅地擔起照顧一雙兒女的責任,少了從前明亮的笑容,卻更加溫和堅定。

然而那一天,突發的藥物過敏事件,導致車禍後挽救過來的患者卻因為藥物過敏搶救無效死去……張淑梅所有的從容溫和堅定,都變成了絕望的惶恐的四處求告——“我沒有,我真的不可能打錯藥……我怎麽可能把青黴素當利多卡因用?修主任……傅大夫,鍾大夫!你們看見我取回的藥的,你們有沒有看到我取回的藥?”

至於之後的種種……

受處分開除出臨床,以烈士家屬受照顧分到後勤的她,麵如死灰,一臉絕望。

她一次次地對他說:“鍾大夫,不是的,我沒有拿錯藥。可是,修主任說,現在如果不接受組織這個安排,鬧下去,後勤也不接收我了。現在這樣還能保住工資、宿舍……我不敢拚了,我的清白重要,但是沒有孩子的住處、這口飯重要。”

然而,比絕望更加絕望的,是她瘋狂斥罵兒子的聲音,淒厲得讓人毛骨悚然——“你為什麽跟人打架!為什麽不去接你妹妹!你說!你說!你妹妹走丟了,走丟了!”

男孩的抽泣,哭喊已經沙啞:“他們說你是壞護士。他們說你用藥害死了病人……”

……

鍾西北歎口氣,看看手裏的煙,默默地塞進了煙盒。

遠方傳來一陣悶雷聲,看來是快下雨了。

手術室牆上的掛鍾已指向五點四十,葛樹新和徐芳因的肺移植手術仍在持續。手術進行中的傅博文抬起頭,不知是第幾次示意護士為他擦汗。無影燈下他臉色蒼白得血色全無,額頭上滿是亮晶晶的汗珠,巡回護士趕緊為他拭汗。他閉了幾秒鍾眼睛,再度低下頭繼續手術,但握在手裏的持針器帶著彎針,抖動不止。

他閉了閉眼睛,幾次深呼吸,手卻抖得更加厲害,才擦幹汗的額頭,再次汗珠密布。他的神色愈加凝重,隻有他自己知道——他的視線已經模糊,看眼前的血管開始重影。

對麵的莊恕抬起頭,看著他。

傅博文再次閉眼,再睜眼時,眼中充滿絕望。他堅持著再次將持針器伸向一根血管,持針器顫抖著,他努力地控製著手抖,旁邊的護士和大夫都緊張地屏住呼吸。

就在持針器抖動著即將接觸血管時,一隻夾子從他對麵伸過來,穩穩地將持針器鉗住。傅博文抬頭看去,莊恕冷冷的雙眼正盯著他。傅博文握著鑷子和持針器的手,又抖了抖,終於開始一點點往後退,莊恕的夾子緩緩鬆開。

傅博文的持針器慢慢轉向一邊,護士趕緊遞上彎盤,傅博文的手顫抖著一鬆,持針器咣的一聲掉落到彎盤裏。

手術組注視著傅博文,都有點不知所措,有人趕緊扭頭看莊恕。

一個大夫快步上前,從後麵托著傅博文,關切地問:“院長,您沒事吧?”傅博文抬頭看向莊恕,向他輕輕點頭。

莊恕沒有表態,向護士伸出手:“彎針,四號線。”

傅博文緩緩垂下眼皮。

該來的,終究會來。

他的心一點點沉下去。

終究,他是要離開這裏了,以他所恐懼的方式,竭力避免的方式——他自己多年前種下因,於是終究避不開這樣的果。

手術在晚上八點結束。徐芳因被推出手術室,莊恕和張默涵一起隨著輪床走出手術室,向葛琳和趕來的記者交代手術過程、患者情況。

不止一個記者詢問,傅院長呢?

張默涵回答:“院長歲數不年輕了,最近身體也不好,這麽長時間的手術做下來,現在先去休息了。有什麽問題,我和莊大夫回答。”

記者連連感歎:“傅院長醫者仁心。這麽多年,就沒有對患者的求助說過一個‘不’字啊。”

傅博文這時已經回到自己辦公室,默默打開電腦,建立了一個文件夾,文件夾取名“辭職報告”。

打上這幾個字,他的手顫抖起來,眼圈有些發紅。

他把臉埋在了雙掌之中,頹然趴在桌上。

一切都有因果,他想。

越想要的,越求不得;越怕來的,也逃不開。他腦子裏轉著這樣念頭的時候,聽到門聲輕響,他驟然抬頭,看見正走進來的莊恕。他撐著桌子站起來,警惕而瑟縮地望著莊恕:“莊大夫?”

“你還好吧?”莊恕上下打量著他。

傅博文頹然坐下,雙手平放在桌子上,半晌才喃喃地道:“我以為,我可以拚一下。”他低下頭,盯著桌上的雙手,他的手指尖顫抖著,越抖越厲害,終於他雙手相握,想止住這樣的顫抖,卻越發止不住。他將頭埋得更低,連聲音都顫抖起來:“楊帆跟你說了什麽?不……不像他說的那樣,我這是第一次……第一次。”

“不像他說的哪樣?”莊恕冷淡地問,“是的,楊主任告訴我,你身體不好,可能堅持不了這樣難度和壓力的手術。不像他說的那樣嗎?”

傅博文茫然地抬頭,又急切地看著他:“我不是故意……我想救她,我以為能堅持。之前我也還在做手術,有時候狀態不好,但是都堅持過去了……我想我可以拚。”

莊恕笑了笑,點點頭:“也是。如果沒有我,你當時退無可退,操作上還有陸晨曦在,你的判斷,她的操作,也許真的就堅持了過去。隻是出事的可能多一點,手術的過程波折一點,患者恢複的可能小一點。這些可能,在你的權衡之中,沒有那麽重要。”

傅博文愣怔地聽著,這幾句話莊恕說得無比平靜,甚至帶著毫不意外的理解,然而卻如同一隻無形的手,撕開一層皮肉,突然就讓他直視了自己隱藏已久的一片角落,肮髒、自私、怯懦,全都無所遁形。

“一個醫生,為了自己的名聲,用病人的生命去賭。”莊恕淡淡地說,嘴角帶著一絲譏諷,“聽起來很恐怖,但是這個行業,別人的健康和生命,確實也就是我們養家糊口,得到名譽、地位和金錢的途徑。如此做權衡取舍的人,肯定不止你一個。誰的背後也沒有長一對天使的翅膀。”他嘴角的譏諷更重,甚至帶了自嘲的意味,“隻是,這麽多年,你何必欺騙自己,又給陸晨曦編織一個纖塵不染的夢境呢?”

“這麽多年……這麽多年,”傅博文嘴角抽搐,“你信也好,不信也好,這是第一次,我做這樣的……這樣的取舍。我要求我自己的,我教給晨曦的,是我真正相信的。是一個醫生,真正該做到的。我確實兩年前就該退了,但是我舍不得離開手術室。不是為了名利,隻是舍不得。為了這把手術刀,我付出過太大的代價,除了它我一無所有……是的,到了今天,我自私而無恥,我背離了自己篤信的信條,但是,你不能就否認了這個信條。不能說,我這一輩子,今天之前的堅持,都是錯的。”他說到此處,激動起來,蒼白的臉甚至泛起潮紅,“而晨曦,我手把手帶出來的晨曦,她是個最好的大夫。”話已至此,他突然站起來,眼帶求懇地望著莊恕,說道:“我是一定會退了,再沒有什麽可爭。晨曦是我的學生,但她不是我的‘私人所屬’,她屬於仁合,她屬於病人,我或許偏愛她,可是在提拔她、重用她上,從無私心。我離開了,莊大夫,求你,讓她回去。”

莊恕靜靜地看著他,半晌,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卻道:“我想問傅院長一個問題。”

“什麽?”傅博文有些意外。

“在此之前,你真的從來沒有過,把病人治療的成功,或者死亡的不幸,作為自己前途、利益的交換嗎?”莊恕深黑的眼睛裏,似有什麽東西,尖銳的冰冷的,直欲撲出。

傅博文大驚:“你什麽意思?你到底想說什麽?”

莊恕似乎極力壓抑著眼中的銳利冰峰,靜了靜,冷冷地看著他道:“你心裏有沒有過愧疚,自己應該很清楚。”他說罷,再也不理會傅博文,轉身大步走出了這間辦公室。

傅博文怔怔地佇立著,莊恕那句話“把病人治療的成功,或者死亡的不幸,作為自己前途、利益的交換”,輾轉地,反複地,在他心中那片已經被揭起皮肉的,血肉模糊的傷處,緩緩地碾壓。碾出膿血,碾出破洞,碾出久遠之前的某個人、某句話——

“博文,青黴素藥物過敏導致患者死亡,這個是已經報上去的定論。因為這個定論,開除的開除、撤職的撤職,王主任因此調走了。因此,他調你去急診的決定才能作廢,你才能留下來,我們才能開創肺移植課題……那個事故已經過去,蓋棺定論。為什麽,還要往前翻呢?”這句話多年來不曾忘記,時不時想起,卻早已經分不清於他而言,是說服,還是提醒。

傅博文頹然坐下,痛苦地把頭埋在臂彎當中。原來,一切並沒有過去,他絕望而痛苦地想。一個怯懦而自私的選擇,引致的更大的無可挽回的災難,是一輩子也無法麵對的愧疚……或者可以人前掩飾,但二十多年來,每當獨處,某個地方,某個場景,都會突然躥上心頭。

真相,或可掩蓋,卻永遠不會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