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科風雲(全二冊)

第六章

急診已經過了每天晚上最忙的時候,處於難得的片刻安靜中。陸晨曦將一個頭上纏了紗布的患者送出診室,把放片子的牛皮紙袋、藥單子一並交給他,叮囑道:“從CT看沒有顱內出血,可是中度腦震**得觀察十二小時。一會兒護士來給你打破傷風針,三天之後門診換藥,一周拆線,以後幹活兒注意點兒。”

患者點頭,苦著臉道:“真不怪我,你說那扛燈的他也沒聲兒,我一轉頭就撞上了。”然後點頭謝謝醫生後慢慢走了出去。

陸晨曦轉頭,看到陳紹聰正在門外不遠處抱著手臂看著她,懶洋洋地走過來說道:“沒病人了,休息。”陸晨曦扭頭進屋,甩手把門帶上,陳紹聰卻直接把門推開,一屁股坐在她跟前。眼看他一坐下正要開口,陸晨曦伸手止住他的嘴:“把嘴閉上!不要問我為什麽!”

陳紹聰依言慢慢把嘴閉上。

陸晨曦長出了一口氣道:“對葛琳,我可以用最積極、最正麵的態度去解釋,但是我沒法用這個解釋來說服自己。這算什麽,不服,是嗎?”

陳紹聰抿了抿唇,小心地開口,問出一句:“咱們這……晚上吃什麽啊……”

陸晨曦雙眼一閉,無力地揮手:“出去。”

知根知底的朋友有個好處就是任爾東南西北風,我自巋然不動。陳紹聰完全不介意陸晨曦用趕蒼蠅的動作趕他走,還是坐得八風不動地說:“好了,你今天不是讓我等你嗎?怎麽一場手術後就什麽都亂套了?”

陸晨曦經他提醒,才想起來還有另外一件事。她示意陳紹聰等著,自己先打電話,挨個回訪了她在心胸外科接診入院的病人,然後才道:“跟我回趟家,幫我掌個眼。”

陳紹聰來了興趣:“相親啊?誰啊?幹什麽的,多大了?”

陸晨曦板著臉道:“是小何終於給我找著合適的房客了。”

“不可能!你那些變態的要求呢?”陳紹聰壓根不信,就陸晨曦那些對房客的苛刻要求,別人不跑才是有病。

陸晨曦哼了一聲:“完全沒問題,都答應了。人家一次就要交一年的房租,土豪吧?就一個缺點……”

“讓你搬出去?”

“滾!是個單身男的。萬一我爸媽知道我和一男的住一起了,還不得拿刀上門逼著人家娶我?”

陳紹聰撲哧笑出來:“那不正合適嗎,求仁得仁!”

“會好好說話嗎?”陸晨曦白他一眼。

陳紹聰投降:“好好好,好好說話,那你想怎麽辦?”

“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以前沒租客的時候,自己住二百五十平方米也挺爽,但是現在,你們急診的收入實在是……”陸晨曦搖搖頭,“我看我月供交完了連方便麵都吃不起。”

陳紹聰大笑:“你總算知道,在楊帆領導下心胸外科的好處了吧?”

陸晨曦立刻反駁:“有好處我也不待。我收入高是因為我手術做得多,你不知道啊……哎?”她忽然開始上下打量著陳紹聰。陳紹聰被她看得有點不自在,問:“你這麽看我幹嗎……憋什麽壞呢?”

陸晨曦似是靈光乍現:“你不是要換房子嗎?之前說我這兒太豪華租不起,現在有土豪出大頭了,要不我租你一小間?”

陳紹聰一喜:“行啊,行啊!”

“房租隨便給點。”

“行!行!行!”

“你負責全家的清潔。”陸晨曦邊說邊往外走。

陳紹聰跟在後麵道:“啊?你的房間我可不管啊!”

陸晨曦的家,紅木地板,雪白牆壁,寬敞簡潔得看不出是女孩子住的地方。

租房經紀小何坐在沙發上,喝了一口陳紹聰倒給她的水,看著房子裏的擺設,羨慕地咂著嘴:“你說人家爹媽真是有遠見,能在醫科大學教工宿舍裏,把這兩套同層的買下來,這二百五十平方米的大平層,現在都翻幾倍了。”

陳紹聰撇嘴道:“遠什麽見,還不是當年薛巒要下海賺錢買婚房,陸晨曦老跟他吵個沒完,把她爸媽嚇壞了,這才一咬牙給交了首付。本來還想著打通了能跟他倆住一塊兒呢,誰想到啊,房子買了,人分手了。”他說的薛巒是陸晨曦以前的男朋友。

陸晨曦正換完衣服從房間裏出來,聽那兩人又在瞎掰扯,道:“我說你倆老叨叨我的事兒幹嗎呀,我家那兩位對我是從小就寵上天的,尤其是我爸,老覺得我沒有親爹,跟小白菜兒似的,就怕虧待了我。”她說著盤膝坐下,仰頭看著寬敞的客廳,歎口氣:“結果吧,唉,可憐我爹媽一片苦心啊。沒安人家薛巒的心,反傷人自尊心了。”

陳紹聰打量著陸晨曦,小心地開口:“你對薛巒,還有那麽……一丁丁點兒可能的話,我看,他對你還是很有意思的,上次他約我吃飯的時候……”

陸晨曦還沒說話,小何已經搖頭打斷:“不要不要不要!好馬還不吃回頭草呢。辭職下海賺錢不是事兒,怎麽一架吵完,就不能回頭來哄哄呢?”

陸晨曦垂下眼皮:“他那人自尊心強,我都說分手了,他才不會求我呢。六年了,連個信息都沒發過。”

“那就不提他了!實話告訴你,自從接了你這單,我專找單身優質男房客給你,而且必須調查婚姻狀況。就這個,我絕對是本著咱倆多年的友誼,和已婚婦女的道德責任感,才介紹給你的。”小何拍著胸口大包大攬地說。

陸晨曦哈哈一樂:“打住!我爸媽給你錢了吧?趁著人還沒來,你趕快給我說說,這人都什麽情況?”

小何被拆穿也不臉紅,依然炫耀地說:“單身男性,三十多不到四十,又高又帥,剛從美國回來。就在這兒待兩年,在咱們市一個大單位就職。人家一下飛機就去工作了,一直事兒趕著事兒,這都住了幾天酒店了,才有空來看房,也趕巧,你也剛忙完。怎麽樣,跟你絕對同類,不錯吧?”

小何一邊說,陸晨曦和陳紹聰兩人的神情一邊變得凝重起來,她剛剛說完,兩人不由自主地扭頭對視。

“單身男性……”

“三十多歲……”

“又高又帥……”

“美國海歸……”

“就待兩年……”

“本市大單位……”

“也是剛忙完……”

兩人一人一句,說得越發心頭發涼,這時,門鈴聲叮咚叮咚響起。

兩人唰地扭頭看向大門,陸晨曦從沙發上一彈而起,衝向大門,一把把門拉開,莊恕赫然站在門外,也是一臉的沒想到。

陸晨曦想都沒想“哐當”把門關上,扭頭走幾步,一臉驚恐地衝著小何道:“讓他走!住什麽酒店都行!房錢我給!”

小何驚訝地張大嘴巴,但本著多年租房經紀鋼線一般的神經,以及“不能得罪大客戶”這一鐵律,趕緊拍拍陸晨曦安撫地道:“別激動別激動。”然後把門打開,笑嘻嘻地道:“看樣子大家都認識呀。”

莊恕這時候已經恢複平靜,點點頭:“我們是同事。”

“同事好啊,那別的不提,先進來坐會兒,就當認個門!”小何熱情地把莊恕拖進來,讓他坐下,再塞給他一杯水。

於是,客廳裏,四個人分坐在沙發上,氣氛平靜而尷尬。

小何職業精神發揮得爐火純青,賠著笑打圓場:“都是同事……多好呀,互相都能理解,聊天兒……話題都多……”

陸晨曦冷冷地扭過頭看著她。小何這時再不敢自作主張,知趣地把頭低下。

陸晨曦又冷冷地轉向莊恕,口氣帶著挑釁問道:“莊大夫,今天徐芳因手術順利嗎?”

莊恕點頭:“順利。”

“那……手術中,出現什麽要傅老師和您一起解決的難題了嗎?”陸晨曦語氣不善。

莊恕看看她,平靜地說:“沒有出現需要我和傅院長一起解決的問題。”

“那我能不能問一句,既然楊主任總宣揚要優化分配資源,以後心胸外科的高難手術,傅院長主刀的,您都願意做一助嗎?”陸晨曦還不肯放過他。

莊恕看著她,等她問完,不答反問:“你是房東嗎?”

陸晨曦一愣,調子低了下來:“……是啊。”

“何小姐跟我簽約的時候說,她可以全權代表房東?”莊恕轉向小何。

陸晨曦也默默地轉頭看向小何,小何的頭低得更厲害。

莊恕收回目光,對陸晨曦道:“何小姐代表你,跟我簽訂了一年的租房合同,我今天過來就是為了看房、付款。但是也許……你並不滿意?”

“對於你的條件,我沒有任何不滿。”陸晨曦老實地承認。

“那就是你對我這個房客,有什麽不滿?”

陸晨曦伸出兩根手指,脫口而出:“我才認識你兩天,你就搶了我兩台手術,你說我有什麽不滿?!”

“你是在要求我道歉嗎?”

“我是在要求你馬上消失!”

莊恕點點頭道:“好,我明白了。其實何小姐沒有資格代表你來做決定。”說著,他起身拿上衣服。

陸晨曦剛以為自己勝利了,沒料到莊恕轉身看著她,道:“這個合同你當然可以反悔。至於這是何小姐的工作失誤,還是我理解有誤,我會去查閱當時的文件。”他扔下這句話就向門口走去。小何慌了,剛要起身去拉,陳紹聰麵無表情地一把按住她。

陸晨曦瞥了眼尷尬鬱悶的小何,恨恨地不得不說:“你站住。”

莊恕停住了腳步。

陸晨曦硬著頭皮道:“誰說我要反悔了?你交錢按規矩當租客,我為什麽要反悔?”

莊恕頷首:“那就好。我會遵照何小姐說的各項要求:不動用廚房,不請人來做客,不高聲放音樂,自己負責房間的衛生,但是,也要請你做到一件事。”

“你放心,我從沒有不穿內衣就在客廳裏瞎晃悠過。”陸晨曦悶著一口氣道。

莊恕一聽,目光在她身上一打量,拋出一句:“晃悠我也不反對。”陸晨曦一瞪眼,他馬上道:“我的意思是,請你不要借用我們住在一起的便利,跟我提一切和心胸外科有關的問題,包括但不限於日常事務、患者救治、人事任免等。”

陸晨曦惱怒地道:“你以為我……”

莊恕立即做出“住口”的手勢,打斷她:“我從沒以為你什麽,是你一直在‘以為’我。”他說著從包裏拿出一遝現金,放在桌上,道:“這是一年的房租和中介費,共計七萬元人民幣,請點一下吧。”

陸晨曦內心憋氣得快炸毛,一把抓過錢。

莊恕出門後徑直走向電梯,眼看電梯門徐徐打開,他剛走進電梯,陸晨曦急匆匆追出去扒住電梯門,盯著莊恕,喘著氣說道:“我就再問一句……”

“傅博文院長是你的老師,你如果特別關心今天的手術,可以去請教他,即使是與臨床無關的問題,比如為什麽由我替代你參與手術,這也是傅院長做的決定,你不用問我。晚安。”莊恕像是知道她要問什麽一樣,滴水不漏的一段話把她堵得個嚴嚴實實。

陸晨曦恨恨地看著他,鬆開手,電梯門徐徐關上。

眼看著莊恕就這麽施施然走了,陸晨曦懷著要炸裂的心,衝回自己屋子就直奔衛生間——開始刷馬桶。動作利落有力,效果非常卓越,刷完一個,起身拎著潔具,穿過客廳去到另一個衛生間,繼續刷馬桶。

客廳裏,陳紹聰和小何遠遠地看著,不敢靠近。

小何小聲嘀咕:“她這要刷到什麽時候,你也不勸勸?”

陳紹聰不以為然,一副見過了大場麵的淡定:“這才到哪兒?上次跟薛巒分手,一個月,天天除了上手術就是刷廁所、擦窗戶、拖地板、洗床單。”

“那可是失戀啊!”小何一驚一乍地說。

“失戀能有失業嚴重?”陳紹聰倒是理解陸晨曦,“對於她這種手術癡,不讓她拿手術刀,比失業還嚴重,那簡直就是失去了生命。唉……這個莊恕,為什麽呀……”

小何不服地道:“以我租屋十年閱人無數的相麵經驗,這個莊大夫,應該是個雍容大度,寬厚善良的人啊。”

陳紹聰不屑地瞅著她:“你這是相麵啊?你這叫看臉!這人比楊帆還幹脆,傅院長已經安排好讓陸晨曦上的手術,分明就是想尋個轉機好把陸晨曦調回去。楊帆都不好駁麵子,他莊恕就愣能把陸晨曦從手術組踢出去。”

“你這麽說是怪我咯?”小何攤手。

陳紹聰理所當然地道:“不怪你……怪我啊?”

小何一咬牙:“好!怪我!”她起身衝到衛生間,扶著門衝陸晨曦喊道,“咱不租給他了!反悔!不就是個溝通不善嗎,我跟店長說去!賠他錢唄。”

蹲在地上的陸晨曦停下手裏的動作,歎口氣:“你業績這麽好,馬上就要升職進管理層了,到時候工資翻倍時間靈活,你才能要孩子呀。”

小何鼻子都酸了:“那把我的升職建立在你的痛苦上,你把我當什麽了?”

“我鬱悶不在於他是我的仇人,而是為什麽這樣一個傳說中的人物,會站到楊帆那邊去,對我的態度像秋風掃落葉一樣,這不是我想象中的莊恕。”陸晨曦哀號一聲,更加用力地刷了起來。

離開了陸晨曦的家,莊恕有些失笑地走在路上,想到她剛才生悶氣的樣子……莊恕呼出一口氣,放棄了回酒店,直接往醫院去。

果然,楊帆的辦公室還亮著燈,敲開門,穿著便服的楊帆正在泡茶,見是他,立刻招呼:“來來來,剛泡的廬山雲霧,現在喝剛好。”

莊恕坐在楊帆麵前,楊帆道:“我這是值夜班,你呢,怎麽跑來了?”

“我是專程來找你的。”

聞言楊帆倒茶的手頓了一下,麵色卻毫無變化,依然寒暄一般輕鬆地說:“徐芳因的手術,順利嗎?傅院長沒出什麽狀況吧?”

“同台的醫生護士,私底下應該都跟你通過氣了,楊主任又何必特意問我?”莊恕問。

楊帆笑笑:“還是你聰明。”

“你是不是還在試探我,是站在你這邊,還是站在傅院長那邊。”莊恕平靜地說了一句很尖銳的話。

“話不要說得那麽難聽。請你來是為了整個仁合醫院,我隻希望你踏踏實實地行醫、帶教,沒有讓你站隊的意思。”楊帆還在試圖讓氣氛圓融。

莊恕卻直接道:“你就是有這個意思我也不在乎。我早就知道,你請我回來的目的並不單純。不過讓我沒想到的是,你會這麽心急——我剛到仁合兩天,陸大夫被趕出胸外,再也拿不到手術刀;傅博文又深陷麻煩,職業生命隨時可能結束。他們確實有各自的問題,算是咎由自取,但巧的是,事情居然都與我有關!”

楊帆眉頭一擰,也有些沉不住氣地低聲怒道:“你這是在跟我匯報工作,還是興師問罪來了?我請你的目的不單純,你回來的目的就單純嗎?就是為了勤懇工作,為仁合醫院做貢獻?這話就算我信,他傅博文會相信嗎?你覺得我有問題,你現在就可以去找他,告訴他你是誰,你看他會不會用比我狠十倍的手段對付你?!”

莊恕搖搖頭:“你大可不必這麽激動,我不是來跟你吵架的。你當時答應我要幫我查出真相,但我不認同你的手段,這也不是我想看到的結果。”

“你離開太久了……在仁合醫院裏有一些很複雜的情況,你不得不去麵對,不得不去經營。我才做了這點事,你就覺得不舒服了,他傅博文做過什麽事你看到了嗎?他能爬上現在這個位置,真的像他在人前扮演的那麽清白?哦,當然,其實你當年也看到了一些。”楊帆喝了口茶,壓了下火氣,說道。

“當年的事,你知道多少?”莊恕直視著楊帆的眼睛問。

楊帆看他一眼:“當時我還隻是個實習生,更深層的交易我也不可能知道。但是,當時科室的情形,出事前已經定了傅博文調去急診,出了這件事,你母親開除出臨床,王主任喪偶之後追求你母親的事情被做文章,說他以權謀私庇護你母親遲到早退,玩忽職守……調查當中,他畏懼人言,主動調離。而後,就是修敏齊升正主任,傅博文沒有去急診,留了下來,幫你母親申訴的鍾西北被調去了急診科,再也沒有回來。就是這些,我跟你說過,你可以慢慢驗證。”

他說著喝了口茶,看看莊恕問:“莊恕,我逼迫你幹過一件違背你原則的事情嗎?你做的一切,難道違心?”

莊恕沉默半晌,搖搖頭。

楊帆嘴角帶了笑容說:“你的手術刀,是救人的,隻要它在你手裏救人,就沒有碰觸你的底線,對不對?至於我,我可以跟你保證,我不會逼你做任何事情。沒有你和我‘同流合汙’,我在仁合心胸外科,也並非就達不到我的目的。至於陸晨曦嘛,看得出來,你很欣賞她,她確實是個天才的外科醫生,我也並不是容不下她。”

莊恕頗有興味地看著他:“也是,如果傅博文退了,你順利升任院長……陸晨曦這樣全心工作並不爭權的屬下,哪個一把手不需要呢?”

楊帆微笑道:“說得是呢!人的命運,說到底還是自己選擇的。至於陸晨曦,就要看她自己的造化了,如果她不改毛病,永遠這麽幼稚衝動、不管不顧,容不下她的,一定不止我楊帆一個啊!”楊帆說著,從抽屜裏拿出一隻精美的茶罐,“朋友從福建帶過來的。昨天剛送到,來,試試,其實比咖啡好。”

莊恕沒有拒絕,楊帆一邊準備茶具,一邊探究著他貌似平靜的目光下隱藏著怎樣的心思。但是,一無所獲。

深夜,ICU病房樓道一片安靜。葛琳不放心離開,坐在樓道的長凳上,靠著牆打盹兒,身邊放著水杯、飯盒,蓋在身上的衣服已經滑落到地上。

傅博文靜靜地走過來,見此情形俯身撿起衣服給她搭在身上。

葛琳本就睡得淺,驚醒過來,見是傅博文,立刻緊張地問:“傅院長,我媽怎麽了?有問題嗎?”

傅博文溫和地道:“對不起嚇著你啦,你媽媽沒事,否則值班護士會通知我的,我隻是想過來看看。”

葛琳釋然,感動地說:“這麽晚您還不休息……”

“我是你媽媽的主刀……主治大夫。”傅博文原本要說“主刀”二字,話到嘴邊有些猶豫,含糊地說了“主治大夫”代替,溫言道,“這是應該的。”

葛琳望著傅博文,眼中又有了一層淚光,輕聲道:“傅院長,如果我媽媽知道她移植的肺髒是……她會很傷心的,我想先瞞著她,好嗎?”

傅博文點頭:“她現在知道的話情緒波動會很大,不利於恢複,我同意你的建議。如果你父親的後事需要院裏提供幫助的話,我來安排。”

“謝謝您傅院長。我爸他……除了我媽,還救了好幾個人,是嗎?”葛琳問。

“有三個病人因為他,有了活下去的希望,還有人因為他恢複了視力。你父親,很偉大。”傅博文誠懇地說。

葛琳有些期待又有些難過地問:“那他,能說是個好人嗎?”

傅博文一愣。

“現在他救了很多的人,他自願這麽做的。我認為,他還是個善良的好人。”葛琳的聲音輕柔而堅定。傅博文聽到這句話,停了一會兒道:“醫院裏隻有醫生和病人,沒有好人和壞人。你的父親雖然做了錯事,但是他已經接受了法律的懲罰,現在又做了彌補,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還是幸運的。”

葛琳不解:“幸運?”

“對。畢竟有些人做了錯事,可能一輩子都沒有彌補的機會。”傅博文聲音極為沉鬱,心中閃現多年前,一個黑影站在他對麵聲音威嚴地說的話。那一字一句這麽多年還如芒刺在心——“這件事的性質已經變了!不再是單純的醫療事件,這裏麵有人命!你明白嗎,人命!已經沒有什麽所謂的真相了。就是死,你也要把這件事帶進墳墓裏去!”傅博文再次任這句話在心中刺過,痛苦地閉了閉眼睛。

莊恕走出楊帆的辦公室,在醫院的走廊大步前行。

從那扇門出來,他的神色已經平靜,然而內心卻有著一股說不清的鈍痛。甚至,迷茫。

那是楊帆嗎?

曾經在他最無助的病痛時,給過他關懷照顧的年輕醫生嗎?

那個在他心目中,最好的大夫?

是這個世界太痛苦,還是這個世界太肮髒,於是,美好的,所有美好的,都不能存留,或者改變,或者……毀滅?!

他走得很快,似乎隻有快速的行走才能將他心底翻滾的戾氣壓下。走著走著,他發現自己還是走回了心胸外科醫生辦公室。

此刻,偌大的辦公室內隻亮著一盞台燈。

大辦公桌上,攤開著若幹本病曆、一桌子檢查單,楚珺正在自己的筆記本上寫寫畫畫,入神而專注。

莊恕慢慢地走過去,她全然未覺,不過,她似乎並沒有在工作,而是在——畫漫畫。而且,四格漫畫的主角,是他,情節是他在訓斥她。

楚珺畫完後一邊停下筆欣賞著,一邊模仿著畫中莊恕的語氣念叨著他的台詞:“這次考試,不及格!”然後自得其樂地一笑,正要繼續畫。莊恕有些啼笑皆非,抱著手臂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直到楚珺意識到有什麽不對,身邊似乎有人,她緩緩扭頭,看到莊恕後慌亂地伸手蓋上漫畫,怯怯地說:“莊老師,這麽晚了,您怎麽來了……”

“我過來看今天手術的病人,經過這兒,看看是誰這麽晚還在用功。”

楚珺尷尬地低頭道:“我是想在這兒用用功的,看了會兒病曆就困了,就幹點兒別的,提提神。”

莊恕拿過她的本子,翻看著道:“嗯,拿我提神,好,沒想到我還有這作用。”

楚珺漲紅了臉道:“我就是畫了玩兒的……哦不,不是玩兒的!”

“你畫得很好,不用解釋。”莊恕的聲音裏沒有責備,楚珺這才放下了心,低聲道:“自從我來進修,我就特別想證明自己。我也學著陸大夫說的,熬夜不睡,要把病人的病曆和檢查數據記住,還跟病人聊天,掌握他們的病情信息,我就是想做得好一點。”

“不僅記住了病曆上有的,還注意到了病曆上沒有的,你做得對,但是你這樣做不是要讓我看到,更重要的是做給自己。”莊恕再強調了一次。

楚珺忍不住解釋:“莊老師,我真的沒想到會給病人增加心理負擔,我不是不在意病人的感受,我是真沒想到。”

莊恕坦然道:“我相信你,對不起,那天是我太武斷了。”

楚珺卻立刻低頭:“不,不,莊老師,確實是我錯了。”

“不在意病人感受,隻管業績的大夫,不會是好大夫。但是,沒有真正了解學生,就武斷下定論的老師,也不是好老師……好在,我們都可以改。”莊恕溫和地說。

楚珺一笑:“謝謝莊老師!”然後小心地伸手向莊恕討要筆記本,莊恕的手卻輕輕縮了回去。他拿出手機,點開相機對著漫畫,問:“不介意我拍照吧?”說著他點下了快門。

楚珺尷尬又羞澀地低下頭。

莊恕拍完了照片,走出辦公室,覺得心緒緩和不少。

而接下來的幾天,他都沒有作為房客出現在陸晨曦的家裏。陳紹聰倒是不客氣地當即住了進來,眼瞅著陸晨曦天天憋著氣把馬桶刷得裏外透亮,忍不住提醒道:“三天了,莊教授交了房租也不來住,真是土豪。”

“是啊,他什麽意思,搞得我收了他錢又空著房間,倒像矮他一截似的。”陸晨曦十分苦惱。

“我看你像是盼著他來。”陳紹聰一臉壞笑。

“是啊是啊,我盼著他來,還盼著睡他行了吧,你天天盡嘴上說這麽些便宜話有意思嗎?”陸晨曦氣呼呼地拍了一張紙條在冰箱上,大聲道,“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