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科風雲(全二冊)

第七章

心胸外科例行每周晨會。長會議桌周圍坐著的各位教授和主任、副主任醫師,高年主治醫生們都朝著會議室前方牆上幻燈幕布的方向,正在報告病例的是一分區的住院總大夫方誌偉,幕布上幻燈打出的病曆是:“肺癌肺膿腫引起的大咯血一例”,以及患者的檢查、CT片等。

方誌偉介紹著病例情況:“患者張根才,男,六十五歲,因大咯血急診收入院,經暫時止血,抗生素治療情況改善後,行左上肺葉切除手術。經術中探查和腫瘤病理檢查,患者腫瘤屬於Ⅱ期大細胞肺癌,家屬表示等術後恢複,想回老家醫院進行後續化療。那麽這個病人,在可拔除引流管後,能否不在我院化療?”

莊恕聽到這裏,微微皺眉,開口道:“患者在我院手術可以報銷,但是化療如果不在本地醫院做,是不能報銷的,讓他們在我院化療確實不現實。”

“那就按以往的規矩來吧。既然是患者的意願,譯心,記得叮囑他們把字簽全了,別等回去化療出了問題,我們還要擔責任。”方誌偉叮囑道。

旁邊一個女大夫示意:“明白。”

莊恕猶豫一下,剛要開口,楊帆輕輕敲著桌子,把話接過來道:“以往的規矩也不是不能改嘛,不能光想怎麽不擔責任。我建議這樣,病人出院前,我們可以會同化療科,先把化療方案製定了,然後通過遠程會診方式,同當地醫院的大夫做個交流,他們在化療過程中如果有什麽突**況,也可以跟我們聯係。”

楊帆此話一出,很多大夫臉上都露出沒想到的神情,方誌偉更是一臉不可置信,但立刻點頭道:“哦……好,我按主任的安排辦。”

莊恕轉頭若有所思地看著楊帆,而楊帆一臉若無其事的樣子。

會議室裏,醫生們都在壓低了聲音議論,一邊說一邊看著楊帆。楊帆等大家消化得差不多了,才繼續開口道:“了解最新的保險政策,為病人全麵考慮,莊大夫的做法很有開創性。我們不能因循守舊,積極的做法是吃透政策,靈活地利用現有條件來治病、帶教。”

劉長河立馬附和道:“楊主任這個思路太好了!按照這個做法鋪開,受惠的可不止這一個病人啊!”

另一位大夫也很快接口說:“受惠的也不隻是病人,對術後病人的全程跟蹤,全麵掌握預後數據,對科研也是大好事!”

楊帆淡淡微笑。莊恕低下頭,輕輕敲著手裏的鋼筆。

今日心胸外科的晨會開得暗潮洶湧,而急診,日日如常,兵荒馬亂。

陸晨曦將一個老太太從診室扶出來,對另一側的老頭交代著:“驗血、驗尿就順著樓道走過去,左拐第三個窗口,衛生間就在旁邊。然後去三樓影像科把B超做了。”她送走老頭老太,轉過身就看到五個渾身鮮血卻依舊神色凶悍的男人分坐走廊兩邊,一邊是兩個人扶著一個打破了頭的,正拿襯衫捂著傷口,這三人頭上臉上都有血跡;另一邊是一個自己手臂上還大血口子滴著血的,也沒顧得上自己的傷,小心地扶著個臉色異常蒼白一臉汗的男人,這男人閉著眼,手指的指甲發紫,一語不發地由著護士給他測脈搏。兩邊的人雖然被檢查傷勢的楊羽隔開了,但依舊凶狠地對視。

急診裏這樣的場景也是見多了,陸晨曦苦笑,走過去問正在檢查的楊羽:“情況怎麽樣?”

楊羽指著麵色蒼白的那個皺眉道:“你先看看這個吧,很奇怪,脈搏淺快,發紺,看樣子像要休克了,血壓可不低……”

楊羽正說著,對麵那三人中最靠近楊羽的胖子一把推向她肩膀,低吼道:“你他媽會看嗎?我哥頭上都破了!他身上一條傷口都沒有,裝孫子呢!你有腦子沒有啊?”

聽到這話那個手臂外傷的小夥子不樂意了,站起來道:“說誰裝孫子呢!你沒看我哥什麽樣?那麽大棍子砸在身上,給你一下試試!”

胖男人恨恨地道:“你等著,你等著,告訴你,出了醫院有你好看!”

小夥子不服氣地瞪眼:“我現在就給你好看!……”

兩人在醫院裏就互不相讓地吵起來,帶動著胖男人身邊的兩人也站起來跟著吵,四個人吵成一團。外傷小夥子一邊吵一邊手裏還挎著個氣息奄奄、皮膚發紺的中年人。中年人勉勉強強弓腰站著,完全抬不起頭來,艱難地想阻止他們:“別吵,別吵了……”

楊羽看得怒從心頭起,拍拍陸晨曦,大聲地說:“你扶著他!”把那中年人帶離“戰場”交給陸晨曦後,她兩步跨出吵架的圈子,指著幾個男人大吼道:“吵他媽什麽吵!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進了醫院還吵架!想活命就好好坐下,不想活就都他媽給我出去!”

所有人瞬間安靜,都看著這個二十上下,身材十分嬌小的年輕護士。

陸晨曦見她瞬間定住場子,不由向她投去一個驚訝又讚賞的眼神。

楊羽喘著粗氣道:“都坐下!”所有人齊齊地坐下了。

陳紹聰也伸了個頭出來,比畫了一個“讚”。

楊羽幹淨利落地安排了左邊三個男人在外包紮傷口,右邊那兩人進處置室請陸晨曦好好看看。

她自己上手給胖子纏紗布,一邊纏一邊凶巴巴地道:“在外麵打得頭破血流,跑醫院來沒輪上看病,還想打?非打出人命才算完是吧?”

胖子被她訓得不住點頭,一副很乖的樣子應承著:“說得對,說得對。”

“等包完了,都在這兒坐好,觀察一個小時再走。”楊羽吩咐道,那三個人齊刷刷同時答應:“哎……”

診室裏陸晨曦給那名快要休克的中年人聽心肺,神色嚴肅。扶著他的小夥子在旁說道:“早上我哥他就不舒服,說頭疼胸悶。後來那幾個渾蛋又來店裏鬧,我哥背上被他們砸了一下,當時就坐地上,然後疼暈過去了。”陸晨曦聽了這狀況重新聽了一遍心肺,隨後將聽診器定在中年人左胸某處,蹙眉細聽,眼裏流露出緊張的神色。她看著病人用手緊緊按在胸口,立刻問:“胸部很疼嗎?怎麽個疼法?怎麽疼起來的?”

病人低聲地道:“胸疼,刀砍似的,背也疼,肚子也疼。”

“什麽時候疼起來的?平時血壓高嗎?”

病人搖頭,低聲道:“高……是高,早上跟他們戧戧的時候疼得最厲害,要死了一樣。背上挨那下的時候最疼,疼得都不行了……後來倒是好多了,不太疼了。就是虛,沒力氣,頭暈……”

陸晨曦看他全無血色的臉,摸了摸他的手指隻覺異常冰涼,神色更緊張了。

這時楊羽走進來問:“外麵的都包紮完了,你這兒怎麽樣?”

“我懷疑是胸主動脈夾層瘤。”陸晨曦少見的神色凝重,楊羽一聽她這診斷,也不由驚呼一聲。

“推一個床邊心髒彩超來!跟影像科打電話,彩超之後,立刻安排CT。”陸晨曦快速地道。

楊羽毫不遲疑,和一個護士轉身就跑去推床邊心髒彩超。

三個打架的人看著她們的狀態,不由得站起身來遲疑地問:“不會吧?打出事兒來了?”

楊羽跑過他們身邊時,扔下一句:“你們仨別走啊!還得觀察呢!”

“哎喲,看你們這樣,我們哪敢走……”胖子頓足。

心髒彩超迅速推來,陸晨曦立刻開始調試,那胖子小心翼翼地探頭來看,陸晨曦瞥見他一顆胖頭探頭探腦的,吼道:“別在這兒添亂!外麵等著!”

原本凶神般的胖子沒有發火,賠著笑小聲解釋:“我就是擔心,想看看,不給您添亂,您忙,您忙。”

彩超屏幕的圖像顯現出來,陸晨曦緊緊盯著屏幕,聚焦在顯示主動脈夾層的那部分,表情越來越凝重,沉聲道:“很可能是主動脈夾層瘤。”抬頭對楊羽道,“送病人去影像科。”

她親自和楊羽推著輪床就往影像科跑,楊羽一邊跑一邊打電話:“影像科嗎?我急診,CT騰出來了嗎?我們馬上就到,不能等!”

那三個剛才凶巴巴的男人都緊貼著牆站著,像犯了錯誤罰站的小學生,一臉驚慌忐忑。

影像科CT室,八個計算機屏幕上顯示著不同角度的掃描結果。

影像科醫生緊緊盯著,目光輪番在幾個屏幕上掠過,再帶了緊張地確認,回頭衝陸晨曦說話的聲音都緊張得有點結巴:“雙桶征……動脈夾層瘤?!”

陸晨曦沒有回答,立刻撥打電話:“通知心內、心外、普外會診……給傅院長打電話,請他下來!”

迅速地,會診大夫都已到齊,傅博文也快步進來,而且,他身邊帶著莊恕。傅博文對有點意外的陸晨曦道:“我請莊教授來的,說病情吧。”

陸晨曦也無暇他顧,轉頭指著片牆上的片子道:“主動脈夾層瘤,直徑在六到七厘米之間。”她具體指著一張片子上的幾個點,“……這裏已經近七厘米,隨時有可能破裂,必須立刻手術。”

傅博文看著片子點頭:“我同意,通知手術室,做準備。”

“已經打電話了。”陸晨曦道。

傅博文衝普外和心外的兩位主任叮囑道:“心包填塞,腹段破裂出血累及肝腎是很有可能的。老周、老梁,手術進行到相應位置時,需要你們配合。”

兩人點頭表示明白。

傅博文轉向心外的肖雋主任道:“準備自體血漿置換機,這種出血量很大的手術,要進行自體血液再利用。備血方麵,讓血庫做好準備。”

肖雋點頭。

傅博文看向一直靜靜看片子的莊恕:“這個手術,我建議由莊教授主刀。”

陸晨曦一愣,而莊恕平靜地答應道:“好的。”卻在大家往外走時叫住了陸晨曦,“陸大夫,請等一下。”

眾人都停下了,陸晨曦扭頭問:“還有什麽事嗎?”

“這個手術,我請你做我的助手。”莊恕此言一出,另幾位大夫都有些沒想到,看看陸晨曦,又看看傅博文。

傅博文示意大夫們:“你們先去準備吧。”

陸晨曦見眾人已去,向莊恕開口問道:“你之前說我是急診的,不讓我參加肺移植手術,現在又來找我做助手,你什麽意思啊?”

莊恕平靜地說:“我看過你的手術錄像,也跟胸外的幾位主治醫生交流過,我認為,在此類手術所需的技能上,全仁合你是最出色的,有你做一助我更有把握。”

“這台手術是屬於心胸外科的,你這麽做不需要請示楊主任嗎?”陸晨曦問得尖銳。

傅博文也有些遲疑:“陸晨曦是急診科大夫,確實不適合參與。”

莊恕卻道:“按規定院長可以特批,特批陸晨曦參與這台多科聯合手術。如果術中出現任何問題,由我承擔責任。你敢不敢來?”

陸晨曦揚一揚眉:“傅老師,你簽字,我就敢來。”

傅博文沉吟片刻,道:“我簽。”

“那開始準備吧。”莊恕點點頭轉身離開,他快步走過急診大廳時,見鍾西北正在給一位腹痛患者做觸診,耳邊忽聽到他叮囑陳紹聰的話:“記住利多卡因要做皮試。”

陳紹聰爽快地回答:“知道了,這都常規了。”

莊恕忽然停下了腳步,跟著鍾西北緊走兩步叫道:“鍾主任。”

鍾西北衝他點點頭:“莊教授。”

“我剛才聽見您提示,利多卡因使用前要做皮試,這是咱們院的常規嗎?”莊恕問。

“是啊,從傅院長接任起,就定成常規了。”

“沒想到仁合對利多卡因的使用把關這麽嚴,我看國內的醫院一般是不做皮試的,怎麽,出過問題嗎?”莊恕一笑,似無意地問。

鍾西北看了看他,沒有回這個話,反問道:“莊教授在做這方麵研究嗎?”

“嗯,在我們醫學中心,早年有患者因為利多卡因過敏致死。這個藥發生過敏的極少,一直沒列入必須做皮試的藥物,我和不少同行探討過它的使用。”莊恕不動聲色地解釋。

鍾西北哦了一聲仍未多說。

“如果仁合以前有同事,發表過這個專題的論文或者是研究資料,我也想看一看。”莊恕道。

“論文是有幾篇的,不過都是早年間的了,存在資料室裏。如果是研究的話,看不看意義不大。”鍾西北並不太想繼續這個話題的樣子,但莊恕堅持問道:“這算是我的個人興趣吧,鍾主任能不能幫我這個忙?”

鍾西北隻得道:“莊教授如果實在想看,我可以讓資料室的同事找一找。”

“那謝謝鍾主任,我還有手術,先走了。”莊恕轉身離開。身後鍾西北盯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莊恕準備完畢,病人也已推入手術室,莊恕走進刷手間與陸晨曦麵對麵刷手。

兩人都沉默著,但莊恕神色平和,陸晨曦卻始終眉心微蹙。

“想什麽呢?”莊恕開口問。

“你說什麽?”陸晨曦一愣。

“你現在已經不用手術前再背書了吧,緊張什麽?”

“我腦子裏在過以往的術中意外,有成功挽回的,也有……”陸晨曦苦笑了一下,接著道,“但這個主動脈夾層瘤,直徑七厘米,血管嚴重畸形硬化,以前真沒做過情況這麽差的。”

莊恕笑道:“所以這時已經不用再想了,這台手術我信任你的技術,你會是我最好的助手。請你也信任我,可以全程做出正確判斷。”

陸晨曦點點頭承認:“傅院長請你來是有道理的,這個手術,心胸外科現在沒人有絕對的把握。”

這個時候,手術室內,麻醉師已經完成麻醉,看著屏幕上平穩的曲線,衝站在手術床邊準備的中年大夫示意:“好了。”

中年大夫把手從無菌兜裏拿出來,與器械護士開始鋪第二層手術鋪巾。

突然,監視器上,血壓曲線急掉,病人的心律突然加快。

具有豐富經驗的麻醉師迅速調試,確認儀器無誤,兩秒鍾的停頓之後,他迅速調藥,快速果斷地說:“可能夾層破裂了,向胸腹腔內出血!”

台上準備的大夫衝護士大聲道:“快叫莊大夫!”

莊恕和陸晨曦正舉著刷好的手往手術間走,遠遠看見朝他們飛跑的護士,兩人對視一眼,幾乎是同時意識到發生了什麽,同時向手術間飛奔。

麻醉師還在繼續加藥,發現屏幕上的血壓還在漸漸減低,此時莊恕已經趕到門口,一邊進門一邊大聲安排:“輸血!建立體外循環!開胸後啟動自體血回收機!”

護士飛快掛上血袋,另一護士迅速調試自體血回收機。

莊恕和陸晨曦動作利落地抖開手術袍穿上、戴手套,莊恕同時吩咐準備的大夫:“開胸。”

那位大夫緊張地看著,莊恕有些遲疑:“破裂了?這……”

陸晨曦手術袍還沒係好就一步跨上手術台,身後的護士追著跑過來為她係好,她已經向器械護士伸手,快速地說:“大號開胸器!”她毫不猶豫地用大號開胸器打開患者胸腔,手術室內響著電開胸器吱吱的聲音。

陸晨曦沒有抬頭,一邊操作一邊說:“普外梁主任到了?需要取患者的左髂靜脈備用。”

跟進來的梁主任示意:“沒問題。”

麻醉師緊盯屏幕,隨時調藥,回頭有些沉不住氣地問:“怎麽樣?不能再加升壓藥了。”

梁主任走到手術台邊,開始進行操作。

胸部手術野中,一片血泊,莊恕緊急建立體外循環,陸晨曦尋找出血點緊急止血。

莊恕沉聲道:“我這邊至少還要三分鍾……麻醉師,血氧?”

“九十二。”

“腹主動脈段……在這裏,血管鉗!”陸晨曦找到了第一個出血點,伸手拿過護士遞上的血管鉗,哢哢兩聲,同時助手用吸引器吸走血液,手術野暫時清晰,露出心髒、肺髒的輪廓。

但很快更多血液繼續漫出來。莊恕道:“出血量太大,血管破裂不止那一處。”陸晨曦抬頭看他一眼。莊恕道:“我們分段止血。”

兩人分別伸手,直、彎頭止血鉗分別遞到他們手上,兩人的止血鉗快速地進行操作,隨著哢哢的聲響,出血有所緩解。

陸晨曦剛出一口氣,突然又從另一個點汩汩地冒出鮮血。她伸手向護士要了血管鉗,但是下的時候有點遲疑,她額頭冒汗,眼前有些模糊,忍不住抬頭看向莊恕,神色緊張地道:“夾層延伸到了腹主動脈下段,恐怕夾不住。”

莊恕沉聲道:“下血管鉗。先止部分。”

陸晨曦深吸氣,下血管鉗。牆上的鍾嘀嗒嘀嗒,伴著止血鉗操作時發出的哢哢聲。

同台進行髂靜脈切取的梁主任已經完成,抬起頭來,將要移植到主動脈的那段血管放進彎盤,道:“髂靜脈取好了。你們可以進行吻合,我繼續處理這邊。”

“好,我現在要阻止更多血進入假腔……大號血管鉗!”莊恕伸手接過一把血管鉗,立刻鉗下去,發出清晰的哢的一聲。他對陸晨曦道:“不要急,我暫時阻斷了回心血供。”

陸晨曦略舒了口氣,繼續操作。

片刻後,莊恕抬頭看了一眼計時器,道:“體外循環已經建立了,髂靜脈也已取好,二十分鍾內,我們必須完成血管置換。”

監視器上,血壓回升至高壓九十、低壓六十。

陸晨曦抬起頭,夾出之前用於緊急填塞止血的紗布。

莊恕依舊在低頭操作,額頭微微有汗。他打完最後一個結後,助手伸過剪子,把線剪斷,哢嗒一聲。莊恕把手裏的手術器械放下,一抬頭,看到陸晨曦正看著他,其他助手也都暫時停止動作。

莊恕一笑:“哦?都在等我呢。見笑,我比陸大夫慢了不少,速度上輸了。”

陸晨曦道:“少謙虛了,你那部分比我難多了。”

大家都輕聲笑起來,手術室內氣氛輕鬆不少。

莊恕呼口氣,對陸晨曦道:“最難的部分已經完成了。晨曦,不錯,我們不錯。”

陸晨曦聽見一貫稱自己“陸大夫”的他突然改口,一怔,抬頭,對上他的目光。他眼中的穩定沉靜讓她方才緊張的心情變得踏實,而他的信任,那一句“我們”,更讓她對這個統計上死亡率超過百分之五十的手術,充滿了信心。

“嗯,我們,不錯。”她忍不住重複,“我們繼續。”

手術做了五個小時。

五個小時手腦結合的高強度勞動,卻絲毫沒讓陸晨曦感到疲憊,她反而十分亢奮,連淋著浴,都忍不住唱起了歌。當她抓著毛巾擦著才洗完的頭發從換衣間出來,正看見莊恕在填寫手術室使用記錄,想了想,走過去打聲招呼:“Hi.”

莊恕抬了下眼,繼續邊填邊說:“急診科大夫,還在這兒呢?”

陸晨曦真正有點小失落:“我是該走了。”

莊恕一笑:“開玩笑的,今天做得不錯。”

陸晨曦想了想,誠懇地說:“剛才找不到出血點的時候,有點慌,讓你失望了。”

“你戴著口罩,主刀大夫是看不出來的。你如果不說,沒有人會知道。”莊恕道。

“你不用開解我,這種情況瞞不過你的。”

“這個手術本身難度就很高,無論多麽有經驗的大夫,都可能會有情緒波動。”

“你也有?”陸晨曦問。

莊恕壓低聲音道:“我隻是沒讓你看出來。”

陸晨曦領情地笑了笑:“我回去要從頭到尾寫個總結,有記不清或者理解不到的地方,肯定要騷擾你。”

“一會兒下班我就搬過去了。有關這個手術的問題,你可以……”莊恕說到這裏,陸晨曦忽然想起他關於不能在家裏和他討論工作問題的約定,不禁抬頭盯著他。

莊恕卻忍不住笑了:“歡迎提問。”

陸晨曦白他一眼:“這麽快就破例了,當初定這規矩幹什麽呀?就為了氣我?”

莊恕繼續笑著說:“雖然約法三章,但這一台是例外,隨時可以跟我探討。”

“好吧,作為回報,你房間的清潔工作可以交給陳紹聰,不準動廚房的條款也作廢了。”陸晨曦立刻投桃報李。

莊恕略覺好笑地道:“好像帶你上了台手術,我就從你的仇人名單裏除去了?”

“還沒有完全除去,待考察。”

“你可真夠坦率的。”莊恕表示讚揚。

“謝謝誇獎!要去急診值班了,夜裏不忙的話,我就趁熱打鐵寫總結,再來看看這個手術病人。”陸晨曦說著便要轉身離開。

莊恕訝然:“手術做了八小時,還要值班嗎?”

陸晨曦手一揮,大咧咧地扔下一句:“舒展筋骨剛好幹活!”

心胸外科,楊帆查完房,往自己的辦公室走,副主任醫師劉長河跟上來。他沒有立刻說話,隻跟著楊帆,楊帆也沒有問,直到辦公室門口,打開門走了進去,劉長河才開口:“主任,傅院長把莊恕叫去做主動脈夾層瘤破裂的手術。這,啥時候他們惺惺相惜了?”

“主動脈夾層瘤破裂的手術,叫莊恕,不是很正常嗎?”

“可是……”劉長河打量著楊帆,“可是傅博文叫了莊恕,莊恕又讓陸晨曦當助手,這……配合默契,這一派和諧啊!”

楊帆的眉梢一挑,冷笑:“動脈瘤破裂的手術,傅博文不叫莊恕,莊恕不找陸晨曦當助手,難道找你?”

劉長河連續被他噎了兩句,有些莫名,然而楊帆一貫喜怒難測,城府甚深,他也不敢多說,幹脆賠笑道:“嘿,我就是跟您報告一下科裏情況。我就是……就挺驚訝的……而且,陸晨曦剛走幾天啊,就又把她叫回來手術,就跟咱胸外非得有她,沒她不行似的。這不更讓她狂了?”他撇了下嘴,嘟囔,“是,我是不能做,但就非得做嗎?做了沒準還做不好,他莊恕、陸晨曦,就能保證救得回來主動脈瘤破裂……”

“劉長河。”楊帆打斷他,聲音平靜,不動聲色,“跟你說什麽底線,是沒有用的。不過做人,還是要稍微有點分寸。太沒分寸了,誰都不願意和你站一起,太丟人掉價。”

劉長河臉色刷白,又轉陰沉,然而終究還是努力擠出一個笑容,甩開剛才的尷尬,把一摞子材料文稿湊上去:“說正事!主任,對比幾種化療藥,對於小細胞肺癌預後的結果,我初步做出來了。小唐他們先鋒公司的,兩年、五年的生存率,不比其他幾種高。”

楊帆不置可否地說:“是嗎?那就報上去吧。”

劉長河急切地道:“別啊,要是挑幾個病人拿出去的話,生存率高的就有統計學意義了。”

楊帆點頭:“嗯,也有道理,去掉極值是統計學上的合理方法。”

劉長河趕緊讚同地道:“對對,統計學叫去掉極值。”

“當然,也不能你看哪個不順眼就去哪個,具體的不要問我,不是有統計師嗎?還是請教專業人士吧。”

劉長河心領神會地點點頭,感慨道:“陸晨曦不在咱胸外禍害了,這種不同藥物的療效比較,做統計的事倒是好辦了……我可真怕傅院長又把她弄回來。”

楊帆看他一眼:“會嗎?”

劉長河苦著臉:“我就怕啊!這個愣頭青的祖宗……好容易走了,又回來做手術。所以我剛才跟您匯報呢。這,莊大夫讓她做助手,跟您請示沒啊?”

“傅院長做的決定,莊大夫沒必要請示我。”

“這個莊大夫有點兒……”劉長河生怕楊帆這火燃不起來,還在嘀嘀咕咕。楊帆有些煩地斥道:“行了,你查房遲到,八卦倒真是積極。”

劉長河賠著笑:“昨晚不是趕這篇稿子嗎,小唐老拿您壓我呢,催得急……”

這時楊帆的電話響起來,他看了眼號碼,朝劉長河擺手示意他走,看著他出去關上門後才對著電話,一臉笑容地說:“傅院長是肺移植領域的金字招牌,但是這兩年做得少了,現在馬上要申請肺移植中心項目,我們是想加強宣傳。簡導,手術中一定會遇到困難和挑戰,這個你讓傅院長詳細講講,他是怎麽解決這些突**況的……我提醒你啊,傅院長可是很清高的,不愛宣傳自己,你要是通過正常途徑去聯係,這事估計成不了,你明白了?……你可不能說是我跟你約的啊……好,就這樣。”他掛了電話,敲了一下電腦的空格鍵,電腦裏傳出傅博文那台肺移植手術時錄像的聲音——“院長,您沒事吧?”……“彎針,四號線。”……

楊帆淡淡一笑,起身收拾東西走向停車場。

他遠遠地用遙控器打開自己的車,車燈一亮,就看到醫藥代表小唐從後麵轉出來。楊帆皺眉道:“你這還陰魂不散了?到停車場來堵我,你《無間道》看多了吧。”

“我去院裏閑話太多,這兒清靜。”小唐賠著笑上了車,一上車就直接將個信封塞過去,道:“孩子過生日,叔叔要送點禮物也不知道買什麽,您替我買了吧。”

楊帆也沒推,直截了當地說:“那天跟你說了,吻合器想進常規,現在不可能。”

“不提那茬,我是說,指導地方醫院使用化療藥那事兒,今天的晨會您可是已經提了。”小唐笑眯眯的。

楊帆也是一笑:“你狗鼻子啊?”

“可這具體哪種藥最適合農村病人,最後能納入醫保,主任您的指導可至關重要啊。”小唐還是把話挑明了。

楊帆把車開出去,笑著說:“今天的事情就是個開頭,隻要這個病例成功了,就有推廣的可能。典型樹好了,往後的路也就鋪開了,我這份大禮你可得接得住,受得起。”

小唐興奮地連連道:“那就拜托楊主任了。”

“不過我提醒你,不要高興得太早。傅院長在位一天,他的意見我是不能不考慮的——就比如今天,莊恕帶著陸晨曦上了手術,沒有他的簽字,怎麽可能呢。”楊帆收了笑容,神色有些陰沉。

小唐聽了這話也有點急了:“又讓她上手術?這個老傅,自己手術都不行了,還惦記安插親信!”

楊帆又別有意味地笑了:“傅院長手術行不行,輪不到你來說,他自己會說的。”

“好好好,難得今天有空,我請您去喝杯好茶。”小唐知道楊帆就好這口,將楊帆帶到一處他朋友新開的茶樓,雖然位於繁華地段,但環境幽雅,深諳鬧中取靜的意味,安靜的茶室裏除了古琴曲《春江花月夜》低回婉轉,絕無其他聲響。

楊帆把玩著手中的聞香杯,看了眼茶葉和各色器具。他是懂行的,知道都不是俗品。對麵小唐拿起紫砂壺,為他斟上一杯,挑了個他能入耳的話題:“聽說美國總部已經批準了子軒的實習申請,這種機會,可是百裏挑一的人才才能得到的啊。”

“還好,沒給他爹丟人。”對兒子楊子軒,楊帆一向還算滿意。

“一般人就算跟子軒一樣優秀,也沒有像您這麽能幹的爹啊。到美國上本科,順利進大公司實習,可不是學習好就能做到的。”小唐這恭維話裏信息量頗大,楊帆聞言瞥他一眼,淡淡地道:“你跟那邊的HR說清楚,他如果不合標準,該怎麽辦怎麽辦;就像你們的吻合器,要是有半點質量問題,我們仁合心胸外科也絕不會用。”

小唐立馬賠笑道:“那是那是,我們老板願意花錢供子軒留學,從實習期就培養他,那是因為人才難得;楊主任願意用我們公司的器材,不用其他公司的產品,那也是因為我們的產品無可挑剔。”

楊帆被他嬉皮笑臉地繞得有點煩,直接問:“你到底想說什麽呀?”

小唐道:“我們的吻合器,您科裏也用了一年了,統計結果也出來了,確實降低了並發症的發生,可以作為手術常規進貨了吧?”

楊帆挑眉:“常規!你這可是獅子大開口了。一個吻合器八千到一萬塊,有的病人一下需要兩個,又不能公費,怎麽可能作為常規,讓所有手術患者都用呢?”

“一兩萬塊,說少是不少,但是跟命比起來,這錢可真不多。用上它就能不得並發症……”小唐說到這兒,見楊帆冷冷看他一眼,立馬修正措辭,“……是是是,準確地說,是減少並發症。”

楊帆哼一聲:“減少也得看跟誰做手術比,陸晨曦這兩年術後的並發症、瘺發生率是零。”

“陸晨曦這朵奇葩不是已經給轟到急診去了嗎?您看,現在沒有人抵製吻合器了吧?”

“什麽叫沒有人?傅院長上個月開會還說了,臨床醫生應該提高操作水平和診斷水平,不能離開儀器都不會做醫生了。”楊帆板著臉說。

小唐不甚在意地一笑:“傅院長,昨日輝煌了吧?”

楊帆臉色緩和,微微一笑,喝了口茶。

這個時候,院長辦公室裏,媒體對傅博文的采訪,即將開始。

傅博文有些發怔地坐在沙發上。記者們扛著攝像機來到的時候,他正在打辭職報告,就被記者堵在了辦公室。這種情形不是第一次,然而這一次,當聽到“我們不請自來,就是想搶這個新聞——您在移植手術上再一次創造了輝煌,尤其是這個病例,如此特殊”的時候,他感受到無與倫比的慌亂,慌亂到他隻能以麵無表情來努力掩蓋想要拔腿就跑的衝動。慌到他甚至無法拉下臉,用一個“忙”字,拒絕這個采訪。

他怕,怕得好像一個馬上要被行刑的罪人。

他就那樣怔怔地坐著,自己也並不知道自己究竟客套了什麽,應付了什麽,不知不覺就發現,自己已經被包圍。攝像機支好,隨機屏幕裏顯示著自己緊張端坐的畫麵,開機鍵按下,機器頂上紅燈亮起。

逃不脫了。

審判開始了。

他想。

然而人總還是要嚐試掙紮的。溺水的人,也會本能地仰起頭去尋找空氣。

“這是一個很普通的病人,也是一個很正常的手術……沒什麽可說。”

“這怎麽是普通的病人呢?這是一個家庭悲歡離合的故事,這是……”

“在臨**,不講情感故事。”

“院長,我們是報道移植課題多年的。又做了功課。從臨**,這也是個很不同一般的患者,肺靜脈曾放置過支架,後粘連塌陷……”記者如數家珍地說著患者的情況。

做過功課,真的是做過功課……從前多少次的采訪,從沒有一個記者,能夠這麽詳細地了解到手術內容、手術方式……傅博文心中已經是白茫茫的一片,恐懼到感覺不到恐懼,木然地問:“誰跟你們介紹過了?”

記者卻並沒有正麵回答這個問題,繼續提問:“傅院長,聽說您快退休了,這也許是您職業生涯中最後一台肺移植手術,是收官之作。據我們所知,手術中發生了意外,您當時是怎麽解決的?請您一定跟我們說一下當時的細節……”

傅博文抬起頭,注視著鏡頭,堅定地道:“當天的手術很順利,沒有發生任何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