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3章 不知何處之夢
“沙沙、沙沙。”
那聲因壓抑過久而更顯得震撼的低吼並沒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樣，即使過了許久，海默的身邊依然隻有樹葉紛繁的摩擦聲。
“……即使是這樣，你仍然沒有回應我呢。”
暢快地舒了一口氣，海默的聲音中已經聽不出原先的壓抑。他從長椅上站起，認真地看著手上的瓶子：
“不過沒關係，將心中的牢騷全都說出來之後，我感覺心情好多了——對於沒有可以傾訴的對象的我來說，隻有這份自我調節能力是值得驕傲的！”
或許是記憶即將完全消失的原因，在這段時間內，過去聽過的一些話反而顯得尤為明晰。
【細菌是沒有思想的。】
——或許吧。
【即使再怎麽努力，細菌也不會回應你的。】
——也對啊。
【既然如此，你為什麽還要一直堅持？投入總要看到回報，在一絲曙光都沒有的情況下，你所做的不全是無用功嗎？】
嗯？
之前有人問過我這樣的問題嗎？
察覺到記憶與幻想間的分界線逐漸變得模糊，清楚這代表著什麽的海默不僅沒有表現出一絲慌張，反而緩緩露出一個被麵具遮掩的微笑。
——不，並不是無用功。
腦海中的聲音似乎並不滿足，繼續追問著：
【為什麽？你的記憶都要完全消失了，回首自己這一生，卻發現時光全都浪費在了沒有意義的事情上。你難道就沒有感到後悔嗎？】
後悔？
微微一怔後，海默點了點頭：
“後悔還真有。若是早些遇到路希大人的話，我說不定會利用自己的能力製作出更加有用的東西——比起用其當作殺戮的工具，我還是覺得做酸奶的感覺更加舒服一些。”
腦海中記憶的崩壞愈發嚴重，在紛亂複雜的碎片中，那個聲音仍然沒有放棄，似乎不準備給海默留下任何逃避的空間：
【即使盡了一切的努力，到了最後，你所珍愛的事物仍然沒有回應你——不覺得後悔嗎？】
……居然這麽直白啊。
長長地歎了口氣，海默堅定地抬起頭，看著眼前逐漸西沉的太陽：
“不覺得。”
【為什麽。】
“因為這裏的感受。”
伸手按住了自己的心口，海默不知是在對腦海中的聲音還是在對自己訴說：
“身為巴特利一族的族人，我自明事理起就知道了自己的結局——完全失憶，聽上去可怕，但本質和其他種族的死亡是一樣的。”
“在知道了這一點之後，我一度陷入了深深的惶恐。我不斷質問著自己，如果一切生命自誕生之日起就注定死亡的話，我們的【存在】究竟還有何意義？”
【沒有。】
“不，有的。”
輕輕搖了搖頭，海默低下頭看向手中的圓底瓶：
“剛剛忍不住向她發牢騷的時候，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情——”
“【在麵對死亡的恐懼的時候，能讓心裏平靜下來、在某個地方感到溫暖的事物——這就是我們之所以存在的意義】。”
【……】
就像來的突然那般，腦中的聲音再度消失了。隨之消退的還有大量過去的記憶。
這種徹底的缺失感令海默雙腿一軟、無力地跌坐在了剛剛的長椅上。但他卻並沒有像之前那般驚慌失措。
“是啊，愛麗絲，你就是那唯一讓我感到溫暖的存在。”
將粉紅色的圓底瓶舉到眼前，海默隻是平靜地注視著它。
他人的蔑視、同族的不解、眾人的厭惡……這些往日討厭的事物在等同於死亡的完全失憶麵前顯得如沙礫般渺小，而當這些全部置於這份感情之前時，即使是死亡也顯得太過微不足道。
右手伸向自己的腦後，海默微一用力，那個自出生以來就甚少摘下的鳥嘴麵具就被他摘了下來。
任誰都沒有想到，那個詭異的鳥嘴麵具後隱藏著的，居然是這樣一張清秀的麵孔。
因為幾乎不接觸陽光的關係，海默的臉顯得無比的病態與蒼白。但是很快，一絲不正常的紅暈就蔓延上了他的臉頰：
“咳！咳咳咳！”
劇烈地咳嗽了幾聲，看著自己手心中的血跡，海默的眸子裏反而閃過一絲了然：
“嘶……必須要抓緊了啊。要是讓其他的細菌成為壓倒我的最後一根稻草，即使到了地獄我都不會原諒自己的。”
盡管嘴中說著看似慌忙的話，但海默卻平靜而又堅定地將自己的手套緩緩脫下。
強忍著身體內巨大的疼痛，他用顫抖的手費力地拔開圓底瓶的塞子，隨後催動魔力，最大化地激活【愛麗絲】的活力。
我……是誰來著？
就連名字也忘了啊。
做完這最後的一切之後，海默一頭仰倒在地麵上。
在他的眼前，被完全釋放的愛麗絲化為了無數如繁星一般的光點，無規則地向四周飛散開來。
即使到了最後，還是沒能得到她的回應，真是遺憾啊。
她？
她是誰？
算了，身體各個部位都好痛，沒有經曆思考這些了。
雖然不知道眼前的光點到底是什麽，但是……
“【真的……好美啊。】”
心滿意足地發出這最後一聲感慨，海默眼前的世界終於陷入了無盡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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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知何處的地方，海默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在夢裏，他與一個叫愛麗絲的美麗少女奇跡一般地相遇了。
少女很喜歡安靜，她隻用沉默的微笑回應他的一切問題。但不知為何，海默卻覺得這一切無比自然，他能從她的微笑中讀懂她的心意。
像是早就無比熟悉對方的青梅竹馬一樣，在他們之間不存在任何隔閡。
就這樣從初識到相戀，從相戀到步入婚姻。很快地，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出生了。
盡管有了小生命的加入，但這絲毫沒有影響他們之前的感情。
甜蜜、美好、幸福……盡管或多或少也會有一些別扭與不愉快，但那些都很快過去。普通而又美好的一生很快來到了終點。
無力地躺在**，垂垂老矣的海默側目看向握著自己手的愛麗絲，嘴邊緩緩露出一絲微笑：
“人生漫長，回頭看過去，也不過短短一瞬啊。”
“……”
愛麗絲仍然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牽著海默的手。指尖傳來一絲溫熱與顫抖，似是她在表示自己的不舍一般。
“完全不用不舍哦，愛麗絲。”
察覺出了妻子的心思，海默想要回握住她的手，卻發現自己的身體因為病痛與衰老已經用不出一絲力氣：
“我就要先走啦，你一個人也要照顧好自己，別太快與我重逢，記住了嗎。”
“……”
見到妻子不發一言地流淚的樣子，海默心中有些遺憾地想到：
即使到了最後，她還是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
但是這樣就足夠了，能遇到她，就已經是我這一生最大的幸運。
釋然地歎了口氣，在臨咽氣之前，老海默甚至還頗有餘裕地想到：
如此也好，若是她現在開口的話，我說不定會被直接嚇死。
那麽，就這樣吧——
吻。
——！
正當老海默任由自己眼前的世界慢慢變得灰暗，準備平靜地去到另一個世界的時候，早已幹涸的嘴唇上傳來的一抹柔軟與濕潤令他的雙眼猛地睜大。
在他的眼前，那明明已經隨著自己慢慢老去的妻子竟然突然變成了初見時的少女模樣。
與之前相比，唯一不變的是她眼角晶瑩的淚珠。大滴大滴地從眼眶滑落，更讓人升起無盡的憐愛與歉意。
……哈，還真是老糊塗了啊。臨死居然還能看到這種幻覺。
任由自己的大腦在罷工之前胡作非為，用不知從哪而來的力氣，老海默伸手撫上了愛麗絲的臉：
“抱歉啦，不能繼續陪你——”
“【我愛你。】”
“？！”
紛亂的聲音在此刻一齊湧入耳邊，但海默已經顧不得那些。他驚訝地瞪大眼睛，直直地看向麵前的少女。
明明眼底浸著這世界上第一的不舍與悲傷，但她還是努力地露出一個小小的、美麗的笑容：
“【再見啦。】”
——隨後，夢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