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 書卷傳情
馬車有些搖晃,但沈畫卻坐得背脊挺直,目光也平和地透出幾許沉著。
“就像貴庵中供奉的水月觀音。菩薩用佛眼看世界,看慣了生老病死,看慣了極致的悲喜,也看慣了各種各樣的痛苦萬分......但它卻總是平和而安靜的,不曾因喜而喜,因悲而悲。”
“所以,我也要像觀音菩薩那樣,雖然對今天的事情十分痛心,十分忐忑,卻不能表露嗎?”小尼姑有些懵懂地反問著,看向沈畫的眼神也多了些渴求,似是想要求得一個令自己圓滿的答案。
“小師太,佛家修行,講究的是入世。”
沈畫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你和住持師太深居於水月庵,恐怕嫌少有入世的機會。所以今日之事,你不妨將其當成是你修行中的一次入世。看看世間男女,他們造的孽,再想想他們將要贖的罪,然後思考一下,看能不能從這千絲萬縷的因果關係裏,去想明白循環報應。這樣,將來對你的修行,也是有好處的。”
“入世......”
小尼姑搖搖頭:“若入世都這樣苦,那世人為何不都投身佛門,得一絲清靜呢?”
“若世人都有小師太這樣的福氣,可以從小修行在佛門清靜之地,世間,也就不會有那麽多的悲苦了。”
看著小尼姑光光的腦袋,臉上似懂非懂的表情,沈畫是羨慕的。至少,有些事情不懂,比懂要好些。有些事情,沒經曆過,也沒有什麽可惜的,反倒能保持內心的純粹,不至於被紅塵滌去了本原。
“我也覺得,我自小生出來,父母就覺得我與佛有緣,這才送了我來水月庵修行呢。”
小尼姑臉上的悶悶不樂突然就消失了,跟著便笑了起來,露出白白的牙齒,她的笑容,在沈畫看來,有種難得一見的真實。
......
約莫小半個時辰,馬車到了山下,不遠處就是一處集市,雖然極小,卻各種鋪子都有,當然也有藥鋪。
小尼姑跳下車,向沈畫行了禮:“多謝施主稍帶貧尼這一路,施主請慢走,小心些。”
“請稍等。”
沈畫想了想,卻叫住了小尼姑:“你們庵堂可存有佛經?”
小尼姑眨眨眼:“施主,咱們水月庵雖然不是什麽大寺廟,卻也設有藏書閣,裏麵的佛經,都是貧尼親自打理的呢。”
“有就好,還請小師父挑幾本,送去給齋房的那位。若是她不願意讀,就請小師父每日在她的齋房內誦讀一段吧,讓她聽聽佛門釋義,慢慢的,說不定能想明白。”
沈畫說完,又頷向小尼姑首點了點頭,便放下了簾子,喊了浣古一聲,馬車又啟動沿著官道離開了。
立在路邊,看著遠去的馬車揚起陣陣塵土在半空,小尼姑有些呆呆的,半晌才收回了目光。
今日所發生的事,在小尼姑看來,從頭到尾都如噩夢一般。
特別是那個在自己麵前假裝失足,摔死了自己腹中胎兒的夫人,還有那個容貌俊美猶如天神,卻冷酷像是地獄來者的男子,另外,那幾個灰衣人,每一個都好凶,好可怕的感覺......
想到這兒,小尼姑不由得渾身一顫,腦子裏唯有去想著那位大夫,想著他的盈盈淺笑,想著他和自己談論佛經的樣子,內心才能稍微些。
跺跺腳,小尼姑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竟是忘了問一問這位大夫的名諱了。
這位大夫,他看起來雖然表情淡淡的,也有些沉默安靜,可甫一開口,就會給人一種溫暖的感覺。
這種溫暖,足以讓自己忽略今日發生的種種,隻留下一個屬於他的美好的記憶。
含著幾分癡笑,望向官道上已經不見了蹤影的馬車,小尼姑總算收回了目光。
十二歲的年紀,小尼姑雖然懵懂,卻出於本能地感覺到了什麽。
腳下,盛夏綻放的野花已經侵到了路中間,一束束的青草也發瘋似得長著,一片繁茂的景象,哪怕被路人所踩踏,哪怕被來往的馬車所碾壓,也無休止地延伸著生命力。
小尼姑埋頭,呆呆地看著一朵在風中顫巍巍的不知名的小野花,心裏不由得暗暗懷想,不知道今後,這位大夫還會再來嗎?自己又還能再見他嗎?
小臉微微發紅,小尼姑攥緊了手裏的方子,步伐也加快了望集市趕去,不敢再去多想這些虛妄而不真實的東西!
......
卻說深居於後宮,莫瑾言對昨日發生在景寧侯府,以及今日發生在水月庵的事情一概不知。
進入六月底,氣溫漸漸升高,日頭更是烈的嚇人,哪怕身著一層薄薄的裙衫,也感覺極熱。
好在莫瑾言住的是鳳儀宮,乃是皇後的寢殿,所以每日都有大塊大塊的窖冰由內務府送來。
南婉容疼惜弟媳婦兒,亦將送來的窖冰直接分了一半給莫瑾言。
本來莫瑾言所居的小院兒就緊鄰後花園,綠蔭成萌,暑氣不算太大,如今有了窖冰防止在寢屋,連扇子都不需要扇了,僅憑冰塊上散發出來的絲絲涼氣,就已經足夠清爽宜人。
這兩日來,日頭一烈,南婉容因為怕熱,之前喜歡在後花園葡萄藤架下小憩,如今也不願意從寢殿出來了。
隻有清晨和傍晚,會來後花園坐坐,走走,散散步。
其餘時候,南婉容不是在睡覺,就是在看書,等到用膳的時候,才會讓陳娟叫了莫瑾言過去寢殿,兩人一起用膳,順帶說說話,解解悶兒。
所以和剛入宮那兩天不一樣,這天氣雖然熱了起來,莫瑾言卻越來越空閑了,也有了更多屬於自己的時間。
......
今日一早,天剛亮的時候,內務府送窖冰來,順帶也來了一位內侍,專程將一封書信和幾本書交到了陳娟的手中。
陳娟轉交給了莫瑾言,雖然有些不明所以,但瑾言還是挺高興的接了。
回到小院兒,瑾言坐在槐樹下的白玉石凳上,先將書放到了一邊,有些好奇地拿了書信在手。
這信封色澤淡綠,有極細微的蘭草紋樣,輕輕一繡,還有一股自己常用的熏香味道。
瑾言笑了笑,想起平常偶爾和母親或者庶弟通信時,都會用到它,自己也一直都放在清一齋的書案上,卻不曾想,今日卻收到了用這信封裝的信,頓覺有趣兒。
聽陳娟說,是景寧侯府昨兒個連夜送來的,瑾言暗想,莫不是玉簪寫了什麽給自己?
過去三年跟著自己在清一齋避世修行,玉簪也學會了認字,寫字。
不過對於她竟會給自己寫信,瑾言倒覺得有些驚喜。
再看那幾本書,都是自己平日裏常常翻看的,玉簪應該也都知道,所以才會托內務府送入宮給自己打發時間用吧?
越是這樣想,瑾言就越是確定,自己手裏這封信和這一疊書,應該是玉簪送來的無疑了。
在陌生的地方收到熟悉的東西,瑾言心裏暖暖的,來時應為太過匆忙,自己什麽也沒來得及帶走,還好有個貼心的婢女替自己著想,知道除了吃穿用度,自己還需要些什麽......
笑意清淺地看著信封,瑾言用指尖挑開封口的白蠟,然後展開信紙,準備細細讀一下到底玉簪寫了什麽。
卻沒想,落入眼簾的,竟是一手蒼勁有力,破紙而躍的筆跡!
這筆跡一看便知是出自男子之手,根本不可能是玉簪所寫,而且筆跡雖然陌生,但莫瑾言卻一下就猜到了是誰寫的:“書卷多情似故人,晨昏憂樂每相親。眼前直下三千字,胸次全無一點塵。”
輕輕念著詩文,瑾言知道,目光落在了最後的落款之上,一個“華”字清晰而分明......難道,是南華傾寫給自己的?
正發愣,一陣夏風突然吹過,將瑾言手中的信紙吹起,然後翩然而落地停在了她腳邊的一叢小草上。
草尖還掛著未曾被陽光蒸發的露水,信紙沾之即濕,正好在第一句“書卷多情似故人”的“多情”二字上,暈染開了一團模糊的印跡。
“啊!”
瑾言回過神來,低頭一看,發現信紙竟被露水沾濕,趕緊將其拾起來,張嘴一吹,然後掏出手絹,將信紙平鋪在白玉石桌上,想要擦幹水漬。
莫名地感到有些心疼,瑾言用手絹輕壓沾濕露水的地方,隻是水漬漸漸淡去,“多情”二字卻已然成了兩團散開的水墨,根本再難看清楚原本是什麽字了。
咬著牙,看著整封信已經回不去原來的模樣了,瑾言有些自責:“好好的,我發什麽呆呢!”
瑾言念叨著,倍加小心地將信紙又折好,十分妥帖地放入了信封之中。
可是在放的時候,卻發現信封裏似乎還有一張紙片。
麵露驚喜,瑾言趕緊將這紙片取了出來,自言自語:“難道還有一封信不成?”
這下不敢冒失了,瑾言輕輕將其攤開,一眼看下去,眼眶突然就模糊了,被一片水霧蒸騰而起浮在了雙目之上,但卻遮不住她眼底深深的驚訝和欣喜。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