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願餐廳並不想爆火

第82章 過年

晚餐不宜多食,且這兩天廖初和果果也有點怏怏的,胃口不佳,就隻做了西紅柿燉牛腩一個正菜。

再從壇子裏夾些脆醃黃瓜、辣白菜、風幹蘿卜條等幾樣小菜,倒也算可口。

可現在多了個人,好像突然就團圓了。

就連離家出走幾日的胃口,也趕回來過年似的。

不加一個,實在說不過去。

餘渝跟果果鬧了一會兒,倒背著手,溜達達過來,從他背後探出頭來,“做什麽好吃的啦?”

果果有樣學樣,從另一邊探頭,“做什麽好吃的啦?”

廖初看看他,再看看果果,飄了好幾天的心,突然就沉澱下來。

人齊了。

“西紅柿牛腩。”

已經燉了好一會兒,湯汁變得濃稠,氣泡炸開時,也多了幾份纏綿。

酸酸甜甜的香味從燉鍋中飄出來,好似牛腩也跟著成了小清新。

一大一小整齊地吸了口氣。

好香!

就是這個味兒!

雖然廖初之前沒做過,但就是這個味兒,錯不了!

“再加個酸菜豬肉燉粉條就好了。”廖初先泡了粉條,轉身去拿酸菜。

這個菜不需要太長時間,等牛腩燉好,差不多也就能出鍋了。

餘渝看了他一眼,眼底藏不住笑。

這是之前答應過自己的。

幾個醃菜壇子都擺在陰麵的冷陽台上。

那一小塊不供暖,剛好可以用來存放過冬的儲備糧。

餘渝還是第一次跟著進來。

剛一踏入,裹挾著濃烈異香的冷空氣便撲麵而來,叫他本能地縮起脖子,又把果果按到背後。

“冷,小心感冒。”

小姑娘抓著他的衣角,不住探頭探腦。

果果也想看!

餘渝自己也把半邊身體藏在門後,探頭探腦地瞧,頓時被這盛景震懾,“哇,這麽多,能分得過來?”

陽台上方也安裝了晾衣架。

這裏不朝陽,自然不能曬衣服,但對需要強烈的氣流交匯和避光的風幹物們而言,卻是絕佳的所在。

四條細長的晾衣繩下,密密麻麻掛著好些風幹雞鴨、三種口味的香腸、熏製臘肉等,幽幽散發著香氣。

它們在夜色下安靜潛伏,出奇沉穩,似帶著幾分成竹在胸的孤傲。

因為它們明白,隻待來日廚師的妙手烹飪,自己便會迸發出極致的美味。

下方矮胖的醃菜壇子們挨挨擠擠,高矮胖瘦別無二致。

若單從外表來看,著實分不出有什麽差別。

但廚師知道。

在他們眼中,這裏的每一分變化,都像白紙上的墨點一樣清晰。

“左邊第一個是鹹鴨蛋,往右是鬆花蛋、鹹雞蛋,辣白菜、蘿卜條、豆腐乳、芥菜頭……”

廖初看都不必看,便如數家珍。

哪一壇什麽時候醃上的,什麽時候可以開吃了,什麽時候口感最佳,他都再清楚不過。

這些簡單的,不起眼的美味,都在他的日常生活中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

餘渝忍俊不禁。

但凡跟吃沾邊的,這人確實有點強迫症沒錯了。

那些幹貨都幾乎一樣大小,連肥瘦都極度接近,排在一起,整齊的像極了軍隊。

至於下麵的醃菜壇子們,擦得閃閃發亮,甚至連朝外的花紋都是同一個角度……

看到這裏,餘渝忍不住撲哧笑了聲。

廖初轉過臉,露出幾分疑惑:

笑什麽?

餘渝一怔,突然笑得更厲害了。

廖初:“???”

他隻能看到對方周身彌漫著酸甜的橙紅色的情緒,心情應該很不錯。

不過,為什麽?

廖先生疑惑。

見得不出答案,隻好暫時擱置。

他挽了挽袖子,露出線條流暢的小臂,彎下腰,從最右邊的酸菜壇子裏撈出一顆。

強烈的酸味好似有形狀,帶著尖銳的刺,猝不及防將人的鼻腔紮了個透。

餘渝和果果都哇了一聲,口水四溢,“好酸好酸!”

廖初無奈,“都讓你們在裏麵等著了。”

說著,又作勢要把酸菜往他們麵前湊。

嚇得餘渝和果果麵帶驚恐地跑開。

好酸好酸。

真的好酸,口水都流出來啦。

廖初笑著關上門,切了小半顆燉粉條,剩下的都用保鮮盒裝在冰箱裏。

今天是臘月二十九了,明天可以拿來包酸菜豬肉水餃,正適合調和大魚大肉的春節。

剛拿出來的酸菜是不能直接下鍋燉的。

太衝。

廖大廚指揮著餘老師接了盆清水,反複衝洗幾遍,這才快刀切絲。

經過衝洗後的酸菜已經不那麽刺激了。

但那種清爽的味道,卻越發悠長。

真是一顆好酸菜!

滾蛋餃子落地麵,既然走的時候吃了餃子,那麽今晚自然也少不了一碗麵。

這幾天廖初閑來無事,倒也做了幾把拉麵。

有普通麵粉的,也有加了蔬菜汁兒的,加了豆麵的,五顏六色,都放在冰箱裏。

預備著懶怠動彈的時候,用高湯煮一把。

隨便加點小青菜什麽的,就是無上美味。

沒想到人還沒徹底懶到家,儲備拉麵倒是先用上了。

鍋底挖一勺豬油膏下去,看著乳白色的固體逐漸融化,再丟點蔥花爆香。

看似簡單,實則大有乾坤的豬油蔥花麵就做好了。

飯總是別人碗裏的才香。

果果眼巴巴瞅著,試探著舉起手臂,“果果也想吃麵!”

餘渝給她夾了幾筷子。

直接吃好吃,澆一勺濃濃的番茄牛腩湯汁,更是能把人美壞了。

有經驗的廚師會將番茄切成兩種大小。

小的那部分勢必會融化在湯汁中,造就酸甜爽口的湯底;而大塊的也被熬煮得邊緣模糊,像成塊的番茄醬。

牛腩燉得稀爛,細膩綿軟,入口即化。

看著那麵條被染上喜慶的淡紅色,嘶溜溜扒兩口,整副腸胃都跟著受用。

酸菜豬肉燉粉條,東北菜中的扛把子,當地老百姓誰家冬天不隔三差五來幾頓,那都不是正經吃飯。

在下鍋之前,誰能想到憨厚的豬肉和“尖酸刻薄”的酸菜會是絕配?

紅薯粉絲吸飽了湯汁,又糯又彈,簡直是另一種口感的麵條!

其實若真要論及“色香味”,這道菜好像不管哪兒都略欠那麽一點兒:

它的樣子不夠美麗,香氣不夠濃烈,甚至就連味道,也不敢保證能獨占鼇頭。

可偏偏呀,一口下去,就叫人覺得安心。

那種淳樸的,厚重的,仿佛源自土地的歸屬感。

你知道,自己到家了。

三人說說笑笑,不覺時間飛逝。

果果年紀小,撐不住困,十點剛過就在沙發上東倒西歪的,距離徹底睡死過去,隻剩一口氣。

廖初把她抱回臥室。

迷迷糊糊間,小姑娘還嘟囔了句,“好吃……”

一沾到被子,果果就熟練地把自己裹起來,隻露出一顆毛茸茸的腦瓜。

藏在被子底下的腿兒還蹬了幾下。

廖初失笑。

這是小朋友長個兒呢。

他出去時,愕然發現餘渝也靠在沙發上睡著了。

奔波一天,確實累壞了。

廖初站在旁邊,不自覺回想起幾個小時前的那個擁抱。

直到現在,他鼻端仿佛還縈繞著對方身上沐浴露的味道。

很常見的一款,但混合在他身上,就變得獨一無二。

似乎在睡夢中覺察到注視,餘渝的睫毛抖了幾下,眼瞼緩緩上拉,露出一雙似醒非醒的琥珀色眸子。

他習慣性往四周看了看,對上廖初的視線後,有點不好意思。

我睡著了?!

因為困倦,青年眼中仿佛帶著水霧,好像江南的煙雨,朦朧而纏綿。

廖初的手指猛地蜷縮了下,眸色都暗了幾分。

餘渝搓了搓臉,努力驅散困意,卻又忍不住哈欠連天。

“那個,我也該回去了。”

他站起身來,遲疑著,踉踉蹌蹌往外走。

行李箱的滾輪碾過地板磚,發出細微的摩擦聲。

聲音不大,卻叫人心尖兒發顫。

廖初擰了擰眉。

“這邊有客房。”

他忽然開口道。

餘渝本能站住,心髒都停跳了一瞬。

空氣中迅速泛起一點難以言說的曖昧。

像帶著膠質,令人呼吸間都帶了摩擦的灼熱。

廖初覺得喉頭有些發幹。

但因為性格和經曆的關係,表情反而看上去該死的平靜。

“太晚了,明天是大年三十,之前說好一起過年……”

所以,我覺得你可以不用急著回去了。

重逢後的擁抱來得猝不及防,像積蓄已久的熔岩噴發。此時冷卻下來,卻又有點微妙的局促。

像被拉起來的彈弓皮筋,距離下次出擊,還欠一點時間的積蓄。

餘渝的眼睛微微睜大了些,抓著行李箱拉杆的手指都收緊了。

留,留宿?!

不對,你緊張什麽?

隻是簡單的借宿而已!

現在回去真的太折騰了,臨走時怕落灰,還把床單都收起來了,現在回去,又要忙活……

而且行李箱裏剛好就有換洗衣服……男人嘛,何必扭捏?

對,就是這樣。

餘渝迅速說服了自己,並努力讓自己看上去自然一點。

“咳,”他清了清嗓子,頂著一張熱辣辣的臉,故作鎮定道,“那麻煩了。”

廖初清楚地看到他周身的情緒層顏色不斷加深,最後變成一種耀眼的蜜色。

中心都有點發紫了。

空氣中浮動著隻有他才能嗅到的甜味。

甜得人心慌。

事情就這麽決定了。

真定下來之後,廖初反而自在不少。

他幫忙從頂層櫃子裏翻出被子鋪好,“洗手間的位置,你知道的……”

在這裏吃飯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哦。”

餘渝的眼神飄忽,下意識用手掌扇風。

這暖氣太足了點,臉都有些燙了。

廖初張了張嘴,想找點別的什麽需要囑咐的,卻又說不出。

燈光從他頭頂落下來,在弧度優越的眉骨下,塗出兩片濃重的陰影,被睫毛遮擋的眼底看不出情緒。

餘渝摸摸鼻子,“那個,時間很晚了。”

廖初這才極其緩慢地眨了眨眼,啞著嗓子道:“那你早點睡……”

客臥的門關上後,廖初又在原地站了幾秒鍾。

他剛要轉身離去,卻見門又被從裏麵扒開一條縫。

餘渝從縫隙中擠出腦袋,飛快地說了句晚安,又飛快地縮回去。

廖初微怔,然後就笑了。

兩人都以為自己會因為那個擁抱,因為留宿,因為這些細小的改變而徹夜未眠。

然而恰恰相反,大家都睡得很好。

次日一早,睜開眼看著陌生的天花板,餘渝的理智漸漸歸籠。

啊,我住在他家裏了。

想到這裏,他全身的血液都開始上湧。

“唔~”

餘渝拉著被子,一點點蓋過自己的下巴、鼻子、眼睛,最後慢慢地,把自己蜷成一顆球。

我們,擁抱了。

他的心裏泛起絲絲縷縷的甜,忽然覺得,哪怕沒有家人,過年也沒什麽不好。

七點鍾。

對假期中的人而言,還有點早。

但想必廖初已經起了。

餘渝瞬間睡意全無。

他一個鯉魚打挺。

沒起來。

隻好換成懶驢打滾,然後踩著拖鞋,踢踢踏踏來到門邊。

他抓住門把手,輕輕吸了口氣,這才一點點拉開,探出腦袋去。

哎?

餘渝愣了下。

靜悄悄的,燈也沒開,完全不像有人起來的樣子。

他抓了抓亂糟糟的頭發,疑惑著去洗漱。

正漱口呢,就聽玄關處傳來細微的鎖頭轉動聲,下一刻,廖初就拖著一輛小拖車進來了。

兩人四目交對,都愣了下。

“你去哪兒了?”

“怎麽不多睡會兒?”

過於整齊的發問讓兩人愣了會兒,然後就都笑了。

空氣好似瞬間活潑起來。

果果還沒起。

餘渝趕緊把嘴巴裏的泡沫吐幹淨,躡手躡腳走過去,發現拖車上放著兩個巨大的保溫箱,“什麽呀?”

大年三十,快遞應該也放假了吧?

廖初脫了外套,直接把兩個箱子摞在一起搬到廚房。

“炸貨。”

北方人的春節必然離不開各種炸貨:

炸藕夾,炸肉丸、蘿卜丸子、雞蛋豆腐丸子,炸酥肉,炸蘑菇!

廖初把保溫箱打開。

濃鬱的油香和肉香洶湧。

還有嫋嫋的熱氣。

餘渝探頭看了下,驚得抽了口涼氣。

真的好多炸貨!

“你去店裏炸的啊?”

廖初點頭。

炸丸子油煙太大了,普通家庭用的油煙機威力不夠,很容易把家裏弄得煙熏火燎。

而且他也不想打擾那一大一小的美夢,索性就去了一趟店裏。

見餘渝眼巴巴瞅著,廖初失笑,每種都夾了一點,湊成一大盤,往他懷裏一塞。

餘渝美滋滋接了,“你吃過沒有?”

廖初其實嚐過了,可話到嘴邊,卻突然變成“沒”。

撒謊的羞恥和某種期待交織,像荒野裏的藤蔓,瘋狂蔓延。

餘渝順手戳了一顆遞到他嘴邊。

廖初一低頭,咬住。

“好不好吃?那是什麽丸子?”餘渝自己也吃了一顆,“哇,蘿卜丸子,我超愛!”

廖初用竹簽子戳了一顆雞蛋豆腐丸子,“是這個。”

餘渝趕緊咽下去嘴巴裏的蘿卜丸子,啊嗚一口吃掉。

哇哦哦哦,豆腐味兒!

好香的豆腐味兒!

豆腐還能炸丸子的?

兩人你一顆我一顆,很快將一盤炸貨分食完畢。

有點飽。

廖初拿出一壺山楂汁,忍笑朝他舉了舉。

餘渝無聲捶地,故作豪邁道:“整一個!”

說完,自己也撐不住笑了。

難怪有人一過春節胖十斤!

今天他也算明白了。

再這麽下去,估計就不止十斤了……

餘渝本以為這就是全部。

萬萬沒想到,炸貨隻是個開始。

接下來,他又目瞪口呆地見證了黃年糕、白年糕的誕生。

甚至廖初告訴自己,初三會在西灣度假村舉辦烹飪大賽,他被邀請擔任評委時,鍋裏還煮著臘肉。

作為正在清江市發展,大約也是本年度風頭最盛的廚師,廖初勢必會在邀請名單上。

“啊,就是衛唐那個度假村?”

餘渝想起來了。

說這話的時候,他手裏還擎著一根筷子,筷子頭上纏了小小一團黃年糕。

黃年糕是用黍子麵和紅薯拌勻後蒸熟的,中間會放一點紅棗,成品軟黏,十分香甜。

廖初點頭,“應該蠻有趣,要不要去看?”

大過年的,待在家裏也沒事。

餘渝眨了眨眼,“有票?”

作為著名旅遊省會城市,清江市這大半個月都在為烹飪大賽造勢,熱度非常高。

它選的時間段剛剛好:

過完年了,假期又沒結束,正不知幹什麽呢,不如去看比賽。

評委分廖初這種專業評委和普通評委。

專業評委自不必說,都是主辦方主動邀請。

而普通評委,老少皆宜,需要經過一係列的報名、抽簽流程。

聽說已經有近萬人報名,而名額卻隻有一百個。

廖初揚了揚眉毛,眼底泛起一點罕見的小得意,“評委特權。”

有家屬和親友名額。

餘渝“憤怒”地揮舞了下筷子年糕,“可惡的特權階級!”

他喜歡!

兩人在沙發裏笑作一團。

稍後,廖初向餘渝和剛起床的果果展示了本年度最後一道大殺器:

佛跳牆。

食材是早早就準備好的,該泡發的也都泡發了。

鮑魚、海參、魚唇、蹄筋、花菇、瑤柱等等,上午就要開始忙活,曆經數個小時,才能在晚間得到一罐醇正味美的佛跳牆。

餘渝看了看配料,心道這麽些好東西,就是煮皮帶也好吃啊!

好像約好了似的,廖初剛把砂煲放到火上,黃烈和柳溪先後來了消息。

內容不能說很像,隻能說一模一樣:

“年夜飯吃什麽?”

廖初默默地拍了張砂煲的照片發過去,言簡意賅:

“佛跳牆。”

相對於柳溪的三個驚歎號,黃烈顯然更為真情流露一點。

“日!”

廖初自動將其翻譯為對晴天的渴望。

幾分鍾後,黃烈的語音飛過來:

“初三我們去蹭飯,就要佛跳牆,那傻子學人家喝酒,胃疼了一整天……”

廖初挑了挑眉毛。

呦嗬,出息了,還學會喝酒了?

稍後,廖初忍笑和餘渝分享了柳溪慘無人道的抱怨:

“媽的,人怎麽這麽多!沙灘上擠得跟下餃子似的……VIP?全他媽是VIP!

等飯動輒半個小時起,頭一道菜都光盤了,下一道還遙遙無期,我們倩倩都餓瘦了二兩!”

餘渝笑得在沙發裏打滾。

笑完之後,他又想起來一件事,“對了,之前祈安導演拍的那個紀錄片不是要上映了?”

廖初點頭,“正月初五開始。”

都挺集中的。

那套片子最終被定名為《百味》,還真就讓祈安搞到了央視播放,線上同步上映。

春節前後最火的那兩天肯定沒戲了,得留給春晚和央視自己的晚會。

為了保住黃金檔的時間段,隻好放到初五。

也非常不錯了。

據說一共十集,廖記餐館的素材還是被壓縮到了一集,但時長從45分鍾延長到了一小時。

成品已經剪出來五集,每周五晚上八點播出,剩下的邊拍邊播。

果果是不懂什麽節目效果的,隻是隱約意識到是好消息,於是自告奮勇要給大家表演節目。

廖初和餘渝給予熱烈的掌聲,然後麵色古怪的欣賞了一首殘破的《二泉映月》。

大年三十聽《二泉映月》,嗯,挺好的。

稍後廖初去看佛跳牆,餘渝就帶著果果玩。

“過年”兩個字,幾乎就是墮落的代名詞。

兩人畫了畫,看了動畫片,順便還學了幾個中英文單詞,最後整齊地在沙發上挺屍。

玩也是需要體力的。

餘渝就覺得自己的後腰好像壓到了什麽。

反手一摸,遙控器。

打開之後,第一個跳出來的電視台正在放一部家庭輕喜劇。

小成本製作,效果卻很好,算是今年的黑馬了。

這段正好講到主角兩口子生了小孩兒,雙職工的處境逼著他們請了阿姨,然後鬧出一係列笑話。

餘渝正要笑,卻聽果果突然來了句,“不要阿姨!”

餘渝一怔,立刻聯想起幾天前自己外出時,小姑娘在電話裏哭泣的場景。

說起來,果果似乎對“阿姨”這一職業有著出乎意料的抵觸。

有問題。

兒童看似無理的舉動背後,往往有跡可循。

更何況,她不是那種會胡亂發脾氣的小朋友。

餘渝翻身坐起來,看著果果的眼睛問道:

“果果,可不可以告訴我,為什麽這麽不喜歡阿姨呢?”

小姑娘一改方才的喜悅,用力抿了抿嘴唇,眼底漸漸泛起水光。

她搖了搖頭。

餘渝歎了口氣,“不想說嗎?”

果果沒說話。

“那好吧,”餘渝摸了摸她的小辮子,耐心道,“等你什麽時候想說了,再偷偷告訴我或者舅舅好不好?”

果果看了他一眼,眼中水光更盛。

“果果不是壞小孩。”

她很小聲地說,有點擔心,還有點委屈。

餘渝一顆心都揪起來了。

他把小姑娘抱在懷裏,輕輕拍打著,“嗯,我知道,我們果果是很好的小朋友。”

果果抓著他的胳膊,細聲細氣地抽噎幾聲,再次重複,“果果不是壞小孩……”

“怎麽了?”

聽見動靜的廖初走出來。

餘渝回頭,衝他做了個嘴型:

“阿姨~”

廖初捏了捏眉心,從沙發後麵親了親果果的發心,“好,不要阿姨。”

“不要阿姨!”小姑娘忽然哭起來,“會被丟掉的!”

餘渝一愣,“不會呀,舅舅這麽愛果果……”

話音未落,卻見小姑娘哭得更厲害了。

她幾乎是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嗚嗚,以前,以前媽媽也是這麽說的,然後她不舒服,就找阿姨……後來,後來她就插了好多管子,不動了……我不要舅舅也去天上,我不想當沒有人要的小孩!”

在她的心裏,阿姨這個詞儼然已經跟死亡畫上等號。

隻要找阿姨照顧自己,那麽媽媽和舅舅就會死掉!

餘渝和廖初都愣了。

這些細節,他們真的不知道。

餘渝自不必說。

就連廖初,接到醫院的電話趕到時,姐姐已經躺在了冰冷的停屍房。

生老病死對醫院的人而言,不過日常,他們對此早已麻木。

或許曾有人注意到徘徊在病房外的小小身影,也或者沒有。

但無論如何,對他們來說,這對母女也不過是匆匆過客。

甚至連過客都算不上。

至於派出所的人,他們到達時,一切也都結束了。

他們能做的,隻有給死者家屬打電話,順便領走那個無家可歸的小可憐……

沒人知道,在過去的幾個小時裏,那個死死摟著破舊玩偶的幼童,是如何度過的。

廖初一顆心都快碎了。

他把果果抱在懷裏,反複說著對不起。

小姑娘死死摟住他的脖子,哭到打嗝。

“舅舅,舅舅不會扔下果果的,對不對?”

我們拉過勾的。

廖初蹭了蹭她濕漉漉的小臉兒,“對,舅舅會陪著果果的。”

小姑娘痛痛快快哭了一場,然後就陷入睡眠。

餘渝歎了口氣,“也算不幸中的萬幸……”

如果不趁年幼打開心結,以後勢必要成為孩子心中難以抹去的陰影。

廖初看著睡夢中仍會流淚的果果,聲音沙啞,“我不是個好舅舅。”

“你是,”餘渝認真道,“你是個很好的舅舅。”

換做任何一個人,也絕不會做的比他更好。

但廖初還是有些自責。

自責沒有早發現,自責那些年的力量不夠,不能及時找到姐姐……

稍後兩人退出房間時,氣氛就有點沉悶。

餘渝拍著他的肩膀,想安慰卻無從說起。

感同身受其實並不存在。

因為你永遠都不會真正變成另一個人,自然,也無法完全體會對方的心情。

他張了張嘴,“要不要,抱一下?”

人在難過的時候,如果有個擁抱,會好很多。

廖初抬頭,沉默地望過來。

餘渝忽然有點無措,張開的胳膊也慢慢往下落,“那個,不……”

話音未落,對方的身體就覆了過來。

廖初的骨架比餘渝大一圈,他覺得自己仿佛被嵌進對方的胸膛。

餘渝微微揚起頭,下巴擱在廖初肩膀上,“沒事了,沒事了……”

他抬起手,一遍遍撫過對方的脊背,像安慰一個縮在角落獨自傷心的孩子。

好在陰霾過後總是晴天。

等到傍晚,甥舅倆就決定拋開沉重的過去。

餘渝跟著鬆了口氣。

他們真的是很勇敢的人。

傍晚時分,廚房裏的香氣已經濃到化不開。

餘渝和果果像往常一樣趴在沙發背上,努力試圖分辨裏麵的食材,但都以失敗而告終。

中餐的絕妙之處就在於,它可以將原本看似完全不搭界的食材混合到一起,曆經煎炒烹炸,最終凝聚成全新的美味。

盛有無數種頂級食材的砂煲發出細密的咕嘟聲。

細小的氣泡在砂煲底部成型,然後隨著熱流上升,在塞滿食材的湯汁表麵炸裂開來。

“咕嘟~”

“咕嘟~”

蓋子都被頂得一跳一跳的。

果果中午哭了一場,現在眼睛還微微有點腫。

但小姑娘的心已然完全從過去的陰暗中走了出來。

她睜大了圓溜溜的眼睛,小口吞咽著口水,低頭戳戳自己圓滾滾的肚皮,“餓了。”

餘渝失笑,也輕輕在她的小肚皮上戳了戳,“哦呦,咱們果果都餓瘦啦。”

果果怕癢,一被戳,就像小刺蝟一樣,猛地蜷縮起來。

餘渝彎腰去咯吱她,小姑娘嘻嘻哈哈在沙發裏滾作一團。

按照傳統,除夕是要守歲的。

但這項傳統對現代年輕人來說,幾乎沒什麽威懾力。

他們要麽幹脆提早睡下,要麽就跑到外麵去跨年。

即便在家的,大多也是聯網打遊戲。

倒也有不少被家長抓過來看春晚。

可幾分鍾之後,就被過於花團錦簇的舞美和燈光刺瞎眼:

這踏馬什麽玩意兒?!

等了一年,就給我看這個?

我去追個網劇不香嗎?

對此,餘渝和廖初也有同感。

倒是果果,竟然適應良好。

據餘老師講解,兒童本就傾向於色彩豔麗的畫麵,至於內容,那壓根兒不是他們關心的重點。

好在一盅壓軸大菜很好地撫慰了他們飽受摧殘的身心。

做了幾個小時飯,屋裏水汽過重,廖初就開了會兒窗子通風。

和沁涼的空氣一起傳進來的,還有不知誰家激烈的吐槽:

“臥槽,誰家做飯這麽香!做個人吧!”

廖初整個人都懵了。

做飯好吃,是我的錯嘍?

他那張臉上鮮有這樣生動的表情,餘渝飛快地掏出手機拍了張,又吭哧吭哧笑起來。

既然有“催佛跳牆”的名號,這道菜的美味自不必說。

在它麵前,好像一切形容都顯得蒼白無力。

一口湯,一塊渣,都是精華。

餘渝搜腸刮肚想了半天,隻憋出來一個字:

“鮮!”

老祖宗的智慧在此刻顯露無疑。

簡簡單單的一個字,終於能將心中感受吐露一二。

甚至就連裏麵最平凡不過的鵪鶉蛋,也搖身一變,成了食物鏈頂層。

被人吃的頂層。

別的菜倒也罷了,唯獨這道佛跳牆,當真是刀架在脖子上,也要先吃完了再說。

廖初對於分量的把握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

三人每人分吃兩小碗,砂煲剛好見底。

這個春節實在圓滿,竟叫他難得起了壞心眼。

幾張近距離大特寫發出去之後,廖記餐館的talk官方賬號評論區就炸了鍋。

眾網友紛紛表示:

做個人吧!

還有許多悲催的,被抓去加班的社畜們,不得不一邊吃著泡麵,一邊看著視頻和照片,流下了心酸的口水。

“護法群”和朋友圈早已被狂轟濫炸,廖初選擇直接屏蔽。

餘老師表示歎為觀止:

沒想到你是這樣的廖先生。

等過了十一點,果果早已和許多撐不住的人一樣,睡得死去活來,夢裏不知多少艾莎女王來了又去。

但也還有不少勇士堅持著,試圖用自己的恒心和毅力,許一個來年。

外麵已經陸陸續續響起電子鞭炮聲。

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市政大樓廣場那一帶的煙火也亮起來了。

那是市內唯一允許放煙花的地點,在禁放令的對比下,更顯得彌足珍貴。

今天是大年三十,連冷風都收斂,吹到臉上,隱隱帶了點溫柔。

臘月的晚風其實是很孤獨的東西。

它曾在過去無數個歲月呼嘯著刮過山川河流,目睹滄海桑田卻無能為力,隻好在空曠的虛空中發出悲鳴。

但即便如此,它仍不吝嗇在特殊的節日,奉上自己獨有的溫柔。

廖初和餘渝肩並肩坐在陽台上看煙花,斑斕的色彩盡收眼底。

夜色濃鬱,世界很大,但孤獨已然遠去。

當十二點的鍾聲響起,他們看向彼此:

“新年快樂。”

真是再好不過的一年。

在過去的人生中,他們曾無數次幻想類似的場景:

星空,煙火,心意……

此時此刻,一切成真。

客廳裏的春晚還在竭力收尾,過分飽和的色彩和舞台搭配看上去亂做一團,甚至有些刺眼。

現在已經很少有人真心期盼春晚節目了。

但作為銘刻在血脈中的某種儀式感,好多人還是會像廖初這樣,到點就把電視機打開,然後在年複一年的嘈雜背景音樂中,做著其他真正喜歡的事。

廖初的腦海中忽然走馬燈一般浮現出許多記憶的碎片。

好多他都以為已經忘記了,然後愣是把自己活成沒有根的野草。

可現在,卻像被一陣颶風卷起,硬生生從滿是塵土的地表拔了起來,鋪天蓋地。

他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啊,我也是有過去的。

兒時在福利院時,還沒有什麽見鬼的禁放令。

孩子們會三三兩兩跑出去,在街上煙花燃放後的殘骸中翻撿,如果運氣夠好,還能從裏麵扒拉出幾隻沒被點燃的漏網之魚。

那些細小的,包裹著紫紅色紙皮的鞭炮,空氣中浮動著的冷冽的火藥味,就是他關於新年的唯一一點寒酸的記憶。

後來長大了,手頭寬裕了,那些熱鬧卻漸行漸遠。

“阿初,這個世界很美,你應該多笑一笑。”

姐姐曾許多次這樣告訴他。

當時他隻覺得荒謬。

可現在看來,他確實錯過了很多。

但沒關係,他還有漫長的人生,以後會慢慢補齊的。

廖初緩緩吐出一口氣,看著那些白色的水霧在冷風中潰不成軍,忽然有些釋然了。

覺察到身邊的視線,他側過臉去,見餘渝滿麵擔憂。

餘渝能感覺到身邊人的情緒波動,也直覺不便詢問。

唯一能做的,似乎隻剩下擔憂。

廖初衝他笑了下。

很舒展的笑。

過去的,確實已經過去了。

分明沒有一個字,但餘渝竟也跟著放鬆下來。

沒事就好。

放在欄杆上的指尖不知什麽時候碰在一起。

先是一僵,然後本能地蜷縮了下。

骨節分明的一隻輕輕動了動,又稍顯落寞地下墜。

而下一秒,另一隻手忽然往這邊挪了挪,指尖碰觸的瞬間,時光凝滯。

廖初抬頭,發現對方也在看著自己,碰在一起的指尖蹭了蹭,微微用力,抓緊了。

像抓住洪荒宇宙裏唯一一根稻草。

然後,他們在夜空下接吻,漫天繁星和煙火都是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