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女為何這樣

第41章 紅樓別夜

洛長鶴聞言微微一頓。

他生性嶽峙淵渟, 從來心性堅定孤絕,少有眼下這般猶豫躊躇的時刻。

他還沒想好……要怎麽回答。

他趕來的實在匆忙,迦陵那隻鳥風風火火與他傳信說阿霜去…喝了花酒, 他情急之下趕到,還沒來得及思索清楚就又是一番折騰,以至於現在還沒能徹底回神。

小孔雀腦袋暈暈乎乎的, 因此冒出的第一個想法是:要不要借此跟阿霜說明,是他送的呢?

……不行。

阿霜什麽都忘了,也…並不喜歡他,他如果此刻亮明身份, 阿霜隻會覺得他莫名其妙, 反而更加戒備他。

還是不行。

但若是把自己的心意白給別人頭上, 那就更不行了, 簡直是自掘墳墓。

洛長鶴此刻完全忽略了自己從前就是自掘墳墓的大師。

已經嚐到被人親親摸摸滋味的小貓, 從前或許還可以可憐兮兮的自欺欺人安慰自己並不需要,可到了現在,怎麽還能甘心把主人讓給其他野貓呢。

他於是略一停頓, 終於開了口, 慢慢說道:“…是有人給我的。”

一旦開了口, 剩下的話就說得容易了些, 他又補上一句:“是有人托我…轉送給您的。”

相凝霜一愣。

“有人托你轉送給我?”

洛長鶴輕輕一頷首,又偏過頭去低咳了兩聲。

他在對待與她有關的事情上素來謹慎,此刻裝病也裝得一絲不苟, 每隔一柱香的時間便輕咳幾聲,分毫不差。

相凝霜自然沒有注意到這種小事, 隻是略顰了細細的眉頭, 還有些愣怔。

…竟然真的有送玉硯這回事。

懷疑自己的記憶出了差錯和證實自己的記憶真的出了差錯的心情還是很不一樣的, 她心底不由自主的沉了下去,仍然很謹慎的多問了一句:“你是什麽時候送我的東西?”

洛長鶴略一頓,如實作答:“尋南六十一年秋,就在醉春閣。”

修士曆法混亂複雜,荒古時代不可考據,眾神時代帝尊稱雄,太古時代妖魔亂道,到了成仙路開諸雄並起,各有各的曆法紀年,普通人族卻不同,仍然循古製由人皇定年號。相凝霜回憶了一下齊嫿告訴她的時間,快速一推算,便對上了時間。

確實是那個時候。

她心緒複雜,此刻卻也顧不得多的,隻是下意識往前探了探身,繼續問道:“是誰讓你轉交給我的?”

她問得急切,對麵的人卻微微偏了偏頭,很不自在的避了避,沒有回答她的問題,隻是低聲道:“您先…您可要先梳洗一番?”

相凝霜不明所以,下意識低頭看了看,這才發現自己衣裙散亂得一塌糊塗,領口更是鬆了一大片,露出了大半雪白肌膚,而她向前微微傾身的姿態,光影迷蒙交錯,更顯出春色無邊。

她頓時反應過來,連忙正襟危坐,抬手理好自己的裙裝。

外裳還丟在了地上,她有些嫌棄,不想再碰,便打算就這樣穿著內裙,又看見麵前的男子仍半偏著頭,長發流水一般散在肩頭,明明身在迷蒙曖昧餓錦帳紅燈下,低眉的姿態卻像佛前一支青蓮。

那種奇怪的聯想又來了…

相凝霜自己被自己嚇到,一麵為了打斷這種可怕的聯想,一麵也是為了緩和氣氛,她隨口開了句玩笑:“琴師怎麽這般不自在,風月場上客,難不成見的少了…”

她邊說邊下了榻,一麵分了一縷神識出去探查那幫修士的位置,一麵接著悠悠說道:“…況且憑琴師這般姿容,傾心於您的女子也不少吧。”

洛長鶴一時沒有開口。

他現在很分裂。

小白孔雀在他的腦子裏飛來飛去,興高采烈的鼓勵他:看!現在你才是這個琴師,因為是你阿霜才會這樣誇,阿霜誇的就是你!

然而另一邊,小黑孔雀也幽幽開口,不留情麵的譏笑他:別想太多了,人家又不知道這琴師是你,阿霜誇了全天下的人都不會誇你。

洛長鶴垂下眼。

他秀麗的眉端依然皺著,隻知道用僅剩的理智維持著人設,回答道:“我一介白衣,容貌平平,又體弱多病,哪裏能得人青眼。”

相凝霜已經輕手輕腳地走去了門邊,她察覺到那幫修士似乎已經離開了這座胭脂樓,鬆了一口氣,聞言便接道:“…哪裏話,我倒覺得琴師你風姿宛宛,肌骨也流暢,雖未美在皮相,倒卻美在了骨子裏。”

話音落下,他頓了一頓。

半晌,他冷不丁開口,聲音很低:“客人頗會識人。”

“那當然。”相凝霜輕輕一揚眉,心不在焉隨口接道,“見得多了。”

話一出口,室內氣息忽然一窒。

相凝霜若有所覺一回眼,卻看見他偏了頭半靠在床帳上,神色有些冷,語氣也淡淡。

他說:“…我累了。”

相凝霜慢半拍的“啊”了一聲。

她感覺到他似乎是忽然心緒不佳,卻又想不出他能不佳個什麽勁,隔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人恐怕是身體撐不住了。

於是她湊過去,低聲關心道:“你是不是不舒服了?”

她沒怎麽接觸過病弱且毫無修為的普通人族,隱約知道他們皮都很脆,吹了一場風都有可能病倒,而且還要隨時吃藥,便靈光一現猜測道:“…是不是該喝藥了,我帶你回房間吧。”

畢竟是找人家打聽事情,總不能跟土匪一樣威逼利誘。

“好…”洛長鶴正醋得打不起精神,聞言下意識應道,突然想起什麽又開口道,“等等…”

相凝霜卻已經等不及了。

她伸手拎了人——這次很快就反應了過來,把拎改成了更溫柔的攬,一拂袖推開菱花木窗,從窗上一躍而下,飛去了醉春閣後院。

像琴師樂姬之類的人,就不如醉春閣的姑娘們住得好,與閣內的粗使仆役一道住在後院,隻是地方略寬敞些。

“你住哪一間?”相凝霜得了空問道。

洛長鶴輕輕掠了一眼院落,不動聲色指道:“…那裏。”

她聞言便點點頭,在夜色中悄無聲息的落下來,示意身邊的人上前:“進去吧。”

洛長鶴淺淺一頷首,動作十分自然的上前推開門,又抬手打起了簾子,側過臉請她先行。

相凝霜也不推辭,抬步進了這間廂房,草草環視一圈,便見室內布置簡單清雅,不過一幾、一榻、牆角數支梅花與壁上懸著的古琴而已。

她正打量著那架古琴,便沒有注意到身後,還立在門邊的病弱男子輕輕一抬手——

原本藏在門後、昏睡過去的人便倏然一閃,消失在原地。

他來的匆忙,頂了琴師身份,便將人留在了房中。

在阿霜眼皮子底下做壞事實在不好,但他…有所貪心。

他想多與阿霜相處。

相凝霜看完了室內,回眼才發現這人依然乖乖立在門口,像那種沒得了指令就不敢進門的小狗,沒由來覺得有些可愛,開口道:“怎麽還不進來,快來躺下。”

洛長鶴言聽計從,立刻走過來靠在榻上。

她眼見著這人乖乖躺下了,又巡視了一圈屋內,發現矮幾上堆著幾包藥材,便伸手取了拆開的半包:“這是你平常吃的藥嗎?”

“…是的。”洛長鶴遲疑著一點頭。

她自覺要做個好人,便很勤快的將藥材倒進矮幾上的瓷碗裏,正倒著突然又想到什麽:“不對…你們吃藥是不是得熬?”

洛長鶴也一怔。

好像確實得熬…但熬藥得去打水、生火、燒水…一共就這麽一點點時間,怎麽能這樣浪費。

他堅決搖頭:“不用熬,就這樣吃。”

“就這麽吃?”她不太相信,“不是吧,我怎麽記得…”

洛長鶴也覺出不妥,連忙補救道:“…幾上有熱水,泡進去就可以了。”

這個聽上去還靠譜一點。

相凝霜便取了矮幾上的銅壺,注了半碗水,又把藥材泡進去,端著送到榻邊。

“小心些…”她伸手遞給他,多問了一句,“能端得住嗎?”

洛長鶴已經伸出了手去接,這話一出他少有的無師自通,蒼白的手指輕輕一顫,碗便立刻一斜。

相凝霜連忙端平。

他微抬了眼,容色蒼白,唇角淺淺笑意也虛弱:“…實在不中用。”

相凝霜:……

“行吧行吧。”她認命的尋了勺子,又拉了個木凳過來坐在榻邊,“我喂你吧,誰叫我有求於你呢。”

他便又更加虛弱般的微微仰起頭,長發散在引枕上,露一截細瘦流暢的脖頸線條,有種格外**的病弱風情。

相凝霜雖然是妖女,卻沒有趁人之危的愛好,此刻很正經的不往別處看,隻是拿了瓷勺有點粗暴的給他喂藥:“張嘴。”

洛長鶴很聽話的張開嘴,乖乖咽下。

那水是溫水,根本泡不開藥性,她喂的也糊弄,連水帶藥舀了一勺,他一咽便咽一口的苦澀藥渣,濃濃覆在舌根,苦的人膽汁都要嘔出來。

他卻一點異樣都無,神色平靜溫和到近乎安寧,極其甘之若飴。

…畢竟就連這一點子苦,也是他費盡心機才求來的。

相凝霜邊喂藥也沒忘了自己的真實目的,邊問道:“你剛剛說的…到底是誰托你將東西轉交給我的?”

洛長鶴眉眼輕輕一動。

他字斟句酌的回答道:“是名…男子。”

“…怎麽樣的男子?”

他厚著臉皮給自己說好話:“嗯…姿容頗佳,修為也高……他自稱是與客人您有舊,以此做您的生辰禮。”

“啊?”

相凝霜愣住了。

男的,長得好看,修為還高,還和她有舊,而且還是那麽多年前,她當時沒招惹過這號人物啊。

事情的走向越來越奇怪了。

她繼續追問:“還有什麽特征嗎,沒留下名字嗎?”

“沒有。”他搖搖頭,看起來有些歉疚,“時隔多年,我也隻記得這些了。”

“…好吧。”

相凝霜隻好這樣說道。

他卻不放棄,循循善誘的鼓勵她:“客人可以好好回想一下,那肯定是與您相識、有舊的人。”

相凝霜有些煩躁:“這麽多年都沒想起來,有沒有這個人還兩說呢。”

他於是便沉默下去。

屋內於是便隻剩下了瓷器相觸時的叮當之聲,相凝霜很快喂完了整完藥,也調整好了心情,從袖中摸出了五顆靈石遞給麵前的人,溫聲說道:“今日之事麻煩你了,這是你應得的酬勞,還請先生守口如瓶,不要對任何人言及此事。”

洛長鶴輕輕一頷首,略一停頓還是收了靈石,低聲說道:“我知道了。”

該問的問題也問完了,相凝霜正打算走人,卻又覺得身上粘膩,便又開口說道:“我借你的內室梳洗一下,很快就走。”

——還是做花時的習慣,總覺得清潔術沒有水洗得幹淨。

洛長鶴聞言一怔,慢半拍回答道:“…好。”

相凝霜已經進了內室。

於是隻剩洛長鶴在外間坐立不安。

他自覺今日破了太多戒 ,甚至都不知道該先補救哪樁,隻好在心中輕輕歎口氣,默念了幾句佛號出了房門,打算站在門口替她守著這間屋子。

剛一闔上木門,他便不再壓製自身修為,取了覆眼的白布,輕輕闔了眸放出神識探查方圓三十裏的動靜,將每一處可能造成危險的人或物都細細探了過去,卻在聽到一句話時倏然一頓。

這聲音很熟悉。

是剛剛在胭脂樓內,門外那兩名修士。

“……都查完了,你還回去做什麽?”

“…這不還惦記著剛剛胭脂樓那姐兒嘛,我怎麽著都覺得心癢癢,想回去看看。”

“注意些,別誤了時辰…”

洛長鶴神色一冷。

此刻月上中天,清冷月光斜斜,照亮他冷玉般光輝的下頜,更照亮他一雙眼,原本深藍淡霽的眸色此刻暗淡,像起了霧的雨夜,烏雲席卷,烈火焚盡,隻剩下無邊無際長夜。

隻剩下黑。

……

相凝霜剛拆散了發。

裙裝也半褪腰間,她披了件芥子戒中收著的薄薄軟煙羅外裳,正低了頭撩起木盆中的熱水洗拭手腕,外裳因這樣的姿態也半落,露一片雪白脊背。

水聲滴答,偶爾落在了烏木的地板之上。

某一個瞬間,這樣水聲滴落的聲音突然一停。

相凝霜下意識一頓,沒由來又鬼使神差般,她一瞬間想要回頭——

下一瞬,就有人從背後環抱住了她。

冰冷的金質臂釧貼在她光滑的脊背上,她身上還半濕著,濕漉漉的軟煙羅與她的皮膚膩在一起,都緊緊貼在了身後人的胸膛,他卻好似一點都不在意,一隻手橫在她脖頸處。

另一隻手擱在腰間,他皮膚極冷,像一隻蛇,緊緊纏著她腰肢。

“…好不乖。”他靠在她耳邊,說話聲音低得像喘息,氣息若有似無的拂著她的耳垂,“你今天抱別人了?”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