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驛寄梅花
相凝霜抬起手, 看向自己的手背。
原本潔白光滑的虎口上,赫然有一點深紅血痕,極深, 傷處已經青紫。
她指尖輕輕一轉,便轉出一枚銀針來。
這是一枚清心針,說來也是僥幸, 她動手之前多思索了一瞬,也不知為什麽起了謹慎的心思,從芥子戒中摸了枚清心針握在手中,本來以為用不上的, 沒想到卻起了大用處。
感覺到不對勁的那一瞬, 她根本來不及驚訝素玄竟然也善惑心之術, 隻是立刻偷偷將針狠刺入虎口, 借著虎口劇痛與清心針的功效, 勉強維持住了清醒。
夜色酣然,有皎潔月光穿堂入戶而來,她的神色不似平日光豔, 反而涼, 涼如淡淡秋霜。
隨即她慢慢縮起來, 抱著腿靠在窗邊, 愣愣仿佛什麽都沒想。
當事實太過清楚明了時,反而讓人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剛剛那個人是溫逾白。
她的惑心之術是從他那裏學來的,普天之下也隻有他能這麽輕鬆破她的術, 更遑論語氣、口吻、咬字、舉止,即便是皮相不同, 也很明顯了。
相凝霜不明白。
她不明白溫逾白到底在做什麽, 也不明白為何他明明活著卻從未曾找過她, 更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麽,以及…她的記憶問題,到底和他有沒有關係。
相凝霜從前還覺得,就算溫逾白這個人心如海底針,她也能鳧下去在海裏遊個七八天,但現在她知道她錯了,她整個被海浪給打翻了。
越想越氣,她的心情從開始的茫然變成了憤怒,想到上輩子身死的自己,頓覺自己簡直就是個冤大頭。
他怎麽能這樣,騙別人也就算了,連徒弟都騙。
她現在腦子亂成了一鍋粥,憤憤罵著溫逾白的同時,她最終也不得不承認一件事:就是她根本不了解他。
麵容也陌生,言語也陌生。她無意識摸上她發尾,神色不明。
……那個過界的吻,也陌生。
相凝霜又慢慢伏了下去,把自己縮得更厲害。
…好想喝酒。
*
大法華寺內。
禪室幽靜,玉蘭香冷,檀香嫋嫋中道了話畢,拈起紫檀佛珠,語氣悠遠沉緩更甚煙:“佛子以為如何?”
對麵的洛長鶴正垂著眼,聞言似乎微微沉默,半晌才開口道:“…然也。”
道了正在說的是折月宴上的事宜,大法華寺也會出些佛修參宴,因此需要提前籌備。其實此事本來是不應該煩擾佛子的,但無奈本該負責的方丈月前修為出了差錯,不得已閉關至今,其餘人等要麽是資曆不夠、要麽是修為尚淺,道了身為住持又不方便出寺,思來想去竟隻能勞煩佛子了。
眼看著得了應允,道了這才放下心來。
“勞您顛簸。”道了雙手合十,致了一禮。
洛長鶴淡淡一頷首。
說完了俗務,便是論禪的時候,即就是住持道了,能與佛子論禪講經的機會也實在是少得可憐,因此此刻十分積極,抓緊了機會開口道:“三界之見惑有八十八使,修惑有十使,然此無間劫中,真佛何處?”
洛長鶴原本正半偏著眼,看向窗外山玉蘭樹影婆娑,聞言慢慢開口道:“…然。”
道了一頓。
隨即他沉吟半晌,眉頭終於一頓,似有所悟般掌心向上,貼伏於額,深深俯了下去。
“…學僧有悟。”
短暫對話過後,道了便起身離開了。
洛長鶴依舊坐在案前,一下一下撥弄著持珠,仍然是一副清冷平和的神仙模樣。
…若是未曾注意到他撥弄持珠的速度比平日快了不少的話。
從前紅塵煙雲從他指尖風過,難得他回首一顧,而如今不同,他等雲過,等雨停,等一樹花開,等……她來。
小孔雀很惆悵。
阿霜說的來尋他到底是要等多久呢,一日?還是半月?總不能要一個月吧。
他已經等了十五個時辰了,或者說五個時辰更準確,因為前十個時辰他一直在回憶阿霜給他沐發的情形。
當然沒有一次就回憶完,他隻慢慢吞吞反複回想到阿霜握住他發尾的那一刻,剩下的要好好的留下來,一點一點想。
太珍貴了,好的跟夢一樣,他哪裏敢奢侈到一次就想完。
……然而還是很惆悵。
戀愛初級選手小孔雀被妖女哄得暈暈乎乎,隻知道乖乖等在原地,半晌才回過味來:我是不是也可以偷偷去見阿霜一麵?
……可是阿霜會不會生氣?阿霜應當是正在準備折月宴,可能沒空理會他的。
窗外山玉蘭香氣幽幽,生得也繁茂,攏著窗欞,吹落一簾花雨。
不願勾起相思,不敢出門看月。
…偏偏月進窗來,害我相思一夜。
洛長鶴垂下眼睫,小聲的歎了一口氣。
恰巧此時,小鳥閃亮登場。
迦陵頻伽從山玉蘭樹上落下來,在禪室內飛旋了好幾圈,十分喜慶的樣子:“咳咳,今天是個好日子,本神鳥宣布,本神鳥又快能化形了。”
說實話,迦陵頻伽雖說看起來不是很靠譜,但畢竟是上古神鳥,化形其實是再簡單不過的事,但昔年魔道勢盛時正魔交戰,他才大荒一役中元神有損,這才修為大傷,委委屈屈恢複了原形,休養數百年眼下終於修為恢複,確實是件值得慶賀事 。
但洛長鶴麵對道了都惜字如金,此刻更隻是輕輕連眉眼也未動,隻輕輕一頷首,權當應和。
迦陵頻伽不滿意了:“你也太冷淡了……”
他抓住重點:“美人一定不會喜歡如此冷淡的人。”
洛長鶴慢悠悠瞥他一眼,說得十分雲淡風輕:“…她說之後會來尋我。”
小鳥都是很煩人的,比如烏鶇會對惹到他們的人數十年如一日的鎖定攻擊,比如迦陵頻伽總是抑製不住嘴賤,於是他立刻開口道:“這一聽就是美人唬你的。”
他的分析聽起來還很頭頭是道:“你想想,有那麽多亂七八糟的人喜歡美人,恐怕光禮物人家每天都要收一大筐,等到人家想起你的時候,黃花菜都要涼了。”
洛長鶴聞言,忍不住皺起漂亮的眉端,淡淡開口道:“胡言亂語。”
“真的啊。”迦陵頻伽嘴賤完之後,理智重回大腦,開始提一些建設性意見,“我覺得你不能這樣幹等……要不你送些東西,寫幾封信?美人看見了,自然又會重新燃起對你的感覺。”
迦陵頻伽數千年來都沒遇到過什麽夢中情鳥,因此還是一隻純情小鳥,理論知識卻似乎十分豐富,很能口花花,聽起來也很具有說服力。
洛長鶴終於紆尊降貴般抬起了眼。
他有些猶疑:“但這幾日,我得去一趟北漠。”
魔族近來動靜愈發的大了,得他親自去瞧瞧。
“這有什麽。”迦陵頻伽搖搖頭,“在路上寫也行,寫信又不是閉關,費不了什麽事。”
洛長鶴覺得不妥。
寫給阿霜的信,那絕不能輕易馬虎,熏香齋戒再動筆尚不為過,怎麽能一邊趕路一邊匆匆寫就,實在有些不妥當。
但……迦陵頻伽說得也有些道理。
阿霜實在善良,又心軟,總有些輕狂之人故作可憐得了阿霜的憐惜,萬一…萬一真的又忘了他怎麽辦?
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小孔雀不能犯兩次同樣的錯誤。
洛長鶴斂目,輕聲吩咐了門外學僧,準備紙筆。
*
相凝霜已經在棲霜穀內閉關修行了很長一段時間。
人在迷茫的時候,幹些正事至少能讓狀態好一些。
因為溫逾白的事,她手足無措了好一陣子。要找的人根本沒死,想報的仇也是假的,她一時之間甚至想不到自己該去幹嘛,在穀內一個人酩酊大醉了好幾場,直到想起了折月宴才強迫自己打起了精神。
也還是有事要做的。
她於是沒日沒夜修行了許久,連洞府都沒出,直到有一日想起了楚白還在那裏替她煉器,這才出了一趟門前去,回穀的時候看見穀口已經堆了一大堆東西,便都囫圇帶了進來。
還是些亂七八糟的人送來的禮物、書信,她一貫是不細看的,隻是隨意堆在穀內,這次更是沒什麽心情,她草草翻了翻,便打算丟去一邊。
沒成想正打算收回指尖之際,她動作便一頓。
剛剛那一遝書信中,怎麽有幾封竟然觸手生溫。
好些日子心境都無波無瀾,她此刻難得生出一點好奇,隨手抽出一封來細看。
這信紙…竟然是重台水泡過的。
重台是天上星宿名,上古時期眾神潰亂,月滅星熄,重台因此墜落人間,落入一汪泉中,觸生溫,飲之可通靈感神,珍稀異常,尋常修士一生或許都隻能耳聞,竟然還有人用這種東西製信箋…
真是暴殄天物。
這信箋實在是充滿了暴發戶的氣息,她還在想這興許是哪個世家的紈絝子弟,隨手拆了信,草草掠過一眼——
“…施主。”
雪青色壓雀羽紋的紙上隱隱有暗光浮動,這是重台的光輝,因此也更襯得其上清俊字體皎皎。
等下……施主??
這竟然是洛長鶴寫來的?
作者有話說:
“不願勾起相思”句出自胡適
寶貝們七夕節快樂!!七夕在從前是姑娘們的節日,乞巧就是祈禱獲得更厲害的生產力,希望小可愛們能在工作、學業上取得超棒的成績,麽麽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