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暖風遲遲
相凝霜的第一反應是正襟危坐起來。
洛長鶴竟然會給她寄信, 想必是出了什麽大事。
她滿心的正劇畫風嚴陣以待,還特地坐在了洞府中懸著的明珠旁邊,借著亮光打算仔仔細細看下去。
沒成想信中第一句卻半點無關正事。相反, 是一句安靜的、平和的、甚至溫柔的問候。
“…別後日久,不知施主一切安好?”
“……前日過北漠,經過一片湖泊名叫翡塘, 極闊大極浩**,湖如碧璽,常常有白鶴於湖心棲息,風過白羽紛紛, 仿若落雪。迦陵探查出湖中有異石, 言其煙光繽紛, 美麗絕倫, 青藍更甚雀羽。
我因此便去尋了湖底其中成色最好的一枚石, 念及施主或許未曾見過,隨信附上,賞玩、簪發均可, 若是不得眼緣, 隨手棄之便是。”
翡塘…相凝霜眉眼輕輕一動, 她知道這片湖, 位於北漠邊境,要橫穿過渺無人煙惡獸肆虐的庫齊沙漠才能到達,從前也多的是修士折在這條路上。
這樣的困頓, 這樣的險途,他字裏行間卻半點未提到。
她略頓了一頓, 這才將手裏的信箋翻來翻去了好幾遍, 卻還是沒看到寶石的影子, 又想了想,這才恍然大悟,捏起信紙搖了搖——
叮咚一聲,一枚湛藍寶石跌落於地。
相凝霜忙撿了起來,捏在指尖,對著光細看。
確實很美。
剔透湛藍,暈出一片朦朧光輝,比群青色更清冷,比羽扇藍更嫵媚,一看這枚寶石,她頓時便能想象到茫茫沙漠之後,那片澄澈安靜的翡塘湖究竟是何景象。
……也能想象到,那個素衣如雪、風姿宛宛的人如何穿雲渡水,白鶴雪白的翅膀拂過他流水發尾,澄澈碧藍湖水沾濕他素色衣袖,山山水水,隱隱迢迢,隻有他淺淺低眉,於是天上月色,眾生都在他眉眼間病了一場。
相凝霜有些出神。
她收過太多人的書信,興致正濃時也寫過不少,無非是甜言蜜語,情話作誓,話說的再多最終也要落在撒嬌討乖上,總之是千篇一律,不過她從前也沒覺出什麽不好。
但洛長鶴不太一樣。
她心知她上次臨門一腳跑路有些不地道,許的事後尋他的諾也早被忘到一邊。然而他此時人在北漠,一字一筆、遙遙傳信,興許這一行凶險萬分,他卻半句沒有提及他本身,隻說了碧湖、雲鶴、白羽,以及專注而溫和的、與她分享千尺碧潭湖底,一顆不為人知的美麗異石。
隻是因為她可能喜歡。
小孔雀小心翼翼的連句好話都不敢向她討要,隻敢說些最平常的話,其實心裏已經垂著尾巴,委委屈屈的希望她能想起他。
相凝霜覺得自己快被他用溫水泡化了。
她將這枚湛藍寶石在指尖轉來轉去看了許久,連日陰雨的心情也被軟綿綿的雲朵包圍起來,想到什麽,急急忙忙跳下來,翻出了紙筆。
鋪紙研墨,她興衝衝趴去窗邊,連剩下的信都沒來得及看,隻是想先寫封回信。
然而剛下筆就犯了難。
要怎麽稱呼呢…長鶴?不行,有點奇怪。小孔雀?不行不行,這個更奇怪了。
她苦思冥想了好大一會兒,忽然又瞥到信箋上的稱呼,輕輕挑了挑眉稍。他還在幹巴巴的叫她施主,算了……那她就寫上座吧。
於是她專心致誌地下了筆。
“…上座,展信佳。您送過來的石頭很好看,不過…”
她本來是想寫,不過顏色還是比不上你的尾巴。寫到一半卻頓了頓,突然想起一則典故來。
《南異錄》中寫,孔雀雄者毛尾金翠,殊非設色者仿佛也。
性故妒,雖馴久,見童男女著錦綺,必趁啄之。
嗯……雖然洛長鶴總一副光風霽月高山白雪的模樣,但本體小孔雀卻真的很容易嫉妒呢。
相凝霜突然想逗逗他。
於是她將這句話改成了:您送過來的石頭很好看,迦陵頻伽說得果然沒錯。
言下之意便是,這石頭顏色確實比你的尾巴漂亮許多。
嘿嘿嘿,沒辦法,她就是這樣一個壞女人。
這樣想著,她的眼睛卻情不自禁彎起來,眼波澄澈,是一個難得的溫柔弧度。
“…您說的簪發也不錯,不過總覺得做了簪花就離我太遠了,還是鑲成手鐲比較好,低下頭就可以看到。”
相凝霜咬著筆,難得有些苦惱,想到什麽又覺得好笑,接著寫道。
“…但我到底未細看過您的尾羽,所以難以做出準確的比較,下次讓我仔細看看吧…”
洞府內懸珠光輝明亮溫潤,她在淺淡的光暈中以肘支額,琥珀色的眸子濕潤又澄澈,彎起的弧度不甚明顯,隻有頰側一點梨渦宛宛。
她繼續寫道:“…不知道上座意下如何,要是您不願意,那下次見麵時,您便將持珠佩在左腕吧。”
這其實又是句玩笑。
佛家認為左手是淨手,右手是濁手,因此持珠本來就應一律佩在左腕。
妖女深諳推拉之道,上句看尾巴有些過火,這句就往回收了收,委婉的表示自己不過開句玩笑。
“…提筆至此,言不盡意,漠北蠻荒之所,唯願上座平安。”
最後一句又畫風一轉變得十分正經,相凝霜滿意的擱下了筆 ,想起什麽又停下來添了幾筆,這才抬手拈了個訣,讓這封信又乖乖飛回來處。
嗯……洛長鶴讀時會是怎樣的反應呢?
她半趴在窗邊,懶懶支著額,伸手去折窗外開得繁盛的白梅,在一室花影浮沉中,靜靜想著心事。
*
北漠極北之地,氣候詭譎,不遵常理,穿過茫茫酷暑的庫齊沙漠後,便是連綿一片赫連雪山。
此時正值夜中,缺月昏昏,映上連綿雪山一片冷光湛然,厚厚積雪浮動月光,暈出一片雲翳霜霧般的光暈,北風穿山而過,帶起雪落之聲,極靜,極冷。
而缺月之下,一方斜飛孤崖之上,正有素色衣袂散在風中。
明月雪山巔上,淡色衣襟自鬆樹枝頭垂落,悠悠,寬大袈裟衣袂散飛姿態翩然,叫人想起九天之上鸞鳥暫歇,清冷月光照亮他微微側著的臉,光輝瀲灩,更勝月色三分。
他坐於單薄樹梢,明明應該局促,卻極從容,仿若流雲輕輕落在枝頭,雙手不急不緩,結了一個蓮花印。
刹那光明。
遍地玉白雪中生般若蓮花,氤氳蒸騰起純白霧氣,於是這千裏連綿雪山中一切蠢蠢欲動即將破土而出的邪祟魔氣,立即便又氣息奄奄。
整整七日七夜,終於滌清這片魔氣肆虐的雪山。
洛長鶴抬眸,麵色透明仿若佛前一株玉簪花,在濃濃淡淡的月影雪光中有些倦色。
良久,他一動不動,微微垂著眼,神色也淡淡。
忽而像是突然有了什麽動靜,他指尖不可自抑的一動,幾乎是下意識般,他極快的一抬手腕,掌心便落下一封信來。
洛長鶴微微一怔。
仿佛半晌反應不過來一般,他慢了半拍才下意識伸手想要去拆信,卻又猶豫,反反複複數次,才終於極慢極慢的拆開信件。
他想要將這從未有過的歡欣期盼一刻,努力延長得久一些。
月白壓紋的信紙被夾著細雪的風吹得簌簌,他借著天上一輪皎潔月色,仔仔細細看著她寫給他的回信。
其實不過百十來個字,他卻反反複複讀了百遍有餘。
一遍讀完,神色便溫軟一分,其實還根本沒將信的內容看進去,隻是像是終於找到了主人的小狗,暈暈乎乎隻知道把自己的腦袋往她柔軟潔白的掌心裏蹭,哪裏還顧得上質問主人為什麽現在才來找他。
阿霜竟然真的給他回了信。
他暈暈乎乎讀了好多遍,許久才鎮定下來,打算再好好讀上幾十遍,看看阿霜到底在跟他說什麽。
方才還神情倦怠眉宇微涼的男子此刻目光瀲灩,似一段脈脈橫波,讓人想起一切溫軟而甜蜜的心事。
然而他剛讀了第一句,眉心便輕輕一皺。
阿霜怎麽能這樣覺得…
他之所以將那枚湛藍異石送過去,是因為那枚石頭能溫養阿霜的身體,而且……他送之前還私底下比對過,明明是…他的尾羽顏色更好看些。
小孔雀蔫了。
明明是自己先在心中提了迦陵頻伽的“更甚雀羽”,此刻相凝霜真的順著他的話說下去,他卻頓時又低落下來。
其實不過是想聽阿霜說一句他的更好看罷了。
……唉。
雖說立刻就蔫答答,但信還是要讀完的,他又慢吞吞讀了許多遍,這才害怕信箋被風吹壞了,便伸手將信小心翼翼的又折了起來。
折至一半,他仿佛突然想到什麽般一頓,又慢慢拆開來,試探性的輕輕一點紙麵——
又有東西,悠悠掉了下來。
其中還藏著一封信,他輕輕拆開,看到了紙上寥寥兩行字。
是一首詩。
腹中愁不樂,願作郎馬鞭。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邊。
一首坦誠的、直白的、能逗得小孔雀臉紅的情詩。
洛長鶴的呼吸果然頓了一瞬。
他因方才那個討人厭的石頭生出的悶悶不樂,此刻全然消弭,隻剩下手足無措的歡欣。
他珍惜極了,簡直想變回原形在這封信上打個滾,到底覺得不成樣子,隻好珍而重之的將這封信也折好,仔仔細細的收了起來。
隨信掉下來的還有個亮晶晶的小玩意,他拿起來細瞧,發現是枚耳璫,隻有一隻,精巧可愛。能讓人不禁聯想到美人臨床寫信,一麵低了眼淡淡思索,一低頭,玉雪玲瓏的耳垂上便掉下來一枚。
……隻讓人想含進唇裏,啄吻、□□、吸吮。
洛長鶴低著眼,一動不動看著這枚耳璫,神色在雪影天光下明明滅滅。
迦陵頻伽正在此時飛到。
他察覺到雪山中異動已被鎮壓,又眼尖瞥到洛長鶴手中的東西,立刻嘿嘿嘿笑了幾聲:“這是美人……”
他的話戛然而止。
那坐在樹梢、神仙人物一般的男子似乎是覺得倦怠,有些懶散的靠在了樹幹上,聞言慢慢抬起了眸。
是黑色的,陰翳、濃重,宛如烈火焚盡的廢墟。
迦陵頻伽作勢便要跑。
作者有話說:
麽麽麽麽親死我的小可愛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