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女為何這樣

第54章 天冷授衣

這一聲問話很輕, 微啞,帶一點不易察覺的顆粒感。

相凝霜微微一頓,慢了半拍看過去, 說話的少年卻已經偏了臉,濯濯春柳一般負劍立在天光雲影下,從相凝霜的角度, 隻能看到一段秀麗清俊眉目如畫的側顏。

楚白。

相凝霜覺得自己最近應該是吃素太久,心理素質都差了許多,此刻竟然生出了些許尷尬,下意識幹巴巴打招呼道:“…好巧, 你怎麽認出我來的。”

楚白聞言回過眼來。

他還是那張陰鬱穠豔的臉, 不笑時眉眼總透著淡淡厭世之感, 對上她時神色卻顯而易見溫柔了些, 微微低下頭來說話, 一雙眼角略下垂的桃花眼也濕漉漉的:“因為夢裏夢到過許多次。”

相凝霜:……

相凝霜:“…這樣啊。”

這小孩怎麽也開始搞這種花裏胡哨的東西。

她還在震驚於年下純情弟弟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會說情話,一時便沒有注意到,楚白說話時似乎是為了讓她聽得更清楚而微微下俯的肩, 湊近她頰側的臉, 以及虛虛放在她腰後、並未觸及到卻很有保護意欲的手。

從某個角度看去, 是一個曖昧的、飽含占有意味的姿態。

可惜, 她雖然沒有注意到,卻有人在遠處看得清清楚楚。

楚白模樣生的出色,春紵白衣、隨隨便便立在人群中也很惹眼, 因此圍觀的人群非但沒少還漸漸多了起來。此刻日頭西斜,脈脈夕陽照亮穿城而過的清河, 水色清亮, 九曲逶迤, 時有撐船的船娘搖櫓自河上過,墨藍印花的頭巾被風悠悠吹上岸,又飄進了哪位少年懷中,船娘也不急,隻是盈盈與同伴低聲調笑,耳語戲言說哪位郎君更俊。

人聚得愈來愈多,都想看著這賺得缽滿盆滿的攤主如何大出血一場,老人家也被笑得臉紅,認命一般問道:“二位仙人誰先來呢?”

他又補充一般對相凝霜解釋道:“這位公子來得早,也接連中了三支…可惜頭獎隻有一個。”

意思是他倆得比一比。

相凝霜覺得更尷尬了。

究其根本原因是楚白這小孩真的蠻純情,又似乎很喜歡她,雖然年紀輕,卻並沒有少年郎的莽撞衝動,一腔熱忱也給得內斂溫柔,她玩弄一些個滿腹心眼的狐狸是沒什麽負擔的,而欺負這種懂事小孩,事後卻很容易有愧疚。

因此她略遲疑了片刻沒有接話,倒是楚白淡淡開口,應了那老板:“…我後。”

他偏過眼,輕聲詢問道,聲音難得軟軟的:“可以嗎?”

相凝霜哪裏能說不可以。

她中規中矩將鵝羽擲了出去,不出意外投入瓶口。本人投得沒滋沒味,圍觀的修士們卻看得很有**,立時低低驚呼來了一聲。

——第四下還能中,這絕對是真本事了。

其中心思重些的已經在擔憂了,折月宴還未開,便又憑空多了名勁敵。

相凝霜卻隻是在看著楚白。

眼見著他從攤主手中接過鵝羽,漫不經心的在指尖一轉,她後知後覺意識到了一點不對勁,連忙開口道:“…你可要好好投。”

“…放心。”他彎唇一笑,“我當然會盡力。”

相凝霜更不放心了,如臨大敵的盯著他的動作。果不其然看見他抬了腕欲擲未擲的那一瞬,手指卻微不可察一動,眼看著便要擲斜了方向——

這人果然要放水。

相凝霜都不知道該生氣還是該無奈了,動作卻半點不慢,藏在袖中的手指無聲無息一抬,扯下袖口一顆綠鬆石,倏然一彈!

那原本被楚白故意擲歪的羽毛立刻便一歪,直直撞進了細口瓷瓶中。

這一係列動作都無聲無息刹那即現,肉眼幾乎看不出任何不妥,楚白看著投進了壺口依然微顫的鵝羽微微一怔,正帶著些無奈的欲看過來,人群中卻突然有人揚聲喊道:

“你使了詐!”

一石激起千層浪。

眾人下意識順著這突然站出來的修士的目光看去,意識到他說的是那戴著帷帽的女子。

“剛剛這位公子投壺時,”站出來的是個模樣端正的少年郎,神色也是一臉正氣嫉惡如仇,就差把為民除害寫在臉上了,“我看見你的袖子動了動。”

好沒眼力見的人。

相凝霜快要氣笑了,這愣頭青怎麽隻知道看不知道動腦子,她要是真動了手腳楚白那隻鵝羽怎麽可能還投得進去。

她慢悠悠正打算開口,楚白卻已經神色淡淡指了指一旁,擰著眉不甚耐煩道:“還請閣下不要信口雌黃,這裏擺著的驗靈石並沒有亮。”

驗靈石能檢測出周遭靈力波動,攤主既然敢擺這攤子出來,自然也要防著有修士暗地裏鑽空子。

那少年被堵得一愣,似乎不明白自己明明是仗義執言為何楚白竟然反過來毫不領情,頓了一頓才堅持道:“我並非信口雌黃,我方才確實看到她的衣袖動了一動。”

傻瓜,那是因為我確實動了手腳,可惜隻用了腕力,並沒有用修為哦。

…唉,這小孩,被思維定勢毒害了,眼睛確實挺好,腦子不好。

相凝霜煩不勝煩,甚至想順著他的話走人不拿這玉佩了,剛想回頭看看這愣頭青,目光觸及到他身上所穿的素白衣衫便不由得微微一怔。

材質是一匹一金的雲錦,袖口暗織淡淡銀紋,在特殊角度的光線下能看見淡紫光茫流轉,仿若雲間瑞獸一現。

這是長留弟子的服飾。

……冤家路窄。

相凝霜彎起唇角,仔細的數過他銀質發冠的雲紋,一尾,兩尾…四尾,真巧,竟然還是素玄的內門弟子。

她含笑開口。

“…你是長留弟子?”

那少年一頓,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這出手下作的女子,聲音竟然如此……好聽。

低柔,微啞,帶一點迤邐尾音,讓聽的人想起沉沉馥鬱午夜被輕輕撥響的琴弦,迷離又清豔。

他一怔過後很快又反應過來,微微一點頭,帶一點名門弟子慣有的自持:“正是,如何?”

“…隻是驚訝。”相凝霜含了一點輕輕的笑意,語氣溫柔如春夜,“…許久未見,沒想到素玄除了教他徒賭牌九逛青樓,竟然還教血口噴人這一項。”

眾人原本還在暈暈乎乎這帷帽女子的聲音之美,慢了半拍才理解了話語內容,第一反應便是齊齊倒吸一口涼氣。

……她她她說的素玄,是長留那位峰主素玄嗎?

什麽賭牌九逛窯子,眾人眼睛都亮了起來,卻到底不敢當麵非議長留長老,隻是一個一個都立刻看向那位長留弟子作何反應。

相凝霜卻還沒說完。

她仍含著淺淺的笑意,語調慢悠悠的:“對了…聽說星羅前些日子身隕?”

“真可惜。”她輕輕歎了一聲,美人含愁的姿態,“我竟然沒能看上。”

眾人已經說不出話了。

…星羅,長留上一輩弟子翹楚,天資極高,確實已經許久未曾出世,原本以為是在閉關修行,竟然是…死了嗎?

眾人難以置信,又一次看向那名長留弟子。

那少年已經氣得滿臉漲紅。

當然不止是氣,還有慌。

因為眼前這女子所說的……都是真的。

素玄一貫風流,這些年也愈發荒唐,領著得意弟子去南域玩樂是常有的事,至於星羅,也確實在前些日子因走了左道練了禁術而不慎身隕。但這些事情都是門中最為隱秘的秘辛,一般的內門弟子也未必知曉,這來曆不明的女子又是從何得知的?

然而他到底不是蠢人,眾目睽睽之下很快便定下了神,心知此刻絕不能任這傳言流傳出去,便倏然橫劍一掣,怒喝道:“大膽妖女,竟敢胡言亂語汙我師門清譽!”

話尚未完,一劍已經狠狠刺了過來。

這是真急了,一般不是還要說點“拿命來 ”之類的話嗎。

相凝霜依然不慌不忙站在原地,還有閑心在心裏開玩笑。

劍意如雷,刹那間已奔至相凝霜麵門,撲麵而來的煞氣下一瞬便要劈裂她帷帽。

長留弟子沉著臉,一心想要先殺了這底細不明的女子。

突然一根手指抬了起來。

細雪般潔白的手指,指尖卻泛一點極淡的紅,拈花拂水一般的姿態,點塵不驚般一捺。

方才還一往無前的劍意頓時一滯,隨即霍然回湧無邊煞氣,逼得他仰麵一倒,狼狽得連退幾步,堪堪倒在了人群中。

相凝霜淡淡收回手。

她突然便覺得沒意思,不想欺負這些後輩,也不去理會竊竊私語的人群,隨手將掌中所剩的鵝羽全部擲入瓶中,不再多說什麽,便要轉身離去。

烏發同緋紅繡銀裙擺一同迤邐在風中,那一瞬間紛飛搖曳的姿態,讓注視著她的人都下意識晃了晃神。

她想息事寧人,卻有人不願意善罷甘休。

那被逼得一個倒仰的長留弟子,自覺從未受過如此奇恥大辱,牙根都要咬碎了,眼見著這人竟然如此輕鬆的要走,下意識一揚衣袖,飛出一線青黑利刃。

楚白一直在注意著這邊的動靜,見狀立即抬手一攔,沒成想相凝霜也察覺到了,下意識側身一躲,那被撞斜的暗器便正正好直直飛去,撞落她頭頂帷帽——

刹那明亮。

最先看見的,是她半偏過來的眼,燦麗夕陽中,一雙眼眸流沔光豔,斜飛的角度仿若鸞鳥飛羽,氤氳漫天春光。

這一幕仿若跨越沉沉暮色終於得見朝陽初升,霞光飛落,一瞬的極致豔色,反而讓人無暇細看,隻是震撼於這瞬息間的亮。

而那先發暗器,後豎劍而出的少年動作也頓了一頓,一瞬間甚至沒能抽出劍來。

相凝霜卻很不開心了。

她的耐心已經被耗盡,此刻也不打算再留手,剛要抬手,遠方卻忽然傳來一聲樂聲。

若鍾鼓若銅缽,韻律奇異,清亮卻悠遠,茫茫而有大德,潮水一般從四麵八方層層湧來,仿若忽開靈山,有鶴駕引而來。

忽然有人至。

來人穿暗紅袈裟,神色平靜而溫和,一步一步自河心無塵橋上過,不染纖塵,尚未開口,四下已經有城中居民俯首,低低驚呼道:“…淨塵大師!”

淨塵是這雲城大嚴寺的住持,也是這雲城城主的嫡幼子。

淨塵自幼佛心,出生時滿室蓮香,有雲遊僧人以持珠相贈,後年五歲即剃度斷塵,曾於雲城饑荒之年開寺濟眾,大旱之時誦經七日求得大雨而至。在雲城之中地位極高,無論是普通百姓還是城中權貴,無一不執禮相待。

一幹外來的修士俱都怔怔立在原地,雲城一眾居民卻都俯首相迎,還未有人敢開口詢問,淨塵卻又突然轉過身去。

他對著一個方向,遙遙抬指點了三次,隨即掌心交疊,貼伏於額,深深俯下。

淨塵俯首,城眾更是連忙低下身去,無論是白首老丈還是垂髫稚兒,此刻俱都隨著他們的住持,一同俯首。

於是原本還熱鬧喧嘩街市上,隻有一幹修士呆立在原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發生了什麽,半晌才反應過來,下意識朝著人群跪拜的方向看去。

那是一座臨江樓。

飛簷畫角,層台飄渺,是城中最高的樓閣。

而那半掩半明的闌幹窗欞之中,有素白一方衣袂,悠遠。

那一抹飄在高樓天際之上的素白衣袂實在美麗,又虛幻,白得仿若長空之上吹過朗風,流雲染過日光天色,九天之上,仙人之姿。

眾人這麽看著看著,竟然也生出一點莫名其妙的跪拜衝動。

相凝霜也在抬頭看。

但她心裏在想的是,好熟悉的神棍氣息。

還沒等她想出個所以然,那淨塵已然起了身,慢慢走下橋來。

在眾人注視中,他一步一步穿過人群,一步一步,停在了她麵前。

相凝霜:?

她一愣,下意識往後退去。

淨塵卻抬起手,微笑啟唇。

“這位施主…”他將手中始終捧著的東西遞過去,“…上座有言,天將冷,願為您添衣。”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