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哈爾濱

24

王一民這幾天特別繁忙,每天都要工作到下半夜。因為馬上就要召開“飛行集會”了,他雖然對召開這樣一次集會有不同看法,但上級已經決定,就必須使出自己的全部智慧和力量,把準備工作做好。他要挑選最可靠的,經過考驗的反日會會員作為骨於。這些骨幹會員要預先知道集會的時間和地點,等到開會前一兩個小時,再由他們組織其他會員。每一個骨幹會員都要組織三五個人,組織起來以後就再不能拆幫,要共同到集會地點——北市場去。集會這天選在星期天,三五好友,同逛市場,去“吃喝玩樂”一番,是引不起任何人注意的。

王一民為把這項複雜的組織工作做好,真是絞盡了腦汁。這還必須晚上做,白天要照常上課。仗著他身體好,精力充沛幹勁足,還能堅持下來。不過細心的人要仔細觀察一下,就可以看出他嚴重的睡眠不足了。他白眼球上掛著紅血絲,眼窩發暗,眼皮發滯,兩腮也有點陷下去了。隻是因為他精神上的不疲倦,方掩蓋了這生理上的不正常。HTtp://WWW.16K.cN

經過幾天的奔忙,在今晚七點以前,王一民把他負責的一切準備工作都做完了,就等著明天召開“飛行集會”了。他高興地舒了一口氣,準備回到住處,飽餐一頓,再足足地睡上一覺,以便恢複連日來的疲勞,明天好精神抖擻地迎接這關鍵而困難的一戰。

他回到住處,已經是萬家燈火的時候了。對麵屋的塞上蕭還沒有回來,從盧秋影要求他“轉讓”柳絮影以後,他非但沒有一點“轉讓”的意思,反而對柳絮影更加殷勤,每天跟著柳絮影上後台,編劇變成了跟包。而那位“求影”少爺,最近也不可能再來幹擾他了,他已經得了酒精中毒症,被他爸爸送往南滿著名的療養區湯崗子溫泉療養去了。

王一民摸黑進到屋裏,打開電燈,拉嚴窗簾,剛要動手做飯,忽聽外邊有人敲門,一邊敲一邊問:“王先生回來了嗎?”他一聽是房東老太太的聲音,便忙回答道:“回來了,請進來吧。”

胖大的白俄老太太進來了。她一進屋就說:“哎呀,王先生,怎麽辦呢?塞先生來了客人,在我屋裏等兩個小時了,他還不回來,您能不能幫忙找找他?”

“是什麽客人?”

“從遠道來的,就是塞先生這兩天不斷囑咐我替他接待的那位……”

還沒等房東老太太說完,王一民就急問道:“是一位年輕太太領著一個小女孩?”

“對,對,姓石。”房東老太太點著頭說,“王先生也認識她?”

“沒見過麵。我認識她丈夫。”王一民高興得心直跳,急忙揮著手說,“麻煩您,快請她到我這來吧,我接待她。”

“好,好,我就請她來。”

房東老太太一邊說著一邊轉身出去了。

王一民急忙把屋裏整理了一下。

外麵響起了腳步聲,王一民忙推開自己的屋門。隻聽房東老太太在外麵說:“您進去吧,我少陪了。”

傳來另一個女人聲:“謝謝您。”

外門開了,一位清瘦的**一隻手提著皮箱,一隻手領著一個小女孩站在門前。王一民忙搶上前去一邊接皮箱一邊說:“快請進屋吧。”

**沒有謙讓,順從地把皮箱交給王一民,就領著孩子進了屋。皮箱不大,王一民接的時候是按照它體積大小去準備力量的,哪知分量卻很重,把王一民問了一下,幾乎失手掉在地下。

**進屋後就站在俄羅斯靠背椅前,微微含笑地看著王一民。小女孩的兩隻手緊緊拉著她的媽媽,也眼盯盯地看著王一民。王一民曾在照片上看見過這位石玉芳小姐,但是照片上的她要比現在胖一些,那是張圓圓的臉蛋,現在卻稍稍變長了些,眼睛好像比照片上還要大,隻是沒那麽明亮了。如果說照片上那雙眼睛像陽光下的一池春水,現在則像蒙上了一層薄霧。王一民知道她隻有二十八九歲的年齡,但是眼角上已經出現了細微的皺紋。她穿了一身長袖淺灰色毛料旗袍,衣料質地大概相當好,所以經過長途旅行還沒有什麽皺褶。腳下是一雙白色平底布鞋。這雙鞋使王一民感到有點奇怪,因為那時候年輕婦女是不穿白布鞋的,除非是……

正在王一民猜想的時候,石玉芳開口了:“您就是王一民,王先生吧?”

“正是。”王一民把皮箱放在門旁,高興地笑著說,“不過我希望您不要叫姓,也不要稱先生,就叫我一民吧。而且您要不嫌我冒昧的話,請允許我稱您大嫂。”

石玉芳白淨的臉上泛起了紅暈,微笑著點點頭說:“我非常高興您這樣不見外,在北平的時候我就聽漢超經常談到您,你們在一起念書的時候,有一些事我到現在還記著。前些時候老塞寫信也告訴我,說隻有您才能使我們這一家人……”她說到這裏聲音低下去了,一隻手撫摸著小女孩的腦袋,像是很困難似的說出了最後兩個字:“團圓。”

王一民看著這情景,心情一陣激動,連忙對她說:“大嫂!你放心,我馬上就去找他。”

“不。”石玉芳忙抬起頭說,“今天很晚了,明天再去,反正我也不走了。倒是要麻煩你給我先找個住處,哈爾濱我頭一次來。”

“住處沒問題。”王一民一指自己的屋子說,“您要不嫌棄的話,就住在我這裏。”

“那您……”

王一民往對麵屋一指說:“老塞那屋就他一個人,雙人床,很方便。”

“那我就不客氣了。”

“你還沒吃飯吧?”

“下火車吃過了。”

“那麽我先給你打洗臉水,完了我就去找漢超……”

“不,等明天吧。”

“明天……”王一民說完這兩個字就停下了。他想到明天李漢超要在“飛行集會”上和群眾見麵,要代表黨發出團結抗日的號召。任務是非常重要而又異常危險的,在那龜蛇遍地的鬧市裏,他是目標最大的一個,敵人當然要集中全力去捕捉他,雖然有黨、團員和群眾的保護,但是敵人會圍捕,會開槍……萬一他……

“明天怎麽的?”石玉芳忙問道。

“明天他可能有事出去。大嫂,您別攔了,我今天一定得把他找來!”說完不等石玉芳回答,就轉身到外屋打洗臉水去了。

石玉芳見王一民態度非常堅決,也就不再攔擋。王一民打完洗臉水,又囑咐兩句,就離開了住處。

初夏的夜晚,街頭巷尾總有很多人在散步,聊天,公開巡邏的憲兵、警察和暗地裏活動的便衣特務也遍布各處。從王一民住的花園街到李漢超住的道外頭道街平安客棧還有很遠的路程,公共汽車到晚上班次就越來越少,電車得到南崗秋林洋行去坐。這些王一民都感覺太慢,他今天必須在十點半以前把李漢超領回住處,過了十點半房東老太太就要鎖門。沒有李漢超自己隨時隨地都可以越牆而過,有了李漢超就必須敲門了。半夜三更,領來那麽一位滿臉胡須的“老先生”,怎麽向房東老太太說明啊?說他就是那位大眼睛漂亮**的丈夫,恐怕房東老太太雙手都會縮不回去,第二天就得成條新聞傳遍花園街。王一民越想越著急,他這時本來已經餓得肚子嘩嘩直響,但他顧不上解決這雖然迫切卻可忍耐的問題了。他隻恨不能撒腿就跑,環境要真允許他跑,他可以一口氣跑到李漢超麵前。但是現在隻要他撒腿一跑,後邊就會長出一條“尾巴”。他心急卻不能快跑,唉!真是難煞人也!正在他心急如火的時候,忽然發現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有一對白俄老夫婦正從一輛黑色小汽車裏互相攙扶著走下來。那個老頭子下車後掏出一個大皮夾子,拽出一張一塊錢的偽滿國幣給司機……王一民一看是輛出租汽車,他還從來沒有光顧過這近代化的交通工具呢,這時他一狠心,豁出去了!他向司機一招手,車開過來了,他跨上汽車,說聲“道外”,汽車喇叭一響,開走了。

當王一民領著李漢超趕到花園街的時候,已經八點多鍾了。王一民在外邊一看,塞上蕭屋裏的燈也亮了,這家夥今天算是早回來了!

王一民推開房門,隻見塞上蕭正和石玉芳嘮得熱鬧,女兒小超半閉著眼睛倚在媽媽懷裏,孩子要睡了。石玉芳已經洗去了一路風塵,換了一件純白色半袖的毛料旗袍。新洗過的臉上還薄薄施了一層胭脂,烏黑的短發上還插了一枝淡黃色的小花。方才還是光禿禿的兩耳上也多了一雙閃著亮光的耳環,她這一打扮真像朵雨後乍開的玉玲花,潔白得一塵不染。一路上她從未打扮過,如今她卻進行了精心的修飾,這真是“女為悅己者容”啊!

石玉芳一見王一民從門外探進頭來,臉上的笑容立刻沒了,兩隻深沉的大眼睛直盯盯地看著他。如果說這兩隻眼睛方才好像還蒙著一層薄霧的話,現在卻透過薄霧射出一道火辣辣的光芒,裏麵充滿了希望、期待、焦灼和不安。王一民一看這雙眼睛就什麽都明白了:她是多麽想看見李漢超而又害怕看不見哪!王一民沒有多說一句廢話,隻說了句“他來了!”就一步跨進門裏,站在門旁了。

石玉芳一聽這三個字,就像觸了電一樣,一把拉住小超,騰身站起來了。塞上蕭也隨著站起來,向門外望去。

這時從門外進來了一位稍微有些駝背的大個子,穿著一件深藍色粗布大褂,黑色的老式便褲,紮著寬寬的腿帶,長瓜臉上長著長長的胡子。李漢超還是那副“老先生”的打扮。他跨進門來,就站在那裏不動了。屋裏的石玉芳和塞上蕭也像木雕泥塑一樣定在那裏,小超的睡意也全沒了,她抱住媽媽的大腿,驚駭地望著這個陌生人。

屋裏靜得隻能聽到鍾擺在響。

還是李漢超先說話了,他眼睛雖然濕潤了,卻還是笑著說道:“看什麽?是不是不認識了?”他直望著石玉芳說,“三年多的時間,我們大概都有些變樣了。”說完這句話,他忽然轉向塞上蕭,熱情地奔過去說:“隻有你,我的好朋友,還是瀟灑不減當年哪!”他緊緊握住塞上蕭的手,搖晃著說。

“哎呀!你這一說話,我才聽出來是當年的李漢超!”塞上蕭也緊緊握住李漢超的手說,“你呀!還好朋友呢?我們近在咫尺,你不但不露麵,連封信也不寫。”

“怎麽沒寫?寫過呀!”

“我怎麽沒看見?”

“你會看見的,署名南方笛,還有一首詩……”

塞上蕭一拳打在李漢超的前胸上說:“好哇!我可抓到寫匿名信的壞蛋了。改日我非得好好和你算這筆賬不可。可是今天有人要和你算一筆多年的委屈賬,你還不趕快先去報份賬單!”說完他搬著李漢超的雙肩,把他向石玉芳的麵前一扭,又往前一推說,“快過去吧!”

李漢超借著勁站到了石玉芳的麵前,他剛張嘴說了句“玉芳,你辛苦啦!”石玉芳那早已噙在眼裏的淚水一齊湧了出來,她雙手一捂臉,背過身去,失聲地哭了。小超看媽媽一哭,也把眼睛一閉,小嘴一張,仰著臉大哭起來。

李漢超呆愣愣地站在那裏,無聲地流下了兩行熱淚。

王一民忙向塞上蕭打了個手勢,轉身走到門外去,塞上蕭忙跟了出來。王一民輕輕地關嚴了門。

塞上蕭站在那裏,長歎了一口氣,說了聲“這真是……”就低聲吟詠道:妻率怪我在,驚定還拭淚。

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遞。

“別又詩興大發了。”王一民忙把塞上蕭拉進他那間屋裏說,“這是歡喜的眼淚,流完了馬上就會歡暢起來的。咱們快整點吃的吧,老李和我都沒吃飯,石玉芳大概也吃的很早……”

“走!”塞上蕭向外一指說,“咱倆馬上到街口飯館去叫菜,叫飯,再買幾瓶啤酒、葡萄酒,回來為他們一家的團圓幹杯!”

“我看改日的吧。今天先簡單吃一點,完了老李恐怕還要走。”

“走什麽?”塞上蕭一瞪眼睛說,“也沒見著你們這些……”說到這裏他一揮手說,“行了,今天晚上都得聽我的。咱倆睡你那屋,讓他們一家三口在我這**擠。”

“那要讓房東老太太看見呢?你看他們倆那樣像兩口子嗎?一個像打板先生,一個像……”

“像什麽?我一會回來就給老李刮胡子,我那有的是衣服……”

“不行,不行。”王一民忙搖著頭說,“今天老李的胡子不能刮……”

“你什麽都不行,先聽我的吧。走!”他再也不容王一民說話了,拉著他就向外走。剛走到外麵,塞上蕭又跑回屋裏,拿出一把大鎖,咋一聲把門鎖上了。

王一民一皺眉,剛要再說話,塞上蕭一揮手,邊拉他走邊說:“別說了,說道真多,又怕房東老太太了,她多咱這麽晚來過?來了又怕什麽呢?你窗簾拉得嚴嚴的,他們兩口子也不是大喊大叫的人……”

“那你何必鎖上門呢?”

“是你提醒我的。”塞上蕭得意地一笑說,“我真怕這個不通人情的‘打板先生’再跑了。”

讓他說的王一民也笑了。

兩個人很快地就到了街口飯館——福盛飯莊。塞上蕭是這裏的常客,一因這裏飯菜做得可口;二因這裏沒有女招待,是一家憑手藝憑質量招攬主顧的老實飯館;三因離住處近。所以塞上蕭就經常光顧,他手頭大方,從來不吝惜小櫃,十塊錢的偽滿老頭票子掏出來,多個一兩塊錢就不用找了。這樣的主顧自然會成為飯館的超級客人。今天他們來的晚點,人家本要摘幌熄火了,但是塞上蕭一邁進去,跑堂的馬上迎麵高叫一聲:“塞爺塞先生到!”這一嗓子剛喊出去,馬上跑過來兩三個人,有係著白圍裙脖子上搭著白毛巾的跑堂的,還有穿著大褂的掌櫃的,都一齊哈腰伸手向單間裏讓。塞上蕭擺擺手說:“不在這吃,家裏來了客人,拿家去。”

那個掌櫃的馬上說:“那您點菜,點完您先走,馬上送到。”

沒等塞上蕭回答,王一民立即說:“不麻煩你們了,我們自己拿走。”

塞上蕭知道王一民不願有人發現那一對奇異的夫妻,也忙點著頭說:“對,我們自己拿走。你們說吧,今天能做出什麽好菜?要好,要快!”

跑堂的一聽忙說道:“活鯉魚、活甲魚,發好的海參、魚翅、幹貝都有,您點吧。”

掌櫃的馬上添了一句:“再不您親自到灶上看看,隨點隨做。”

“好吧。”塞上蕭回頭對王一民說,“你在這等一下,我就來。”

王一民點點頭說:“不要弄太多,要快!”

塞上蕭一邊點頭一邊往後屋走去。掌櫃的和跑堂的都簇擁著跟進去了。

王一民一個人站在飯館大玻璃窗前向夜空裏望著。實際他什麽也沒看見,在他眼前出現的仍然是方才李漢超一家人見麵時候的情景,這情景深深感動了他,他想起了“但願人長久”的詩句,這詩句使他的腦子迅速轉動了一下,他忽然生出了一個想法,這使他精神為之一振,他覺得這想法是可行的,他要馬上向李漢超提出來。他焦灼不安地等待著塞上蕭快出來。他跑到灶前催了兩次,又堅持著去掉了兩個費時間的菜。二十多分鍾後他們從福盛飯莊裏出來了。塞上蕭和王一民手裏提著酒,後邊跟著一個提著淡黃色橢圓形大提盒的跑堂的。依著王一民的意見還是自己提,但掌櫃的和跑堂的都不依,隻好讓他跟在後邊送了。到了大門口,塞上蕭又塞到他手裏一塊錢,他才道謝走了。

王一民先提著食盒進到院裏,院裏很靜。他走到屋門前,大鎖頭還在鎖著。他側耳向屋裏聽了聽,隻聽石玉芳說:“再叫一聲。”接著就傳出一個嬌嫩的童音:“爸爸!爸爸!‘”隨著這爸爸的叫聲,傳出來李漢超的笑聲,石玉芳也笑起來。在笑聲中嬌嫩的童音喊起來了:“爸爸紮人!不要爸爸!”屋裏的笑聲更響了。

這時塞上蕭也來了,他在屋裏的笑聲中看了看王一民,屋外的兩個人也相對著笑了。

塞上蕭打開屋門,兩個人剛一進堂屋地,王一民那東屋的門就打開了,李漢超先從屋裏跑出來,石玉芳領著小超也跟出來了。

李漢超笑指食盒對塞上蕭說:“我算猜對了,你還像在北平那樣,要給我增加營養!”

塞上蕭說:“這回是給大嫂接風洗塵,你借光。”說到這他又彎下腰對小超說,“還有你,小乖乖,會叫爸爸了。”

“會。”小超並不眼生,睜著亮晶晶的大眼睛說,“爸爸紮人,不要。”

塞上蕭馬上接著問了一句:“爸爸光紮你了?紮別人不?”

小超也毫不遲疑地說:“還紮媽媽啦,媽媽要。”

這一句話說得幾個人哄堂大笑,石玉芳臉上那層薄薄的胭脂也掩不住那飛上雙頰的紅雲。她在笑聲中一扭身跑回了屋裏,小超也笑著跟媽媽跑進去了。

王一民這時忙張羅著說:“先別鬧了。把酒菜快擺上,邊喝邊嘮。”

“對。”塞上蕭往自己屋裏一指說,“在我那屋吧。”

“好,你那屋經常設便宴,擺起來方便。”王一民說完又對跑進東屋的石玉芳喊道:“大嫂,快來吧,擺盤子這事你在行。”

“什麽在行不在行的,我幹。”李漢超一邊挽著袖子,一邊要去拎食盒。

“你還另有分配。”王一民一攔他,把食盒遞給了正從屋裏走出來的石玉芳。石玉芳抿著嘴,低著頭,跟著塞上蕭進了西屋。小超也跟著跑進去了。

李漢超忙問王一民道:“分配我幹什麽?”

王一民笑著拉他說:“走,進屋。”

王一民拉著李漢超進了東屋,隨手關嚴了門。李漢超不解地望著王一民。

王一民的笑容收回去了,他嚴肅地,開門見山地說道:“我現在正式向組織提出一個迫切要求。”

“什麽要求?”李漢超問道。

“我要求組織批準,在明天的‘飛行集會’上,由我出麵講話。”

李漢超驚愕地睜大了眼睛:“你講話?”

“對,我講話。”王一民肯定地點點頭說,“我認真地想了一下,我是反日救國會的負責人。明天的集會是要動員群眾起來參加抗日救國的行列。所以我講話是最合適的,是責無旁貸的。”

“那怎麽行呢!”李漢超緊搖著頭說,“我講話是省委決定了的,怎麽能咱們倆一商量,就擅自改變呢。”

王一民毫不動搖地緊盯著說:“可以馬上請示省委領導。集會是在明天正午十二點舉行,今天晚上和明天上午都可以和省委領導接頭。如果萬一接不上頭,你是秘書長,這樣事情你也可以臨時決定。”

“我自己決定我自己不講?臨陣脫逃?”

“哪有那麽嚴重,我們可以有使領導事後同意的充分理由。”

“什麽充分理由?”李漢超眨了眨眼睛,忽然指點著王一民說道,“你呀,你,怎麽能想出這麽一個招來呢!什麽你是反日會負責人,應該由你講話。這是你真正的理由嗎?”

“這是主要的一條。”

“還有呢?”

“太多了,我挑主要的說。”

“但是最主要的你恰恰沒說。”李漢超笑著捅了王一民一下說,“同誌,不能這樣啊!老婆來了,孩子來了,就不革命了!”

王一民一聽著急地說:“誰說不革命了?”

“革命還能怕危險嗎?”

“誰說怕危險了?”

“還用說嗎?”李漢超笑著說道,“我明白你那心思,你是怕明天敵人把我抓去,再不一槍撂倒了,起不來了,這邊扔下才來的孤兒寡母不好辦,對不?”

“就算你說對了;我看這也是應該考慮的。”

“不,不能考慮!”李漢超收回了笑容,直望著王一民說道,“現在是什麽時候,什麽年月!國都破了家怎麽能保得住!我們的同胞天天都在流血,我們的同誌天天都有犧牲。我們是在殘酷的白色恐怖下進行戰鬥,現在在這屋裏守著嬌妻愛子,但是說不定敵人就會闖進來,把歡樂的宴席變成生死搏鬥的戰場。我們時時都要準備向敵人進攻,時時都要去爭取勝利,也時時都要準備犧牲。一民,我知道你決不是害怕犧牲,你是一個勇敢的同誌。你今天完全是為我著想,這裏也包含著你對那弱小母女的階級同情心。而且我也相信由你出麵去講話會講得很好,但是從我這方麵來講,我能那樣做嗎?那是一個共產主義者的行為嗎?你說我說得對不?”

王一民的頭低下去了。

這時,李漢超又笑了,他拉起王一民的手說:“別為我們一家人擔心吧。我如果萬一出了意外,組織會照顧她們的,把她們交給組織這個大家庭我還有什麽不放心的呢?”他更靠近王一民說,“而且在經濟上她們還完全可以靠自己力量生活得很好呢。我告訴你,玉芳的媽媽故去了,她繼承了一筆遺產,這不但能供她生活到老,我還可以動員她獻出一部分來,交給我們的黨呢。”說到這裏他又緊緊握了一下王一民的手說,“真的,明天我要是回不來的話,就把這個任務交給你了,由你向她說明……”說到這裏他又笑了一下說,“就算我的遺誌吧。她一定會慷慨解囊的,她一直是積極支持我們的事業的,不然她怎麽會千裏迢迢地奔到這裏來呢。”

王一民剛要再說什麽,忽聽塞上蕭在外屋喊道:“快過來吧,酒菜都擺上了,有話什麽時候不能說,真是的!”

李漢超對外屋答應了一聲:“就去。”忙又一拉王一民道,“快走吧,一切都按原計劃進行!趕快吃點飯,我今天晚上必須趕回去。你們這裏不是十點半鎖門嗎?我一定要在十點半前離開這裏。”

王一民還要說什麽。李漢超拉著他就向外走,一邊走一邊低聲地說:“聽我的吧,到了服從的時候了!”

王一民深深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