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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滿俱樂部夜宴後的第二天,李漢超就從塞上蕭和王一民那裏知道了事情的全部經過。因為情況嚴重,他立即請示了省委,省委經研究後指示:第一,北方劇團是一個在群眾中有廣泛影響的藝術團體,一定不能任其落入敵人手中,目前要在劇團裏積極地發展反日會會員,成立反日會組織,團結進步演職員,開展抵製排演親日漢奸戲的鬥爭,在鬥爭中壯大我們的力量;第二,支持和鼓勵作家塞上蕭拒絕寫親日漢奸戲的愛國行動,爭取他參加革命的戰鬥行列。在鬥爭中要注意他的安全。必要時應動員他離開哈爾濱,如果能先一步送他到遊擊區去,則是最穩妥可靠的辦法,我們需要這樣的知識分子。當然這一切都要看他的覺悟程度而定,不可操之過急;第三,要密切注意敵人對盧運啟家的行動。敵酋玉旨雄一在盧淑娟身上打什麽主意?為什麽對她特別感興趣?要達到什麽目的?都要盡可能設法弄清;第四,玉旨一郎這個“謎”要盡快解開,是敵是友要早日分清。王一民同誌可以大膽地多接近他,隻有多接近,才能看清他的廬山真麵目。這是關鍵人物,一定要抓緊進行。
四條指示,扼要明確。當李漢超傳達給王一民以後,兩人研究決定:由王一民立即把省委關於北方劇團的指示傳達給劉勃,盡快發展柳絮影等進步力量人會,成立起會員小組,團結所有能團結的愛國演職員,起來抵製演漢奸戲。至於塞上蕭的工作,主要由李漢超直接做。王一民目前要突擊搞清玉旨一郎的情況,包括玉旨雄一對盧淑娟的意圖。…wAp.16k.cn
劇團的工作,王一民當天就布置給劉勃了。劉勃情緒很高,據他反映:劇團的演職員參加完俱樂部夜宴以後,絕大多數人都反對演漢奸戲,連謝捷爾斯克和劉別玉蘭那樣平常根本不過問政治,隻講吃喝玩樂的演員都不同意。他們在不同程度上都是主張為藝術而藝術的,自以為是超越各種政治勢力的“超人”,是清高的藝術家。現在要讓他們演漢奸戲,劇團也要變成漢奸劇團,他們當然要反對了。尤其對柳絮影被日寇特務機關長侮辱一事,反應更加強烈,由此更增強了反日情緒。這樣一來,連何一萍那樣的漢奸兒子,也在明麵上順著大多數人說了。所以劉勃很樂觀,信心十足地表示一定完成黨交給的任務。
劇團的工作安排完了,王一民就把工作目標集中在玉旨一郎身上。玉旨一郎是早就聲稱要和王一民交朋友的,所以當王一民向他一靠近的時候,他立即就向王一民伸出了熱情的手,甚至邀請王一民到他家去做客。王一民當然立即答應。
在一個星期天的上午,王一民按照約好的時間——九點整,來到了玉旨一郎的家門前:道裏高士街一座新建的日本式二層樓前。這樓是日酋玉旨雄一的新官邸。玉旨一郎是和叔叔住在一起的。但是他嫌叔叔家裏一天到晚來人太多,前廳裏經常有人等待接見,給他來回出人增添許多禮儀上的麻煩,曾幾次提出要另找住處,但都未獲準。最後叔侄二人達成一項協議,在後樓門外單隔成一個小院,在小院牆上單開一個小門,這個小門隻供玉旨一郎一個人使用。
今天王一民就是按照玉旨一郎畫的指示圖。來到後邊小門前邊的。他剛一按門鈴,門就開了,迎出來的是玉旨一郎本人。怎麽出來得這麽快?是專門在小院裏等候著?
王一民走進小門一看,小院很幽靜,一條南路,直通樓門,甬路兩旁是新移栽的龍柏樹,還有一架葡萄。葡萄架下擺著竹製躺椅,還有石桌、石凳。石桌上放著一本中國線裝書。王一民一看這書才明白,方才玉旨一郎一定是坐在這裏邊看書邊等他的。
迎麵的二層樓是豆綠色的,典型的日本建築,牆皮上貼著日本瓷磚。一樓的建築麵積比二樓大得多,二樓上有玻璃暖房和一個寬敞的平台,平台上搭著綠色的涼棚,涼棚旁擺了很多盆花,有盛開的杜鵑和扶桑,還有高大的萬年青和橡樹。在這周圍都是俄國建築群落的住宅區裏,突然建起了這麽一座東洋小樓,顯得倒很別致。
玉旨一郎請王一民走進了後樓門。緊對著後樓門就是木板樓梯,紅漆木板上鋪著綠色地毯。玉旨一郎引著王一民順著樓梯上了二樓,走進一間整潔明亮的房間。這是一間被隔扇拉門分開的套間,裏間完全是日本式的,整屋鋪滿了“榻榻米”,上麵擺著矮幾和厚重的圍棋桌。外間的陳設卻介於洋中之間,既像書齋又像待客室。靠東邊一麵牆擺滿了一人多高的書櫥,裏麵竟有一半是中國線裝書,織有獅子滾繡球的古典款式中國彩花地毯上麵擺著西式的茶幾、沙發、寫字台和立櫃。最引起王一民注意的是西麵牆上掛的一張中國水墨畫,那上畫著一大一小兩個烏龜奔向一塊玲瓏剔透的山石,畫上題著“齊年”二字。王一民不用看下麵的落款,就知道這是盧淑娟的手筆了。他已經聽淑娟講了畫這幅畫的全部過程。想不到這畫卻掛到玉旨一郎房間裏來了,而且裝裱得這麽好,是完全綾鑲絹裱的,下麵畫軸竟是象牙的,真像對待一幅千年古畫那樣珍重愛護。是什麽原因使他這樣呢?
一個中年下女獻茶來了。精製的中國福建黑漆茶盤裏擺著兩盞汝窯堆花雙清小茶盅。中年女人雙手托著茶盤,躬身舉向王一民,王一民一邊說“謝謝”,,邊端了一盞茶。他打開碗蓋,一股清香之氣,撲鼻而來。他稍稍呷了一口,直覺清醇無比,直人肺腑,不由得稱讚道:“好茶!好茶!貴國的‘茶道’藝術譽滿全球,今天一經品嚐,真是名不虛傳了。”
玉旨一郎謙虛地笑笑說:“我們的‘茶道’確實有很久遠的曆史。但是無論怎麽久遠也是從中國學來的。實際中國品茶的講究程度,更有甚於我們‘茶道’的。《紅樓夢》裏對‘賈寶玉品茶攏翠庵’那段描寫,真是達到了品茶考究的最高峰,連喝茶的水都是從梅花瓣上取下的雪,又裝在花甕裏埋在地下五年,才取出來衝茶喝。妙玉的”‘茶道’簡直使我們望塵莫及了。“
王一民一聽也笑著說:“那是隻有妙玉那樣脫離紅塵的散淡閑人才能辦到。我讀到那裏真有點替她擔心,我怕那埋了五年的梅花雪水再變成陳年佳釀,豈不壞了茶的味道。”
王一民說得兩個人都笑了。這時下女又用托盤端上來三個盤子:一盤水果,一盤糖果,一盤點心。
玉旨一郎一邊讓王一民吃一邊說:“日本和中國有許多相同的東西,又有許多不同的東西。但是有趣的是不同當中又有相同。”他一指三個盤子說,“例如敬客擺盤子,中國必須是雙數,一般是擺四盤。而日本卻最忌諱這‘四’字,所以隻擺三盤。因為‘四’和‘死’都是發西的音。人們怕死,也就怕‘四’。死和四,中國發音很相近,日本就完全相同。而迷信,怕死,圖吉利,這些就都和中國一樣了。中國每逢吉慶日子,例如過年過節,不是都不許說死嗎?”
王一民點點頭:“平常也忌諱說死,罵人話上麵常常加個死宇。”
“日本也這樣。所以我說不同當中也有相同。譬如我們的語言是不同的,但是寫到紙上的文宇卻又相同了,‘真名’和‘假名’,一是完全從中國拿來的,一是拿了一半——單‘立人、寶字蓋、草字頭、三點水等等中國字的偏旁,就成了我們的字母。再譬如現代穿的衣服,中國和日本是完全不同了,尤其是婦女。但是在中國戲台上演的曆史劇中,卻可以看到現代日本服裝的原型,這又是不同中的相同。像這樣的例子,在中國和日本的衣食住行、風俗習慣等等方麵,真是到處可見,俯拾皆是了。”
王一民注意地聽著,品味著,思索著他談這些話的真正意圖。同樣的內容可以得出完全不同的結論:它可以成為日本侵略中國的“理論”根據,也可以成為真正親善的思想基礎。那麽玉旨一郎想達到的目的到底是什麽?想到這裏,他就接著玉旨一郎的話音,試探著說道:“您講得很精辟,很有見地。可是是不是有些抬高中國了?”
“不,不。”玉旨一郎緊搖著頭說,“我是研究曆史的——教育史也是曆史的一個分類——我非常重視曆史的真實性,曆史的真實就是這樣,日本有好多東西來源於中國,尤其是在文化方麵。這就是我們為什麽那樣敬重唐代高僧鑒真和尚的根本原因。”說到這裏,他打開書櫥,從裏麵捧出一個用黃緞子帶係著的,一尺見方的木板夾子,輕輕地放到王一民麵前,然後又小心翼翼地解開緞帶,打開木板,裏麵展現出一張很粗糙的黃紙——是由於年深日久而變黃的紙。紙上用木版印著一位盤腿打坐的中國老和尚的肖像,肖像的兩隻眼睛閉著,周圍是白色的靈光。肖像下麵寫著“初祖傳燈大法師”,肖像周圍印著象征著祥雲的“雲卷”圖案。在黃紙的最下邊,有一行小字,上寫:江戶福康藥店製。
王一民一邊看著,玉旨一郎一邊指著說:“這是我國江戶幕府初年的一張包藥紙,距離現在有三百多年了。‘江戶’就是東京,‘初祖’是日本醫藥界對鑒真和尚的尊稱,‘傳燈大法師’是日本天皇賜給他的法號。看了這張粗糙的包藥紙,您就會知道日本朝野上下對他是如何敬重和愛戴了。這是曆史的見證啊!”
王一民深深地點著頭說:“好!您收藏了一份非常有價值的曆史文物!”
“這是家父留給我的,在日本大概也找不到幾張了。”玉旨一郎一邊說著一邊又小心翼翼地把木板蓋好,係上緞帶,送進書櫥。
王一民略微思忖了一下說:“這樣珍貴的文物,應該讓更多的人看一看,我建議您製成鋅版,在畫報或報紙上發表一下……”
還沒等王一民說完,玉旨一郎就搖著頭說:“不行,至少現在不行。”稍停了一下,他歎了口氣說,“不是時候啊!”他又直盯著王一民看了看說,“連您不都說我在‘抬高中國’嗎?您看現在有哪一個日本人能站出來說一句‘抬高中國’的話呢?把中國抬高了日本怎麽辦呢?還能在這裏當‘太君’,當‘太上皇’,像我叔叔那樣……”說到這裏他把話咽回去了,低下頭,看著腳上穿的木頭拖板,沉默著……
王一民也不說話,靜靜地看著他。
半天,玉旨一郎忽然抬起頭來,他眼睛裏閃著亮光,直看著王一民說:“王老師,我今天請您來,是要把心裏話向您講講。因為根據我的觀察、研究和分析,我認為您是一位正派的、熱愛祖國的知識分子。如果說得更進一步的話,您可能不是一個人在行動……”說到這裏,他把話停下了,直著眼睛看王一民,目光那樣深沉,是觀察?是審視?還是要看到王一民內心深處的什麽?使人不解。
王一民靜靜地。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他連眼睛都不眨,莊嚴地和玉旨一郎對視著。他臉上既沒有驚訝的表情,更沒有恐慌的流露,簡直平靜得像方才看過的鑒真和尚的坐像一樣。
從牆上傳來的嘀嗒嘀嗒的鍾聲判斷,時間大概過去了有一分鍾,玉旨一郎才點點頭說:“您真鎮靜!我敬服的也正是您這種大無畏的鎮靜態度。我第一次發現您這驚人的鎮靜是在課堂上,您正在給學生講反抗異族侵略的中國皇帝朱元璋,這時您發現我了,竟能那樣不慌不忙地把問題一轉,轉得又輕鬆又自然,讓人簡直無懈可擊。接著我們又進行了一次令人難忘的談話。您竟能在愛國真情已經完全流露的情況下,辯解得既不露痕跡又頭頭是道。我相信,如果那是在一個公正的法庭上,您一定會獲得無罪釋放的。”
玉旨一郎喝了一口茶,又繼續說道:“後來我們的接觸就多了一些,當您的學生羅世城被捕以後,您那鎮靜的態度被感情的波濤衝破了,您焦急了。接著,我特地請您和我一同去檢查他的遺物,我知道您是如何急於要拿到他那些不宜公開、更不宜落人我手中的遺物。但是不幸得很,那本記著他和另外幾個學生活動的重要記事本偏偏讓我發現了。我看了,並且記住了那幾個學生的名宇。後來我把本子交給您了,我在等待著,看您怎麽辦?開始我以為您會膽怯,會不敢拿走。因為隻要我一伸手,您就會立即陷入羅網。這一切,您當然會看得清清楚楚,您會感到那羅網就張在您的麵前,您會把手縮回去。可是,您沒有顧到個人的危險,您不但拿走了本子,還把那封寫有羅世誠家庭地址的信也拿走了。您冒著坐牢、殺頭的危險這樣幹了。而更使我驚奇的是,幹完這樣的冒險事情以後,您不但不藏不躲,還照常上班,見了我的麵也一如既往,好像您根本沒有幹過任何伯人的事情一樣。您的鎮靜使我不由得懷疑起自己:是不是我看錯了,那本子和信您根本沒有拿走?我又第二次去重新檢查羅世誠的遺物,不但本子和信確實沒了,竟連任何可疑的東西和線索都沒有留下,您幹得於淨利落!您以自己的身家性命保衛著別人——也可能還要加上保衛您的信仰。您的行動不但使我佩服,使我同情,也使我非常感動。緊接著,我們又都到羅世誠家去了——可惜的是我去晚了一步,沒能在那特定的環境裏遇上您。如果那時遇上,可能今天我要說的話在那時就說了。當然,羅家的人——主要是當時自稱為小學教師、實際是名演員柳絮影小姐,隱瞞了您去過的真實情況,這我從她家的種種跡象和哭紅了的眼睛上都可以斷定。所有這一切,都向我說明:您是一個熱愛祖國的人,但又不是一個簡單的、單純的愛國者,您不是一個人在行動。”玉旨一郎講完,就目不轉睛地盯視著王一民,等待著他的回答。
王一民這回沒有再沉默,他異常冷靜地說道:“對您的推理和判斷,我先不進行辯解和說明,我將保留這個權利。我想先大膽地問您一下:您講這些是要達到什麽目的?”
“我要進一步了解您。”
“了解並不是目的。”
“我的目的很簡單,”玉旨一郎一揮手說,“我早就當您講過,我要有您這樣一位詩書傳家,深曉漢文,能夠和我在事業上共同切磋琢磨的中國朋友。交朋友,就必須要有所了解。”
“可是這種了解不應該是單方麵的。”王一民也一揮手說,“如果您是以上司——副校長的身份來詢問一個教員,那我將有問必答。如果為了達到您所說的目的,那就應該是雙方麵的。”
玉旨一郎點著頭說:“您說的有道理。”
“可是我一點也不了解您。”
“我的心向您敞開著。”
“那您能允許我大膽地向您提問題嗎?”
“像您剛才說的那樣:我將有問必答。”
“好。”王一民點點頭,鄭重地說道,“我對您不了解的地方很多——不,不是不了解,是不理解。您用您的行動在我的腦子裏打上了一長串問號,這一串問號匯集到一起,就成了一個謎。不必諱言,您曾間接地、直接地,給過我好多援助,這是正義的援助,是人道主義的援助。如果是在正常情況下,我早就應該站到您的麵前,在向您致謝的同時,主動伸出友誼的雙手。但是嚴酷的現實不但限製我在行動上那樣做,連感情上的流露都不可能,因為什麽會這樣呢?”
玉旨一郎垂下眼簾說:“因為我是侵略你們的日本人。”
“不,不單純是為了這個。”王一民搖搖頭說,“您是一個日本人,但卻不是一個普通的日本人。您是哈爾濱——甚至整個北滿的日本統治者玉旨雄一閣下的親侄子,在您背後站著這樣一個龐然大物——請允許我用一個不夠恰當的比喻:猶如您在前邊走,您的背後跟著一頭老虎,您走到哪老虎跟到哪,這在中國叫什麽呢?”
“您的意思是說‘為虎作悵’吧?”
“至少會讓人往這方麵想。一往這方麵想,您的那些正義行動就必然被畫上問號。”
“這麽說,您的問號主要是集中在我和家叔的關係上?”
王一民點點頭。
“好。那我就向您講講我的家庭情況吧。”玉旨一郎喝了一口茶,仰起頭,眼睛望著西邊牆上貼的大小兩個烏龜,緩緩地說起來……